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軍

一

那個夜晚，特別的黑，也特別的冷。

爺爺縮著脖子，被西北風吹著，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往家趕。那天晚上，天實在是太冷了。

那一段時間，因為有八路在我們老家那一帶活動，所以老百姓出門一般都是選在晚上。這樣，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安全些。

我爺爺之所以在他舅家一直待到天黑才往家走，肯定也是出于這個考慮。

那天夜里，爺爺拎著一串他舅家給的油炸果子，懷里還揣著好幾十塊錢。在當時來講，幾十塊錢，可以說是一筆巨款了。至于爺爺為什么從他舅家?guī)Щ啬敲葱╁X，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和一頭驢有關(guān)。

一路平安無事。

那時候，土匪早已銷聲匿跡。而鬼子和漢奸也只是在白天才敢出來活動。整個夜晚，幾乎可以說都是在共產(chǎn)黨的控制和領(lǐng)導之下。

關(guān)于共產(chǎn)黨一來，土匪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件事，一直是爺爺?shù)囊粋€終極疑問。爺爺曾經(jīng)不止一次和我說起，“你說怪吧，國民黨也剿匪，日本人也剿匪，但就是越剿越多。為什么共產(chǎn)黨一來，那些劫道的、綁票的怎么就都沒了呢？”對于爺爺?shù)倪@個疑問，我的回答是：“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

但是，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就在爺爺已經(jīng)走到離村子不遠的一片墳地時，一個聲音忽然從路邊的墳地里傳了出來：“站住，別動。”

西北風吹著墳地里的荒草和枯樹唰啦啦地響，不時地，還發(fā)出咻咻的怪聲。不用說，從墳地里傳出來的那聲呼喝不管是人喊的還是鬼叫的，都會讓人的寒毛倒豎。當時，爺爺呆在那里，想跑邁不開腿，想叫也張不開嘴。

“過來，要不然我一槍打死你?！?/p>

當時爺爺?shù)哪X子里肯定會旋轉(zhuǎn)著無數(shù)個念頭，但他的腳還是不由自主地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挪去。

一邊試探著往前走，爺爺一邊仔細地尋找著。忽然，爺爺看見在一個墳頭的后面，千真萬確是趴著一個人。

“我只有這串果子，我身上啥也沒有。”爺爺說著，揮動手臂，做出要向那個人扔油炸果子的動作。爺爺這么說，確實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了。

也確實，當時有些劫道的，晚上出來也就是搶點吃穿和用的東西。

說到這里，還有一個笑話，也是爺爺告訴我的。說我們村里有個腿腳不靈便的人，餓得受不了了，晚上就爬到路邊去劫道。他左手拿著一把刀，右手拿著用布包著的笤帚疙瘩，就坐在路邊等，看到有拿著包袱行李的單身路人，就大喝一聲：“站住，別動，把手里的東西放下?！比绻侨诉€在猶豫，他就會再大喝一聲：“還等老子站起來嗎？要是等老子站起來，那就晚了?！?/p>

當時爺爺看到那個人只是趴在墳頭后面，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所以肯定也有些壁虎斷尾的心思。

“過來，我不要你的油炸果子，往前點。”那人擺了擺手中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笆前褬尅！睜敔斦f，“那確實是把槍?！?/p>

“你是哪個村的？這么晚了出來干什么？”那個人用槍指著爺爺。

“俺就是前頭劉家村的，才從俺舅家回來。俺妗子這兩天身子有病，我去看她去了。”爺爺指了指前方不遠處村子的方向。

“劉家村的？那村西頭有個姓趙的，是個打鐵的，你認得嗎？”

“姓趙的？打鐵的？俺莊里沒有個姓趙的打鐵的，打鐵的是劉葫蘆，很胖?！?/p>

“胡說八道，劉家村的鐵匠姓趙，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再好好想想。不說實話我一槍打死你?！?/p>

“俺莊里那個打鐵的確實是劉葫蘆，我和他很好，我還經(jīng)常和他在一塊兒玩……”

那人聽了爺爺?shù)脑挘种旌俸俚匦α?，黑影里閃出口白牙來。

“老鄉(xiāng)，別急，剛才我是詐你的，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我求你點事行嗎？老鄉(xiāng)，你幫我個忙?！?/p>

“什么事?。俊睜敔斨肋@個人不是劫道的，不是那么害怕了，往前湊得更近了。

“王家營你去過沒有？你幫我送封信上王家營行嗎？”

“送信？上王家營？王家營我知道，我常去，俺小孩他姑家就是那個莊的?！?/p>

“那就行，那你就幫我跑一趟吧。”

“你自個兒去不行嗎？”

“不行，我走不動了?！蹦莻€人又咧開嘴笑了笑，“我叫鬼子打著了，走不動了?！蹦侨苏f著，很費力地翻了翻身子，“你看，打著我肚子了?！?/p>

爺爺湊上去一看，哎喲，真是，那個人整個肚子都濕乎乎的，全是泥，墳上也全是泥，整個人就像趴在泥洼里一樣，爺爺知道那是一地的血。同時，爺爺也忽然明白這個人是干什么的了。

“我背著你去吧，十來里路，不是很遠。我能背你到那里?！?/p>

聽完爺爺?shù)脑挘莻€人猶豫了一下，好像在琢磨什么。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爺爺知道這是一個不可更改的決定。

“那我到那里去找誰呀，這么晚了？”

“你誰也不用找，你到了村西頭往那顆老槐樹底下一站，就有人出來接你?！蹦侨苏f著，又咧開嘴樂了，黑影里又閃出一口白牙。

“村西頭老槐樹？村西頭沒有老槐樹??？只有棵大棗樹?！?/p>

“大棗樹就對了，就是那棵大棗樹，你把信送到那里就行?！闭f著，那人從褲腰里摸出一封信來。那信都快被血濕透了。

“你自個兒在這行嗎？”爺爺看著那人猶猶豫豫地說。

“行，你快去吧，越快越好?！闭f著，那人從地上抓了一把殘雪，連土帶血地攥成一團，放到了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起來。

“真渴呀！能有點水喝就好了?！蹦莻€人的聲音忽然小了下去。

二

天雖然很冷，但爺爺還是連滾帶爬地跑出了一身汗。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確實是十萬火急，不能有絲毫的耽擱。

所以，當爺爺滿身泥土、渾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村西頭的那棵大棗樹下時，他的腿已經(jīng)軟的像面條一樣了。

整個王家營村靜靜地，沒有一絲聲音和光亮。只有北風呼呼地吹著那棵干枯的大棗樹和爺爺熱氣騰騰的身子。那一刻，我想爺爺肯定會覺得有些虛幻和荒誕。

但很快，爺爺短暫的虛幻和荒誕就被突如其來的攻擊粉碎了。

攻擊是猝不及防，當然也是真實的。沒有絲毫的征兆，爺爺忽然被人死死地勒住了脖子，緊接著，他的兩腿就懸空了，那是他的兩個腳脖子被另外一個人抓在了手里。那兩個人一個勒著爺爺?shù)牟弊樱粋€扯著爺爺?shù)碾p腿，就像拖著一口豬，飛也似的跑了。

“差點沒把我給勒死！當時我都翻白眼了。”爺爺向我講述到這里時，發(fā)出了一聲感慨，“真狠哪，那兩個人。”當時，我記得他還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很多年來，我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罢婧菽模莾蓚€人！”爺爺?shù)哪锹暱畤@一直讓我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直到有一次，我參加了一個公共安全知識的學習，課程中有一項很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反恐。給我們講反恐的是一個警官。在課上，當他講到如果你們一旦被劫持，成為人質(zhì)，當解救人員沖進去解救的時候，一定要雙手抱頭，老老實實地在地上蹲好，千萬不要有什么多余的語言和動作，也不要進行任何解釋和掙扎。否則會非常危險！因為在那樣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下，任何多余的語言和動作都會被認作是在反抗。因為沖進去解救人質(zhì)的那些人，他們的任務(wù)是在第一時間內(nèi)，控制住現(xiàn)場所有能夠活動的物體……講到這里的時候，我聽得熱淚盈眶。

說真的，我很感謝那位警官同志，是他解開了我多年來的一個心結(jié)。

三

等爺爺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他已經(jīng)被拖進一間屋里，躺到了地上。屋里點了一盞很小的油燈，很暗。屋里或坐或站的有不少人。

審訊很快就開始了，也很快結(jié)束了。爺爺也很快被讓到炕沿上坐了下來。一個人迅速拿著那份被血濕透的信出了房門。

不一會兒工夫，一個女的推門走了進來。坐著的幾個人馬上站了起來，爺爺也連忙跟著站了起來。

“那個女的一看就是個干部，很年輕，留著個半毛（那時，我們那里沒結(jié)婚的女的都扎辮子，結(jié)了婚的都留發(fā)髻。半毛就是女的剪了辮子的那種頭型。當時比較少見。）。穿著雖然很破爛，但她打著綁腿，腰里扎著個武裝帶，武裝帶上掛著手槍，真是有派頭。”

“老李，你馬上去跟老鄉(xiāng)借個門板，和小周跟著這個老鄉(xiāng)去把咱們的同志找到。你們從村后頭出去，鉆大東溝，千萬要小心。找到后你們就不要再回這里了，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你們直接去三號和我們會合。老隋，你去把咱們放的哨收回來，咱們也要馬上轉(zhuǎn)移。小張，你上區(qū)委把咱們這里的情況向上級做個匯報，就說信已經(jīng)收到，我們一定會按照上級的指示堅決執(zhí)行。同志們，時間很緊，你們的行動一定要迅速，隱蔽，不要留尾巴。”

“老鄉(xiāng)，你還有什么要求嗎？”

“我沒啥要求，沒有沒有沒有。”爺爺摸了摸腰里的錢，硬硬的，還在。于是很大度地說。而對于那串不知道啥時候丟失的油炸果子，爺爺連提也沒提。

“那好，馬上行動吧！”

“那個女的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揮動著。真是有個干部樣，真是有派頭！”

“真是有派頭！”是那個女干部留給爺爺?shù)囊粋€強烈的印象，多年來令他念念不忘。

我不知道爺爺?shù)倪@個印象是真實的，還是后來受到電影的影響而做了篡改。反正按他的講述，那個女干部給我的印象就和《洪湖赤衛(wèi)隊》里的韓英和《杜鵑山》里的柯湘一模一樣，這讓我覺得有些公式化。

當然，爺爺也有他獨特的記憶。那就是當那個女干部握著我爺爺?shù)氖终f“老鄉(xiāng)，辛苦你再跑一趟”時，爺爺對女干部那雙手的記憶?！鞍パ?，那雙手，就像棉花，又軟和又暖和。”

“那后來呢？”

“后來？什么后來？”爺爺仿佛也看出了我對他的不耐煩和不滿意，講述的興趣頓時大減。

“你不是又領(lǐng)著他們?nèi)フ夷莻€受傷的同志了嗎？”

“是啊，我領(lǐng)著他們?nèi)チ?，我不也正好回家嗎？?/p>

“那，那個同志怎么樣了？”

“等我們趕去的時候，那個人都硬了?！?/p>

“啊？！那個同志居然死了？犧牲了？多好的一個同志??！”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在那個年齡，這也不是我想知道的現(xiàn)實。

在我的心里，我要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八路軍的主力部隊取得了一次大的勝利，正要去爭取一次更大的勝利。隊伍像一道鐵流，浩浩蕩蕩地穿過了田野和村莊。而村莊兩邊的道路上，站滿了歡送的人民群眾。當然，爺爺也站在路邊。忽然，一個滿身戎裝，英氣逼人的八路軍戰(zhàn)士走到爺爺面前，“啪”的一個敬禮，然后，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爺爺?shù)碾p手，看著茫然懵懂的爺爺，那個同志發(fā)出了朗朗的笑聲，“老鄉(xiāng)，你不認識我了，你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了？謝謝你呀，老鄉(xiāng)，你為革命事業(yè)作出了貢獻啊，老鄉(xiāng)?！比缓?，“啪”又是一個敬禮?！霸僖娏?，老鄉(xiāng)，最后的勝利馬上就要到來了?！比缓?，他那挺拔的身姿又匯入滾滾的鐵流中，消失在遠方明亮的陽光和滾滾征塵之中。

這樣的結(jié)局該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绻莻€同志再有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那就更是錦上添花，簡直可以心花怒放了。

或者是這樣：等爺爺帶著那兩個同志像一陣風一樣趕去的時候，那個同志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努力地從墳頭上仰起頭來，看到了自己的同志，他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請告訴黨中央，請告訴毛主席，我光榮地完成了我的任務(wù)?！?/p>

這樣的結(jié)局，我也能夠接受。

而爺爺告訴我的卻是“透透的，已經(jīng)硬了”，在我那個年齡，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我不止一次地想，怎么才能告訴那個同志，那封信被爺爺順利送到了呢？

為此，有很多年，我的內(nèi)心一直非常糾結(jié)。

也許，雖然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但那時，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肯定已經(jīng)有了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初的動機。

四

當然，時隔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慢慢地懂了。

現(xiàn)實畢竟是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的意義才是最大的。對那位同志來說，可想而知，在他被打中要害之后，肯定又經(jīng)過了長途的奔跑。等他翻滾到那個墳頭后面再也不能動彈的時候，如果沒有那封信（或者說是信念）的支撐，他早就已經(jīng)犧牲，至少是陷入昏迷之中了。但正是因為那種強烈的使命感，才使他一直保持清醒，一直在等。直到等來了我的爺爺。在那樣一種只是一息尚存的情況下，他把那封信轉(zhuǎn)到了爺爺?shù)氖种校梢哉f是已經(jīng)卸下了他肩負的重任，可以安然地面對死亡、走向犧牲了。

那個夜晚，正是中華民族最寒冷最黑暗的夜晚，風如狂飆、夜似黑鐵，生死危亡，迫在眉睫！那時，日本軍國主義的兇殘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而不屈不撓的中華兒女們正用他們沸騰的熱血和決死之心擔負著拯救這危亡的使命。在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動蕩的夜晚，在那個鐵血時刻，在我們廣闊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在奔跑、在呼號、在沖鋒、在勇往直前、在粉身碎骨、在前仆后繼??！這其中，就有我的爺爺，有那個流光了鮮血的同志，有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干部，也有“襲擊”爺爺?shù)哪莾蓚€人和他的同志們。他們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趕走侵略者！

而侵略者的那種兇殘和瘋狂，其實只是一種困獸猶斗，只是一種垂死掙扎。

他們其實已經(jīng)輸了。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正開車回老家，路過村子西頭的那片墳地。那片墳地是我們村子的祖墳地，放眼望去，向陽花、牽牛花、野菊花……無拘無束地，把墓園開成了一個花園。那些密密麻麻的墳頭，就排列在這葳蕤茂盛的花草中，其中的一座墳頭，是爺爺?shù)摹?/p>

在路邊，我特地停了車，走下車抽了支煙。

哪個墳頭是那個烈士犧牲的地方呢？這些，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知道并且永遠記住，這片土地，確實曾被強盜的鐵蹄踐踏過;我們的人民，也確實曾被侮辱和殘殺過。但是，我們沒有屈服，而是做出了英勇頑強的反擊，直到把他們打敗，直到把他們一個不剩地驅(qū)逐干凈。那被鮮血染紅過的墳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而現(xiàn)在，這片曾經(jīng)被鐵血擊打過的土地是那么安寧，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如同虛幻。在明亮的陽光下，柏油路邊遠方的田野里人們正在耕種。而村頭的工廠里，煙囪正冒著淡淡的白煙。

那一刻，我覺得生而為人的幸福是那樣充盈，而生而為人的苦難又是那樣沉重。但是，在這種幸福和苦難之上，卻有一種東西更為宏大和莊嚴。

那是什么呢？站在路邊，我想了很久。

我覺得，那應(yīng)該是信念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