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音

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lǐng)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三千多年前，晚春時節(jié)，周朝召南地區(qū)的媒官組織大齡未婚青年外出郊游，尋覓伴侶。女孩們眼看著梅子黃熟，嫁期將近，自己還沒找到合適的夫婿，不免心急，紛紛唱起歌謠： 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ā对娊?jīng)·召南·摽有梅》）

意思是，梅子紛紛落地，樹上只剩七成！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莫要耽誤良辰！在這樣熱烈而大膽的呼喚里，女孩們機智地用梅子催促小伙子，快去央個媒官提親吧。

作為一個諧音梗愛好者，我驚呼，原來諧音梗的盛世，早在三千年前就埋下了伏筆！

一

據(jù)傳，結(jié)束戰(zhàn)國割據(jù)的秦始皇，發(fā)現(xiàn)人們在說“正”月時，仿佛在喊他的名字“政”，于是命令天下人不許再說“正月”，而要改成“端月”。

草根出身的劉邦和落魄貴族項羽為爭奪秦始皇打下的江山斗了個你死我活。鴻門宴上，范增舉著玉玦（jué）頻頻暗示項羽下“決”心殺了劉邦，項羽看到，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當(dāng)被困垓下四面楚歌時，他一定非常后悔沒好好修習(xí)諧音這門學(xué)問。

同樣該為此后悔的，還有韓信。在劉邦和項羽相持不下時，有位謀士給韓信看相，先看五官，再看后背，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彼诎凳卷n信自立門戶，與劉、項三分天下，等其兩敗俱傷，再坐收漁翁之利。

可惜韓信沒有深思“相君之背”的“背”，其實暗含“背叛”之意。等漢朝正式建立，韓信的權(quán)力處處受限，這時造反的火苗已燒不起來。

大漢帝國踩著項羽和韓信這兩塊堅實的墊腳石，開啟了太平盛世。漢代人民沿襲了詩經(jīng)中諧音傳情的傳統(tǒng)。樂府詩《離歌》曰：與君別交中，如新縑羅。裂之有余絲，吐之無還期。

他們的感情像撕裂的綢緞，邊緣還有沒扯斷的絲線，猶如女子心中綿綿不舍的思念?？膳訁s沒有傾吐心意的機會了?；匚兑郧跋噱σ阅拿篮?，想到以后相見無期的苦痛，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分手，字里行間浸潤著被分手的辛酸和難過。

二

到了魏晉南北朝，情歌里的諧音如同雨后春筍般往外冒。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南北朝 佚名《西洲曲》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薄吧彙敝C音“憐”，“子”是對男子的尊稱。在那個年代，“蓮子”寄托了古代女子對心上人的暗戀。

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

乘星冒風(fēng)流，還儂揚州去。

——南朝宋 劉誕《襄陽樂》

操著一口吳儂軟語的揚州人，去襄陽溜達了一圈，覺得還是住慣了的揚州更讓自己開心，想披星戴月順流而下回到揚州，就稱心如意了。原來，“乘星”諧音“稱心”。

隋代民歌延續(xù)了南北朝的風(fēng)格，比如，這首《讀曲歌》：奈何不可言。朝看莫（一作暮）牛跡，知是宿蹄痕。“蹄”諧音“啼”，那種想哭卻不敢哭只能夜里獨自哽咽的委屈，藏在諧音之下。

唐代詩人大量借鑒民歌里的諧音手法，相比于民歌的活潑隨性，諧音更加典雅工整。比如，“諧音圣手”杜甫：馬驕珠汗落，胡舞白蹄斜。（《秦州雜詩二十首》）

這句詩對仗嚴(yán)謹(jǐn)。名詞上，馬對胡，詩中所寫對象為胡馬；動作上，驕對舞；顏色上，朱對白；事物上，汗對蹄，一落一斜。將汗血寶馬風(fēng)中奔跑的英姿刻畫得淋漓盡致。等等，不是“珠”嗎？哪來的顏色？當(dāng)然是諧音梗！

還有，劉禹錫那首著名的《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溫庭筠也寫過：井底點燈深燭（囑）伊，共郎長行莫圍棋（違期）。（《南歌子詞二首》）

說話的人背對著燭光，隱藏在陰影中，你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深沉的不舍和牽掛，還有擔(dān)憂——她生怕你忘了歸期。原來諧音梗里隱藏的情思，如此動人。

三

北宋初期的宰相呂蒙正曾寫過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二三四五 下聯(lián)：六七八九

橫批：南北

上聯(lián)缺了一（衣），下聯(lián)少了十（食），諧音缺衣少食，橫批只有南北，暗喻沒有東西，一下子戳中了窮人的痛點。宰相對諧音梗如此熱愛，大宋文人百姓更不必說。

劉貢父是大宋著名段子手，晚年時患有大風(fēng)惡疾，癥狀是眉毛掉光，鼻梁塌斷。這一日，他和好友蘇東坡聚在一處圍爐閑話，劉貢父先編了個故事取笑蘇東坡識人不明招來烏臺之災(zāi)。

話音剛落，蘇東坡不甘落后，立刻道：“有一天，顏回在集市中看到孔子走過來，慌忙避到一座塔后。等孔子走過了方才出來。從此這個塔就有了一個名字——避孔子塔（鼻孔子塌）?！眲⒇暩概c蘇東坡是多年好友，這種玩笑也是兩人多年友誼的體現(xiàn)，是惺惺相惜、患難與共后的豁達明朗。

但到了明代大才子解縉這里，諧音梗就變成了職場中前浪與后浪的對決。據(jù)說，一次解縉參加同僚聚會，有一大臣嫉妒解縉的才華，陰陽怪氣地出了上聯(lián)：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解縉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譏：一馬陷足污泥內(nèi)，老畜生怎能出蹄（題）。罵人不著痕跡，實在是高！

要論嘴損，豬八戒應(yīng)有一席之地。師徒四人過通天河時，鯉魚精要抓唐僧，冰凍了河面，等他們走到冰層中間時擄走了唐僧。師兄弟三人狼狽回到陳家莊，父老問三藏老爺怎么不見了，八戒答：“不叫三藏了，改名叫陳（沉）到底也?！庇謳臀覀儚?fù)習(xí)了一遍唐僧俗家姓陳的知識點。

馮夢龍編纂的《山歌》里也有大量的諧音。例如，挾絹做裙郎無幅（福），屋檐頭種菜姐無園（緣）。（《山歌·別》）金針兒，我愛你是針（真）心針（真）意。（《山歌·金針》）

還有人雜糅歷史故事，編了這么個段子，身為吏部尚書的和珅設(shè)宴請時任兵部侍郎的紀(jì)曉嵐吃飯。席間掉落一根火腿，引來一只黃狗。有心巴結(jié)和珅的官員就故意說：“這來的是狼是狗？我怎么分不清楚？”又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是狼（侍郎）——是狗？”紀(jì)曉嵐一聽，立刻回懟：“您怎么這都分不清楚？看尾巴，下垂的是狼，上豎的是狗。”又強調(diào)了一遍：“記住了，上豎（尚書）是狗?！?/p>

當(dāng)和珅和紀(jì)曉嵐為是狼是狗互相“掰頭”的時候，真諧音梗大戶曹雪芹寫完了他的《紅樓夢》。眾姐妹起詩社，請王熙鳳做監(jiān)社御史，王熙鳳說：“我又不會做什么干的濕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

湘云喝了些酒，夾起席上的鴨頭，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惹來晴雯、鶯兒等人要她罰酒一杯。

賈赦要討鴛鴦做小老婆，鴛鴦嫂子勢利眼，哄著鴛鴦?wù)f有好話告訴她，早就得知消息的鴛鴦立起身來罵道：“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

諧音，從古到今都深受人們喜愛。無論是若有若無的情愫，還是指東打西的嘲諷；無論是生死一線的政治斗爭，還是插科打諢的宴飲場面。你都能發(fā)現(xiàn)，濃縮了機智和幽默的諧音梗在其中默默發(fā)揮著作用。

（摘自“博物館丨看展覽”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