黃 薇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認知語言學家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曾明確指出: “修辭的本質在于用一個概念的另一面來理解此概念的某一個方面?!盵1]我國學者對于隱喻的研究雖起步較晚,但近年來也有不少隱喻學論著相繼問世。張立新提出“隱喻本質上是通過另一類事件來理解和經歷某事件的思維方式,是主體在兩個認知概念域之間構建的系統(tǒng)互動關系”[2]。兩個認知概念域原本是獨立存在的個體,使用者通過相應的語境或是約定俗成的語用規(guī)則構建了兩個認知概念域之間的聯系。當一個認知概念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概念域中,該認知概念域就不再局限于原先的意義范疇,而是被賦予了新的所指含義。然而,具有系統(tǒng)互動關系的兩個認知域之間的關聯性并不是隨機產生的,而是在特定的語境中,由團體經驗共同構筑而成的集體記憶。因此,孫毅在其論著中提出不可計數的經過長期反復使用的隱喻性語言形式,其中隱喻的意象圖式已深深根植于人們的意識當中。
隱喻性語言形式并非在朝夕之間即可形成,隱喻的意象圖式必須在實踐中贏得群體的認可,內化為集體的無意識。當隱喻的意象圖式上升為民族、國家的集體無意識,構成了特定的文化隱喻,就具有了更為深刻的隱喻內涵與較為廣泛的傳播屬性。孫毅指出: “文化隱喻作為一種重要的話語現象與其民族文化密不可分,每一則隱喻的背后都承載著豐富的文化信息,蘊含著強烈的文化特征。”[3]
文化隱喻的誕生離不開深厚的民族文化土壤,自誕生之時,它便打上了深刻的民族文化烙印。文化隱喻所承載的民族文化信息擁有獨創(chuàng)性和唯一性,這使它有別于其他民族的文化隱喻特征。當文化隱喻演變成國家、民族的集體記憶時,即使人們流散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這種文化隱喻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隱喻一經產生便攜帶著文化的基因,而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則是隱喻得以實現的基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常常有著不同的隱喻概念。[4]隱喻通過具有系統(tǒng)互動關系的兩個認知概念域所映射出的民族文化,必有其特殊的內涵。因此,即使對于相同的隱喻對象,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群體通常有不同的理解和闡釋。
龍文化在眾多隱喻意象中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碼,象征著數千年的華夏文明,中華兒女常以“龍的傳人”自居。龍在中華文化中總是充滿著美好的寓意,象征著祥瑞和威儀。在中國文化中不乏與龍相關聯的成語,如龍馬精神、飛龍在天、生龍活虎等,無一不具有積極向上、振奮人心的情感態(tài)度。
龍文化在經歷數千年歷史文化的洗禮中,不斷地汲取融涵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逐漸發(fā)展為中國文化乃至東方文化的符號代表。[5]華夏民族幾經磨難,見證了歷史的沉浮、朝代的更迭、異族的入侵,但是龍文化始終沒有中斷,依然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綿延至今。龍在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歷程中,成了中華民族信仰和凝聚力的象征,它象征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頑強奮斗、拼搏不止的精神品質。龍文化作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完美地詮釋了華夏民族團結奮進、開拓進取、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龍文化象征著中華民族攜手同心、不畏艱難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它能跨越時間和地域,無論何時,無論身在何方,只要看到中國龍,總能喚醒我們心中的熱血,催人團結、奮進、拼搏。
趙健秀的文學創(chuàng)作善于從中國古典文學中汲取精華,在其作品《唐老亞》中,趙健秀將中華民族千年傳承的龍文化用隱喻的方式映射在作品中,暗示出更具深意的心理現象?!拔沂钦l?我從哪里來?我將何去何從?”的身份認同問題已經困擾美國華裔作家長達一個世紀之久。他們在迥然相異的東西方文化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美國華裔作家長久以來為爭取自由和平等奔走呼號、不懈斗爭,雖然在數量上仍處劣勢,但他們在文壇上的地位和發(fā)展空間卻不容小覷。大部分當代美國華裔作家都并非第一代華裔移民,但距離并未阻斷中華兒女與華夏文明之間的牽絆,世代相傳的中華文化流淌在血液里,鐫刻在中華兒女的心中。美國主流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碰撞讓他們無法融入美國社會,造成了精神上的焦慮,從而開始懷念遠離的故土。[6]52對文化身份的焦慮即是對人內在生命意義的追問,是對自身族裔性、文化、信仰的一種更具本質性、終極性意義的拷問。在他們所置身的西方社會中所要解決的,并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文化適應問題,而是通過對故土文化的追索,探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過程。
文學作品將隱喻使用貫穿作品始終,來完成作品主旨的構建,塑造出活生生的藝術現象,如果舍棄這些藝術語言,文學作品就不復存在。[7]隱喻能夠使語言更加生動、簡潔,富有感染力。隱喻的發(fā)生機制離不開語境,在文學作品的語境中原本不相關的兩個概念域相互作用,引發(fā)讀者思考,強化語言表達效果,深化作品主題。
小說《唐老亞》講述了一位十二歲的少年自小生活在美國唐人街,不僅在白人學校備受欺凌,而且在唐人街也受到欺侮。因此,他對自己的華裔身份十分排斥,而唐老亞生活在一個極度推崇中國價值觀的家庭中,其家庭保留了諸多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在春節(jié)即將到來之際,父親制作了《水滸傳》中代表108位英雄好漢的飛機模型,但卻被唐老亞刻意破壞了一臺模型。當伯父和父親覺察到唐老亞排斥華裔身份的心理隱疾之后,企圖通過中醫(yī)診療的方式來治愈他的心病,可惜事與愿違。
作者趙健秀通過夢境敘事的方式,讓唐老亞通過做夢發(fā)現被埋沒、歪曲的華工歷史,唐老亞在夢境中親歷了19世紀下半葉修筑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在夢境中,華裔勞工運用自己的智慧完成打炮眼、裝炸藥、引爆等極具危險性的工作,許多華工或跌入峽谷或被炸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最令人心酸的是,在修筑完工的慶典中不曾見到一位華工的身影。原來,在鐵路全線貫通的前兩天,鐵路公司開始驅散筑路華工,并警告他們,如果他們出現在慶祝大會上,會被捕下獄。[8]在鐵路修建完成之際,華裔勞工卻被迫缺席,歷史的真相也隨之被掩埋。面對此種極端不公的待遇,唐老亞感到異常的憤慨,也開始反思自己的華裔身份,華裔移民并非白人教員閔萊特口中懦弱的“東亞病夫”,而是比白人更干練、更有魄力的英雄。唐老亞通過夢境目睹了華裔移民在美國的奮斗史,并最終在圖書館里找到了塵封已久的證據,重新認識了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成功獲得了華裔身份的認同。
作者趙健秀在小說中對唐老亞排斥自己華裔身份的描寫,除了直接鋪陳主人公如何在唐人街受到欺凌、在學校受到冷遇外,還通過唐老亞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不認同來展現其華裔身份的認同危機。新年在即,爸爸把唐老亞和他的白人好友阿諾德送入功夫俱樂部學習舞龍,唐老亞極不樂意,把它當成是個愚蠢的行為。[9]舞龍文化是對龍文化的傳承,龍文化則是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和身份象征。唐老亞對于龍文化的否定便是對自身華裔身份的否定。慶幸的是,通過夢境唐老亞從身份認同的迷霧中覺醒,逐漸開始認同和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小說的結尾,唐老亞帶領著他的白人同學阿諾德共同參與了舞龍表演,并擔任了重要的角色。
趙健秀在作品中并未長篇累牘地描寫唐老亞對自己華裔身份認同的轉變,而是使用精練、簡明的語言描述了唐老亞對舞龍文化態(tài)度的轉變,以此來展現其自身的蛻變。《唐老亞》中隱喻手法的運用需要讀者進行深度的思考和聯想,把握舞龍文化和華裔身份認同的內在關聯性,從而強化作品中身份認同的主題。
美國華裔移民在美國社會中不可避免地遭遇被排除、被拒絕和不被認同的命運,這使他們與生俱來就有著強烈的身份焦慮感,注定體驗著無所歸屬的無奈和落寞。[6]35美國主流社會一直秉持著“白人至上”的生存法則,美國華裔移民自小生活在唐人街濃郁的中華文化氛圍中,但也時刻受到白人主流媒體所宣揚的價值觀的影響。置身于不同身份的縫隙間,華裔移民一直徘徊于其身份的不確定性中,飽受身份認同的困擾。在美國社會,白人把持著社會話語權,并妄圖通過在思想上“同化”異族的手段來鞏固自身的權利和利益。美國主流社會通過媒體不斷強化東方落后、膽小、懦弱的刻板印象,妄想讓華裔移民對白人社會產生絕對的認同。小說中的主人公唐老亞正是一個自小受到西方文化影響,對美國白人文化盲目崇拜,對中國文化卻極度排斥的少年。對于一個思想尚未成熟的十二歲少年而言,中美價值觀念之間的鴻溝是難以逾越的,唐人街文化和私立學校的教育顯得格格不入,內在和外在的強烈沖突逼得唐老亞無所適從,華裔移民的后代們無法像他們的祖輩和父輩那樣對中華文化有著至深的情感依戀,他們對華裔的本質特征和文化屬性知之甚少,無奈的華裔少年只能把一切的困惑、不安和焦慮歸責為自己的華裔身份,認定一切痛苦的根源皆是源于自己的華裔血統(tǒng),因而陷入了對自我身份的否定。慶幸的是,唐老亞在夢境中將自身置于真實的歷史環(huán)境中,使自己對華裔的本質特征和文化屬性有了深刻的認識,最終獲得了自我華裔身份的認同。
民族記憶是個體擁有穩(wěn)定自我身份的必要條件。對于美國華裔移民而言,獲得自身文化屬性和身份認同就必須要借助象征中華民族團結奮進、自強不息的意象圖式。到如今,經過歷代人的思辨,加上文化藝術的、社會制度的、社會各階層的層層加工創(chuàng)造,龍已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殊符號,特殊的文化標志物,或者說是一個很特別的文化密碼了。[10]龍文化是華夏民族的精神縮影,反映了中華民族的認知方式,通過隱喻的方式表現出來并存儲在集體的記憶中。在華夏民族的集體記憶中,龍文化是華人認祖歸宗的心理表征和民族意識,象征著中華民族攜手同心、不畏艱難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唐老亞從最初對舞龍文化的排斥、厭惡到對舞龍活動充滿憧憬和向往,和白人好友阿諾德共同承擔舞龍的重任,象征著唐老亞對龍文化的理解和推崇,對自身華裔身份的和解。中華民族是一個團結、統(tǒng)一、不畏困難險阻的優(yōu)秀民族,即使身在異域他鄉(xiāng),我們的民族身份從未喪失,我們的團結精神猶如明燈一般照耀著中華兒女的前行之路。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不變的是中華兒女對于華夏文化的傳承,對祖國故土的熱愛,對華人身份的認可和自豪。中化傳統(tǒng)文化給華裔移民帶來的歸屬感和安全感使他們在美國社會中始終保持自己的民族性,保留著中華民族的高貴品格。
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方式,受到種族、地域、社會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呈現出不同的特色。在《唐老亞》中,作家趙健秀利用龍文化的隱喻內涵,展示了主人公唐老亞對于華裔的本質特征和文化屬性從否定到認可的轉變,從而實現自我精神的療愈和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