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謂的“老書”,稱不上古籍,只有一百多年歷史而已。
那是爺爺少時的私塾課本,都是線裝書。封面和紙頁由于年代久遠,早已泛黃。有的書卷了邊,有的破了角,有的拿在手里有“脆”感,仿佛稍一用力,紙張就會碎掉。爺爺把紙頁細心地撫平,取放都特別小心。老書里面除了黑色的字體,就只有簡單的線條畫。每次去,爺爺看我總盯著這些書,就會給我講。我總是很認真。爺爺就很開心:“小孩子要多看書,讀書好??!” 說完這些話,他總是找出一本書給我念。那本書叫《繪圖中國白話史》。爺爺把“緒言”讀給我聽:“我們中國的小孩子最要緊的莫如學(xué)習(xí)中國的文字。中國的文字認識了,把現(xiàn)在所出的四書新體讀本來讀讀寫寫,培植他的根底。根底立定然后可將我們中國的歷史來考究考究。什么叫做歷史呢?將自古以來的事體一樁一樁記在那簿冊上就叫做歷史。我們生在中國,不知中國古來的事體,譬如我生在這家里,別人問我們家里祖宗的事體,遠代近代俱不能對答,豈不可羞恥嗎?”
爺爺說,私塾教學(xué)分為兩類,“短學(xué)”與“長學(xué)”。他上的算作 “短學(xué)”,一般是一至三個月,他一邊干活兒,一邊上,斷斷續(xù)續(xù),時長并不足夠。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了科舉,家長也不指望孩子“狀元及第”光宗耀祖,只求日后能識些字、記記賬、寫對聯(lián),不當“睜眼瞎”就行。
爺爺愛讀書,但因為是家中長子,早早離開私塾,出了勞力,幫太爺爺養(yǎng)家。那時候每家的長子幾乎都是這樣,沒什么好抱怨。爺爺很早就下地干活兒,長久下來,練就了一副“金剛不壞之身”——總也不會生病,總是勤勉干活兒,十足一個莊戶“好把式”。莊稼地是他老人家一生所系,也仿佛除了做農(nóng)活兒,再也不會干別的。
年紀很小就能捕捉到爺爺對于讀書的渴望,因為他都做了爺爺,閑時卻還喜歡盯著書不放。他講那些書里的故事,給我簡單的啟蒙。所以我從不認為給好吃的才是喜歡我,我更愛看這些老書。我一去爺爺家,眼睛就往靠山鏡那邊看。從鏡子的映照里,能看到北面放的老式座鐘。座鐘深卡其色,是高大的長方形立鐘。上半部分中間是圓形的鐘表界面;下半部分,透明長方形框內(nèi)有報時的“擺”,左右晃動,規(guī)規(guī)矩矩。爺爺總是及時上弦,不讓它停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座鐘還是稀罕物,不容易買到,我不知道并不富裕、過日子極其儉省的爺爺奶奶為何舍得花錢買這樣的“奢侈品”,大概是為了叔叔們說媳婦容易一些吧?那時候相親同時要“相家”,女方那一頭相看男方家庭,由此家里房子新舊、擺設(shè)優(yōu)劣也能夠影響兒女婚姻的成敗。與蓋個新房子的花費比起來,添置一個時興的座鐘來長臉面,還是容易辦到的。
“聽說這座鐘和西洋鐘一個樣,過去慈禧太后才能用?!睜敔斢行┑靡獾亟榻B,仿佛身價因此抬高不少。他以為我對此感興趣,畢竟我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野丫頭。但是下一秒他就發(fā)現(xiàn)我志不在此,我只是盯著座鐘頂上的老書。爺爺樂呵呵地取下。盡管他對我爸媽復(fù)制了太爺爺對他的做法,但于我而言,感受到的只有慈愛。
那是我幼時少有的幸福時刻。陽光煦暖,灶臺里,干透的樹杈在干草的引誘下快速回應(yīng),“噼噼啪啪”地撒歡。熱騰騰的煙氣經(jīng)過隱于炕下的火道,直奔煙囪而去,不忘把熱量留給火炕,留給坐在炕頭因讀書入迷而沉醉的一老一少。
爺爺翻開書,給我講《七俠五義》。我尚不識字,但是愛看上面的圖。圖上畫著胖胖的宋仁宗皇帝,眉毛高挑入鬢,手扶腰間玉帶,面相端嚴。玉宸宮李太后頭戴珠玉冠,一臉慈祥。旁邊的寇珠身子微微前傾,低眉順眼,一看就溫順且忠心。再看大太監(jiān)郭槐,頭戴珠球,手拿拂塵,一臉奸相,讓人不喜。還有仗義行俠的南俠御貓展昭,雙俠丁兆蘭、丁兆惠等。我看圖,爺爺就在一旁給我慢慢展開了 “貍貓換太子”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稍大一點,爺爺開始給我按書上的記載講述,比如,這本書的第一回“據(jù)正史翻龍圖公案,借包公領(lǐng)俠義全書”。通過爺爺?shù)闹v讀,我喜歡上了這些娟秀的蠅頭小楷,覺得密密麻麻的小字里面原來隱藏著這么多動人的故事。第十三回是“安平鎮(zhèn)五鼠單行義,苗家集雙俠對分金”。為什么跳到這一回?因為書缺損的緣故,到這一回沒有了,很是遺憾。
后來上了學(xué),雖然離爺爺家不遠,我卻不大去了——放學(xué)后我要背著疤拉筐,去田野拾柴火。撿的柴火夠一垛,夠冬天燒才行。每天要撿兩個來回,天擦黑了才罷休。吃過飯,點上煤油燈,才開始寫作業(yè)。有時媽媽做了“差樣”飯,我搶著給爺爺奶奶送去。只不過條件所限,改善伙食的時候并不多。媽媽囑我快去快回,還要干活嘛!但我磨磨蹭蹭不回來。爺爺自然知我所求,拿出老書,給我講故事。有時候講著書上內(nèi)容,卻拐到私塾里的事,原來他也有不認識的字,厚道的爺爺不會糊弄人,于是就岔開話題。爺爺說,在私塾里,背不出書來,真會挨打。老學(xué)究刻板而嚴厲,他不光對學(xué)生的功課要求嚴格,對于書籍尤其鐘愛。對于不愛惜書的孩子,學(xué)究斥責道:“把書都吃了,真是罪過!”而爺爺對書的愛護讓老學(xué)究青眼有加。爺爺說長長硬硬的戒尺冰涼涼的,打手心生疼。我不識趣地問:“您肯定挨過打,要不怎么知道戒尺是冰涼涼的?”爺爺也不惱,依舊笑呵呵地說:“聽挨過打的同學(xué)說的,我沒挨過打。我看挨打的同學(xué)手心通紅一片,疼得齜牙咧嘴。就算這樣,也不敢和家里說。因為父母覺得,犯錯了先生才會打,打完不知悔改還來告狀,更加不可饒恕,父母還要再打一通……”
外出上學(xué)后,眼界開闊,我翅膀硬了,總想往更廣闊高遠處飛翔。而爺爺甚至年輕一輩的父母,已經(jīng)不能再給我提供需要的養(yǎng)分,這是一種自然的疏離與“拋棄”,是我所愿又非我所愿。
“人生識字憂患始”,書讀得越多越自大,想法越多,在所謂追求理想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覺自己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往上面,再怎么用力也夠不到“天”,因為“天外有天”。往下,卻不愿意回歸地面,似乎早已把“根系”當成不光彩的印記而羞于提及。
還記得那次,爺爺說:“孫男娣女中,也就是你最愛看書,最愛惜書,這書就給你,也不淹沒了它們。”爺爺那神情,仿佛托付給我,他珍藏的這些寶貝書籍才不算明珠暗投。我自然喜不自勝,但考慮到家里沒有我的私人空間,于是說:“先在您老這留著吧!比我保存得好,我想看就來您這看。”“還能順便看看我。”爺爺開玩笑中有一些凄然。“不是,看您來順便看書。”
又過了許久,到了假期去看爺爺。發(fā)現(xiàn)座鐘上沒了老書的蹤影,我心頭一緊。爺爺說:“放座鐘里面了!”可是書摞起來至少有十幾厘米高,座鐘里面有一個“擺”,擺動起來豈不是要打到書了?書必然損毀。爺爺說:“座鐘早停擺了,現(xiàn)在都用電子表了。”果然,我細看,那些書靜靜地躺在座鐘里面,座鐘的“擺”被擠得歪在一邊,倚靠在書的身上,相依為命一般。爺爺喃喃地接續(xù):“放座鐘上面落土!”他沒再說什么,我也沒再談?wù)摾蠒?,而是問起他的生活情況。爺爺總是說好,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但是他明顯老了,臉上的皺紋里伏滿細小的灰塵。這幾年,溫煦的時間突然變成了一個狠角色。留下的痕跡比先前幾十年都多。爺爺一直和三叔住在一起,在我上中學(xué)時,三叔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身體無礙,精神卻受了刺激,以致一輩子也沒有結(jié)婚。奶奶去世之后,爺爺每天給三叔做飯,古稀之年還在大鍋上烙餅,灶臺里煙氣流散間,像妖怪面目猙獰。我像小時候一樣,請爺爺去我家吃飯。爺爺去了,油膩的肥肉,他吃了很多。他聽到我姐姐二十歲一個人去北京的消息時,眼睛放光,贊賞地說:“不得了,丫頭家家的,一個人都敢去北京?!焙盟朴卸啻竽苣退频?。我心里一陣難過。面對時代和晚輩的“拋棄”,爺爺不知所措。
促使我在外打拼不?;丶疫€有一個原因。我偶然聽村里人聊天,說到我爺爺,沒別的,都是嘲諷他那個不再正常的三兒子,話語中帶看笑話的幸災(zāi)樂禍。我怒氣頓生,卻無力發(fā)泄。因為我微如草芥,毫無辦法。想我爺爺長期給人家?guī)凸?,一分錢也不要,說這話的人都受過爺爺?shù)膸椭?,以前評價爺爺也都是“厚道,老實,心眼好”,只是因為三叔的緣故,這些情義都不論了。我不要當爺爺這樣的“濫好人”,我要出人頭地。
爺爺生病時,我因工作地點近而得以陪在他身邊。我跑前跑后,為此還耽誤了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我很沮喪,一種情愫爬出來,為自己不是他最喜歡的孫輩卻承擔最多而心存些許怨懟??墒悄谴未蛩貋?,聽他和鄰床的病人聊天,說到我:“我這個孫女寫文章可好啦,都上北京領(lǐng)過獎!”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很是以我為傲,喜歡的真實情感暴露無遺。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心中的小怨懟,都了無痕跡,沒了蹤影。
爺爺終老而去,我才想起細細看一看那些老書——那些讓我“扎根”的書。午夜,我舍不得休息,正襟危坐,懷著朝圣之心開始翻閱。
其中一本書叫《同音三字經(jīng)》,上面四個小字:洪武正韻。右邊印著:民國捌年抄。左邊最下角有“蒲兆豐”字樣。字體從右至左讀。
還有一本沒了封面的,只在書頁旁邊有小字說明“增廣唐著? 寫信必讀? 家書類”,里面清楚地記載著各類家書的寫法,如“寄夫促歸,某某良人……兒輩亦皆平善? 祈”,寫法規(guī)整,用語謙恭,這應(yīng)該是舊時作文指南工具書了。
保存完好的那本叫做精?!渡险摷ⅰ?,下面印著“安東誠文信書局印行”,里面工整的楷書讓人嘆為觀止。
還有那滿篇的植物志,圖片與文字俱美,是我以前從不曾注意的,這次剛一翻開,百花便撲面而來:
荷葉蓮花茨菇 芙蓉金菊海棠 / 迎春探春開早 臘梅茉莉丁香 / 垂盆繡墩蘭草 玫瑰月季芬芳 / 馬纓葵花拾錦 玉簪金盞木樨 / 珍珠刺玫淑氣 貼梗攛草馬蘭 / 萵苣蓮花嬌嫩 藤蘿打碗金錢 / 冬青雞冠鳳尾 水蔥浮萍玉蘭 / 八仙梔子金雀 向日蓮放焦黃 / 葡萄荼縻搭架 百日紅耐久長 / 棕葉芭蕉作扇 靈芝瑞草通仙 / 薔薇水蓬木槿 菖蒲艾葉山丹
這些老書被爺爺精心保存,最早印有“光緒甲辰刊”的書到現(xiàn)在已過百年,是我所見過的最古老的書。據(jù)說周圍十里八村再沒有這樣的書籍傳世,因稀缺而顯珍貴。曾有一位朋友做中間人,要買這些書,出價不菲,但我只默默看了他一眼。我本性溫和,眼神絕不凌厲,他看了,從此后再不提起。
(于國平,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光明日報》《微型小說月報》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