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在這寂靜的山間,白發(fā)的父母讓人感受到勉力生活的堅定,還有承受任何甘苦的韌性,以及故園留守人的深深寂寞。
同事林慧曾經反復揣測,快70歲的媽媽是什么時候開始迷上拍攝小視頻的?很有可能,是某一天她拍照時,將按鈕按長了一點,就自動生成了一段七八秒鐘的小視頻。媽媽發(fā)現(xiàn)了智能手機的新世界,從那天起,她像個新奇的孩子一樣,幾乎每天都要傳小視頻給林慧看。
燕子一家回來了,還在去年的巢中撫育兒女,她會拍小視頻給林慧看。竹園的主人放養(yǎng)了竹雞,色彩斑斕的竹雞咯咯叫著,在竹園里覓食、爭斗,她會迅速掏出手機,拍給林慧看。爸爸用撿到的相思子給她串了一條紅黑相間的項鏈,她也會拍給林慧看。
當然,媽媽拍得最多的,還是她與村里的老姐妹們外出務工勞作的場景。以前,媽媽主要靠采茶收入來支付兩個閨女的讀書費用,而老家的茶樹都是臺地茶,普遍修剪得很矮。春天采茶時,每天都要低頭十來個小時,讓媽媽出現(xiàn)了嚴重的頸椎病,一轉頭頸椎就“咔咔”作響。
林慧和姐姐大學畢業(yè)后,都勸她不要再采茶葉,于是,閑不住的媽媽開始出去摘草莓。草莓是草本植物,很矮,媽媽有時不得不跪著采。不過有經驗后,她會帶著小凳子上工。每一次采摘到白色的或心形草莓時,她都會興高采烈地拍小視頻給女兒看。
她也會去采桑葚,在竹梯上爬上爬下,采得雙手都是烏黑的。但采桑葚是一場歡樂的游戲,主人會做一桌好菜,拿出家里存儲了一年的桑葚酒,來款待這些六七十歲的女工們。采草莓和桑葚都會當日結算工錢,媽媽特意買了戲票,帶爸爸去看戲。
農村的戲都在露天,曬場上搭上戲臺,放上一排排條凳而已。收錢的人是丑角扮的,開場后丑角也要上臺唱戲,此時若帶著自家的板凳去,并不需要花錢。
曬場周圍的樹杈上,也坐著些白聽戲的人們。但是媽媽堅持買戲票,她說跑碼頭的人不容易,大卡車裝著戲服、裝備來去,兒女都丟在老家,一年見不上一兩面,將心比心,怎么能白看戲呢?
媽媽有著老輩人的善心與體貼,聽戲都要帶著些吃食去后臺慰問正在對鏡勾臉的演員們,也是她自己做的山芋干、炒花生、熏青豆,還有清明粿。
媽媽整個4月都在做清明粿。這種類似于青團的糯米團子,用鼠曲草或新生的艾葉染色,搓成鴨蛋型或者包成大餃子狀。
她通常只做一種黑芝麻餡,黑芝麻是她自己在僅有的一畝三分地上種的,忙一季,收獲后脫粒、曬干、揚凈雜質,用大鐵鍋炒香,并用舂缽搗碎,還要拌入豬油和白糖。
這種清明粿咬開后香氣爆裂,偶爾還能吃到一顆顆沒有碾舂得很碎的黑芝麻顆粒。媽媽在視頻里對爸爸說:你看現(xiàn)在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才三十多歲就長白頭發(fā)了呢,希望這些黑芝麻能讓女兒的白發(fā)都消失。
蒸清明粿需要燒土灶、撿柴禾。經得竹園主人的同意,爸爸媽媽去竹園里撿拾那些容易引發(fā)山火的竹枝,砍伐那些長勢不好的竹子。
他們走進竹園,視頻里回響著露水滴下的清音,微風襲來,竹梢沙沙作響。每一根竹子都蒼翠欲滴,仿佛隨時可以拍電影《藏龍臥虎》中竹林大戰(zhàn)的場景。
竹林還會瞬間起霧,起了霧的竹林就像仙境一樣美妙。今年新生的竹子是粉綠色,而它的老祖母本是老綠色,在這白紗般的霧氣中,竹子都分辨不出年紀了。
爸爸感嘆:如果殺蟲可以不用藥水的話,做衛(wèi)生紙就可以用竹漿而不用木漿了。與爸爸的憂國憂民不同,媽媽說,瞧,放養(yǎng)在這里的竹雞好斗又調皮,一定要記得在端午節(jié)前跟竹園的主人預定上兩只。咱家用砂鍋燜好竹雞,找鹵菜店的老板娘幫忙,抽真空包裝給孩子寄去。
爸爸點頭,他來到這里,除了挑選竹子做燒灶的薪材之外,還要嘗試做一支像樣的竹笛。他選好竹子,花了好半天打磨竹管的圓孔,調整竹笛的內徑,比較音準與音高。等到終于做成一支滿意的竹笛,他和媽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姐姐的墳前,擺上清明粿、紅燒肉、黃酒燜雞,倒上自釀的米酒,吹笛子給姐姐聽。
3年前,按照姐姐的遺愿,她歸葬老家,回到父母身邊——墓地離父母的住處只有3里路。父親砍得一根細竹,將竹葉薅去,只留下梢頭的一小撮,扛上山去,安插在姐姐的墳頭。
悲傷已轉化為時常陪伴的親情,在媽媽的小視頻里,爸媽與女兒天上地下,一起喝酒。在這寂靜的山間,白發(fā)的父母讓人感受到勉力生活的堅定,還有承受任何甘苦的韌性,以及故園留守人的深深寂寞。
風呼呼地吹著,附近的梨樹正在撒下最后的花瓣。林慧聽出來,爸爸吹奏的曲調正是王維的詩意:“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p>
看到小視頻里的爸媽,林慧突然想回家了。
封泉山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