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慶新
(揚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2)
《紅樓夢》自誕生以來不乏研究。在晚清“小說界革命”的推動下,《紅樓夢》作為“誨淫”的典型而成為被重點批判的反面教材,以致時人往往從是否利于社會與國民進步等角度加以研讀,進一步推動了《紅樓夢》的廣泛傳播(1)溫慶新:《版本形態(tài)與〈紅樓夢〉現(xiàn)代讀者的閱讀選擇》,《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20世紀20年代以降,隨著胡適《紅樓夢考證》的發(fā)布,有關《紅樓夢》作者、本事、版本及思想內容等研究話題更是為現(xiàn)代閱讀者所關注。學界已對《紅樓夢》在近現(xiàn)代的傳播進行了細致討論,成績斐然。然而,基于閱讀史視域探討《紅樓夢》現(xiàn)代閱讀傳播的論著仍較為罕見。所謂現(xiàn)代閱讀傳播,主要是從閱讀史理論切入探討現(xiàn)代讀者閱讀《紅樓夢》的日?;顒訉ψ髌肺谋炯捌湎嚓P研究所形成的一種認知體驗,在此基礎上,分析現(xiàn)代讀者形成相應認知體驗之后的表達如何形成一種具有典型社會特征乃至隱含政治意味的群體性閱讀行為,最終對《紅樓夢》的現(xiàn)代傳播走向施加影響。汪原放于20世紀20至30年代用新式標點鉛印的上?!皝問|圖書館本”(省稱“亞東本”)《紅樓夢》在當時的廣為流傳,為我們探討《紅樓夢》自20世紀20至40年代的讀者閱讀情形提供了重要的切入口。有鑒于此,從“亞東本”《紅樓夢》的現(xiàn)代閱讀傳播切入,可細致分析現(xiàn)代讀者展開《紅樓夢》閱讀的過程、類型及趣味選擇,以便推進《紅樓夢》現(xiàn)代閱讀細節(jié)的實證研究,分析相關閱讀活動的文化意義。
上海亞東圖書館在近代出版業(yè)之所以暴得大名,主要是因其出版了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相關的諸多書籍。亞東圖書館由安徽汪原放始創(chuàng),最初只是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出版社兼書店(2)徐雁平:《胡適和上海亞東圖書館》,《編輯學刊》1995年第5期。。在陳獨秀1919年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而將北京大學出版部的書籍推薦給亞東圖書館打理前,亞東圖書館的經營并不算太好。爾后,因汪原放與陳獨秀、胡適等人的私交,亞東圖書館不僅重點經營北京大學出版部的圖書,更是出版了《胡適文存》(初集、二集、三集)、《獨秀文存》等在當時影響廣泛的“文存”類作品,又出版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白話詩集——胡適的《嘗試集》(1920),至此才逐漸在現(xiàn)代出版業(yè)及“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站穩(wěn)腳跟。在這種情況下,現(xiàn)代意義上的第一部新式標點本古典小說《水滸傳》應時而生。據(jù)汪原放所言:“‘五四’后,我大病一場,到1920年初,總算好了。有一天,我忽然對著鑒初兄(胡仲蓀)說:‘仲蓀哥,我有一個計劃,要出四部加新式標點符號和分段的大小說:《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和《西游記》。先出一部《水滸》,要校得沒有錯字。如果不成功,算了;如果成功,再做第二部。’”(3)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年,第58頁。后來,亞東圖書館標點本《水滸傳》將陳獨秀《水滸新敘》與胡適《水滸傳考證》兩篇序言置于卷首,借助陳獨秀、胡適等名人的影響力,并通過刊登廣告進行宣傳。胡適于1920年8月到南京高等師范暑期學校授課之際,要汪原放帶上一本樣本,而汪原放借機帶上了四百部并招貼廣告,書籍很快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中售罄。之后,“亞東本”《水滸傳》《儒林外史》多次加印,“《儒林外史》初版印了四千部,但只賣了三個月便再版了”(4)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65頁。。在這種情況下,“報上見過一些評論文字,有濫加攻擊的”,也有“既鼓勵也有批評的”(5)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65頁。。當時報刊的批評與贊譽兩種意見,客觀上宣傳了“亞東本”古典小說的學術價值,進一步提升了“亞東本”古典小說的知名度。
在陳獨秀、胡適等人的幫助下,汪原放發(fā)行《新潮》《新青年》等提倡“白話文”的重要雜志,從而迎合了時代與社會的變革需求,擴大了亞東圖書館的知名度。同時,陳獨秀、胡適等人作序的名人效應,又進一步提高了“亞東本”古典小說的學術價值及其權威性。甚至,因新式標點的做法迎合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所謂“以今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6)胡適著、夏曉虹編:《胡適論文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1頁。等觀點,以致胡適不遺余力地親自推薦,促使“亞東本”古典小說逐漸成為胡適等人宣傳“白話文”運動的重要文本載體。當然,自晚清“小說界革命”以來,白話小說的文學價值與文化地位逐漸被拔高,越來越多的普通大眾開始認可并閱讀白話小說。然而,由于白話小說刊印本流傳范圍較窄、數(shù)量有限、價格高昂等因素的制約,普通大眾的小說文本閱讀行為受到限制,閱讀效果亦多不佳。誠如華皎的《紅樓夢的言語及風格》(1942)一文所言:“我買這亞東本,全是為了要看看這程乙本的本來面目。因為原本流傳,極為罕少。除了胡(適)氏外,據(jù)說只有容庚先生有一部抄本,那么,亞東本的流傳,似乎也不為無益。”(7)華皎:《紅樓夢的言語及風格》,《古今》1942年第2期。正是由于彼時鈔本《紅樓夢》流傳的數(shù)量有限,而讀者有強烈的閱讀需求,作為出版商的汪原放看到了標點排印《紅樓夢》的巨大商機。
因此,在《水滸傳》《儒林外史》兩部小說意外風行之后,汪原放決定標點排印《紅樓夢》。其最初的做法依舊是通過名人序跋與制造符合時代需求的“科學”話題,來博得知名度。1921年5月5日出版的“亞東本”《紅樓夢》內封頁曾登有以下數(shù)行字:“加新式標點符號和分段的中國古典小說”,“全有胡適之先生的考證傳序,或引論有的有錢玄同先生的序、有的有陳獨秀先生的序、有的有劉半農先生的序”(8)曹雪芹著、汪原放標點:《紅樓夢》,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此處就是借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的“名號”來抬高“亞東本”《紅樓夢》的版本權威。汪原放在此書的出版預告中更聲稱“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chuàng)作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9)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66頁。。以“穿鑿附會”與“科學方法”對舉,契合了“五四”新文學運動的“賽先生”精神;更是迎合了胡適“實驗主義”的研究主張,以致被阿英先生稱為“一部胡適派新紅學的‘樣版本’”(10)魏紹昌:《亞東本〈紅樓夢〉》,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資料室編:《紅樓夢版本論叢》(內部資料),清江:淮海印刷廠,1976年,第75頁。。汪原放于1922年5月再版《紅樓夢》時,附錄了蔡元培《〈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對于胡適之〈紅樓夢考證〉的商榷》與胡適《跋〈紅樓夢考證〉》《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等對立商榷的一組文章,試圖以蔡元培、胡適等人的“紅樓”論爭來進一步“蹭熱度”,目的是擴大“亞東本”的銷量。由此看來,從1921年到1922年的再版緣由,固然含有初版本脫銷的因素,但汪原放能及時緊跟彼時學術界的熱點、以名人序跋的轟動效應切入而帶有一定取巧性的營銷策略,也是“亞東本”能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應當說,“亞東本”古典小說的出版及其多次再版,有效擴充了古典小說在現(xiàn)代傳播的文本數(shù)量。比如,“亞東本”《儒林外史》初版于1920年,在兩年內印刷了3版次,至1932年版刷至15次之多,流傳范圍頗廣,影響深遠。再如,“亞東本”《紅樓夢》初版于1921年5月(共印4 000部),再版于1922年5月,1922年12月第3版,1926年第4版,1927年2月由“程甲本”改為“程乙本”重新排定出版,1931年出至第13版,1946年再版;前后共16版,一再脫銷。以致諸如世界書局等其他出版商或盜版“亞東本”古典小說,或在“亞東本”基礎上重新點校排印。例如,195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就是以“亞東本”(以“程乙本”作底本)為基礎進行點校。此類長時段的多次再版,使得“亞東本”《紅樓夢》有足夠多的數(shù)量來滿足彼時的社會需求,亦可保持足夠廣的社會流通面,從而保持乃至進一步擴大“亞東本”古典小說的社會知名度,成為《紅樓夢》現(xiàn)代出版史上影響深遠的排印本之一。汪原放提到當時北京的老同行對于“亞東本”書籍的社會影響及認可度時曾指出:“老實說,有人上柜臺來買,我們總是拿出‘一折八扣本’以及其他便宜的本子給顧客。如果是八大學的學生,他們不成功,一定要‘亞東本’,那時候我們只好再拿出來。他們是騙不了的。”(11)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146頁。“亞東本”書籍的這種營銷策略,引發(fā)了越來越多的讀者的閱讀欲望,最終使符合現(xiàn)代讀者閱讀習慣的“亞東本”《紅樓夢》成為現(xiàn)代讀者閱讀的主要版本。
“亞東本”《紅樓夢》“加上標點符號并且分段分節(jié),陸續(xù)印行,尤能使人易讀易解,比已往之‘紅樓’舊本好的多多”(12)周幹庭:《金玉緣的文法觀》,一粟編著:《紅樓夢書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03頁。,成為一種形式較為新穎且相對符合現(xiàn)代讀者閱讀習慣的版本形態(tài),具有頗高的版本價值。然而,隨著“亞東本”《紅樓夢》的流行,時人開始客觀注意該本所存在的諸多問題。
比如,春夢在《替施耐庵曹雪芹說話》(1923)一文中指出:“我們倘然承認《水滸》《紅樓夢》是文學中有價值的書,拿他來做文學的讀物,加了新標點釘成洋裝,大言這是提倡白話文學……對于《水滸》《紅樓夢》的書本子,可算不辜負了。但是未免辜負了《水滸》《紅樓夢》的作者施耐庵、曹雪芹?!闭恰皝問|本”的流行以及由此造成書商“垂涎美利,紛紛相效,以至于愈弄愈壞”,才促使春夢強調應重視對古典小說的文本閱讀與作者研究,以促使“真正的提倡文學”(13)春夢:《替施耐庵曹雪芹說話》,《時報》1923年10月18日。。也就是說,春夢已注意到“亞東本”的版本形態(tài)缺陷,察覺出版商為牟利粗制濫造的現(xiàn)象對于普通讀者進行相關小說文本閱讀與研究的不良影響。春夢說:“現(xiàn)在提倡《水滸》《紅樓夢》的人,應當替施、曹兩先生在山水明秀之處,造一種紀念的建筑物,永留紀念。況且這筆款子,又不須私人拿出來,也不須募捐。只拿發(fā)賣《水滸》《紅樓夢》所盈余的錢來用,已經夠了?!庇终f此舉有利于出版商“表明自己不是為著賺錢起見”,從而批判當時的《紅樓夢》出版商并未擺正書籍的社會價值,影響了普通讀者的文本閱讀活動乃至對何為“真正的文學”的理解。此類出版行為所能體現(xiàn)的書籍社會功用十分有限,對讀者的文學熏陶亦相對匱乏,甚至有些偏離了提倡文學的時代變革主題。不過,春夢突出《紅樓夢》之于“真正的提倡文學”的重要性,試圖強調應建構一個適合閱讀、進而易于獲取良好文學性體驗的《紅樓夢》版本,希冀凸顯《紅樓夢》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意義。這與時人周幹庭所謂“尤能使人易讀易解”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此類行為皆是為消解版本形態(tài)的隔閡,減少時人獲解《紅樓夢》文本真義的閱讀障礙。
從閱讀史的視域看,正是普通讀者對“亞東本”《紅樓夢》的購買、閱讀,才促使作為推動社會與文化變革動力之典型書籍的《紅樓夢》能夠產生影響時人文學觀念和社會風氣的作用。時人往往從版本、標點等書籍的外在形式來強調《紅樓夢》的社會價值,進而對“亞東本”在《紅樓夢》版本史上的價值提出意見。
首先,對“亞東本”在《紅樓夢》版本史上的重要地位,時人已有深刻認識。白衣香于《紅樓夢問題總檢討》(1938)中專辟“《紅樓夢》版本出現(xiàn)史”一節(jié),指出:“程甲本先出,天下就風行了,所以后來刻本,多依程甲本。程乙本后出一年,改正了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可是沒有被人大傳出去。所以上海亞東圖書館承整理國故之風,首先標點小說印行,第一次印的《紅樓夢》,就是根據(jù)道光壬辰本,這壬辰本,也是程甲本的一系。后來才改用胡適的家藏程乙本?!庇终f:“自從亞東鉛印程乙本后,程乙本今日又風靡天下了?!贝颂帉τ凇皝問|本”《紅樓夢》底本依據(jù)的強調,即試圖明確如何梳理“在小說界有很大的權威”的《紅樓夢》版本源流(14)白衣香:《紅樓夢問題總檢討》,《民治月刊》1938年第24期。。關注“亞東本”《紅樓夢》由“程甲本”到“程乙本”的改變及其風靡天下的流傳情形,即是關注《紅樓夢》版本形態(tài)的變遷。而對“亞東本”《紅樓夢》印制與發(fā)行的探討,顯然有助于深入了解“亞東本”《紅樓夢》在當時流行的根本原因。甚至,將“亞東本”《紅樓夢》的出現(xiàn)與當時整理國故之風相聯(lián)系,使得“亞東本”《紅樓夢》在編排、出版之初就可能涉及現(xiàn)代社會變革所需要的知識體系等相關話題。而“亞東本”《紅樓夢》在當時的風靡現(xiàn)象表明此本所建構的知識趣味已成為時人閱讀活動與精神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獲得了時人的充分認可。
其次,進一步關注“亞東本”《紅樓夢》版本信息的可靠性及其價值。這方面的意見主要集中于對“亞東本”版本??狈矫娴姆亲h。比如,華皎的《紅樓夢的言語及風格》一文,就指出:
(《紅樓夢》)通行各本皆自程甲本出。亞東圖書館的本子本是據(jù)通行本校印,后來又據(jù)程乙本改排,有汪原放的校讀后記,盛稱其佳。但我卻看出其極不行處。蓋汪君以生意眼為重,當然要稱贊其書,這在普天下的讀者,是應當了解而原諒的。不過我們站在純文藝的立場上來看,自然不敢附議,即無論高鶚擅改原稿,如塾師之批課卷,在態(tài)度與道德上均無可取。只要拿兩種本子對校一下,看看他的所改的地方,是那樣不高明,也就可以知道程乙本之不佳與高鶚的不行了(15)華皎:《紅樓夢的言語及風格》,《古今》1942年第2期。。
此處著重指出“亞東本”改用“程乙本”重新編排、鉛印《紅樓夢》等舉動是一種違背《紅樓夢》文本原意的歷史倒退。華皎甚至列舉了“亞東本”改用“程乙本”重印的不可解之處及其危害性,并以胡適《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所謂“我盼望將來有人肯費點功夫,用石印戚本作底子,把這本的異文完全校記出來”(16)胡適:《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08頁。的話,強調此類異文校對工作“在文學鑒賞上、考證上、語言學上都有不小的意義的”。甚至,所謂“站在純文藝的立場上來看”云云,不外乎是強調《紅樓夢》之于普通讀者閱讀體驗的感染力。華皎對《紅樓夢》言語及風格的關注雖說是一種重視文本文學性的表現(xiàn),但此類強調文學性的論斷之落腳點是以其“所素所喜讀的幾部分來校一下”,試圖品味《紅樓夢》“語言的漂亮”,實現(xiàn)真正地“作文藝的鑒賞”。這種“漂亮”感的期待視域與“鑒賞”行為的閱讀選擇,多少含有將讀者的閱讀期待與作品文本內容相聯(lián)系的意味。這與平安所謂“全仗讀者自己慧心的去探求”(17)平安:《明暗的描寫法——〈紅樓夢〉讀后感》,《庸報》1938年1月6日。,有異曲同工之妙。它深切道出現(xiàn)代讀者探求《紅樓夢》文本意蘊等隱含“主體間性”式閱讀特征的普遍性。此類選擇已逐漸成為現(xiàn)代讀者進行《紅樓夢》日常閱讀的一般做法。又如,俞平伯在與顧頡剛的“論紅”信中(1921年6月18日),嚴厲批評“亞東本”《紅樓夢》擅改原本的舉動。他說:
新印亞東本,這位汪先生竟把十七回之目完全改了。改得好不好,是另一問題;但這種冒昧舉動,似與吾兄贊蘭墅“在原文之內,他未敢臆改”之語相反。弟意十七回目即依有正本,大觀園怡紅院先說也不妨。至于汪君在五十九回內加上“也就無法”四字,弟簡直絲毫不懂??傊F(xiàn)行本亦不無可議之處,中間句讀錯繆尤多,大半由于不解作者原意之故(18)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5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0-31頁。。
此處也提到了“亞東本”的句讀問題,甚至批判“亞東本”的篡改“出于杜撰無所依據(jù),不免太魯莽些。如古人底書偶有未妥之處,可憑主觀的意見亂改;那么,一改再改之后,何從再看見原來的面目呢!”(19)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5卷,第134頁。再如,魯迅《望勿“糾正”》(1924)認為汪原放“標點和校正小說”,“不免小謬誤”(20)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2頁。,也是針對“亞東本”古典小說的標點校勘問題而言。此類意見就是批評“亞東本”《紅樓夢》的底本來源、點校??薄婵绦问街诶斫狻都t樓夢》文本時的局限性。
“亞東本”《紅樓夢》雖然使現(xiàn)代讀者閱讀到《紅樓夢》文本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但其所存在的底本、形制、??钡葐栴}又限制了此本成為經典的可能性。這就導致“亞東本”《紅樓夢》容易流為一種普通大眾易于接受的流行作品,導致普通大眾的《紅樓夢》閱讀往往導向于日常消遣之一面,最終限制讀者閱讀《紅樓夢》文本的審美品鑒,亦使讀者較易產生批判的態(tài)度。相關批判不單單是對“亞東本”《紅樓夢》的文本內容提出異議,而且是對此本所附胡適《紅樓夢考證》所產生的一種不信任的閱讀體驗。
雖然“亞東本”《紅樓夢》前后發(fā)行了16版,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但礙于文獻的缺失,現(xiàn)今已難以有效勾勒現(xiàn)代讀者閱讀“亞東本”《紅樓夢》的具體過程。因此,此處主要探討現(xiàn)代讀者怎樣認識、使用“亞東本”《紅樓夢》的文本及其間附帶的相關知識信息,分析現(xiàn)代讀者使用“亞東本”《紅樓夢》這一過程的歷史含義。此類探討將有助于深究“亞東本”《紅樓夢》如何影響普通讀者的具體閱讀行為,亦可剖析此本如何成為胡適推行“新紅學”的有力支撐。
“亞東本”《紅樓夢》的兩類重要讀者,分別是彼時的青年學生與社會名流。前引“北京的老同行”所言,北京“八大學的學生”對亞東圖書館出品的書籍有極高的認可度。據(jù)而推斷,北京高校的青年學生對“亞東本”《紅樓夢》亦應較為熟知。上引汪原放到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進行推銷的對象也是青年學生。而青年學生對此書的熟知及閱讀行為,顯然與胡適等名流的極力推崇有很大關系。余劍秋的《評〈紅樓夢〉》(1935)曾說:“胡適的《考證》,還給《紅樓夢》以文學作品的真面目,又列為青年必讀書之一,汪原放標點本一出,風行一時,特別的評價了描寫的技巧,三百多人物的個性的表現(xiàn)的明確。并且考證了我們所看的百二十回本,不是出于一個作者之手,主要的兩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后四十回是高鶚續(xù)?!?21)余劍秋:《評〈紅樓夢〉》,《小文章》1935年第1期。胡適曾任教于北京大學,深受青年學生喜愛,而《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22)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東方雜志》1923年第4期。又將“亞東本”《紅樓夢》列為青年必讀書之一,這必然會促使青年學生購買其一手助推的“亞東本”《紅樓夢》。這種新式標點本不僅契合了“白話文”運動的需求,更是精準宣傳了胡適“新紅學”的相關主張。由此看來,青年學生的廣泛購買行為與“亞東本”《紅樓夢》的流行,其原因之一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胡適名人效應的影響,另一個影響因素則是《紅樓夢考證》所提出的顛覆性意見。同時,結合吳組緗回憶其年輕時購買到“亞東本”《紅樓夢》的感受:“現(xiàn)在我買到手的,屬于我所有的這部書,是跟我平日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說書從里到外都是完全不同的嶄新樣式:白報紙本,本頭大小適宜,每回分出段落,加了標點符號,行款疏朗醒目,字體清清楚楚,拿在手里看著,確實悅目娛心。我得到一個鮮明印象:這就是‘新文化’!”(23)吳組緗:《魏紹昌〈紅樓夢版本小考〉代序》,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學刊編輯委員會編:《紅樓夢學刊》第3輯(總第9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24頁。所謂“特別的評價了描寫的技巧,三百多人物的個性的表現(xiàn)”云云,表明“亞東本”《紅樓夢》的流行緣由及其知識影響,更在于為普通讀者提供了一種適合現(xiàn)代人閱讀習慣的文本,有效契合了胡適等人所強調的“以‘白話’來‘書寫’現(xiàn)代人對于當下的‘現(xiàn)代’世界的‘詩性’感受”(24)賀昌盛、黃云霞:《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形式”建構——“心靈”之于“世界”的“賦形”問題研究》,《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等文學思想,從而與當時“文學革命所倡導的文學觀念遙相呼應”(25)蘇琴琴:《文學革命與“亞東本”〈紅樓夢〉之經典形象的現(xiàn)代建構》,《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4期。??梢姡烷喿x愉悅感的獲取而言,“亞東本”已能充分引發(fā)現(xiàn)代不同讀者的閱讀趣味。而且,現(xiàn)代讀者“悅目娛心”的閱讀體驗是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時代主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由此,必然會進一步確立“亞東本”《紅樓夢》在當時社會文化變革中的媒介角色——彼時社會名流見諸報刊的若干文章中,就詳細記錄了他們有關“亞東本”《紅樓夢》的閱讀感受。
彼時社會名流關注、購買、閱讀“亞東本”《紅樓夢》,典型者有容庚、茅盾等人。比如,已在當時嶄露頭角的容庚,于1925年11月至12月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第1卷第5期、第6期、第9期及第11期連載的《紅樓夢的本子問題質疑胡適之俞平伯先生》,明確指出其于1924年“在冷攤上買得一部舊鈔本《紅樓夢》,與通行本頗有些異同,想拿來翻此公案(即胡適所謂‘《紅樓夢》最初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系高鶚補的’)”。容庚購買的是120回“舊鈔本”,又從馬幼漁先生處借來“程甲本”,“又買了一部亞東書局排本”進行比勘。在將“鈔本、程排甲本、亞東排本三種本子第一二回異同之處”進行比勘、列舉后,容庚得出“鈔本是不是曹氏的原本雖未可知。但程本比鈔本文些,亞東本又比程本文些,其變遷的痕跡,總可以看得出來”等結論(26)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上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161-169頁。,從而反對胡適、俞平伯等人提出的《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補作的說法。甚至,容庚將“亞東本”所附汪原放《校讀后記》的內容進行比勘后,得出其自身所購買的“舊鈔本”“都沒有錯”的認識。據(jù)此而言,容庚使用“亞東本”《紅樓夢》的主要意圖是糾正胡適《紅樓夢考證》、俞平伯《紅樓夢辨》有關《紅樓夢》版本源流、作者問題的看法。這是對“亞東本”《紅樓夢》進行知識訛誤糾正與版本定位糾偏,而非對“亞東本”《紅樓夢》的文本進行閱讀賞析??梢姡凇都t樓夢》現(xiàn)代研究者看來,“亞東本”《紅樓夢》在流行初期所獲得的社會關注重點,已開始導向文本之外的其他趣味了。
茅盾也曾細細深究過“亞東本”《紅樓夢》。其發(fā)表于1936年1月1日上?!渡陥蟆飞系摹稘嵄炯t樓夢導言》一文,在梳理《紅樓夢》版本源流時指出,《紅樓夢》120回本的初版叫“程甲本”、訂正的版本叫“程乙本”,并言:“兩者之中,‘程乙本’遠勝于‘程甲本’?,F(xiàn)在亞東圖書館的標點本《紅樓夢》即是根據(jù)了‘程乙本’的。讀者倘要詳細知道這兩種‘本子’的優(yōu)劣,請閱亞東版《紅樓夢》的胡序及汪原放先生的‘校讀后記’?!睋?jù)此,茅盾有關“程甲本”與“程乙本”的認識,完全吸收了胡適等人的意見。此類吸納仍是一種對“亞東本”《紅樓夢》文本之外的關注。當然,這種文本之外的關注是為了替“中學生諸君”理順《紅樓夢》的版本系統(tǒng),從而尋求一種適合“中學生諸君”閱讀的典范版本。茅盾又引用了載于“亞東本”《紅樓夢》的陳獨秀序言:“我嘗以為如有名手將《石頭記》瑣屑的故事盡量刪削,單留下善寫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國近代語的文學作品中代表著作?!边M一步受到此本所附胡適、陳獨秀等文的知識觀點的影響??梢哉f,“亞東本”《紅樓夢》對有志于從事《紅樓夢》研究與出版的知識人群而言,其最主要的知識影響往往是文本之外的考證論斷,其次才是文本內容的鑒賞。茅盾就是在陳獨秀“盡量刪削”思想的主導下,以“亞東翻印的‘程乙本’”為“原本”而編校了《潔本紅樓夢》一書,意圖“使中學生諸君”從《潔本紅樓夢》中“學一點文學的技巧”(27)茅盾:《潔本紅樓夢導言(節(jié)錄)》,《申報》1936年1月1日,第7版。。由此看來,“亞東本”《紅樓夢》影響的體現(xiàn),不僅在于《紅樓夢》的作者問題左右了時人的文本閱讀,而且在于它成為時人斷定《紅樓夢》版本的重要依據(jù),乃至成為時人重新校對與出版《紅樓夢》的重要底本來源。另外,茅盾認可陳獨秀所言《紅樓夢》“可以算中國近代語的文學作品中代表著作”,可知以“亞東本”為代表的《紅樓夢》現(xiàn)代整理本隱含“五四”新文學思想,在當時已獲得越來越多的讀者的認可。作為“亞東本”《紅樓夢》閱讀者的茅盾,就試圖通過編纂中學生參考書的方式,來進行“五四”新文學的普及推廣。總之,“亞東本”《紅樓夢》不僅因成為現(xiàn)代讀者日常閱讀的重要來源而極具社會影響,而且因成為現(xiàn)代讀者意圖進行新文學思想普及的重要媒介而具備一定的文化公信力。
在上述閱讀行為導向的刺激下,現(xiàn)存提及“亞東本”《紅樓夢》的文獻反映出,除了依據(jù)此本進行文本閱讀外,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要對此書所附錄的胡適《紅樓夢考證》提出評判性意見。比如,俞平伯《紅樓夢辨》多次引用“附亞東本《紅樓夢》卷首”的《紅樓夢考證》的相關內容;胡欽甫《紅樓夢摘疑》(1929)指出:“我根據(jù)的書是經過胡適之先生考過的亞東出版的程乙本。關于《紅樓夢》后四十回,現(xiàn)在已經證明是高鶚的續(xù)作了,所以我的摘疑也以前八十回為限?!?28)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5卷,第77-78頁;胡欽甫:《紅樓夢摘疑》,《述學社月報》1929年第2期。胡欽甫是信服“亞東本”《紅樓夢》的知識權威,更是接受了胡適所提出的《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所續(xù)的觀點,而后才依據(jù)“亞東本”進行《紅樓夢》的文本解讀。此例再次表明“亞東本”《紅樓夢》精準“販賣”了胡適所提出的“新紅學”觀點,有效拓展了胡適《紅樓夢》研究意見的接受面。然而,與胡欽甫所不同的是,黃乃秋《評胡適〈紅樓夢考證〉》(1925)開篇即言:“海上亞東圖書館用新式標點排印之《紅樓夢》,首載胡適君《紅樓夢考證》,謂自來研究此書者,不出三派,而皆分證其謬,斥為附會?!倍S乃秋進行《紅樓夢考證》閱讀之后的感受是:“余嘗細閱其文,覺其所以斥人者甚是;惟其積極之論端,則猶不免武斷,且似適蹈王夢阮、蔡孑民附會之覆轍,故略論之。”(29)黃乃秋:《評胡適〈紅樓夢考證〉》,《學衡》1925年第38期。顯然,這是以一種不信任的態(tài)度來對待胡適《紅樓夢考證》乃至“亞東本”《紅樓夢》。正是此類不信任,引發(fā)了對“亞東本”《紅樓夢》的學術論爭。可以說,“亞東本”《紅樓夢》所載胡適《紅樓夢考證》及其所涉及的知識信息,就成為讀者繞不過去的一道坎,最終使他們對胡適的“實用主義”文學趣味觀產生質疑。宋孔顯《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1935)就指出:“現(xiàn)在有人說《紅樓夢》原本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是高鶚補作的。這話我完全反對,因為披閱、增刪,都是修改時的工作;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尤為成書后的手續(xù)。假使《紅樓夢》全書未曾寫完,哪能披閱、增刪、纂目、分章呢?”從而指出胡適質疑高鶚、程偉元《紅樓夢序》及《紅樓夢引言》的邏輯起點與判斷結論是站不住腳的,并批評“胡先生對于程偉元的‘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擔上得十余卷’的話,以為便是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但我們看胡先生‘搜求《四松堂集》’的一段故事(見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紅樓夢》本),正合著世間真有這樣奇巧的事呢!”(30)宋孔顯:《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青年界》1935年第5期。此類質疑既是對胡適《紅樓夢考證》所提供例證等知識依據(jù)的批判,更是對胡適刻意曲解《紅樓夢序》及《紅樓夢引言》等論證態(tài)度的否定??陀^地講,胡適《紅樓夢考證》對高鶚、程偉元的諸多評判確實存在可商榷之處。上引容庚、黃乃秋等人質疑的出發(fā)點及其批判論述,亦同于宋孔顯。甚至,1947年周汝昌四兄周祜昌“失業(yè)家居,讀到‘亞東’版《紅樓夢》中胡先生掛念《懋齋詩鈔》一事,就讓在燕京大學在學中的汝昌搜尋”(31)楊啟樵:《周汝昌紅樓夢考證失誤(增訂本)》,上海:上海書店,2014年,第97頁。,此處亦是更多地關注支撐胡適“新紅學”觀點的相關文獻材料,而非《紅樓夢》文本的閱讀感受。
綜述之,相比“亞東本”《紅樓夢》所提供的新式標點的文本內容,此書所載胡適《紅樓夢考證》更容易引起現(xiàn)代讀者的關注和興趣,促使現(xiàn)代讀者對《紅樓夢考證》進行認真思考;而后,才連帶涉及“亞東本”《紅樓夢》采用分段、添加新式標點等知識特點的新穎性及易于閱讀的接受效用,最終導致“亞東本”《紅樓夢》與胡適“新紅學”觀點在現(xiàn)代讀者閱讀過程中形成一種雙向互動。也就是說,現(xiàn)代讀者喜用“亞東本”《紅樓夢》作為自身日常閱讀的版本依據(jù)的同時,也力圖消解附于此本的《紅樓夢考證》所帶來的閱讀障礙。此舉客觀上促使現(xiàn)代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得不接觸“新紅學”的相關論斷,尤其是當現(xiàn)代讀者發(fā)出“悅目娛心”之類的閱讀感嘆時,就與隱含于“亞東本”之中的“新紅學”煩瑣考證思路相矛盾,從而導致“新紅學”為當時相當一部分讀者所反感。但當時讀者將“反感”之語刊于報刊、雜志及著述中,其所提出的商榷意見又客觀上增強了“亞東本”的經典性,也進一步宣傳了“新紅學”的相關主張,使談論關于《紅樓夢》的話題逐漸成為當時的一種社會風氣,遍及當時的各類讀者人群。此類閱讀活動的推進,最終促成了以提升《紅樓夢》等古代小說之社會影響力為訴求的群體性閱讀的成型。
“亞東本”《紅樓夢》作為胡適“新紅學”的“樣版本”,一方面,胡適的“新紅學”觀點促使此本不斷擴大社會知名度,得以在現(xiàn)代讀者中廣為流傳;另一方面,現(xiàn)代讀者在閱讀“亞東本”《紅樓夢》文本的同時,又花費相當?shù)木砝斫獯藭戒浀摹靶录t學”觀點,從而更加關注文本之外的其他知識。這種雙向互動不僅說明現(xiàn)代讀者的《紅樓夢》閱讀深受胡適“新紅學”觀點的影響,而且表明現(xiàn)代知識階層在閱讀“亞東本”《紅樓夢》后訴諸報刊的文字,在認可或商榷“新紅學”觀點的同時亦相應地擴大了“新紅學”的曝光范圍與受眾群體。也就是說,從胡適決意要汪原放以其所藏“程乙本”來重新標點排印《紅樓夢》時,稱此舉“在營業(yè)上是一件大犧牲,原放這種研究的精神是我很敬愛的”(32)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137頁。,可知胡適有意通過新式標點本來推動“新紅學”觀點的公共表達與公眾認可,試圖鞏固《紅樓夢》等“為中國文學之正宗”的新文學觀點。這是一種以具體文學作品向彼時社會各階層宣揚特定文學主張的做法,容易引發(fā)時人的關注。而現(xiàn)代讀者對新式標點本中胡適的考證思路、證據(jù)使用及論斷因由的辯駁,顯然是一種消泯“新紅學”觀點的個體見解。此類個體見解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亞東本”《紅樓夢》受關注的風氣,也使得此本能夠超越論爭本身,為“新紅學”的考證理路制造受關注的討論話題?,F(xiàn)代讀者的爭論回應,使得“亞東本”能夠時刻進入公眾的關注視野,促使此本作為一種隱含新文學思想的典型作品,成為當時公眾接受與“反接受”等現(xiàn)象的特殊顯現(xiàn)。
姜亮夫等人以“亞東本”《紅樓夢》作為培養(yǎng)自身文學審美力的做法,表明《紅樓夢》的文學史地位在時人的閱讀過程中已有所拔高。茅盾將“亞東本”《紅樓夢》作為推行新文學教育的范本,說明《紅樓夢》逐漸被要求承擔起當時推動社會文化變革、帶有典型政治話語表達性質的社會職責。此類職責作用日益凸顯的保障,是現(xiàn)代讀者進行《紅樓夢》文本及相關知識的閱讀來推進時人文學審美趣味的養(yǎng)成。這充分擴充了《紅樓夢》教化功用的社會導向面,最終有利于推動《紅樓夢》的社會公信力與社會美譽度。而當《紅樓夢》社會美譽度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又使得隱含新文學思想的“亞東本”《紅樓夢》的知識結構及其價值體系日益被接受??梢?,不論是對“亞東本”《紅樓夢》的閱讀、贊美還是商榷,相關意見見諸報刊、雜志及著述的公開行為,是時人開始以《紅樓夢》為對象尋求公共政治表達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在全社會范圍內以文學作品探尋彼時社會文化及其話語模式變革的反映。當越來越多的讀者將自身的《紅樓夢》閱讀見解公開登載,就會促使代表一種文學類型的《紅樓夢》得以成為典型的文化符號而流行于社會。從這個角度講,“亞東本”《紅樓夢》作為現(xiàn)代閱讀的一個典型縮影,充分說明以“新紅學”為支撐的知識體系對于《紅樓夢》現(xiàn)代出版與讀者閱讀接受的重要影響力。當越來越多的現(xiàn)代讀者適應并熟悉“亞東本”《紅樓夢》的知識范式乃至予以主動推廣時,“亞東本”《紅樓夢》就將在現(xiàn)代讀者的日常閱讀活動中潛移默化地植入符合彼時社會變革需求的思想內核。此類思想內核伴隨現(xiàn)代讀者的公開談論,逐漸凝聚成一種具有相似的文化結構與知識訴求的社會風尚,最終促使《紅樓夢》的現(xiàn)代閱讀傳播始終與彼時的社會文化建構保持在同一認知軌道中。由此,“亞東本”《紅樓夢》在現(xiàn)代的風靡,使其對現(xiàn)代讀者的文本閱讀趣味與知識吸收長時段地施加影響,此本因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彼時社會文化變革的重要“中間物”而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