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一
《來客》是加繆最有意思的一個短篇小說,收入作者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集子《流放與王國》。這書篇幅短小,中文版多收入各種加繆文集或選集。我讀的是郭宏安先生翻譯的《加繆中短篇小說集》 (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郭先生曾贈我一套三卷本《加繆文集》 (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里邊也有這篇作品,可惜現(xiàn)在手邊找不到那部文集了。
《來客》篇幅不長,譯成中文只有一萬多字,整個故事很簡單,其中只有三個人物:山區(qū)小學教師達呂、阿拉伯犯人和押解他的老警察巴爾杜克西。小說背景是二戰(zhàn)之后,尚為法國占領時期的阿爾及利亞。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遠離人跡》 (Loin des hommes)則將敘事時間定于一九五四年,當時阿爾及利亞人正掀起爭取獨立的武裝運動。
加繆的故事本身并不涉及阿拉伯人與法國人的沖突,那個阿拉伯犯人是因家族糾紛(為了口糧)殺害自己表兄而被捕,案子本身與種族矛盾或政治問題毫不相干。不過,故事背后卻有著民族沖突的歷史背景——老警察之所以將犯人押解到這個山區(qū)小學校,讓達呂把他送往坦吉特警察局收押,是因為當?shù)鼐謩莶环€(wěn),作為行政當局的法國人都忙于應對轄區(qū)內的緊急狀態(tài),日常的刑事治安卻抓差抓到達呂頭上了。這其中自有一種邏輯:達呂是法國人(他是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白人),還是公職人員,當局人手不夠,他有義務承擔責任。但押送犯人畢竟不是小學教師的職事,巴爾杜克西交代任務之后,他便發(fā)出抱怨和抗議。
“你在瞎說些什么呀,”達呂說,“你是在嘲弄我嗎?”
“不,孩子。這是命令。”
“命令?可我不是……”
達呂猶豫了,他不愿讓這位科西嘉老人難過。“反正,這不是我的事。”
“嘿!這是什么意思?打起仗來,什么都得干?!?/p>
“那好,我等著宣戰(zhàn)?!?/p>
巴爾杜克西點點頭。
“好。不過,命令在此,與你也有關。現(xiàn)在好像局勢不大穩(wěn)。大家都在說要發(fā)生暴亂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已經被動員了?!?/p>
巴爾杜克西是將戰(zhàn)時動員令強加于達呂,讓教書匠去執(zhí)行一項警察任務。小說進行到一半篇幅的地方,老警察將犯人甩給達呂就走了,急忙趕回三公里之外的執(zhí)勤點艾拉莫爾。剩下的一半篇幅,只是兩個簡單的故事場景:
一、當晚在小學校,達呂安排犯人食宿事宜,彼此有簡單的對話。
二、第二天兩人在滿是砂礫和巖石的高原上艱難跋涉,去往二十公里外的坦吉特。
當然,剩下的故事里就只有兩個人物,達呂和那個阿拉伯犯人。
二
達呂雖然在移交犯人的公文上簽了字(他不想為難自己熟悉的老警察),但他并不打算執(zhí)行警方的押解任務。他一再向巴爾杜克西申明,自己不會把這人交出去。他送走老警察回到教室,屋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便是“一陣真誠的喜悅涌上心頭”,他以為犯人已逃之夭夭,那樣他就省事了。其實,那個阿拉伯人壓根沒想逃走,這樣的情形夜里還有一次——那人從鋪位上起來,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達呂醒著,卻沒有阻攔,只是想:“他逃了。這下可輕松了!”可阿拉伯人只是去外邊解手,然后又回到床上?!八垢覛⑷?,卻不知道逃走。”見這情形,達呂竟有些惱怒。從小說提供的諸多細節(jié)來看,這阿拉伯犯人倒是甘愿伏法受戮。第二天早上,達呂要放他走,他卻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結果,達呂只得帶上干糧,陪他往坦吉特方向走去。
小說沒有著意塑造這個犯人的性格,他連名字都沒有,只稱他“阿拉伯人”,或干脆就叫“犯人”。電影里他叫默罕默德。這個人物的行為大抵是一種暗示:處于底層的阿拉伯人仍是不能表達自己的沉默者,自然默認法國人的治理,亦自服從他們的司法懲戒。不過,影片給出一個具體的理由:他之所以不愿逃跑,是怕拖累自己的家人,而接受法律制裁是逃避仇家報復的最佳途徑,因為一旦他被法國人處決,事情就算了結了。影片中犯人的自述似乎提供了比較合理的解釋,卻抹去了沉默者的喻義。需要指出,加繆小說中往往以“沉默”來表現(xiàn)無力感的形象,而沉默者并不一定都是阿拉伯人。在《流放與王國》那個集子里,排在《來客》前邊一篇題目就叫“沉默的人們”,是寫制桶廠工人一次失敗的罷工,那些工人中除了一個阿拉伯人,其余都是白人,他們盡管表達了自己的訴求,歸根結底也是沉默者。在這篇《來客》中,沉默者的刑事案件背后是轟轟烈烈的民族獨立運動,但那是平行的明暗兩條線的映襯關系,加繆不想弄得彼此轇轕不清。
根據(jù)加繆原著改編的電影《遠離人跡》,大體沿循小說的敘事脈絡,但同時又添加了一些人物和情節(jié)。添加的內容主要置于第二天去往坦吉特途中,在原本簡單的路途中插入了幾番驚心動魄的遭遇。他們出發(fā)前就有犯人仇家找上門來,之后又被一路追緝,阿拉伯村民要將默罕默德?lián)尰貋恚ɑ蚴菍⑺傻簦?,不啻是要從法國人手里爭奪司法權。
之前,小說里老警察只是提醒達呂:“他村里的人鬧起來了,要把他搶回去?!彪娪皠t演繹成一個具體事件,從一樁刑事案件里找到了可以生發(fā)出政治含義的敘事途徑,乃將民間復仇之火上升到一種權利訴求。
三
影片衍擴部分還有另一個重頭戲,就是達呂和犯人途中遭遇阿拉伯人的反抗軍,被他們劫持,扣押為人質。在原著中,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只是情節(jié)之外的敘事背景,電影里成了明火執(zhí)仗的軍事行動。這里,導演有意拉近戰(zhàn)爭與達呂的關系,采用了一個巧合處理——反抗軍兩位頭目竟是達呂的熟人,原來二戰(zhàn)期間他們都參加了屬于自由法國的阿爾及利亞第三步兵師,曾在意大利與法西斯作戰(zhàn)。礙于老戰(zhàn)友情面,他們沒有過分為難達呂,但要求達呂站到阿拉伯人一邊。他們說起,過去第三師的阿拉伯人都參加了這回的獨立運動。
“第三師萬歲!”消滅了法西斯,接著就是民族獨立運動,隱隱透出宏大敘事的鋪排。
問題是,達呂不是阿拉伯人。從出生地來說,他是阿爾及利亞人——小說里專門說到他與這片土地的關系——“達呂生于斯,長于斯,到了別的地方,他就有流落之感。”但是,他又是法國人,就文化和族群認同而言,他自然是法蘭西的兒女。當然,他與腳下這片土地有著更直接的聯(lián)系,他對身邊的阿拉伯人有著深切關懷,這不但表現(xiàn)為善待那個犯人,他獨自在孤寂的山區(qū)教阿拉伯孩子們讀書識字,足以證明他與他們水乳交融的關系。
然而,戰(zhàn)爭給他這種兩頭搭界的邊緣人造成一種撕裂感,小說和電影都深刻表現(xiàn)了這一點。電影里,那個名叫蘇萊曼的反抗軍首領以老戰(zhàn)友口吻提醒達呂別跟他們(阿拉伯人)作對——“如果讓我覺得有必要殺掉你,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四
達呂當然不愿意跟他們作對。從小說描述的情形看,他對阿拉伯人頗為友善,即便對待那個殺人犯也毫無歧視。老警察把犯人送來時,達呂就給他松了綁,晚餐時與他分享食物,就在自己房間里為他搭了行軍床。夜里,達呂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近一年來,他都是一個人睡在這間房里,現(xiàn)在多了一個人,他感到別扭。而且還因為這個人使他必然生出一種友愛之情,而這正是他在當前的情勢中所不能有的,他很清楚,睡在一個房間里的人,士兵也好,囚徒也好,彼此間有著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每天晚上,他們脫去甲胄和衣服,彼此間的差別消除了,一起進入那古老的夢幻和疲勞之鄉(xiāng)。
這時候,他還吃不準跟自己同臥一室的阿拉伯人是否兼具“囚徒”和“士兵”的身份,但他已經對這個人產生了同情之心。加繆塑造的這個小學教師是人道主義者,在他眼里,身邊這個阿拉伯人雖說是犯人,卻是弱勢的阿拉伯村民中的一員(其行兇殺人不能說沒有偶然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亦是災荒造成的悲劇),跟自己一樣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同類,很容易產生一種休戚與共的情感。他甘愿在這個貧瘠山區(qū)教書,自有知識者的民間關懷,他教孩子們學習法語,學習文化,將他們的視野帶向地中海彼岸——在教室里,我們看到,“黑板上,用不同顏色的粉筆畫著法國的四條大河……”你或許認為他是在灌輸一種殖民文化,為什么不講講阿爾及利亞和非洲的地理呢?是啊,這好像是一個問題。
電影中阿拉伯人已揭竿而起,但加繆筆下卻絲毫未見法國占領當局的顢頇或殘暴。相反,在這個經歷了干旱和雪災之后的山區(qū)故事中,政府的救濟已及時到位,小說開頭就寫到達呂每天將政府配給的口糧發(fā)給學生,同時不忘提及“運小麥的船已經從法國開來了”……這不像是傳統(tǒng)教科書上所說的殖民主義者的行徑。不必說達呂這種“本地人”,就是來自科西嘉的巴爾杜克西對待本地阿拉伯人也并不粗暴,此人的執(zhí)法行為只是公事公辦。老警察說:“盡管這么多年了,用繩子捆人,我還是不習慣,甚至感到羞恥?!?/p>
加繆筆下的殖民者好像都比較仁慈,基本上撇除了種族矛盾和沖突。我很難判斷這樣的描述是否符合殖民者的形象,至少是不太符合政治正確的想象。
五
值得注意的是,加繆本人與達呂有著某種不可忽視的相似度。他也是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同樣也做過教師,二戰(zhàn)時期參加過抵抗運動(電影里的達呂)。面對戰(zhàn)后阿拉伯人的獨立運動,加繆也和他的主人公一樣,身陷左右為難的尷尬和曖昧的境地。
加繆在小說里反復說到這片土地的貧瘠,說到達呂對這片土地的眷戀——
……這地方就是如此,四分之三的土地上全是石頭。城鎮(zhèn)在這里誕生,繁榮,然后消失;人來到這里,彼此相愛或互相廝殺,然后死去。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客人,都無足輕重。然而,達呂知道,離開了這個地方,他和他都不能真正地生活下去。
這里的另一個“他”,自然是達呂的“來客”,亦即那個阿拉伯犯人,這種一體化表述抹去了種族和其他身份的差別。在達呂的觀念中,自己就是這片土地的原住民,他和其他種族的原住民一樣,已將生存的情感植入這個荒涼的地方。所以,他將那個阿拉伯犯人視為自己的“客人”,而且自然而然生出一種友愛之情。
然而,現(xiàn)實不僅“彼此相愛”,亦“互相廝殺”。愛恨交集的現(xiàn)實,正是加繆所要表達的存在的“荒謬”。
達呂可以對陌生的異族客人訴諸友愛與善心,對于不期而至的民族解放運動卻感到相當困惑。加繆的主人公或許亦是作家自己“荷戟獨彷徨”的寫照,他內心的文化情感與道德意識形成某種程度的僵持對立,這就是達呂那種試圖置身事外的曖昧立場。
可是,在電影的表述中,達呂的立場一步步偏向明朗化,其情感更多轉向阿拉伯人和他們的民族獨立運動。譬如,他對蘇萊曼明確表示:“我不會反對你們的獨立運動。”在法軍圍殲蘇萊曼那支反抗軍的戰(zhàn)斗中,達呂目睹法國士兵開槍射殺已經投降的敵人,便向法軍指揮官提出抗議,以“戰(zhàn)爭罪”指責自己的同胞。有一個細節(jié)最明顯地透露他內心的傾斜:他指著躺在地上的一排阿拉伯士兵尸體對默罕默德說,“你看,你的兄弟都死了!你不能向他們投降!”法國人已成了他的“他者”。
對于那個阿拉伯犯人來說,所謂“投降”,是指去向坦吉特的警局投案。達呂要勸阻默罕默德不能接受官方(法國人)的司法制裁。就在這個鏡頭里,電影的敘事邏輯在達呂身上發(fā)生了轉變,乃將個人刑事案件強行納入民族解放的斗爭洪流之中?!澳悴荒芟蛩麄兺督担 薄丝?,激忿的達呂期望默罕默德成為一名戰(zhàn)士。
六
似乎是為了強化達呂的本土情懷,使之與阿拉伯人的情感紐帶具有某種血脈聯(lián)系和文化基因,電影改寫了達呂的族裔血統(tǒng)。在后半截的旅程中,達呂對默罕默德透露,他父母是來自安達盧西亞的西班牙人。嚯,原來他不是法國人!這樣,他拒不執(zhí)行當局“命令”,那些自行其是的做法,就愈發(fā)顯得順理成章了。
將法國人換成西班牙人,是故意嵌入文化多元主義的泛歐話語,還是另有某種敘事意圖,我不能遽做判斷。但是有一點,西班牙人,尤其安達盧西亞人的身份,似乎帶有一種暗示:他身上很可能具有阿拉伯人血統(tǒng)。從歷史上說,西班牙南部的安達盧西亞地區(qū)曾是阿拉伯人的地盤(據(jù)《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介紹,安達盧西亞這名字就源自阿拉伯語),公元8世紀伊斯蘭擴張時期,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建立強盛的安達盧斯國,延續(xù)了將近八百年的統(tǒng)治,現(xiàn)今的安達盧西亞是其核心地帶。作為安達盧西亞人的達呂,恐怕與阿拉伯人就有著難以擺脫的天然聯(lián)系。這樣說,我自己也怕是過度解讀,因為這種猜測不可能得到證實。但這事情不妨反過來想:電影為何要改變達呂的種族背景?為什么偏讓他來自安達盧西亞而不是弗蘭德斯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在一部對白并不多的影片中,插入這樣的人物自述,盡管看不出能起到什么藝術表現(xiàn)作用,卻不能說完全沒有編導的意圖。
小說中的達呂是否一定就是法國人,看過電影,讀者心中可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是的,小說并沒有直接點明達呂的種族身份。但不妨看看他與巴爾杜克西的對話——如,他問老警察:“他(犯人)反對我們嗎?”老警察告誡他要提防阿拉伯人:“如果他們造反了,誰也逃不掉,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啊?!边€有,巴爾杜克西走后,他心里詛罵“自己的同胞”把阿拉伯犯人這個燙手山芋交到他手里。達呂和巴爾杜克西是“我們”,是“自己的同胞”。根據(jù)這些對話和敘述,完全可以斷定,他就是法國人。
為什么偏要把他說成是西班牙人?也許還可以作另一層解釋:達呂的情形跟加繆太過相像,電影編導似乎有意將加繆的主人公與他自己剝離開來,改寫身份背景是一個簡單辦法。
七
按照時下通行的左翼文化理論,加繆在《來客》中持有的曖昧立場可能被認為是不符合政治正確的要求,電影對原著的某些補充和修正,或許是一種“為尊者諱”的藝術處理。
最明顯的是,電影完全改變了小說結尾的情節(jié)。小說結尾是這樣的,他們從坡上下去,走到一個三岔路口,達呂將一個裝著椰棗、面包和糖的包裹交給阿拉伯人,還給了他一千法郎。然后是這樣一段文字:
“現(xiàn)在你看,”達呂指著東方對他說,“那是去坦吉特的路。你走兩個小時就到了。在坦吉特有政府和警察局,他們正等著你呢。”阿拉伯人望著東方,仍然把包裹和錢捧在胸前。達呂抓住他的胳膊,粗暴地拉著他轉向南方。在他們所處的高地的腳下,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一條路?!澳鞘谴┻^高原的路。從這兒走一天,你就可以找到牧場,開始見到游牧人了。根據(jù)他們的規(guī)矩,他們會接待你,保護你的?!卑⒗宿D向達呂,臉上透出某種恐懼的表情?!奥犖艺f,”他說。達呂搖了搖頭:“不,別說了?,F(xiàn)在,隨你吧?!?/p>
達呂說完就轉身往學校方向走了。他走了一會兒,回頭看看,那人還在原地,回頭看他。他走出很遠了,再回頭,那邊已經沒有人了。當達呂走到山頂,遠遠看到,阿拉伯人向東去了,在通往監(jiān)獄的路上慢慢走著,達呂的心不由抽緊了。他帶著食品和錢,陪阿拉伯人走這一趟,是向他指示穿越荒原獲得自由的生路。但沉默者的命運不是他所能決定的。
然而,導演放大了達呂的人道意愿,直接改寫了人物的宿命。電影里阿拉伯人在路口佇立良久,這時一個旁白的聲音在反復喊著,在給他加油:“你不能向他們投降!”終于,達呂欣喜地看到,那個身影最后走向南邊那條小路——達呂的人道主義被注入新的賦值,這時終于變成了阿拉伯人擺脫殖民主義的一個象征。這個南轅北轍的改動,也許是出于美化加繆的良好用意,實際上卻是按照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將加繆的荒謬敘事加以規(guī)訓化處理。
八
小說里,達呂送走阿拉伯犯人,回到學校,發(fā)現(xiàn)畫著法國河流的黑板上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你交出了我們的兄弟,你要償還這筆債?!睕]有說明這粉筆字是誰人寫的。悵然若失的法國人此際愈發(fā)感到恍惚和孤獨,他知道他要被阿拉伯人記恨。小說最后一句是這樣寫的:“在這片他如此熱愛的廣闊土地上,他是孤零零的?!?/p>
這里,電影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導演拋開了加繆,不僅讓阿拉伯人走向另一條路,又在原著結尾之后補綴一個給孩子們上課的鏡頭,最后借助達呂的教學活動,拈出“去歐洲中心主義”的主題。
達呂不再講述法國的河流山脈了,他在黑板上用阿拉伯文和法文寫下“阿特拉斯山脈”字樣,原先畫著法國河流的另一塊黑板上掛了一幅非洲地圖。我查了一下百度百科,阿特拉斯山脈位于非洲西北部,橫跨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三國,綿延兩千四百公里,可以說是北非馬格里布國家的象征。這意味著他已重新本土化或是阿拉伯化了。這時看著片尾字幕我腦子里浮現(xiàn)一個疑問:他已經不是小說所說的“孤零零”狀態(tài),片名為什么叫“遠離人跡”?(中文片大體據(jù)法文直譯)
電影里,經歷過反抗軍與占領軍的殘酷戰(zhàn)斗,親眼看見默罕默德走向自由之路,有如革命敘事的血與火的洗禮,達呂迅速被改造成某種新人形象,甚至可以想象他已經投身阿拉伯人的獨立運動了。
[附記] 根據(jù)加繆小說《來客》改編的電影《遠離人跡》拍攝于二〇一四年,是法國新銳導演大衛(wèi)·奧霍芬(David Oelhoffen)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年在第七十一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獲得金獅獎提名。順便說一下,個人感覺,扮演男主達呂的維果·莫特森(ViggoMortensen)在本片中的表演相當出色。
二〇二一年五月三日記
作者簡介※《書城》雜志執(zhí)行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