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彩平
(南京師范大學 道德教育研究所, 江蘇 南京 210097)
20世紀以來,量子力學的發(fā)展引發(fā)了深刻的哲學思考。成素梅認為,在“本質上,(它)不是對傳統(tǒng)哲學觀念細枝末節(jié)的修正或補充,而是蘊含著徹底的哲學革命以及哲學思維方式的大轉變”[1]。量子哲學也對現(xiàn)有的倫理觀念及道德教育實踐帶來新的挑戰(zhàn)與啟發(fā)。事實上,目前英語學界如火如荼的新唯物主義(new materialism)和林林總總的后人本主義(post humanism)觀念,都與量子哲學的糾纏、整全等概念呼應,形成了從不同領域與立場出發(fā)的新倫理思路。
20世紀90年代前后,中國哲學界曾經出現(xiàn)過一次關于量子哲學的討論。王玉北、何祚庥、張華夏等曾就量子力學提出的客觀實在性、因果性、非確定性等問題進行過深入討論,但之后一段時間,國內對量子哲學的研究幾乎陷于停頓。成素梅曾感慨道:“在國際學術界備受關注的這一論題在國內哲學界慘遭冷遇?!盵1]近年來,科學哲學對量子力學關注度的攀升及量子技術更為廣泛的應用,再次激發(fā)了國內學者對其所蘊含的新哲學可能的熱情,成素梅、賀天平等學者的不斷深耕及以孫昌璞為代表的資深物理學家的加入,使國內量子力學哲學的研究進一步深化,并出現(xiàn)了量子力學對意識與心靈問題研究的跟進與反思。
其實,量子哲學整全式糾纏態(tài)實在論,與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民胞物與”等觀念形成跨時空的呼應,為我們走出人類中心主義、重建新型生態(tài)倫理和道德責任觀提供了切實的本體論依據(jù)。在這一思路下,不只全人類是一個休戚相關的命運共同體,人與自然萬物都因構成粒子的相同及糾纏而成為一體式存在;道德責任并非外在的強加因素,只是于整體共在中盡心盡性,也即“率性之謂道”。 這使得“責任”這一以往出于良善意愿和道德義務的純粹倫理命題,有了基于物理實驗的科學依據(jù),成為真善合一的命題。這一新的倫理觀,對我們理解道德教育的目標、生態(tài)德育及德育中的評價與測量帶來新的啟發(fā)。本文即對以上問題進行初步的思考與闡釋,以拋磚引玉,期待更多同仁關注這一新的倫理及道德教育思路。
作為新興的哲學思路,量子哲學以經典物理實驗(包括思想實驗)為依據(jù),對世界提出全新解釋框架,其中最為基礎的是其整全性與糾纏式存在觀。
這是由“波粒二象性(wave-particle duality)”引發(fā)的,隨著科學實驗不斷歸納總結出來的關于物與世界的新觀念。1916年,羅伯特·密歇根通過實驗證明了愛因斯坦的光子具有粒子性質(有一定的質量、動量和能量)的理論,與以前物理學界光子具有波性(表現(xiàn)為干涉和衍射)理論結合,形成光子是“波粒二象性”的存在結論,打破了經典物理學中粒子與波二元分立的物質觀。之后更多的實驗證明,不僅光子,而且構成物質的所有粒子都具有波粒二象性特征。波粒二象性是所有物質的共同屬性,成為量子哲學的本體論基礎。
波粒二象性概念的提出,實際上代表著一個全新的思維方式。它說明物質是一個包容著相互排斥因素的矛盾統(tǒng)一體,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整全性(wholeness)的存在。由此,經典哲學框架中的諸多互相矛盾、非此即彼的二元論概念的統(tǒng)一有了科學依據(jù),形成了英語學界當下熱門的各種新唯物主義思潮和倫理觀。凱仁·柏拉德(Karen Barad)以經典物理實驗為基礎,提出了能動實在論(agential realism),改寫了經典哲學本體論、認識論和價值論之間雖然相互聯(lián)系但卻相對分立的理論格局,建構起倫理—本體—認識論(ethico-onto-epistem-ology)的哲學框架[2];弗雷塔斯和森克萊爾(Elizabeth de Freitas, Nathalie Sinclair)提出了包容性唯物主義(inclusive materialism)[3],強調物質與意義的包容與融合性。這意味著本體論可能跳出西方哲學史上物質與意識、唯心與唯物、人與自然等二元對立的思維范式,對存在的思考進入全新視野。這一當前西方本體論轉向的核心話題,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天人合一”“物吾與也”的連續(xù)性自然觀[4]形成跨時空遙相呼應的態(tài)勢。
糾纏態(tài)的概念是薛定諤1935年在其著名的貓的思想實驗中提出來的。它用以描述量子系統(tǒng)中超空間的特殊關聯(lián)狀態(tài):兩個相互作用過的量子系統(tǒng),不管分離之后相距多遠,都始終會神秘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一方發(fā)生變化,都會立即引發(fā)另一方發(fā)生相應的變化[1]。量子間的這種糾纏關系在1949年被吳健雄和薩克諾夫的光子實驗證實,1997年在維也納小組和羅馬小組的隱形傳輸單粒子量子態(tài)實驗的成功后進入現(xiàn)實應用領域。21世紀后,不斷有實驗證明,量子糾纏不只存在于微觀系統(tǒng),而且存在于宏觀系統(tǒng)。這意味著,世間萬物,不僅是物與物、人與人之間,而且在人與物之間,也因粒子的普遍糾纏狀態(tài)并非截然分離的整體性存在。整體性被成素梅看作是“量子力學的第三個哲學前提”[5]。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世上萬事萬物都處于矛盾與聯(lián)系之中,可以說量子力學用科學的方式證明了這一哲學論斷,并將這種聯(lián)系的方式具體明確為糾纏態(tài)。
糾纏式存在使原來孤立存在的個體成為一個虛假概念,整體關系成為思考存在的新起點。賀天平把整體性看作是“本體界限有原則放寬的必然結果。本體論整體性消解了本體實在在空間結構上的機械劃分”[6]。糾纏關系中只有彼此沒有主次,糾纏的雙方是相互依傍、互為因果的。所以,人并非萬物的主宰,也是與萬物糾纏中的存在。即柏拉德所說人不再是萬物的尺度,不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在—世界—中”(being-in-the-world)的存在,而是世界的一部分(being-of-the world)。人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體,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也不再是等待被認識、被拯救、被保護的客體[2]。拉圖爾(Latour)和泰勒(Taylor)用共同世界(common worlds)指稱這個由各種存在共有的、充滿糾纏的、不平衡的歷史與地理、政治張力、倫理困境和無窮的可能性的集體與關系空間[7]。顯然,糾纏式存在為我們敞開了新的倫理圖景。
量子哲學以其對存在和世界的重新發(fā)現(xiàn),為我們對倫理本體、關系與責任的理解開出不一樣的思路。
西方主流的倫理學,不管是規(guī)范倫理學還是美德倫理學,基本上都是人的倫理學,區(qū)別只在于各自對人的關注點不同。規(guī)范倫理學的兩個主要分支——理性主義和情感主義,分別以人的理性和情感作為道德的出發(fā)點和生長點,前者以人的理性作為德性的核心,推崇沉思的生活(亞里士多德)、普遍的道德法則(康德),將認知判斷形式(柯爾伯格)作為人的道德水平標志,將惡的平庸性歸結為“無思”的判斷(阿倫特);后者以人的感受性,將趨樂避苦作為人的道德根源,這一思路貫穿了從古希臘時期的斯多葛派到休謨,乃至提出“一切道德之道德,都將是‘審美的’快感”[8]的后現(xiàn)代道德觀。同時,理性主義不僅把理性看作是人區(qū)別于萬物的特點,而且將之設定為人高于萬物的原因,以理性為核心的德性也因而成為人高于萬物的表現(xiàn);以感受性為出發(fā)點的情感主義,盡管有時也將趨樂避苦、親親、關懷作為人出于自然的傾向,但卻強調人對快樂、仁愛及關心他人的主動追求、自愿選擇及責任擔當,并以此作為“人異于禽獸”的依據(jù)。美德倫理關注美德的內容、類型,將之作為人之完滿或卓越的具體表現(xiàn),其關注點也在人,以人的完滿為宗旨。由上可見,主流的倫理傳統(tǒng)在出發(fā)點上是人本主義的,在價值論上是人類中心的。
量子哲學以人與萬物的構成微粒的相同與糾纏為立論基礎,將人與物聯(lián)通起來,在取消人與萬物的構成性差異的前提下,消解了傳統(tǒng)倫理學視角中人對萬物在價值論上的優(yōu)越性預設,走出了人類特殊主義(exceptionalism)的自戀性倫理設計。在量子倫理的視野中,善與德性不只是用于描述人的詞匯,而是萬物達至其自身的卓越與美好的狀態(tài)。人具有理性、情感或其他曾被看作優(yōu)越于萬物的特征,只是如同蝙蝠以超聲波導航、蜜蜂發(fā)現(xiàn)蜜源、樹木生產葉綠素、巖石的熱脹冷縮一樣,是萬物在世界中存在的各自特有的反應方式。人與萬物一樣,作為構成宇宙世界的一個分子,在與其他存在的糾纏中共同成就宇宙。在這個意義上,具有共同命運的不只是人類,還包括樹木、巖石、河流這些在形態(tài)上不同于人、在空間上遠離人的存在。在這個思路上,泰勒坦言,正義、責任、傳承就不只是人際間的,而且是(物)種際間的,是全世界間的[9]。所以,量子倫理超越了人類中心的倫理思路,呈現(xiàn)了宇宙萬物命運共同體的倫理設想,是后人本主義的倫理學。
量子倫理將人的在世狀態(tài)標定為糾纏,實際上否定了個體間的絕對界限,消解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獨立于我之外的任何絕對他者概念。在這個框架內,我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他者在共同構成同一世界的意義上,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因而,我與他者的關系,不再是如何實現(xiàn)與任何我之外的他者的共處與共存的問題,而是人如何與共處一體的內部糾纏者共處的問題。沒有了任何孤立的兩者“之間”(between)的問題,也沒有了差異的兩者間的“相互”(inter-)問題,所有的倫理關系都變成了內部(intra-)的交互性問題。比如,民族問題,就不只是在區(qū)分不同民族習俗、信仰、文字和文化意義上,講如何促進民族間的相互理解與尊重,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而是從不同的民族的內在共通性出發(fā),講不同民族是同質的、共生共存的、息息相關的,各民族共同的倫理使命是讓我們共同的世界因共同努力而走向美好。因而,我與他者的倫理在量子倫理框架下轉變成了擱置區(qū)分與差異、關注共通性的倫理,特別是“共同承擔我們交織而成的諸多糾纏網絡中相應責任的倫理”[2]。
在傳統(tǒng)倫理框架內,愛與責任可謂核心話題。盡管各個倫理思路在愛與責任的內涵與對象上存在著巨大差異,但把人作為愛與責任的主體卻鮮有例外。如上所述,量子倫理的框架在將倫理本體改寫為在世的一切、消解了我與他者間的絕對界限后,也給責任觀念以全新的詮釋。
在能動實在論和倫理認識本體論框架內,通過英語構詞法的分析方式,柏拉德把責任responsibility解釋為the abiuty to respond to the other,提出責任實際上就是在糾纏關系中的存在對糾纏的他者、世界、情境的反應能力[2]。而這個反應能力,不是人所特有的,而是所有存在共有的,包括沒有大腦結構在進化論意義上的低等動物,如水母類、植物類,甚至沒有生命的巖石山巒。沒有大腦的水母依靠自己的神經系統(tǒng)、管足等機體向世界發(fā)出反應;通常被認為沒有意識系統(tǒng)的植物不僅可以通過光合作用與世界交流,而且會釋放一些信息和液體進行自我保護——槐樹葉在受到侵犯時可以釋放有毒的苦味物質,而且會將受侵犯的信息傳達給同棵樹上的其他樹葉和附近其他槐樹;不同的巖石會對不同的溫度與濕度作出反應。在信息傳遞與釋放、改變自身與世界的意義上,這些存在都是一種智慧性(intelligence)的存在,這些反應也都是智慧性(intellective)的反應。由此,責任已經沒有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對外在的他者的正確和應當?shù)膿敗钡囊馕?,轉化成了所有存在對自身作為其中一部分的共有世界的獨特的智慧性應對能力,并非必然與利他的意圖和動機相關聯(lián)。
這是對傳統(tǒng)倫理觀的一次重大突破。在經典哲學框架內,人與自然分屬不同的世界。自然世界遵循必然性法則,是按因果律決定論運行的世界;人因為意志而自由,是一種自為的存在。自康德以后,自由成為理性主義倫理學的基石。波粒二象性及糾纏態(tài)存在觀的提出,在消解人與自然分立的同時,也消解了經典哲學對自然世界的確定性和決定論解釋,向我們敞開了自然物隨機性和智慧性的一面,并同時呈現(xiàn)了人在與萬物的糾纏中實現(xiàn)自身獨特的智慧性和隨機/意性空間圖景。這意味著人也并非完全自為,而是處于與萬物的糾纏之中。所以,量子哲學實際上在消除了人—物對立的視野中,以自然物的智慧解放了物,使物配享倫理;以糾纏狀態(tài)安置了人,使人不至于過度狂妄和放縱。
需要特別提示的是,在量子倫理觀中的責任觀,并不包含任何進化論的意味。量子倫理的認同者往往也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批判者。柏拉德盡管將責任解釋為一切存在的智慧反應能力,但并沒有區(qū)分智慧的高級與低級。因為在糾纏關系中,一個遠距離的微弱關聯(lián)都可能導致巨大的變化;在息息相關的意義上,任何區(qū)分都沒有意義,甚至包括關聯(lián)的強弱。這是后人本主義走出人類中心主義的關鍵點之一。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量子倫理也不是極端自然主義的,不主張順其自然的無為,而主張順勢做出反應,主張順勢盡責,全力而為,承擔作為世界構成部分的責任和以自己的努力、自己特有的方式改變世界的責任。
在量子哲學框架內,話語不限于人和社會生活中的語詞,還包括如上所說的所有的反應方式,是世界萬物的建構性實踐,是構成和形成世界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量子哲學、量子倫理及道德教育的觀念與實踐都是世界生成中的量子,處于普遍的糾纏狀態(tài)和內部的相互作用中。本文將就這一觀念下的道德教育的可能反應(責任)進行闡明。
在熟知的道德教育理論框架下,道德教育目標盡管在 “好人”與“好公民”間搖擺,但與“好”的密切聯(lián)系清晰可見。好—壞,或者好—不好;好人—壞人,或者好人—非好人,這些倫理話語都滲透著道德作為區(qū)分性力量的思路。在這個思路下,倫理學是在建構一個區(qū)分標準體系,或者說是在打造一個區(qū)分和測量的工具系統(tǒng),道德教育的任務就是按這樣的標準與器具對學生施加影響,并對這一影響的結果進行監(jiān)測。以量子倫理觀為導引,這一熟知的道德教育思路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
其一,道德教育的目的是賦能,不是區(qū)分。量子倫理視角下的責任是存在獨特的智慧性的反應能力,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成就共在世界的美好,不是一定要按一個標準分出高下,所以賦能是道德教育的首要任務。但是在賦能的過程中要注意:一方面,智慧性的順勢盡責、全力而為是時時面臨挑戰(zhàn)的。在糾纏狀態(tài)中的各種內部事物處于不斷變化中,因而周圍世界的情勢也是不斷變化的。為明察這種變化,并全力即時作出恰當?shù)姆磻?,而非僵化地恪守某些教條或規(guī)則,靈活權變能力的養(yǎng)成是非常重要的。另一方面,智慧性的反應不是在某一方面,如情感的、意圖的、智力的或者行為的反應就可以的,而是要整體性的全力反應,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在這一思路下,道德教育的任務就是提升這種順勢而為的積極應對態(tài)度與整體反應能力,而不是依據(jù)傳統(tǒng)觀念把某些代表“好”或者“好人”的特定標準(不管這些標準是出于什么樣的理想或者理由)物化(materialization)到某些人或者物之上,并按照這些標準來評價物化的進程,將受眾按是否掌握特定的知識、具備特定的情感、懷有特定的意圖、表現(xiàn)出某些行為分為好人/壞人或者好學生/壞學生。
其二,道德教育的目標不只關涉學生。因為倫理的承擔者已經遠遠超越人這一存在,所以道德教育中發(fā)生變化的就不是單個的學生,也不是由單個學生相加而成為的學生們。道德教育作為倫理話語實踐,其過程/結果是所有構成其部分的存在間的相互作用。因而,教育者(更確切地說是使變化發(fā)生的行動者agent)不只是當前意義上的個體性存在的教師,也不是群體性存在的教師,而是包含學生(個體的與群體的)在內的整體道德教育過程的所有一切。同樣,因為是一種糾纏的存在狀態(tài),所以這些教育者同時也是受教育者,他們都會在這種糾纏中發(fā)生相應的變化。教育者與受教育者是一體化的,而且不限于教育過程中的人,還包括著道德教育過程中的物、符號(所有教育用品)、時間與空間。所以,道德教育的目標描述中的對象,就不能只是“讓學生……”,還要涵蓋如上所述的所有道德教育要素的變化,是整個教育,包括學生、教師、學校環(huán)境、課堂教學方式及整體學校生活,甚至包括家庭生活的變化。從糾纏態(tài)的整體性來看,學生的變化不是孤立發(fā)生的,而是其對所在環(huán)境變化的一種應對方式。道德教育要素的變化,既是學生變化的原因,也是其變化的結果。因而,道德教育的實效性,不能只盯在學生身上,而是要看道德教育的整體狀況,包括與其密切相關的家庭生活狀況。常規(guī)思路下對社會環(huán)境、家庭教育、學科教學與德育一體化的強調,如果只是從配合德育工作的角度出發(fā),就還沒有看到道德教育與所有這些活動的整體性糾纏態(tài)關系。從量子倫理的角度看,道德教育是整全式的隨機發(fā)生,貫穿在生活的所有時空之中,此一時間與空間中的事件與活動,會對另一時間與空間中的事件與活動產生著超越時空的道德影響。并不是其他活動配合德育,而是其他活動本身同時就是德育,所以其他活動應當被納入道德教育目標的設計范圍。
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西方倫理關注的話題是隨著現(xiàn)代科技對自然的侵犯達到一定程度后才逐漸出現(xiàn)的,這樣的歷史并不久遠。在這個問題上也表現(xiàn)出二元對立的立場:人類中心主義和自然中心主義。各種人類中心主義都贊同,自然作為無生命的資源,應該為人服務;自然中心主義的共識通常是,人類屬于自然的一部分,從屬于自然。這兩種觀點都建立在人與自然分離的立場上,認為人與自然分屬獨立而不同的存在,自然是人的他者;同樣,人也是自然的他者,而且是在相似性上距離遙遠的他者,因而自然倫理問題就是在“我”與他者之間選擇誰的價值優(yōu)先的問題。現(xiàn)實情況中極端的自然中心主義者并不多見,多是強弱程度不同的人類中心主義者,而出自各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所謂對自然的愛護,歸根結底都是人類的自負與自私。
量子倫理消解了邊界,敞開了人與物、人與自然的相通性,并以糾纏態(tài)揭示了人與自然的一體化關系,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轉化成了人—自然的內部問題,人與自然間不是誰更優(yōu)先,而是在各安其道中相互成全。此次疫情,可以說是一節(jié)代價高昂的生態(tài)倫理課,讓我們深刻體會到人與生物、人與自然間的互動可以成就欣欣向榮的美好,也可以導致你死我活的災難。
在小學《道德與法治》教材編寫中,主編魯潔老師認為,把自然解釋為人類資源庫(食物、環(huán)境、用品)的強人類中心的倫理立場是有問題的。所以,新教材采用了弱人類中心的倫理立場,將自然與人的關系解釋為共在(co-being)關系[10],由此弱化人處于自然主宰地位的優(yōu)勢感,轉向對自然心懷感恩之情。但是,從量子倫理的視角看,這種轉變依然是以人與自然的分立為前提的,人與自然的相互作用依然是兩個獨立的要素間的互動,最后的落點依然在我的美好生活和我的情感表達上,保留著明顯的人作為“倫理主體”的姿態(tài)。在課堂教學中,老師對教材的詮釋依然會偏向人類中心的立場與功利主義的道德邏輯:大自然為我們提供了吃、穿、用,沒有大自然,人類就無法生存,所以,我們應該對大自然說“大自然,謝謝您”!
在量子倫理的框架內重構自然倫理的教育主題,則教材應該將人與各自然要素間的糾纏關系作為課文的開篇,引導學生理解人與陽光、水、土壤、植物、動物等一起構成著整個世界,人與各個構成要素及整個世界間是息息相關的糾纏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任何一個要素的變化都會使其他要素及整個世界的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人與各個自然要素都各盡其能,人的勤勞與植物的種子、陽光、雨水、空氣相互作用,成就了豐收,使整個世界生生不息。這樣的解讀是自然主義的,也是目的論的,但其目的不再是為了“人”這一單個要素,而是為了由包括人在內的萬物構成的整個世界。這也是我們天人合一的理想。這樣的道德教育,超越了人類中心,放下自我,放下人,拾起了整個世界。
尼采認為,在前道德時期,人們用行為的結果判定行為的價值;狹窄意義上的道德時期,人們用行為的來源或者意圖來論證行為的價值;而在超道德時期,人們會摒棄這些做法,因為能夠被意識到的、看得到的、知道的東西僅僅是皮毛[11]。道德論證總是需要理由的,因為它需要證明論證本身的合理性。道德教育終究難逃目的性和結果預期。因而,在道德教育話語中,總是充滿著勸導性理由,功利的算計、崇高性誘惑、普遍性壓迫,以使所期待的道德行為高頻率出現(xiàn)。這是典型的因果決定論思路下道德教育評價的執(zhí)著。
然而,從量子倫理的角度看,順勢而為的反應(responsibility)不僅質疑了特定的道德意識和目的實現(xiàn)的可能性,而且消解了因果之間的絕對界限。糾纏的相互性排斥簡單的因果思維,在動態(tài)的(dynamic)意義上強調聯(lián)系。測量難題是量子力學的核心問題,郭貴春將其總結為測量結果的統(tǒng)計性難題、過程間斷/塌縮難題、同時測難題和定域難題[12]。盡管依然有人堅持微觀與宏觀世界間測量的區(qū)別,但微觀測量的遭遇提示我們對基于測量的德育評價結果保持量子測量式的敏感,重新反思關于德育評價的所有命題、如何解釋德育評價和實證研究的結果?把它看作是學生品德狀況的確定性反應,還是概率性的統(tǒng)計學估計?測量得到的是學生的一種臨時/間斷性的表現(xiàn),還是一貫狀態(tài)?同時測量學生的知、情、判斷與行為是可能的嗎?幾種變量間在被測狀態(tài)中是否發(fā)生著相互影響和干擾?有可能通過測量發(fā)現(xiàn)學生道德的影響因子嗎?或者在什么時空范圍內可能測出對學生產生道德影響的因素?等等。從量子力學的啟示看,學生作為道德教育世界中的一個因子,其變化與狀態(tài)會受到教材中道德觀念的影響,同樣也會受到測量工具和方式的影響(如考試本身包括考題也可能會對其產生重要影響),因為后者也是同一個世界中的一個因子,但這三者間的關聯(lián)不是確定性的,也很難說存在著單獨的對應關系。
量子哲學隨著量子力學的發(fā)展不斷深化,正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倫理觀、認識論和方法論可能,盡管目前有很多問題尚無定論,但越來越多的實驗在證明它所揭示的問題不僅僅限于微觀世界。沿著量子哲學的思路,我們會超越倫理學對確定性的迷戀、對人的偏愛、對理性或情感的價值推崇,來到一片新的天地。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