晛沐
初三那年,因為受不了重點中學高壓的學習氣氛,我求著我媽給我換到了小鎮(zhèn)里的普通初中。
開學那天,我媽站在教室門口看著上課鈴早已經(jīng)響完但還是鬧哄哄的教室,嘆了口氣。
班主任看到我們后走出教室和我媽笑著打了聲招呼,待我媽轉身離開后立即對我變了臉色:“重點中學轉過來的?是被開除,還是在那讀不下去了?”
我驚訝于她怎么跟個“笑面虎”似的,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說道:“我也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轉學的,成績差不要緊,不要影響同學。”我把腦袋往教室里探了探,整個教室似乎無視了站在門口的班主任,“嘰嘰喳喳”的聲音連綿不絕,我心想:這到底誰影響誰??!
她將我領到教室座位的最后一排的角落,拍了拍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男生:“江慕遠,你去給你的同桌搬一套桌椅過來?!?/p>
男生站起來,他長得很高,以至于我需要抬起頭來仰視他。他咧開嘴沖我笑了笑,兩只眼睛瞇成了兩條彎彎的線兒,九月的陽光灑在他的側臉上,我看得呆了,心臟居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甚至都沒能和我的新同桌打聲招呼,他就跑出了教室,那速度不拿短跑冠軍真是可惜了。
班主任重新走向了講臺,教室才漸漸安靜下來。我暫時坐在了同桌的位置上,他桌上的書碼得很高,剛好擋住了我整個頭。
我拿開他桌面上的書無聊地趴在桌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我好奇地往里瞅了瞅——好家伙,我同桌之前哪里是在睡覺,分明是用手機在看《海賊王》!
江慕遠自開學那天幫我搬來了課桌椅后,我們在一個月內就已經(jīng)處成了哥們兒。我愿意借他所有的作業(yè)抄,他也愿意中午下課鈴響后第一個沖出教室跑到食堂給我打飯。
初三第一次月考成績,我甩開年級第二名47分。江慕遠在看到我的分數(shù)后,興奮得大叫起來,仿佛第一名的成績是他似的。
我看著試卷上因為粗心做錯的題暗暗地嘆了口氣,結果剛巧被江慕遠撞見?!澳氵@分數(shù)都是我兩倍了還在這嘆氣,那我豈不是要哭‘死’?”
班主任也看出了我其實是“埋在土里的金子”,說話不再對我冷言冷語,還非要把我的座位換去教室的前排。我好不容易才轉學到這逃離了高壓學習的氣氛,這我哪能同意?于是也不管班主任站在我座位旁邊臉色由白變紅再到青,我就是一動不動。
江慕遠一度自戀地以為我是因為和他的革命情義堅貞不渝才不肯換座位,感動得那一個星期每天都自掏腰包給我的午餐加了雞腿。
小鎮(zhèn)上的初中學習氣氛果然沒有重點中學緊張,在這里我甚至可以逃了早自習,也可以上課不跟著老師的節(jié)奏,因為他們給予了我最大的期望,也放任了我不過分的自由。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那天,我在早自習快結束了才姍姍來遲。好巧不巧,我進教室時被校長盯上,他隨后踏入教室將我從最后一排揪了出來:“你!早自習都不上?給我出去,繞操場跑10圈!”
當時教室里的學生鴉雀無聲,我赤紅著臉跑出教室,隱約聽見江慕遠喊了我一聲。
操場不大,但我跑了兩三圈就受不了了。冷風不停地涌進我嘴里,凍得我露在空氣外的臉頰和手生疼。每邁一步都沉重得腿像灌了鉛一樣,鼻子開始失去了知覺,呼吸的節(jié)奏越來越亂。
直到第七圈的時候,我兩眼開始發(fā)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我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往地上躺去。閉上眼睛的前一秒,我看到江慕遠伸出手掐住我的人中,再一把將我抱起送去了醫(yī)務室。
事后我才知道,江慕遠一直偷偷跑在我的身后,只有他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同時還維護著我的自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扯著江慕遠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老江,你可真是我的好同桌,我們努努力,高中也繼續(xù)當同桌吧!”
自“雪中罰跑”后,我再沒有早自習遲過到,每天拼了命地背書刷題,只為了能洗刷當日的“恥辱”。
江慕遠似乎受到了我這股狠勁兒的影響,上課也收起了手機,認真聽課做題。
江慕遠的生日在五月,我在備考最緊張的階段,偷偷花了周末做四套試卷的時間給他做了個路飛DIY粘土手辦。他在生日那天收到這份禮物時欣喜地從椅子上蹦起,嘴里還不停念叨:“同桌親手給我做的手辦,我可得天天供在課桌上!”
我笑他:“要不你干脆再插三根香得了。”
江慕遠的成績排名從40名已經(jīng)升到了20名,但是要考縣里的那所重點高中還是比較困難。而我媽給我定的目標則是市重點,那是在鎮(zhèn)里的這所初中想都沒有人去想的。中考越來越臨近,我嘆氣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因為我每天除了對考試的擔憂,還充滿著即將與江慕遠分離的惆悵和悲傷。
中考如約而至。我自覺沒有遇到太刁鉆的題目,沒有遇到不會背的知識點,只像是深夜在家簡簡單單地做了幾套試卷,中考就結束了。
中考分數(shù)出來后,返回學校填報志愿那天,我趾高氣昂地從校長面前走過。校長一臉藏不住的高興,非要往我手里塞一本他題了字的筆記本和一個厚厚的獎學金紅包,仿佛那天下著大雪罰我跑操場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我為什么只想著哭,滿腦子只有那天我在雪中被罰跑和每天5點鐘起床給我媽煎中藥貼膏藥再走40多分鐘路去學校的畫面。
我媽的腰一到冬天就疼得下不了床,為了照顧她我不得不每天在去學校之前給她貼好膏藥煎好藥,待她能起床時再奔去學校。
當我的成績公布但我提出不想報市重點的志愿后,我媽急得又哭又鬧。我輕輕地抱著她:“媽,我不想去是因為不想離家太遠,一學期才回來一次我該多想你啊?”我說這話時心虛地瞟向了別處,待我媽平復了情緒點了點頭后,我才偷偷地松了口氣。
早在返校填志愿之前我就已經(jīng)知道江慕遠過了縣一中的分數(shù)線,校長得知我沒有填報市重點高中的志愿后,氣得對我吹胡子瞪眼,就差把我揣兜里的紅包給搶回去了。
班主任將我拉在一旁悄悄地和我說:“璐瑤,我知道你因為那天被罰跑的事心里還有怨氣,和你媽媽溝通后才知道你總是遲到是因為家里的事……你不應該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啊……”
我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老班,我沒覺得你們有什么需要跟我道歉的。我不會因為這件小事就放棄自己的前程,我自己做的選擇我自己會負責?!?/p>
班里只有15個人考進了縣重點高中,我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在重點班的,江慕遠則踩著擦線而過的成績被分在了18班。
江慕遠的教室在一樓,他借著地理位置優(yōu)勢在繼續(xù)給我在食堂打了兩個月飯后,突然跟我說:“璐瑤,馬上要分班考了,你成績這么好,到時候肯定還是在重點班。我估計是再沒機會繼續(xù)當你的同桌了。我家人也跟我商量了下,決定讓我去當體育特長生……”
后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只記得當時我心里想的是:同桌你可千萬不要當體育生,難道還要我當體育生去陪你嗎?大不了我分班考差一點嘛,沒準運氣好能陪你分在一個班。反正我都因為你留在這兒了,我還怕什么呢!
可是話到嘴邊,我說出口的卻是:“挺好的啊。那你得好好努力了哦,到時候我肯定是要去上海的,你考不上的話,可別怪我把你一個人扔這兒了。”
分班結束后,我仍在重點班,他在體育生班;我仍舊在五樓,他還是在一樓。我時常在教室外的陽臺上發(fā)呆,偶爾能看到他在教室外的場地和別人嬉戲,也時?;貙嬍視r故意繞路路過操場,只為了能多看他幾眼。那時的他春光正盛,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我的目光。
只是我們不再每天在一起吃飯,就連見面的機會都屈指可數(shù)。我自信地以為我們兩個人之間來日方長,所以我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其他的舉動,卻沒想到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下,未來的某一天連說“再見”的機會也錯過了。
高考之后的某天,我心血來潮返回小鎮(zhèn)的初中逛了逛,沒想到放假期間還能在學校里碰到初三的班主任。我跟她絮絮叨叨說起了很多高中發(fā)生的事,談起班上曾經(jīng)的同學,她偶爾會插幾句話。
她突然說:“江慕遠呢?你們以前關系那么好,我還擔心你們是要早戀呢!”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我不過是為了他把市重點的志愿改成了縣重點的志愿,我不過是因為他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習慣和軌跡,我不過是浪費了自己幾年的青春喜歡了一個沒結果的人而已。
雖然一遍遍告訴自己不過如此,但是剛出校門口我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嚇得看大門的大爺緊張得一個勁兒地問我是不是被欺負了。我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心里一直想的那個人連他的名字都提不得,一提出來心就亂了。
高二開學前,我曾問過江慕遠想不想和我一起考去上海,那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他沒有給出回答,只是比以前更拼命地訓練,哪怕肌肉一次次被拉傷,膝蓋一次次積液,有時候疼到一周不能正常走路。
時間在我們各自為自己的目標努力時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飛過了兩年多的時間,落在了高三最后一次模擬考上。
最后一門考試是英語,我在進考場前突然接到姨媽打來的電話,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你媽媽被送去了醫(yī)院”,我便被一大群學生推搡著進入了考場。
我如坐針氈地做完了英語試卷,在距離考試結束還有10分鐘的時候忍不住提前交了卷。剛出教室我就掏出手機想回撥電話給家里,結果好巧不巧碰到了正在考場外巡查的監(jiān)考主任。
他大步朝我沖來:“手機交給我,考試帶手機抄襲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我當時滿腦子里只想知道我媽媽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便沒理會他說的話,拿起手機解鎖。還沒來得及打通電話,監(jiān)考主任伸出手想要強行搶走我的手機。爭奪手機的過程中,手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屏幕很不爭氣地再也亮不起來了。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直到考試結束考生陸續(xù)出了考場,監(jiān)考主任仍舊在與我對峙著。他說了些什么我已然記不清,只隱約記得圍觀我們的人對著我指指點點,還有傳到我耳朵里的“怪不得成績這么好,原來是手機作弊??!”
江慕遠就是在這個時候沖進了人群,我剛松了口氣,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卻再猶如一盆冷水從我頭頂澆下:“璐瑤你快跟老師道個歉,你沒作弊的話把手機給老師看下就行了??!現(xiàn)在手機都摔壞了,你要怎么證明……”
“我為什么要證明?”我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也不管身后的監(jiān)考主任如何氣急敗壞。
我被教務處記了大過,高考最后復習的一段時間我被送回了家里。
江慕遠曾到我家里來找過我,我沒有讓他進門。他尷尬地撓了撓頭,初夏的陽光灑在他的側臉,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
江慕遠和我道歉,他的解釋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記憶,只記得我淡淡地說了句:“都過去了?!?/p>
他瞇著眼睛笑了笑,說了句:“那就好。”
是的,都過去了,包括我們之間的故事也都過去了。我強烈的自尊來源于我害怕被傷害,我所有高傲來源于我內心自卑,我空穴來風的自信來源于我不敢直接面對。我對江慕遠的喜歡沉重又膽小,高傲又卑微,所以我從來不愿意告訴他我曾喜歡過他,又對他在眾人面前沒有維護我這件事而耿耿于懷。
高考錄取結果陸續(xù)出來后,江慕遠打電話給我說他考去了上海。我說:“恭喜你啊!可惜,我沒有考到上海?!?/p>
電話陷入了好幾分鐘的沉默,我聽見他默默地嘆了口氣:“同桌,對不起。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你那天說的‘都過去了’是什么意思?!?/p>
他不等我說話就掛斷了電話。我的胸口突然覺得像喘不過氣來一樣,比那年大冷天被罰跑還要難受許多,最后只能通過放聲大哭來釋放。
模擬考那天,媽媽的腰疼痛難耐,送去醫(yī)院后做了詳細的檢查,醫(yī)生告知我媽媽的腰痛已經(jīng)需要靠手術來減輕痛苦了。我知道消息后,只能難過得悄悄抹眼淚,并暗自決定大學要離家近一點兒才能夠經(jīng)?;丶铱纯?。
當江慕遠告訴我他已經(jīng)被上海的一所大學錄取了,我才明白原來他早已經(jīng)在為了我的夢想而付出努力,原來他沒有忘記我說過的話。
如果他早一點告訴我,我一定不會裝作那么高傲的樣子,只敢躲在遠處偷偷看他;我一定改掉我所有他討厭的樣子,他喜歡什么樣我就變成什么樣;我一定在他訓練受傷的時候第一個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也一定在他最辛苦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
可是太晚了,晚到我們兩個人之間即將相隔整整1188公里。
我給他微信發(fā)了很長一段消息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刪除了。但是我慶幸我在情緒不穩(wěn)定給他語無倫次發(fā)的話沒有被他看到,也感謝他為我們兩個人之間劃上了一個句號。
沒關系,反正天高地遠,我會遇見比江慕遠更值得我喜歡的人,他也會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只是希望江湖兩忘時,惟愿君安。
惟愿江慕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