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玉

《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改編自意大利作家亞歷山德羅·巴里科的獨白小說《一九零零》（Novecento），是20世紀末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Guiseppe Tornatore）獻給世界的經(jīng)典影片，與其另兩部電影《天堂電影院》《瑪蓮娜》并稱為“時空三部曲”或“尋找三部曲”。

這部電影記錄了一位鋼琴天才的傳奇一生。1900年，一名孤兒被遺棄在豪華游輪弗吉尼亞號的頭等艙內，船上好心的爐灶工收養(yǎng)他，給他取名1900。好景不長，爐灶工在一次事故中不幸喪生，幼年的1900又成了孤兒。他終日與鋼琴為伴，憑借過人的天賦，在無人教授的情況下也練就了超凡的鋼琴技藝。船上所有聽過他演奏的人都深受感動，包括當時最負盛名的音樂人——爵士樂的創(chuàng)造者杰里·羅爾·莫頓都慕名前來，提出要與他一較高下。但他從不曾下船，宿命令他天然地對紅塵俗世心懷戒備，當他遇到了令自己心動的女孩時，他曾試圖下船，但當下到一半時，他停下了腳步，因為陸地上高聳入云的大廈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令他無所適從、局促不安。世界之大，城市中一望無際的街道，就像無盡的鋼琴、無數(shù)的琴鍵，他寧愿退出人生舞臺，給自己一個終局，也不愿在茫茫無際的人生面前不知所措。于是他選擇了永遠地留在船上，即使當好朋友麥克斯警告他廢船將要被炸毀，他也不愿離去。

時至今日再看這部電影，無論從宏觀還是微觀，它都是一部近乎完美的影片。其富有多層次多側面，有天才、有幽默；有愛情、有哲理；有不同尋常的故事，有與眾不同的人生，一系列散文化的生活事件完美地交織在一起，毫不突兀。導演通過巧妙的設計將充滿故事性、沖突性的畫面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一些唯美的畫面牢牢抓住了觀眾的眼球。人們知道托納多雷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那么他如何講故事就成了值得研究的問題。影視藝術誕生后不久，敘事學開始被廣泛引用，出現(xiàn)了電影敘事學。電影敘事學以敘事影片為研究文本，探索敘述者與接受者、時間與空間、歷史與情節(jié)、視角與結構等問題。在眾多電影敘事學研究中，電影的敘事結構一直備受關注?！逗Ｉ箱撉賻煛分袝r間線在現(xiàn)在和過去之間不斷穿梭，觀眾緊跟著影片的敘述，與主人公一同回憶和思考。這不禁讓人好奇托納多雷是如何讓觀眾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樣講故事需要什么技巧呢？

在敘事學的概念中，電影的傳統(tǒng)敘事結構是一種戲劇結構，即基于戲劇沖突的原則。因此，存在著一個矛盾沖突發(fā)展的過程，它遵循一個開始、發(fā)展和結束的垂直路徑。結構是基于事情發(fā)展順序及時間和空間的變化過程的。然而，技術的進步和人們經(jīng)驗的積累改變了他們對世界的看法。電影藝術與技術的結合，自由多樣的分割與剪輯的結合，使畫面設計更加靈活多變，使電影的敘事結構越來越多樣化，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可以在心理上根據(jù)不同的人物性格來改變活動，安排結構，穿插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換句話說，一部敘事作品可以有多個敘述者。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們存在于不同的分層中，這種現(xiàn)象稱為敘事分層。

而《海上鋼琴師》有三個非常明顯的敘事分層。第一層講述了小號手麥克斯賣了小號、要求最后一次吹小號，同時講述了他與好友1900之間難忘的故事，并告知了觀眾他想要再一次見到1900的想法。第二層講述了1900看似“傳奇一生”的故事：一個被遺棄在游輪弗吉尼亞號上的孤兒，被船上善良的爐灶工丹尼收養(yǎng)。1900八歲那年，丹尼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喪生，1900再次成為孤兒，天賦使他成為一名鋼琴大師，但他過著世俗的、封閉的生活，從來不敢上岸，只是因為陸地上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讓他缺乏安全感。后來1900遇到了令他一見鐘情的女孩兒，對未知的憧憬和麥克斯的勸說讓他產(chǎn)生了體驗船下生活的沖動，但掙扎之后，他選擇了放棄，并永遠待在船上。第三層，一個不幸的人講述了自己在1900年看到大海后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故事。

一方面，作為故事主人公擁有一個意義深遠的名字——1900，說明了故事背后想要傳達的深意——在喧嘩的世俗里人們要學會堅持初心。在1900年被拋棄的男孩兒1900，這讓觀眾很容易將電影主題與20世紀聯(lián)系在一起。影片拍攝于1998年，正是20世紀末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反思的高潮期，托納多雷用電影藝術的形式參與了這一反思運動，想借1900的故事向觀眾傳達一種精神內核——在工業(yè)文明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人類的精神世界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同時，應該如何保持自我，不忘初心。縱觀電影的三個敘事分層，不難發(fā)現(xiàn)影片絕大部分是以第一敘事分層也就是小號手麥克斯的視角展開。作為故事的參與者同樣又是敘述者的麥克斯，與好友1900完全不同。對于在船上長大的1900來說，他更向往大海，鋼琴與音樂是自己活下去的精神食糧，是自己的靈魂。陸地才是自己窮極一生都不想踏入的禁地，他堅信丹尼所說“陸地是吃人的大鯊魚，大海以外的東西都是無益的”。因而他藐視社會規(guī)則，大喊出“滾蛋吧，規(guī)則！”“滾蛋吧，爵士樂！”“滾蛋吧，陸地！”麥克斯將音樂作為謀生甚至是追逐名利的工具，他更向往陸地與財富，追求鮮花與掌聲，他想借著1900遇到了心愛女孩兒一事說服他與自己一起下船組建樂隊，并一舉成名。在他“苦口婆心”的勸說下，1900心動了，終于踏上了下船的梯子，然而望著自己不熟悉的城市，1900內心的不安與恐懼戰(zhàn)勝了自己心中對陸地的向往，他毅然返回船艙，并決定永不下船。此時以麥克斯為代表的城市人與1900形成了鮮明的對比，1900對海洋與音樂的堅守是對自然與精神自由的追求。這與第二分層中1900與爵士樂鼻祖杰里·羅爾·莫頓在三回合比賽后的經(jīng)典對話不謀而合。1900高超的琴藝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上船聽他演奏，這其中就包括前來想要和1900一較高下的莫頓?！澳憔褪蔷羰繕繁亲?， 是嗎？”“大家都這樣講！”“你就是只在船上彈奏鋼琴的家伙， 對吧？”這是兩人初次見面的對話，緊接著莫頓就提出了想要同1900一決雌雄的想法，他想借贏得與1900的比賽來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對于莫頓來講，這其實是一場關乎名譽與地位的決戰(zhàn)。而對于1900，他只是為了聆聽不同的音樂，并不認為這是一場比賽，“我可以打賭嗎？賭他，因為他已經(jīng)是最棒的了！”結果可想而知，經(jīng)過三個回合的交鋒，莫頓敗了！因為他的音樂被附加了太多音樂本不該承受的東西，比如地位、金錢與名望，他技藝高超，卻抵不過1900的鋼琴曲，因為1900琴聲中的那份自然與純粹，更打動人心。

那么導演是如何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自由切換的呢？ 影片最后，這兩個場景如何統(tǒng)一？電影《海上鋼琴師》以一首鋼琴曲開頭，這部老唱片的曲調在電影中出現(xiàn)了四次，整部電影也離不開鋼琴曲。仿佛只要我們一看到1900，總能看到他彈鋼琴：在豪華的舞池里演奏，在擁擠的下廳表演，在人潮擁擠的時候彈奏，他獨自一人時，也是琴聲悠揚，余音繞梁。甚至在他去世之前，沒有鋼琴的時候，1900仍然用靈魂演奏著生命的挽歌，音樂是1900的至愛。在影片結尾，麥克斯回到了曾經(jīng)和1900相遇的那艘被廢棄的船上，這是一個特殊的時間點，人們在久別之后再次相遇，故事得以繼續(xù)，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匯聚在一起，觀眾幻想著故事還在繼續(xù)。值得一提的是，1900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在船上，他抓住了一份孤獨，抓住了一個音樂夢想，抓住了一個信仰。毫無疑問，《海上鋼琴師》是一個關于堅守的故事。

托納多雷采用雙重線索的敘事手法，一條是麥克斯對1900的尋找，這是關于當下的事件；另一條是關于1900在33歲之前的生活，是與過去有關的事件。在電影的結尾，麥克斯找到了1900，兩條線交織，統(tǒng)一到了現(xiàn)在時態(tài)。從故事的開頭和結尾看，都屬于延遲敘事。從故事的線索來看，這是一個連續(xù)的敘述。從故事的發(fā)展過程看，它屬于并列敘事模式，兩條線索交替出現(xiàn)。線索就像一顆顆被串在一起的珠子。過去和現(xiàn)在就這樣交織在一起，觀眾仿佛在時空隧道中徘徊，去感受和觸摸故事。

第三敘事層次中所出現(xiàn)的那個不幸的人，是為了進一步升華主題。他在看見浩瀚無窮的大海之后又燃起對生活的希望，這印證了自然喚醒了他對生命的熱情，也同樣說明了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理想。這恰恰與1900這位勇敢且孤獨的音樂奇才在游輪爆炸前一秒仍在演奏鋼琴曲、遵從內心的選擇相吻合。我們不難看出托納多雷在主敘事層呈現(xiàn)主線劇情的同時，用多層敘事層面的方式——不同的時空交織，使整部影片融為一體，對主題的發(fā)展起到了促進、深化和融合的作用。我們也不難看出敘事分層不僅是一種結構技巧，它豐富了電影的表現(xiàn)手法、藝術特色與思想主題。電影敘事學是借鑒文學敘事學、符號學理論聚焦影片的表現(xiàn)元素、敘事結構、行為動機、審美特性等，既強化了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的自主性、參與性和創(chuàng)造性，又賦予了讀者強大的敘事理論資源（身份敘事、身體敘事、倫理敘事、女性主義敘事、空間敘事等）進行技術層面的分析，此外，作品的社會意義與審美價值處于一種開放的狀態(tài)，具有豐富的闡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