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郁
回憶不幸的生活,對我是一種折磨。這些年來,我?guī)缀跤幸鈱⑺鼈兲颖芰?。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回了一趟故里(其實那是我少年生活過的地方,我并未生于那里),見到了四十余年前同班的幾位同學(xué),忽地想起一些往事。夜里竟然失眠了。
我的幾位同學(xué)生活得并不好,他們的父母是和我的父母在五十年代末一同下放到鄉(xiāng)下的,現(xiàn)在這些同學(xué)已經(jīng)五十歲左右了。那時候我們的父母,還是三十歲的光景,我們還記得當(dāng)年的一些片段,受辱、挨打、自殺,等等。那些血跡斑斑的形影,給我的刺激是長久的。
我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從未提及于此,原因自然簡單,害怕將黑暗的一幕傳染給不諳世道的下一代。
這么多年不敢提及往事,實則與自己的心中有鬼的有關(guān)。
有一件事情至今想來都不得安寧,它已經(jīng)折磨了我許多年。時間大概是1975 年吧,記得是個夏天,我忽然被叫到大隊部去,那里正在開批斗四類分子的大會,知青們都要發(fā)言。待到我講話的時候,氣氛已是很緊張了。我上臺的那一刻不知為何來了很大的勇氣。其實那發(fā)言不過是些八股調(diào),我說得頭頭是道,自以為得了真理,把所學(xué)的理論都用了上去。
我的發(fā)言的效果出奇地好,也許是起到了煽情的作用吧,于是一個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姓王的同學(xué)突然沖到臺前,動手打起人來。一時場面大亂,會議幾乎開不下去了。我的心在那一刻抖動了一下,內(nèi)心的復(fù)雜一時難以述說。我未料到自己的發(fā)言會出現(xiàn)這樣的效果,那內(nèi)責(zé)一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
許多年后,我回家鄉(xiāng)的時候,偶然遇到那位曾被打過的老人的親屬,有著沉重的內(nèi)疚。連正面看他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便悄悄地從他的身邊溜走了。
后來當(dāng)我也到了做父親的年齡的時候,有一回和我的鄰居閑聊,他談到和我父親在農(nóng)場挨打的經(jīng)過,有的很像我當(dāng)年做知青時的經(jīng)歷。他說剛畢業(yè)的知青如何批斗他,批斗過后就是毒打。發(fā)言的人大多是不動手的,那些日常中少言寡語的人,下起手來惡毒得很。那一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仿佛是用自己的手打了父親一般。
我想,自以為是好人的,往往是最易做壞事的。欲做好人的過程,有時就會變成參與罪惡的過程。想一下那段生活,辯解是沒有什么用的。
當(dāng)我自覺地去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時候,我的父母和成千上萬的人正在受難。我不過是試圖逃逸那苦澀的懦弱者。我在性格里有一種奴隸的因子,希望靠別人的施舍過活。這頗像是阿Q,但自己并不知道。怯懦的靈魂是該詛咒的,但我們的文化里,它卻成了合理的存在者。所以,有時看那些勇者的書,便頗為贊佩,內(nèi)心里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在對歷史的敘述里,我屬于沒有主語的人。
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時我的表現(xiàn)深深地傷害了父親。有一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回到家里,父子見面顯得很客氣。酒過三巡的時候,父親提出能否改姓,當(dāng)時的表情是激動的。我已成了家業(yè),孩子的姓照例隨我,未和爺爺?shù)慕y(tǒng)一起來,老人有些想不開。那一天,我難過得很,心里在滴血,先前的一些往事,也一個個浮現(xiàn)了出來。
第二天父親再談及此事時,顯然平靜了許多。他說:“那一件事不提了。姓不過是個符號,無所謂,無所謂?!彼f這些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我知道,他其實是十分難受的。這時候我感到自己和家父的隔膜。對這個飽嘗苦難的老人,我了解得太少了。他那一代人,有許多我們不懂的東西。所承擔(dān)的壓力,非現(xiàn)在一般的人可以想見的。
幾十年來,我只注意如何對得起社會的虛名,卻很少想是不是對得起自己以及親人。深切地說來,我是身背著罪愆的人。
前些年讀到一些文章,談到“文革”時,講到懺悔的問題,有過許多爭議。親歷者與旁觀者的視角往往是不同的。對我而言,人固然有所不同,有純正的,有復(fù)雜的。那復(fù)雜的人倘能常常捫心自問,都是有一點罪感的。我看俄國的小說,寫到內(nèi)心的隱秘時喜用殘酷的筆法,覺得那么深切。
常常地,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候,不是將自己的心扉打開,而是緊緊地閉著,那是鬼胎在起作用吧。中國人有時過于溫吞,看似中和悠然,實則是逃避著什么。我知道自己就是這樣一個逃避自我的人。
有時看魯迅、巴金的書,見到解析自己的文字,深切地覺出我自己的虛偽。我的文章也算寫過不少了,然而多是些不關(guān)痛癢的東西。做過了奴隸的人,卻并不敢承認(rèn),那其實也是一種卑怯。
有時想想,對這種卑怯,是可以超越的,我的同代人,有許多做到了此點。讀一讀王小波的作品,那才叫脫。在一個荒誕的年月,卻能寫出癲狂之作,將一個灰色的存在滑稽地描摹出來,顯示了人性的朗然。
健全的人是不怕黑暗的,他們不同化于那個世界,卻能以嘲笑和冷峻的目光直視人間。做不到這一點,只能是奴隸般的生活。我由此而想,半個世紀(jì)以來,我們的日常生活缺少的精神亮點,實在是太多了。
現(xiàn)在看到年輕一代的生活,也偶然發(fā)一點感慨。畢竟是時代不同了。但有時也想,坦然地生活也并不容易。他們面臨的是另一種難題。能否保持住自我,不淪為異己的力量的奴仆,也是一個問題。人要活得真實,且充滿著活力,也并不簡單。我希望他們不要再重復(fù)著我這一輩的老路。不知道年輕的一代,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