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露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江西景德鎮(zhèn) 333000）

明清時期的陶瓷工藝在繼承和總結前代的基礎上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出很多重要品類，尤其是基于白瓷的彩繪瓷，諸如色彩豐富的斗彩、五彩、琺瑯彩、粉彩等，在中國陶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其中粉彩瓷的色彩以柔和淡雅、自然細膩的特色區(qū)別于其他彩瓷，并于雍正時期逐漸取代了五彩瓷的地位，成為彩瓷的主流品種，又不同于琺瑯彩的嚴苛限制，而廣泛流行于官民之間，深度風靡于國內(nèi)外，銷往歐洲的粉彩瓷被法國人譽為“玫瑰族瓷器”，認為只有鮮艷高貴的玫瑰才能與之媲美，因此粉彩瓷的英文名稱譯為“The famille rose porcelain”。粉彩瓷獨特的色彩藝術風格是藝術審美和工藝技法共同影響的結果，本文從色彩工藝的角度切入研究，展現(xiàn)粉彩瓷色彩美中的工藝質感美。

一、從粉彩名稱窺色彩工藝

1.粉彩的定義

所謂粉彩，顧名思義，即具有粉潤之感的色彩。它是在燒好的白瓷胎上，用珠明料作畫，填好粉彩顏料后，再次入爐經(jīng)750℃左右溫度燒制。燒成后顏色不僅固著在瓷器釉表面，而且光澤晶瑩，粉潤柔和，手觸摸有明顯的凸起感。顯然，從粉彩瓷裝飾色彩藝術“粉潤”“凸起”的質感、繪填的系列復雜步驟和入爐烤燒的技術等，都隱含了其較強的工藝屬性。

2.粉彩的定名

粉彩瓷初創(chuàng)于康熙晚期，在產(chǎn)生之初其名稱常與“五彩”“琺瑯彩”混同，或有“五彩琺瑯”之稱，毫無疑問，這與粉彩的發(fā)端有關，即源于五彩和琺瑯彩二者色彩工藝的結合。其中胭脂紅、銻黃及洗染技術來自琺瑯彩，玻璃白是五彩的鉛質顏料和琺瑯彩中砷元素的融合創(chuàng)造，其余的顏料基本來自五彩瓷的原色料或調配后色彩轉柔淡的顏料。

據(jù)史料推測，雍正時期出現(xiàn)“洋彩”和“瓷胎洋彩”之稱，原因是粉彩瓷最初使用了洋色（進口琺瑯料），并且繪法工藝和部分紋樣仿自西洋。較早見于雍正十年《清檔》雍正記事雜錄：“十一月奉旨按宜興壺樣燒造洋彩瓷壺”，及雍正十三年唐英撰《陶成紀事碑》：“洋彩器皿，新仿西洋琺瑯畫法，人物、山水、花卉、翎毛，無不精細入神?！庇智“四晏朴⒅短找眻D編次》圓琢洋彩條目：“圓琢白器，五彩繪畫摹仿西洋，故曰洋彩?！倍笄∪拍曛扃短照f》記載：“今增洋彩一種，絢艷奪目。”等。

“洋彩”之后又出現(xiàn)“軟彩”和“粉彩”的名稱?！败洸省敝饕獮閰^(qū)別康熙“硬彩”（“五彩”），即粉彩瓷的色彩藝術效果較五彩瓷柔細淡雅，彩烤工藝較五彩瓷溫度低。文獻記載，成書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寂園叟所著的《匋雅》中敘述：“軟彩者，粉彩也。彩之有粉者，紅為淡紅，綠為淡綠，故曰軟也。惟藍黃亦然?！睆念伭瞎に嚿险f明了“軟”的原理，這也是“粉彩”一詞的最早提出。成書于20世紀20年代的許之衡先生的《飲流齋說瓷》一書中也出現(xiàn)類似的說法：“‘軟彩’又名‘粉彩’，謂彩色稍淡，有粉勻之也?！贝撕蟆胺鄄省钡拿Q不脛而走，普遍流行，但仍與“五彩”等稱謂混用，直至晚清民國時才被正式統(tǒng)一使用，究其原因：一是“粉彩”一詞恰能體現(xiàn)粉彩瓷最獨特的工藝原理和藝術特色；二是隨著西洋畫料（進口琺瑯料）的國產(chǎn)化，“洋彩”之“洋”已逐漸淡化；三是歷史機緣，即民國二十五年，因故宮文物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品展覽會而必須統(tǒng)一命名此類彩瓷，郭葆昌在瓷器展品說明中寫道：“彩繪一門繼往開來，益臻精到，粉彩則獨開生面，無異寫生?！敝链耍胺鄄省敝Q正式確立。

上述文獻多從工藝技法上解釋了粉彩瓷各階段名稱的緣起。此外，“粉彩以雍正朝為最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鮮妍奪目，工致殊常?！薄肮ぁ泵琅c“藝”美并重，因此，后世人們把粉彩也稱為“雍正彩”。

3.粉彩之“粉”與“彩”

“粉彩”之“粉”，實際包含了“色”與“質”兩個層面，重客觀藝術效果。“色”一方面指粉彩瓷的視覺色彩，由各種著色金屬氧化物對不同波長的光進行程度差異性和選擇性地吸收、反射與穿透，刺激人類的視覺器官，形成了粉彩顏料的不同色彩和透明度，屬西方繪畫的“條件色”“客觀色”和“七色觀”的色彩系統(tǒng)；另一方面指粉彩瓷裝飾畫面的設色和顏料的配色，所謂《淮南子》中“色之數(shù)不過五，而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睂僦袊鴤鹘y(tǒng)繪畫的“固有色”“主觀色”和“五色觀”的色彩系統(tǒng)?！百|”指粉彩視覺色的粉潤質感和觸覺的凹凸質感。而“粉”是一種名叫“玻璃白”的白色彩料，在“色”和“質”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是在含鉛的玻璃質釉中引入了強乳濁劑氧化砷，所以烤燒后具有粉潤的質感和豐厚的立體感。除本身作白色顏料外，還多用于調配其他各種粉彩顏料，將其粉化，如此降低了色彩的純度和透明度，豐富了彩繪的色階，大大增加了粉彩的色彩品種，正如前文所述“彩之有粉者，紅為淡紅，綠為淡綠”“彩色稍淡，有粉勻之。”玻璃白最常見的用法還有“涂粉打底”用以施彩分染。正是因為玻璃白才使得粉彩瓷的色彩具備了粉潤淡雅、自然柔和的藝術品質，因此，玻璃白幾乎成為粉彩瓷色彩工藝的標志性符號。

“粉彩”之“彩”，本字為“采”，偏主觀裝飾活動。嚴謹?shù)卣f，“粉彩”之“彩”可有如下三層含義：從物質存在的角度，指人利用物理或化學手段配制出的因礦物質元素發(fā)色的各種不同色相的粉彩顏料；從藝術類別的角度，指在成瓷釉面上施彩后經(jīng)低溫彩烤，二次燒成的釉上彩繪瓷；從工藝技法的角度，指人將粉末狀的彩色繪料調和水或油質的媒介，在瓷面進行繪制、填色后再烤燒等一系列工藝步驟的粉彩瓷創(chuàng)作過程?！安省笔菍ψ匀豢陀^之“色”的主觀再現(xiàn)，賦予了人的情感和氣韻，潘絜茲先生曾言：“色、彩二字不可分”“彩者，氣也，即意境、氣韻，有彩才生動感人，否則一堆物質顏料耳?！?/p>

二、粉彩瓷色彩工藝的發(fā)展

1.粉彩瓷傳統(tǒng)色彩工藝的傳承

粉彩瓷的傳統(tǒng)色彩工藝主要繼承清三代，流傳至今仍是工藝的主流和經(jīng)典，其整體特征為：色彩艷麗、工整細膩、技法復雜、工序繁多。

按色彩的工藝難度可分為：色彩較少、幾無渲染的普通粉彩；色彩稍多、少量渲染的中級粉彩；色層豐富、渲染較多的重工粉彩；色彩無關多少而有關藝術修養(yǎng)的特藝粉彩。⑤特藝粉彩中的“藝”占比之重，是工匠的“工”再高也難以達到的藝術境界。

按發(fā)展的時間順序可分為：康熙晚期的初創(chuàng)，工藝粗簡，色彩凝厚，粉彩的色彩工藝僅用作點綴，除胭脂紅渲染花頭外，其余仍是五彩瓷的平涂工藝；雍正時期的成熟，工細色雅，顏料工藝的發(fā)達，色彩品種增多，善用過渡色，出現(xiàn)接填的色彩工藝；乾隆時期的鼎盛，精工細作，色彩繁縟，品種極盛，一器多彩，流行色地軋道和錦地添花等工藝；嘉慶之后的衰退，工藝粗糙、色彩不艷不勻不亮，少有佳作；民國時期的轉型，“新粉彩”畫面審美形式上繼承清末文人的淺絳彩，而色彩工藝上則回歸傳統(tǒng)，并有所創(chuàng)新，此中國畫審美的傳統(tǒng)色彩工藝傳承至今。

從傳承的脈絡看，粉彩瓷的傳統(tǒng)色彩工藝從被動的、約定俗成的、復制性強的、由工匠合作完成的粉本色彩，發(fā)展為了能動的、標新立異的、由文人藝術家單獨完成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審美的原創(chuàng)性色彩。當然，前者并未消亡，如今的民間傳統(tǒng)藝人和仿古粉彩依然存在合作式的匠人色彩，但在顏料工藝和繪制工藝上也與時俱進，有所改良。

2.粉彩色彩工藝的革新

傳統(tǒng)粉彩瓷色彩工藝技法的繁復，成就其淡雅柔和的藝術審美的同時也限制了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表達，此為發(fā)展受阻而引起工藝革新的內(nèi)部因素；科技的進步和經(jīng)濟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則為外部因素，往往受二者的共同影響。

淺絳彩出現(xiàn)于清末國力衰退、御窯解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者由工匠轉為了文人畫家，把淡彩設色、明快灑脫的淺絳山水畫風格運用到瓷胎上，其運筆簡勁、一氣呵成的畫法受到了傳統(tǒng)色彩工藝細膩繁復的阻礙，于是大膽改進顏料工藝和繪填技法，將珠明料加鉛粉代墨繪瓷，無須填蓋透明料，無玻璃白打底和渲染，只在畫面需要的地方填少量淡赭淡藍淡綠等水料，色彩工藝的改革迎合了文人畫家暢快灑脫的藝術表達。

“新粉彩”出現(xiàn)于民國時期淺絳彩因色彩單調和工藝缺陷（易剝落）而落幕之時，以珠山八友為代表，各展其長，追求個性，在色彩工藝上繼承清三代傳統(tǒng)的基礎上改進和創(chuàng)新，并引入了新彩畫料，吸收了西方寫實細膩的色彩。王大凡的“落地粉彩”、劉雨岑的“水點桃花”、何許人的“玻璃白雪景”都是此時在色彩工藝上創(chuàng)新的典例，豐富了色彩藝術效果，為后代發(fā)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現(xiàn)當代粉彩的色彩工藝一方面隨著人們藝術審美的多元化及新工藝、新材料和新技法的不斷涌現(xiàn)而得以拓展，即工藝加法，如利用高溫藝術釉的偶然性和藝術性等裝飾特點，與傳統(tǒng)色彩工藝組合，使畫面充滿時代感。另一方面不少創(chuàng)作者為了減少工藝缺陷、降低工藝難度，以提高瓷繪效率和成品率而革新色彩工藝，即工藝減法，如：為降低因染色而破壞玻璃白，以及浮料和皺色等風險，將一次烤花改為二次甚至多次，于填好玻璃白待分染凈顏料、打好底色待填水料之前，先進行一次烤燒。

總之，粉彩瓷的色彩工藝從純粹的傳統(tǒng)工藝不斷向綜合性色彩工藝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周期變短，維度變大，呈現(xiàn)出工藝豐富多元、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并進發(fā)展的局勢，見圖1粉彩色彩工藝發(fā)展演進圖。

圖1 粉彩色彩工藝發(fā)展演進圖

三、粉彩瓷色彩工藝之三階段

粉彩瓷裝飾的色彩工藝包含三個階段：粉彩顏料工藝（備色）、繪制和填色工藝（著色）、彩烤工藝（顯色），見表1粉彩瓷色彩工藝技法表。

表1 粉彩瓷色彩工藝技法表

1.顏料工藝

粉彩顏料按用途分為繪料和填料，繪料相當于國畫中的墨的作用；填料種類繁多，是體現(xiàn)粉彩瓷色調風格的主要顏料。

粉彩顏料是K-Pb-Si三元系統(tǒng)的玻璃釉，發(fā)色原理是以金屬氧化物為著色劑，如紅黃色調來自氧化鐵、藍綠色調來自氧化銅。常用粉彩顏料的原色料只有近二十種：珠明料（生料）、礬紅、光明紅（油紅或西赤）、艷黑、洋紅、胭脂紅、老黃、錫黃、大綠、翡翠、廣翠、雪白、玻璃白、補白等，但他們之間可以互相調配出上千種顏色，調配時應注意：（1）參與調配的顏料為同質或同類型的最好，新彩顏料如西赤和艷黑等可以互相調和，很少與粉彩顏料混調；（2）粉彩色料混合時，有些需要同時加入鉛粉等其他物質，才能保證其性能的正常發(fā)揮，如苦綠色配方：大綠13.6%、老黃50.1%、鉛粉27.3%。

2.繪填工藝

繪制和填色工藝十分復雜，清代《南窯筆記》彩色條目就有記載：“其鮮明妖艷迥異常色，使名手仿繪古人，可供洗染、點綴之妙?！崩L填工藝詳見表1“著色部分”。

3.彩烤工藝

水料在燒前呈略有色彩傾向的灰白色，烤燒后才顯現(xiàn)出色彩的鮮艷明亮，可以說是與火的裝飾藝術，也是粉彩瓷色彩歷久彌新的奧秘所在。因此彩烤工藝是粉彩瓷色彩工藝中至關重要的一步，其中洋紅色最為敏感難燒，燒好洋紅常被作為彩烤成功的重要標準。

以上每個工藝步驟都會影響粉彩瓷最終的色彩藝術效果，初學者極易出現(xiàn)皺色、驚色等工藝缺陷，因此，熟練掌握粉彩瓷色彩工藝的步驟和要點，并多加練習，才能做到心手相應。

四、結語

傳統(tǒng)粉彩瓷的色彩工藝經(jīng)歷了三百年的洗禮，已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和藝術經(jīng)典，其復雜性和獨特性，造就了粉彩瓷豐富多彩、粉潤立體、自然生動的工藝質感美。但隨著科技創(chuàng)新的加速、生活方式更新的加快，粉彩瓷的傳統(tǒng)色彩工藝在保護好的前提下也應該不斷創(chuàng)新和調整，才能在滾滾向前發(fā)展的浪潮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更好地展現(xiàn)其色彩工藝的審美功能和藝術價值。

注釋

①鄒曉松.傳統(tǒng)陶瓷粉彩裝飾[M].武漢:武漢理工大學出版社,2005,第1頁.

②周麗麗.關于洋彩與粉彩的討論——兼述清代各朝官窯粉彩的特征[J].上海博物館集刊,2005年第00期,第210-227頁.

③(清)寂園叟:匋雅[M].杜斌校注,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第15頁.

④楊小晉.中國畫之色[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第3-4頁.

⑤鄒曉松.中華文脈:中國陶瓷藝術.粉彩瓷[M].哈爾濱: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13,第25頁.

⑥鄒曉雯,於彩云.粉彩瓷裝飾的創(chuàng)新[J].中國陶瓷,2014年第50卷第12期,第113-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