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移山/FEI Yishan
在程泰寧的建筑思想與實踐中,“自然”構成了一條貫穿始終的創(chuàng)作線索與思考脈絡。在他提出的“境界-意境-語言”這3個層次的建筑思想體系中,“自然”是一個和“境界”相對等的概念,他將其視為哲學本體。在訪談中他這樣解釋,“境界首先是從人的感性實踐中逐漸積累沉淀出來的,反映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整體聯(lián)系,是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內(nèi)化,體現(xiàn)了一種‘渾然天成’‘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最高智慧’,也是我在建筑創(chuàng)作中所追求的一個層次、一種狀態(tài)”[1]。在程泰寧看來,“自然”并不僅僅是一個“物的世界”,而是有著深刻的哲學與美學內(nèi)涵。他對于自然的思考,也構成了建筑創(chuàng)作實踐的一個重要支點。從早期的黃龍飯店,到后來的浙江美術館、溫嶺博物館,再到最近的南京美術館等等,都可以看到他對建筑、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思考與回應。
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國思想史上“自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觀念,遠比今天一般所言的“自然界”有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而這樣一種“自然”觀念,也曾對中國文學、藝術、園林、建筑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在當代中國建筑領域中也依然存在。由此,本文所展開的,對程泰寧建筑創(chuàng)作思想與實踐中“自然”觀念之影響的討論,其用意就不再僅僅是個案的呈現(xiàn),而是希望探討在建筑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這樣一種具有“中國文化特質(zhì)”思想觀念的具體路徑。
在中國文化中,“自然”一直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概念,其內(nèi)涵也一直處于演變過程中。
近代以來,受到西方與日本文獻翻譯的影響,自然被作為“nature”的對應物,其涵義逐漸被收縮到一個相對明確的“物的世界”。王國維所翻譯的日本學者所著《哲學要領》中曾這樣描述自然這一概念:“自然者,由其狹義言之,則總稱天地、山川、草木等有形的物質(zhì)之現(xiàn)象及物體也。其由廣義言之,則包括世界全體,即謂一切實在外界之現(xiàn)象為認識之對象者也”1)[2]。
但是在中國漫長的文化發(fā)展歷程中,對于自然的理解,又不僅僅局限于這樣一個“物的世界”。 當代學者王中江將中國人的“自然”概念梳理為5個層次,分別是“作為現(xiàn)實實體與物的世界的自然”“作為事物固有特質(zhì)的自然”“作為世界本體與本性的自然”“描述偶然、必然、因緣等一系列關系的自然”“非人為、非造作的自然”“萬物自我成就的自然”[3]。法國哲學家朱利安(Fran?ois Julien)在對比中西方不同的自然觀后指出,中國古代哲學中“自然”是內(nèi)在于人與萬物之中的,“通過解除一種(作為客體)自然之可能性,將我們重新投入(作為過程的)自然中”[4]。而在西方文化中,“自然”是外在于人與事物本身而存在的一種絕對必然,具有超越性與必然性。于西方人來說,這樣一種自然觀要求他們不斷地超越有限,宇宙萬物就總是處于一種對抗沖突的緊張狀態(tài)。而中國人的自然觀則產(chǎn)生了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中和的思想,強調(diào)天地萬物之間的一種普遍聯(lián)系的整體性。
這樣一種自然觀,也深刻地影響到了中國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文學領域,中國人很早就提出了將“自然”視為最高的美學原則,如鐘嶸在《詩品》中提出的“自然英旨”,劉勰在《原道》篇中提出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等等。這其中的“自然”,指的是文學與情感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以及不矯飾、不拘束的觀點。而在繪畫領域中,以表現(xiàn)自然為目的的山水畫,在其產(chǎn)生之初就形成了“暢神”2)的宗旨,即不以摹仿物質(zhì)性的自然對象為目的,而是將自然、山水視為是人之精神的拓展與延伸。當代美學家宗白華在談到自然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說,“‘自然’本是個大藝術家,藝術也是個‘小自然’。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是物質(zhì)的精神化;自然創(chuàng)造的過程,是精神的物質(zhì)化;首尾不同,而其結局同為一極真、極美、極善的靈魂和肉體的協(xié)調(diào),心物一致的藝術品”[5]。這一觀點,綜合了將自然視為是最高美學原則的觀點,以及將自然視為審美對象與人之精神的拓展與延伸的觀點,點明了“自然”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影響。
從以上論述中基本可以看出,在中國文化中“自然”這一觀念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它除了具有描述“物的世界”之外,至少還涵納了將人與天地萬物視為一個整體的觀點,以及強調(diào) “萬物自己造就自己” “自然而然” “自然生成” “順物自然”這樣一些豐富的層次。
1 南京美術館西北方向鳥瞰(攝影:陳暢)
程泰寧的建筑思想中對于“自然”的清晰表述,開始于1990年的《自然·自我·建筑文化——江南傳統(tǒng)建筑中的“理”》一文。在這篇文章中,他對比了江南建筑與北方建筑的差別,提出江南建筑“完全站在自然的角度衡量一切,審度一切,把人、建筑、自然的統(tǒng)一視為整個自然的統(tǒng)一,并以此為目標,淡化建筑的主體意識,形成了一種超出環(huán)境意識之上的宏觀求整的自然——建筑觀”[6]。而在此之前的另一篇文章《在歷史與未來之間的思考》中,程泰寧明確提出要對中國建筑傳統(tǒng)的內(nèi)涵進行“再認識”,他提出“如果我們能從注重形式、空間等視覺形象,進而深入到內(nèi)省和靜觀的層次,聯(lián)系傳統(tǒng)文化對建筑中的‘無狀之狀、無象之象’作一番思考和探索,可能會使我們的創(chuàng)作進入一個更高的境界”[7]。這兩篇論文發(fā)表的時間相距不遠,有理由認為程泰寧在稍晚的一篇中提出的“自然”,就是對之前一篇所提出的命題的回應,即何謂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結構,以及對“無狀之狀、無象之象”的進一步解釋。
其后程泰寧在《東西方文化比較與建筑創(chuàng)作》一文中,將自己的建筑創(chuàng)作理念梳理為 “三個合一”。近幾年,他又提出了由“境界”“意境”“語言”這3個層次構成的建筑理論。在他的建筑思想中,“自然”一直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支點。他在闡述“境界”的時候指出,“以‘境界’為哲學本體,就是要從自然、自我的角度出發(fā),追求主客體的和諧共生;以‘意境’為美學特征,是要從生命的意志與情趣出發(fā),超越物象的束縛,追求時空中的情感共鳴;以“語言”為工具與手段,是要在認識到語言規(guī)范性作用的同時,也能擺脫程式化或者非理性的傾向,尋找其與精神性追求的耦合”[8]。他的思想中,對于萬事萬物之間的普遍聯(lián)系的重視,對于理性、還原方法的警惕,對于精神世界的重視,以及對于超越形式、大象無形的追求,與前文所述的中國哲學與美學中對于自然理解有著非常明顯的聯(lián)系。
作為一位實踐建筑師,程泰寧對“自然”的思考,并不僅僅停留于觀念層面,而是自覺地轉(zhuǎn)化運用到設計實踐中,形成了一系列清晰可辨的設計語言與讓人印象深刻的建筑作品。下文僅以即將建成的南京美術館為例,具體闡述這樣一種自然觀念是如何轉(zhuǎn)化到實踐中的。
南京美術館設計于2016年,基地位于南京市江北新區(qū),北靠老山,南眺長江。建筑建設用地約35,000m2,總建筑面積48,000m2,主要功能包括美術館和3個中心,分別是公共藝術教育培訓中心、視覺藝術展示拍賣中心和實驗藝術交流中心(圖1)。
2 南京美術館草圖
3 南京美術館中疊山之法 (2.3圖片來源:筑境設計)
建筑雖選址于大山大水之間,但周圍卻高樓環(huán)立(圖2)。如何將建筑嵌入山水脈絡之中,同時又處理好建筑與周遭城市環(huán)境的關系,是設計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而最后所選擇的策略是將建筑如傳統(tǒng)園林疊山一般,以功能體塊作石,錯落堆疊,形成虛實錯落、盤桓而上的態(tài)勢(圖3)。如此,建筑主體量就被恰到好處地置于最高點,凌空以納山色江景。中間部分則形成虛空的開放空間,錯落起伏,與內(nèi)部空間及周圍的城市環(huán)境形成良好的滲透關系。而下部實體則布置了3個藝術中心以及一些其他輔助性功能,與城市環(huán)境直接相接。建筑的內(nèi)外上下,通過直梯、扶梯、坡道等構成立體化的流線組織,與豐富的空間變化一起,營造出蹊徑盤桓、曲徑通幽的山水意境(圖4)。
傳統(tǒng)園林中,或疊石造景或模山范水,或移天縮地,或截溪斷古3),其目的還是為了再現(xiàn)自然中的山水,營造一種生活于山水之間的意境。但是南京美術館設計中的疊石為山的策略,意圖卻不盡在于造境。其最根本的目的還是為了將建筑放到一個更大的尺度范圍內(nèi)來考量,整體性地思考建筑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自然在這里不僅僅是一種可以被因借的要素,同時也是一個更大系統(tǒng)的脈絡。通過對山形水系的思考,建筑自然地嵌合到了這樣一個脈絡體系之中,取得了建筑與自然系統(tǒng)、自然環(huán)境之間恰當?shù)年P系。這種從整體性上去把握建筑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從一個恰到好處的點切入,從而獲得對設計中所有問題完美解決的創(chuàng)作思維與早期黃龍飯店的設計是一脈相承的。
除了考慮建筑與環(huán)境之間的整體關系之外,“自然”對于南京美術館的設計還有另一層含義。程泰寧曾提出建筑設計要“無今無古,無中無外,能放能收,能如能出”[9],以獲得一種創(chuàng)作的自由。而“自然”恰恰為這種創(chuàng)作自由尋找到了一條出路,它一方面指向人的內(nèi)心,即跳出具體物象的束縛,而追求心物相照。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從內(nèi)在精神與審美趣味上尋求建筑與自然、與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而另一方面,通過自然之美的品讀體認,可以跳出某種固化形式語言與機械法則的桎梏,以一種自由的方式生長出來。在南京美術館的設計中,這種“順應自然” “與自然無違”的態(tài)度清晰可辨。所有形體的切削、堆疊、扭轉(zhuǎn),不再受到幾何原則的支配,而是按照一種內(nèi)在的邏輯,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規(guī)則塑造下的狀態(tài)。由此建筑可以“擺脫了形制和建筑主體意識的束縛,從而向更廣闊的時空——心靈延伸,將人們引入一個超越有形形態(tài)的精神世界”[10]。
從早期的黃龍飯店到南京美術館,可以看到,在程泰寧的建筑作品中,對“自然”理解也在變得更為層次豐富:第一層次,如莊子作逍遙游,是立于天地外的極遠處,飄飄然觀其大意,看的是山川河流的整體走向,及建筑在這個脈絡體系中的位置與關系;而后則走入山水之間,在山風云嵐,樹石草木間,迤邐盤桓,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在審美上、精神上與山水與自然會心;最后則如用寫意筆法做山水畫,不是去描摹山水形態(tài),而是書寫山水精神。要從前人的筆法規(guī)矩中走出來,追求的是自然生動的形態(tài),以及與心靈的契合。這3個層次,從整體性的建筑觀,到由自然山水中體悟出的審美意趣,乃至超越固定法則的形式創(chuàng)造。遵循自然的法度才是程泰寧所理解的自然法度。
自然觀念生發(fā)于中國文化的最深處,凝結了中國人對于自身與宇宙萬物之間關系的認識,反映了中國人獨特的審美意識,對中國人的生活實踐與藝術創(chuàng)作都有著深刻的影響。中國的建筑學從誕生至今,所面對的核心問題之一就是,如何將來自西方的學科體系和工作方法與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社會現(xiàn)實相結合,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而根植于中國文化深處的自然觀念,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文學、繪畫,也一直啟發(fā)著中國建筑師的建筑創(chuàng)作。
然而,從建筑學的角度出發(fā),“自然”這一具有特殊意義的文化對象,應該如何認識?在建筑創(chuàng)作中,這種認識又應該如何轉(zhuǎn)化為具體的建筑語言?是一系列值得深思、需要探索的課題。
在程泰寧的建筑創(chuàng)作中,“自然”固然是一種具體的實在,但更多的是指它所映射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神內(nèi)核。其中既有屬于哲學層面的整體觀,即將宇宙萬物看作是一個密不可分整體,以綜合的、整體的方式去把握它們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并達到一種自然而然、 “渾然天成”狀態(tài)的內(nèi)在追求。也包括審美層面的對于自然精神的自覺認同,以及對其在文學、繪畫領域中所追求審美意境的融會貫通。同時,在形式創(chuàng)造上也包含了一種跳出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及格式與機械固化的形式語言,遵循自然法度的自由生動。這種從自然出發(fā),關注觀念與審美取向的內(nèi)在精神,對當代建筑創(chuàng)作的啟示或許更具有普遍性的意義。
4 懸浮體量與城市、自然的脈絡的關系(攝影:陳暢)
5 南京美術館內(nèi)部交通流線(圖片來源:筑境設計)
注釋
1)中國近代以后,對自然的理解向物質(zhì)實體的轉(zhuǎn)向,與日語著作的翻譯有很大的關系。這不僅僅是因為這一譯名是日本翻譯轉(zhuǎn)入中國的,也是因為在這些日文著作中,已經(jīng)開始大量使用“自然界” “大自然”這樣一些詞了。
2)南朝畫家宗炳(公元375年-443年)提出了“暢神”說。
3)曹汛所著《中國造園藝術》中收錄了《略論我國古代園林疊山藝術的發(fā)展演變》一文,將中國園林中的疊山藝術的發(fā)展劃分為3個階段,分別是模山范水的自然主義階段,移天縮地的浪漫主義階段,和基于真實感受的寫實主義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