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賓睦新
《共產黨宣言》開篇說:“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關于西方的“幽靈”如何呈現于東方?毛澤東在《關于“七大”工作方針的報告》中有過評說:“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馬克思主義學說始于一八四三年(鴉片戰(zhàn)爭后三年),但由一八四三年到一九一七年,七十四年之久,影響主要限于歐洲……那時我們中國除極少數留學生以外,一般人民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馬克思其人”,“以前有人如梁啟超、朱執(zhí)信,也曾提過一下馬克思主義……朱執(zhí)信是國民黨員。這樣看來,講馬克思主義倒還是國民黨在先”。
回眸辛亥革命與中國共產黨的承傳歷史,毛澤東的論斷確實十分貼切。在辛亥革命的時期,一批青年先驅志士,在挽救中華民族淪亡的探索中,廣泛涉獵西方的先進學說,雖然馬克思主義學說不是他們的旨趣所在,但為了探求真理與比較優(yōu)劣,他們肇創(chuàng)性地對馬克思主義作了最初的譯介,雖然未曾引起時人重視,卻為幽靈東來辟開了無心插柳的土壤,為后來的追求者叩響了心扉的先聲。
民主主義者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宣介
馬克思及其學說入華,最早見于1899年《萬國公報》上由李提摩太節(jié)譯、蔡爾康筆述的《大同學》。該文分四期連載,提及馬克思及其主張:“其百工領袖著名者,英人馬克思也。馬克思之言曰糾股辦事之人,其權籠罩五洲,突過于君相之范圍一國,吾儕若不早為之,所任其蔓延日廣,誠恐遍地球之財幣,必將盡入其手,然萬一到此時勢,當即系富家權盡之時。何也?窮黎既至其時,實已計無復之,不得不出其自有之權,用以安民而救世。所最苦者,當此內實偏重、外仍如中立之世,迄無講安民新學者,以遍拯此垂盡之貧傭耳?!蔽恼掳疡R克思誤為英國人。其后提及“今世之爭,恐將有更甚于古者,此非憑空揣測之詞也。試稽近代學派,有講求安民新學之一家,如德國之馬客偲,主于資本者也?!边@里糾正了馬克思國籍之誤。該文介紹簡單,亦出現誤譯,關注者寥寥。
20世紀初,對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多為東游日本的留學生及知識界,分別于國內和國外兩個渠道,通過報刊書籍,有進一步的擴展。
1901年1月,留日學生主辦的《譯書匯編》刊登日本學者有賀長雄的《近世政治史》,“社會黨鎮(zhèn)壓及社會政策”一章介紹“麥克司”即馬克思和歐洲的社會主義學說。1902年至1903年,出版了系列翻譯日本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著作,如商務印書館的《社會主義長廣舌》,廣智書局的《近世社會主義》、《社會黨》、《社會主義》,文明書局的《社會主義》,《浙江潮》編輯所的《社會主義神髓》,《新世界學報》的《近世社會主義評論》等,都對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主要觀點,做了不同程度的錄介。其中《近世社會主義》和《社會主義神髓》內容相對豐富。吳玉章就是1903年通過閱讀這些書,開始接觸社會主義。以上書籍一時沒有引起國內太大的關注和影響,卻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在華傳播初期的樣貌。
戊戌維新失敗后流亡日本的梁啟超對新知極為敏感,所撰《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稱“麥喀士(日耳曼人),社會主義之泰斗也”,“今世學者以科學破宗教,謂人類乃由下等動物變化而來,然其變化之律,以人類為極點乎?抑人類之上,更有他日進化之一階級乎?彼等無以應也”,稱“今之德國,最占勢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麥喀士之社會主義,二曰尼志埃之個人主義。麥喀士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多數之弱者為少數之強者所壓”。梁氏譽馬克思為“社會主義之泰斗”,將馬克思的社會主義與尼采的個人主義喻為德國“最占勢力之二大思想”。其《二十世紀之巨靈·托辣斯》一文說:“麥喀士(社會主義之鼻祖,德國人,著述甚多)之學理,實為變私財以作公財之一階梯?!?904年發(fā)表《中國之社會主義》,撮要引述了馬克思社會主義的基本要義。梁氏洞察到社會主義在西歐風頭正勁,但其在《雜答某報(續(xù)八十五號)》中說,“吾以為中國今日有不必行社會革命之理由,有不可行社會革命之理由,有不能行社會革命之理由”,并逐一作出解說。其時,梁氏并非贊成馬克思及其主張,故未再深入介紹。
1908年,無政府主義刊物《天義報》第15號刊登恩格斯于1888年為《共產黨宣言》英文版寫的序言,在第16~19號譯發(fā)《共產黨宣言》第一章“資產者與無產者”,編者按語中,將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看成是無政府主義的一種路線形式。
孫中山在旅居歐西期間,對西方社會貧富懸殊的弊端以及由此造成的社會革命風潮有所考察,1903年,他在《復某友人函(1903年12月17日)》中稱:“所詢社會主義,乃弟所極思不能須臾忘者,弟所主張在于平均地權,此為吾國今日可以切實施行之事?!?905年5月,他訪問比利時布魯塞爾,以“中國社會主義者”身份訪問社會黨國際局,提及“中國社會主義者為采用機器生產必須同它帶來的種種弊端和缺陷作大力的斗爭。他們想一舉建立新的社會結構,想從文明的進步中取其利而避其害??偠灾麄兩钚趴梢灾苯訌闹惺兰o的行會制度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生產組織,而不必經歷資本主義制度帶來的艱難困苦?!袊纳鐣髁x已不像以往人們想象的那樣還處在襁褓之中,我敢說它已經結束了幼年時代”(王以平譯:《孫中山訪問布魯塞爾社會黨國際局的一篇報道》)。
此外,民主革命志士較早提及馬克思學說的是馬君武。1903年2月,馬氏發(fā)表《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指出:“社會主義發(fā)源于法蘭西人圣西門、佛禮見,中興于法蘭西人魯意伯龍、布魯東,極盛于德意志人拉沙勒、馬克司?!R克司者,以唯物論解歷史學之人也。馬氏嘗謂階級競爭為歷史之鑰。馬氏之徒遂謂是實與達爾文言物競之旨合?!蓖?0月,《浙江潮》上署名“大我”的《新社會之理論》,指出“共產主義,是派創(chuàng)于法人罷勃(Baboeuf),其后勁則猶太人埋蛤司也(Karl Marx)也,今之萬國勞動黨其見象也”,并陳述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
同盟會時期傳播馬克思主義最為突出者當屬朱執(zhí)信。他于1905年11月26日以“蟄伸”名在《民報》上發(fā)表《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敘述了“馬爾克(Karl Marc)”的生平和思想主張、階級斗爭與剩余價值學說,大段摘譯《共產黨宣言》,分析馬克思主義的獨特性。這是中國人第一次介紹《共產黨宣言》。但對資本原始積累學說的解釋存有偏差。1906年6月26日,朱氏又以“縣解”名在《民報》上發(fā)表《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批評維新派對西方社會主義學說一知半解,常以“今日之我”挑戰(zhàn)“昔日之我”,認為不當以論者偏見妄下斷語,應“知學派有異同,學說有變遷沿革”,指出馬克思學說是“科學社會主義”。他闡述社會革命與政治革命并行之主張,顯然以馬克思學說為理據,且能信手拈來,應用無礙。
同期參與馬克思學說推介的革命黨人還有宋教仁、廖仲愷、葉夏生等。宋教仁自日本雜志翻譯的《萬國社會黨大會略史》,記敘了第一、第二國際的召開經過及基本決議;在《社會主義史大綱》中對社會主義的起源及其演變分階段作了敘述。葉夏生的《無政府黨與革命黨之說明》,對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做出區(qū)分,肯定馬克思主義“非烏托邦者”。
1908年前后,隨著時局對社會主義思潮的嚴厲禁止,以及同盟會重心轉向軍事斗爭,對社會主義的傳播一度沉寂。
辛亥革命時期馬克思主義傳播的樣態(tài)
應該指出,孫中山及其民主革命派在辛亥革命時期的宗旨在于推翻封建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國。他們從西方資產階級原有的思想武庫學到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原則、三權分立的政治理論、共和國的國家政體等等,并努力付諸實行。但他們從各種途徑也了解到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并非盡善盡美,西方的模式也并非完全適合于中國。其時,西方正在興起的社會主義運動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在如饑似渴地尋求救國真理的民主革命派敏銳地察覺到,馬克思主義乃是新的思想武器,有利于比較或鑒取。正因為如此,孫中山和他的一些親密戰(zhàn)友,成為中國介紹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驅。
也應該看到,辛亥革命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推介者的隊伍頗為蕪雜,有維新派、革命派,也有無政府主義者。造成這一現象的主因在于,社會主義學說及運動風靡世界,時人睜眼看世界,無論其知識水平、思想取向,均不能不對這一世界新潮投目駐足。
辛亥革命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傳播,之所以沒有產生很大的影響,乃是因為民主革命派的精力聚焦在“政治革命”,顯得“無暇東顧”了。雖然孫中山曾有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的感悟,畢竟事有側重,難能兼之。
毋庸諱言,此一時期關于馬克思主義的譯介顯得良莠不齊:一是宣傳的取向性五花八門,僅馬克思的譯名就多達近20種,除無政府主義者之外,馬克思及其學說的介紹者并非專家學究,任由筆者解釋。二是宣傳隨意性也大,許多介紹者其實并無興趣于馬克思主義,翻譯介紹帶有較多的獵奇性質,即使正經的介紹也以趕時髦為興,將馬克思主義作為西方流行的新思潮之一來認識,往往不成系統(tǒng)。嚴格地說。早期譯介階段還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與十月革命和五四運動后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相比,不僅是一個量的區(qū)別。正如蔡元培所說,“俄國多數派政府成立以后,介紹馬克思學說的人多起來了,在日刊、月刊中,常??匆娺@一類的題目”(蔡元培著,高叔平編,《蔡元培政治論著》)。
概言之,此時段的馬克思主義的介紹與輸入,大體呈現如下樣態(tài):一是主要是將馬克思學說作為社會主義諸學說的一種進行介紹。二是介紹者缺乏對馬克思學說的總體把握,受制于自身的思想立場,評說時往往各取所需,凸顯較強的隨意性。如維新派主要是一種粗略的學理介紹,且明確表示社會主義不適用于中國;無政府主義者從選擇性譯介出發(fā),“為我所用”性明顯,不過是為了證明無政府主張的正確性。相比較而言,由于馬克思主義與革命黨人所提倡的政治革命、社會革命有若干契合之處,少數介紹者能夠相對深入研究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某些學說,雖然他們對其它學說沒有涉及甚至不能認同,但總體上看,他們的確代表了這一階段國人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最高水準(谷小水,《辛亥革命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
辛亥革命時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介紹與輸入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傳播史的初始階段。在此階段,從國際上看,馬克思主義學說作為實踐性理論,尚需一次成功的革命實踐來彰顯其科學性與生命力;從國內看,中國無產階級尚未發(fā)展壯大,缺乏馬克思主義大規(guī)模傳播與實踐的社會基礎,對馬克思主義的介紹與宣傳主要局限于少數知識分子群體,并未造成實際的社會效應。但這一階段介紹者對社會主義發(fā)展史的梳理、對馬克思若干學說的論述、對《共產黨宣言》等著述的譯介以及一整套馬克思主義話語系統(tǒng)的輸入,均為下階段馬克思主義大規(guī)模的傳播準備了條件(谷小水、趙立彬,《辛亥革命與新中國》)。
關于十月革命前國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毛澤東特別贊許朱執(zhí)信等革命黨人的貢獻,他說:如此看來,辛亥革命時期的譯書活動開啟了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大門,但是十月革命和五四運動,才真正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并為中國知識分子所接受,孕育了中國共產黨。
(王杰,廣東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民革中央孫中山研究學會顧問;賓睦新,澳門科技大學社會和文化研究所博士生/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