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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民粹主義的美國起源、當代發(fā)展及制度邏輯

        2021-12-08 14:53:04柳亦博王若彤
        天津行政學院學報 2021年6期
        關鍵詞:民粹主義美國

        柳亦博 王若彤

        摘 要:從紛繁的現象和復雜的定義中很難把握民粹主義,想要理解民粹的制度邏輯,必須從源頭出發(fā)考察其發(fā)展演變。當代民粹主義的源頭是19世紀末美國的人民黨,在其誕生后的一個多世紀中,民粹主義在美國的發(fā)展大致可以概括為三個階段:民權運動之前的左翼民粹主義階段,民權運動之后的右翼民粹主義階段,以及后特朗普時期的無領袖民粹主義階段。民粹主義在美國社會中間歇性的爆發(fā),緣于民粹主義已深深扎根在其民主制度中,它通過與自由主義、資本主義、身份政治和代議制的聯(lián)結,形成了一種“民主-民粹”的共生態(tài)。美國只有通過民主制度的自我革新,才有可能擺脫民粹主義的糾纏,否則只能在民粹主義的斜坡上不斷滑向深淵,從現代國際秩序的“締造者”變成國際社會最大的不穩(wěn)定因素。

        關鍵詞:民粹主義;美國;代議民主制

        中圖分類號:D0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168(2021)06-0084-12

        一、引言

        民粹主義是一種復雜的政治現象,除非它表現為具體的行動,否則很難被識別出來。身處在民粹主義浪潮中的人們往往難以分辨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邊界,這是因為二者確實共享了部分理念——民族主義在某種程度上為民粹主義提供了支點,而民族國家則為民粹主義提供了生存空間。蓋爾納(Ernest Gellner)將民族主義比作一頭“大象”,每個研究者只能把握它的一部分而非全部。若沿用蓋爾納的比喻,我們可以將民粹主義比作一只狡猾善變的“狐貍”,學者們根本無法捕獲這個研究對象。歷史上共出現過四次席卷全球的民粹主義浪潮,浪潮的中心分別在19世紀90年代末的美國和俄國、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的拉美、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東亞和東南亞[1],以及2010年之后的盎格魯-撒克遜傳統(tǒng)的民主國家聯(lián)盟,尤其是2016年特朗普上臺與英國脫歐被學術界視為最近的一次民粹主義高峰。民粹主義的危害不僅在于它煽動并利用人們的仇恨,更重要的是它使多數人形成共識的“眾意”變得不再可靠,這從根本上動搖了民主制的基礎。本文旨在重返當代民粹主義的源頭——美國,厘清其發(fā)展脈絡及民粹主義與美國民主制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從而揭示美國現行民主制度的主要缺陷是容易令民主異化為民粹,美國對外輸出自身民主制度的同時也將民粹主義的種子散播了出去。

        二、民粹主義的迷霧

        (一)民粹主義模糊的定義

        民粹主義很難被定義,它時而出現在政治領域,表現為民粹主義政黨或政客上臺執(zhí)政,時而又出現在社會領域,表現為一種排外的社會運動或極具攻擊性的身份歧視。雖然民粹主義有多副面孔,但沒有一副是溫和或懈怠的,在所有民粹主義出場的時空里,它總以某種激進的、暴力的形式顯現。民粹主義者對人民有著獨特的理解,他們所謂的“人民”其實是一個虛構的、同質化的整體,現實世界不存在這種道德上純潔無瑕、永遠正確的“人民整體”。民粹主義話語體系中的“人民”并不等同于公民,而僅是公民的一部分,只有支持民粹主義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民”,其余的人則是當下社會矛盾的罪魁禍首。正是這種奇特的人民構成觀,使民粹主義執(zhí)著于非友即敵、贏者通吃的激進政策,主張不惜代價地排除那些異質性要素,從而重構一種由“真正的人民”聯(lián)合而成的共同體。

        橫向對比來看,世界各國的民粹主義表現形式差異很大;縱向來看,一個國家歷史上多次出現民粹主義浪潮,它們的主題、組織方式和政治主張也往往是不同的。更復雜的是,民粹主義者在野時與掌權時的政策主張時常前后矛盾。在野時,民粹主義者主張不受限制的民意表達,以此突破傳統(tǒng)政治體制和行政流程的桎梏,他們還對政治提出很高的道德要求,似乎民粹主義天生會對那些與憲政有關的體制及其蘊含的終極價值觀——如分權制衡、對多數人意志的限制、對基本權利和少數群體的保護、領袖與民眾之間必要的制度中介——充滿敵意[2](p.79)。但當民粹主義者掌權后,他們則不再對之前那些民意的限制機制充滿警惕和懷疑,同時他們塑造道德政治的熱情也迅速降溫,反而熱衷于塑造一個魅力型領袖形象,并開始接受那些他們一度反對的憲政。民粹主義者們提出的這些自相矛盾的政策主張,使得學者們在給民粹主義下一個統(tǒng)一定義時總是遭遇各種“例外狀態(tài)”,很難找到一個不變的“內核”。多數學者在嘗試著撥開民粹主義迷霧失敗后,承認它具備亨廷頓所謂的“情境式”(situational)定義的特征或維特根斯坦所謂的“開放式”概念的特征,即民粹主義是一種只對特定的情境反應而缺乏歷史連貫性和內在系統(tǒng)性的觀念體系[3]。在不同情境中的民粹主義表現出“家族相似性”,我們雖然能夠察覺到它已現身,但無法確指它究竟是何時出場、又是何時離場的。

        現代政治學研究范式非常依賴清晰的概念,所以盡管難以定義,但學者們在研究民粹主義時依然需要為其下一個定義,這就導致了民粹主義概念的“泡沫”迅速膨脹。有學者認為民粹主義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意識形態(tài)”,有的學者則將其理解為一種反抗精英的“社會運動”或政治“糾偏方案”,還有一部分學者視民粹主義為一系列復雜矛盾的后果。為了厘清民粹主義的概念邊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在1967年曾召開過一次專門的學術研討會,但結果并不理想——與會學者所能形成的唯一共識就是“民粹主義含義太過模糊,以至于無法形成單一的確切定義”[4]。拉克勞(Ernesto Laclau)認為,雖然我們直覺上知道民粹主義運動和民粹主義思想在指什么,但卻很難直接將其轉化為學術概念[5](p.143)??ㄋ埂つ碌拢–as Mudde)將民粹主義解讀為一種相對稀薄的意識形態(tài),認為它總是將社會區(qū)分為“純粹的人民”和“腐敗的精英”兩個對立群體[6](p.6)。俞可平并不認同穆德的觀點,他認為民粹主義并不是意識形態(tài),而是一種周期性復發(fā)的社會現象,在不同的時期與不同的社會問題相結合,它更像是一種噴涂在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體制之上的“政治涂料”[7]。揚-維爾納·米勒(Jan-Werner Müller)將民粹主義理解為一種身份政治,它塑造了“純潔的人民對抗腐敗的精英”的道德化想象[2](p.13)。叢日云則直指米勒對民粹主義的定義漏洞,認為米勒的判斷標準是為歐美右翼保守派量身定做的民粹主義標簽,這種對民粹主義標簽的大幅改造說明米勒同情和支持歐美左翼民粹主義[8],基于這種偏頗的視角自然也就難以洞察民主制度中含有的民粹主義基因[9]。約翰·朱迪斯(John Judis)則提出了一種更富爭議的觀點,他認為世上并不存在一套民粹主義的專門定義,盡管被冠以“民粹”二字的人群和黨派之間確實存在某種家族相似性,但民粹主義其實是一種用以思考和理解政治行動的方式[10](p.iv)。林紅的觀點不同于朱迪斯的虛無,她將民粹主義定義為一種訴諸和求助于人民群眾的學說或運動,具有反建制、反精英和保守主義情結,它在理念上與平均主義、社群主義、陰謀論、反智主義、民族主義甚至種族主義等概念都有交叉關系,在實踐上與直接民主、大眾動員、草根政治、社會運動、“卡里斯瑪”型政治等現象有密切聯(lián)系[1]。應當說,中外大量學者都曾嘗試給民粹主義確定一個清晰通用的定義,但總體上學術界關于民粹主義的知識依舊是碎片化的,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們尚處于一種相互無法說服對方的僵局中。

        (二)民粹主義的近代原點

        既然穿過民粹主義現象的層層“枝蔓”十分困難,不如轉而研究其“根脈”,從民粹主義誕生的源頭考察其邏輯和演歷過程。這是一種異于西方的、更符合中國認知哲學的研究路徑:西方研究開展的前提是概念的清晰完整,而中國的研究則強調從歷史發(fā)展中理解它“道”的演化。對民粹主義的溯源有三類解釋:第一類認為民粹主義最初的現身可以追溯到19世紀俄國知識分子“到民間去”的社會運動;第二類認為美國南部和西部多個聯(lián)盟團體組成的“人民黨”是民粹主義的源頭;第三類則從19世紀法國左翼革命的雅各賓派之中找尋民粹主義的蹤跡。換言之,美國的民粹組織、俄國的民粹運動和法國的布朗熱主義是民粹主義的三個近代原點,它們共同形塑了當今世界民粹主義的核心主張——反對傳統(tǒng)精英和新自由主義,支持基于身份的自我封閉和自我純化。中文文獻中的“民粹主義”一詞最早可見于20世紀初的列寧著作中譯本,當時的民粹主義特指俄國19世紀農民革命時期知識分子中“民粹派”所持的激進主張(即俄語narodnichestvo)。不過,今天我們在使用民粹主義這一概念時,所指對象已經明顯有別于19世紀列寧批判的俄國傳統(tǒng)村社中那些激進的左翼運動。今天席卷全球的民粹主義,無論是在形式還是政策主張上,都更接近美國的“人民黨”而非俄國的“民粹派”。美國的民粹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傳至歐洲,今天法語中的民粹主義“populiste”和德語中的“populist”都以最直白的方式揭示了其美國起源。除了歐洲以外,民粹主義在拉美地區(qū)的幾種主要變形也都是由美國直接或間接傳播所致,應當說,民粹主義的思想早已深深嵌入美國社會之中,成為其政治系統(tǒng)無法剝離的一部分。

        民粹主義致力在社會中塑造一個明確的“他者”,通過各種社會運動將這些異己排除出去,從而實現其構造“真正的人民”的意愿[11]。南?!ち_森布拉姆認為民粹主義者強調人民的純潔性和“整體主義”,這些純潔的人民有可能成為一個團結的整體并擁有一位真正的代表[12]。民粹主義者將失敗歸咎于腐敗精英們的蓄意破壞,現實中我們可見歐爾班總是試圖給異議組織貼上外國間諜的標簽,唐納德·特朗普在選情不利時屢屢指控對手舞弊并宣稱整個體制是“受人操控的”。在對外方面,民粹主義主張文化上抵制多元主義,對所謂“異質文化”的排斥導致民粹主義運動基本圍繞著反全球化、驅逐移民、封閉邊境、取消移民福利這類主題展開。法國的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就將移民的涌入視為對法國“民族認同”的一種威脅[13],其通過“民族—文化”角度定義人民,并將人民同地方主義意識形態(tài)相互嵌合在一起。20世紀70-80年代,國民陣線張貼海報聲稱:“兩百萬人失業(yè),是因為外來的兩百萬移民!”民粹主義的反對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主張與反移民是同一套邏輯,從英國的“脫歐”到特朗普在邊境修筑隔離墻,民粹主義在面對世界流動性增強、地域和領域不斷被打破的問題上持一種保守的國家主義立場,他們篤信將所有不屬于“人民”的外來者驅逐出境是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14]。

        民粹主義的黏性極強,能夠黏附在其他思潮、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組織之上,展現出莫測的多面性和危險的腐蝕性。民粹主義經常與左翼或右翼政治勢力結伴出場,不過這種結合只是暫時的,民粹主義會激發(fā)出左翼或右翼思想中激進的主張,并以追求“真正民主和自由”的名義將這些可怕的主張付諸實踐。從今天美國的民粹主義運動的諸多表現來看,無論是在形式上還是邏輯上,這種民粹主義都逐漸與二戰(zhàn)時期的法西斯主義趨同,二者都主張激進的政策并強調其民主程序上的合法性,都認為自己作為人民唯一真正的代表應當永久掌權,都會將某個或某些外部族群當做歷史的替罪羊,同時也都狂熱崇拜民粹領導人甚至愿意為其使用極端暴力。但必須澄清的是,美國今天的民粹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尚存在著兩點核心差異。第一,法西斯主義的內核是擴張,而民粹主義的內核是鎖閉。第二,法西斯分子和納粹分子譴責民主,認為民主是推動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崛起的原因;而民粹主義者則支持民主制度,雖然有時他們反對那些不贊成改革的議員,但并不反對現行的民主制度,因為恰恰是民主為其上臺執(zhí)政提供了程序上的合法性。

        (三)非左亦非右的民粹主義

        雖然民粹主義可以與右翼或左翼結合,但民粹主義在本質上并不屬于左右政治的范疇,它不是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或平等主義的次級概念,而是另一套政治邏輯。對此,學術界普遍認同民粹主義非左亦非右,所以才將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tǒng)和英國“脫歐”視為第四輪民粹主義浪潮的頂峰,而非英美政治右翼的勝利。事實上,特朗普在競選時期的重要投資人羅伯特·莫瑟(Robert Mercer)是劍橋分析公司(Cambridge Analytica)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正是這家公司為英國脫歐派領袖法拉奇(Nigel Farage)提供了大量的資金和數據支持。因此,2016年英美兩國出現的民粹主義高潮背后是同一伙反建制精英基于社交網絡大數據分析的精心策劃,他們利用政治極化煽動激進主義運動,在混亂中攫取政治利益。從2010年以來第四波民粹主義浪潮的現狀來看,一個國家中民粹主義高漲往往意味著傳統(tǒng)左右政治的衰退,左翼與右翼的集體衰落很有可能是政治失序和國家失敗的先兆。唐納德·沃倫(Donald Warren)在1976年發(fā)布的研究報告《美國中產階級中的激進派》中指出,在美國社會中,民粹主義的支持者們其實非左亦非右,既不屬于民主派也不屬于保守派,既不是窮人也不是富翁,他們是對待有色人種態(tài)度疏離、反對社會福利部門、不信任政府和大公司的“被忽略的中產階級”[10](p.25)。當民粹主義浪潮在21世紀的美國再次翻涌時,被民粹主義鼓動起來的所謂“人民”其實依舊是沃倫在四十年前發(fā)現的“中產階級激進派”(Middle American Radicals)。

        值得強調的是,左翼與右翼的劃分方式其實非常復雜,一個國家的左翼政黨在另一國則可能被歸為右翼,我們必須結合具體的政治生態(tài)、歷史和該國政治在整個政治思想光譜上的相對位置才能作出判斷。同時,一個國家的左翼與右翼往往在斗爭中相互形塑、彼此改造。以美國這種典型的“右派國家”為例,其建國至今二百余年的歷史中從未有過左派政黨執(zhí)政,所以與多數國家的左翼要求建設社會主義不同,美國左翼的主張主要集中在保護個人主義、種族平等、公平分享“美國夢”這一類問題上[15](pp.291-297)。美國國內極端右派——一群與民粹主義者們基本重合的群體——堅決反對外來移民、不加掩飾地強調種族主義和地方主義、針鋒相對地反對左派政黨的一切主張,甚至對保守的中間派和不夠激進的右派也懷有敵意[16](p.529)。在這種政治生態(tài)下,美國的右翼無疑與社會主義國家的右翼截然不同,后者出現在美國就是政治左翼。我們在試圖厘清民粹主義時應當盡量避免被更多復雜概念纏繞,而非尋求這些概念的支援,從民粹主義誕生的源頭按圖索驥才能把握其發(fā)展脈絡、階段和主張。

        三、美國的民粹主義政治傳統(tǒng)

        在幾乎所有經典的政體譜系劃分中,奉行民粹主義的政體都被視為一種非常糟糕的政治形態(tài)。盡管如此,美國自殖民時代至今的400年間始終無法徹底擺脫民粹主義[17],在它的政治系統(tǒng)中似乎總是有層出不窮的民粹主義政客登場,所以美國政治并不僅有特里林(Lionel Trilling)或哈茨(Louis Hartz)所謂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同時還有一種隱蔽但頑固的民粹主義傳統(tǒng)。從某種角度來說,民粹主義傳統(tǒng)就是一種反自由主義傳統(tǒng)。早在獨立戰(zhàn)爭時期,民粹主義思想就已在美國社會中現出端倪,安德魯·杰克遜與美國銀行之間的斗爭更是令這一思潮加速涌動。到19世紀末美國歷史上唯一公開自稱民粹主義政黨的“人民黨”的出現,標志著民粹主義正式登上美國的政治舞臺,隨后各種形式的民粹主義政治運動在美國間歇性爆發(fā),這種激進的思潮由美國快速擴散至全球。為何是美國而非其他國家孕育了民粹主義?蓋因美國社會極強的異質性之故。為了維持國內政治和社會秩序,美國不得不倡導文化多元主義與自由主義,這直接導致美國需要長期面對“身份政治”和“認同政治”的雙重困局。從某個角度來說,美國的民粹主義思潮就是社會對這種政治困局的過激逆反,它如一個始終徘徊在美國上空的幽靈。與定義的混沌相比,民粹主義在美國的發(fā)展脈絡是相對清晰的,大致可以將19世紀末人民黨的出現、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的勃興和2020年特朗普下臺視為三個關鍵節(jié)點,它們分別對應三類民粹主義:左翼民粹主義、右翼民粹主義和無領袖民粹主義(leaderless populism)。應當說,最初美國的左翼民粹主義是一種“弱者的武器”,而右翼民粹主義是一種多元社會中“被忽視者的武器”,無領袖民粹主義則是政府能力下降、政治衰敗腐朽的“并發(fā)癥”。

        (一)民粹主義與政治左翼的結合

        19世紀末,壟斷資本和寡頭政治在美國出現合流的態(tài)勢,農場主們希望農民聯(lián)合起來發(fā)起農民運動以對抗壟斷巨頭,人民黨在此背景下出現。1892年,數個南部和西部州的農民聯(lián)盟與勞動騎士團(Knights of Labor)聯(lián)手組成了人民黨,該黨也被視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民粹主義政黨,它批評美國不受管制的金融業(yè),批評其推行復雜的國庫分庫計劃并強調自由銀幣的作用。人民黨憑借其對抗富豪統(tǒng)治、解決經濟不公的左翼政治傾向塑造了與人民站在一起的形象,從而在1892年大選中贏得五個州的支持和全國共計8%的選票,在1894年大選中其眾議院候選人贏得了10%的投票,獲選州長21人、參議員4人、國會議員4人、州立法議員465人[10](p.14)??紤]到美國的選舉人制“贏者通吃”的特點會極大地排擠第三個政黨,剛剛成立的人民黨能獲得這樣的支持率已是重大的勝利。1896年民主黨人布萊恩在總統(tǒng)大選中慘敗,導致為布萊恩背書的人民黨受到重創(chuàng),隨后工人騎士團宣布解散,這使人民黨因失去大多數藍領工人的支持而很快退出了美國政治舞臺。1908年大選失利徹底宣告了人民黨的垮臺,但民粹主義卻在美國政治系統(tǒng)中牢牢扎下了根,并發(fā)展出了一套美國特色的民粹主義邏輯——“純潔的人民”聯(lián)合起來對抗拒絕提供必要改革的“腐朽精英”。從人民黨的政治理念中能夠清晰地看到,民粹主義并不是被憑空制造出來的,它的許多主張恰恰呼應了美國政治中杰克遜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的傳統(tǒng)。

        20世紀20年代,美國的主流政治被共和黨的商業(yè)振興主義和堅定的個人主義所主導,美國經濟迎來了一波繁榮。1929年經濟大蕭條擊碎了自由市場的神話,公眾對共和黨的失望直接幫助民主黨人富蘭克林·羅斯福當選總統(tǒng)。但羅斯福在當選之后因未能直面美國日益嚴峻的不平等問題而備受指責,路易斯安那州的政治家休伊·朗(Huey Long)趁機發(fā)起了一場左翼民粹主義運動,痛斥財富及權力的不平等,主張一方面應免除低收入人群的繳稅義務,另一方面則應加強對石油公司等巨頭額外征稅。休伊·朗的話語極富煽動性,他以“每個人都是皇帝,但無人頭戴皇冠”為口號競選州長,不斷聲明自己崇尚個人權利、強調人人平等(但對路易斯安那州的種族主義問題保持中立態(tài)度)的政治立場,從而贏得了中下層白人選民以及擔心會因經濟蕭條而落入社會底層的中產階級的廣泛支持。雖然休伊·朗的稅收政策并不合理,但他確實敢于“向富人開刀”并因此引起了羅斯福政府對財富分配不公的關注。

        (二)民粹主義與政治右翼的結合

        20世紀60年代美國掀起的民權運動與反戰(zhàn)運動,是整個美國社會發(fā)生政治和文化轉向的關鍵節(jié)點,亨廷頓稱其為現代美國與后現代美國的分水嶺:此前美國是WASP(White Anglo Saxon Protestant)文化占據核心地位的清教倫理國家,民眾總體上還信任政府和政治家;此后則是文化多元主義占據主流的國家,人們對從總統(tǒng)到國會的各種政治與行政機構的信心水平呈現斷崖式下滑[18](p.289)。而民粹主義的主張恰與主流文化反向變化:20世紀60年代之前,民粹主義與政治左翼結合,強調財富再分配、性別與種族平等;60年代后,民粹主義與左翼脫鉤,轉而與政治右翼結合,強調白人至上、反對種族融合、排斥移民。隨著美國政治和文化的整體右轉,包括非洲裔、墨西哥裔和印第安原住民在內的左翼族群提出了相對溫和的文化多元主義,左翼激進派則提出重構族群關系的“政治文化分離”方案[19],該方案與其后美國出現的“身份政治”存在緊密的聯(lián)系。如果要從20世紀60年代選出幾位民粹主義的代表人物,那么無疑民主黨人喬治·華萊士(George Corley Wallace)一定會入選。華萊士最初是一個和休伊·朗相似的民粹主義者,1958年作為新政民主黨人參加州長選舉輸給了3K黨后,他宣布“我再也不會在黑人問題上輸掉選舉”。1962年,華萊士因支持諸如“今天種族隔離,明天種族隔離,永遠種族隔離”這樣的言論而成功當選亞拉巴馬州州長,并在擔任州長的20年時間中主張一種激進的種族主義——民粹主義,堅持反對種族融合,反復通過強調“保護普通美國白人”“對抗華盛頓官僚暴政”等煽動性話語來鞏固其票倉。雖然華萊士在1972年參與總統(tǒng)競選的過程中遇刺癱瘓,但他還是成功地終結了當時新政派的多數黨地位,也為1980年里根(Ronald Reagan)——另一位被貼上民粹主義標簽的美國總統(tǒng)——改組政府鋪平了道路。華萊士于1998年去世,但他的思想早已融入共和黨的理念中,成為2016年特朗普挑戰(zhàn)共和黨正統(tǒng)觀念的思想基礎[10](p.7)。

        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在多個核心制造業(yè)領域都面臨著全球產能過剩的問題,在此背景下,旨在刺激經濟增長的新自由主義初露頭角。到了80年代的里根政府時期,美國國內的新自由主義思潮更加興盛,金融及服務業(yè)迅猛發(fā)展,與之相對的則是制造業(yè)的加速衰落,大量失業(yè)工人被收入較低的服務行業(yè)所吸納,只有極少數擁有高水平專業(yè)知識的人能夠謀到科技領域的高收入工作,這進一步加速了美國的“二元經濟”和貧富分化,中等收入群體持續(xù)收縮。美國正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里根執(zhí)政時期逐漸成為“最不平等的發(fā)達國家”[20], 而美國的政治哲學和行政哲學始終沒有在理論上找到一個關于分配正義的明確答案,經濟政策也隨著政黨政治周期性地搖擺。盡管當時美國政府許諾自由貿易會帶來更多的工作機會,放松金融監(jiān)管也不會帶來任何副作用,移民政策將阻止非法移民涌入美國,但到1991年,美國仍陷入了一場持續(xù)四年的經濟衰退,經濟增長時被遮蔽的大量社會問題隨之暴露了出來。同時,美國制造業(yè)工作大部分轉移到了西歐和日本,西南部地區(qū)非法移民逐年增加,擠占了美國本土勞工的工作崗位,這些都為其國內民粹主義的蘇醒提供了條件。對選民的承諾落空激起了人們對新自由主義政策的不滿,進而美國國內的民粹主義勢力迅速崛起,美國的民粹思潮通過國際社會的“中心—邊緣”結構快速擴散到亞太地區(qū),引發(fā)了大量民粹主義運動。

        20世紀80—90年代美國左翼民粹主義者的代表是得州的羅斯·佩羅(Ross Perot),右翼民粹主義者則以尼克松及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為代表。億萬富翁佩羅以銷售IBM大型計算機并提供相關服務起家,擁有自己的數據系統(tǒng)公司。佩羅將自己塑造為來自共和黨的人民公仆,幫助人民對抗政府的腐敗和企業(yè)的等級制度,反對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誓要清理華盛頓的“谷倉”并重構人民和政府的關系[21](p.301)。佩羅利用互聯(lián)網的蓬勃發(fā)展和自己的技術資源,設置了基于網絡的“電子市政廳”,旨在打開選戰(zhàn)議題的“黑箱”,在自己與美國民主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直接的聯(lián)系并保證人民會成為“老板”,而自己是人民的“公仆”。1992年,佩羅自成一派,參加總統(tǒng)大選,其對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的擔憂使其最后獲得了19%的選票,隨后又在1996年的大選中獲得84%的選民票。在反對由精英主導的腐敗政治問題上,同樣參加1992年總統(tǒng)大選的里根前副手帕特·布坎南與佩羅立場一致,但布坎南是典型的右翼民粹主義者。布坎南也參加了1996年的總統(tǒng)大選,他也很快建立起了民粹主義者標準的二元對立結構,即一位“手握甘草叉的農民”向傳統(tǒng)“建制派”發(fā)起的挑戰(zhàn)。實際上,布坎南真正的目標是新自由主義。雖然在初選中表現亮眼,一連贏得了兩個州的黨內預選,并戰(zhàn)勝了外界普遍看好的參議員鮑勃·道爾(Bob Dole),但布坎南從未就任過經選舉產生的公職,且20世紀90年代末美國經濟再次迎來一輪好轉,直接導致反對新自由主義的布坎南競選失敗[10](p.50)。右翼的布坎南和左翼的佩羅都未能在1996年總統(tǒng)大選中戰(zhàn)勝克林頓,民粹主義在美國社會暫時潛伏起來。

        (三)新世紀民粹主義的異變

        進入21世紀后,9·11事件和伊拉克戰(zhàn)爭使美國左翼民粹主義更加衰落,反對建制派精英、反對自由貿易的政策主張也很難動員美國的多數人。同時,反對移民、反對多元文化、反對外來宗教的右翼民粹主義則表現得更為強勢。2007年美國房地產泡沫破裂,次年9月雷曼兄弟銀行宣告破產,一場源自華爾街的金融危機嚴重影響了全球經濟。在此背景下,2008年奧巴馬上任后就感受到了來自右翼民粹主義的壓力,他推出一系列改革措施來應對衰退,包括以救助大銀行、援助喪失抵押品贖回權的房主、推行全國醫(yī)保計劃、要求人人購買醫(yī)療保險等方式刺激經濟增長。這些政策直接引發(fā)了右翼對奧巴馬的憤怒,為2009年茶黨運動出現提供了基礎。茶黨認為奧巴馬的經濟刺激方案和抵押貸款救助計劃是在用人民所繳納的高額稅款讓根本買不起房的人去支付按揭貸款,奧巴馬醫(yī)療法案不過是一種對社會財富的重新分配,由此產生的巨大政府開支最終還是以稅收的形式被攤派給美國人民;而茶黨的目標則是給全體美國人“更低的稅收,更少的政府以及更多的經濟自由”[22](p.143)。茶黨運動于2011年達到頂峰,其組織成員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16萬人[23](p.22)。與此同時,左翼民粹主義者們發(fā)起了“占領華爾街”運動,這次運動影響到了全美120多個城市并在警方清場中演變?yōu)榱餮獩_突??偟膩砜矗罢碱I華爾街”是美國衰落的左翼民粹主義所作的困獸之斗,雖然在“99%的美國人民”與“1%的華爾街富豪”之間建構了標準的民粹主義二元對立結構,但左翼民粹力量難以組織持續(xù)的大規(guī)模運動,在11月份天氣轉寒和警方清場的促逼下,該運動最終沉寂下去。美國的左翼民粹主義的大旗隨后被移交到了民主黨人伯尼·桑德斯手中,他的對手則是來自共和黨的右翼民粹主義者——唐納德·特朗普。

        特朗普和桑德斯在政策主張上看似激烈對立,其實質都是在利用民眾對美國現狀的不滿和怨恨,實現抑制新自由主義的目標[24]。2016年美國大選雖然最終沒有成為民粹主義的右翼與左翼之間的“內戰(zhàn)”,但不可否認的是,民粹主義思想在美國政治中擁有幾乎可匹敵自由主義的強大影響力。曾在哈佛大學和漢密爾頓學院任教過的桑德斯是一位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知識精英,他將社會主義與斯堪的納維亞式社會民主相提并論的原因并非是混淆了二者的概念,而是這有利于他向美國中下階層解釋自己呼吁一場徹底的“政治革命”以縮小貧富差距和保護日益縮小的中產階級的政治理念——簡單來說即要求政府服務普通民眾而非服務億萬富翁。然而,左翼民粹主義在美國政治和文化集體“右轉”的大背景下是很難與右翼民粹主義相抗衡的,地產商人出身的特朗普的確毫無從政經驗,但這并不妨礙他在共和黨的民調中遙遙領先。特朗普和桑德斯均反對自由貿易,均表現出強烈的反精英、反建制傾向,但與桑德斯專注于同億萬富翁們斗爭的左翼傾向不同,特朗普的理念表現為對全球化的拒斥、反對非法移民、反對多元主義。早在20世紀末,特朗普就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移民的不滿,他認為大批無技能移民不但拉低了工資,還會消耗公共資源,而這些消耗都需要由美國人民來負擔。

        特朗普和桑德斯都在使用極具煽動性的話語吸引支持者,他們在演講或辯論時極力向公眾傳遞的核心信息就是“傳統(tǒng)精英一直在欺騙你們,而我戳穿了這些謊言”。特朗普有一套慣用的話語體系,用這套話語來展示自己是一個坦誠的華盛頓政治局外人形象,將自己包裝成反抗“特殊利益集團”及兩大政黨中的傳統(tǒng)“建制派精英”的另類精英。2016年上臺執(zhí)政之后,特朗普政府更是毫不掩飾其右翼民粹主義傾向,特朗普在演講中反復建構“人民對抗精英”的二元對立敘事,強硬地退出眾多國際組織和協(xié)定,蠻橫地與中國打貿易戰(zhàn)、在美墨邊境筑墻并要求墨西哥政府為此付費、支持驅逐國內的非法移民,這一系列看似混亂的政策背后實際上都是遵循“美國優(yōu)先”的民粹主義邏輯。隨著特朗普敗選,美國的右翼民粹主義勢力并未隨之衰弱,反而呈現出一種無領袖民粹主義特征,2021年1月6日,一群特朗普支持者沖入國會大廈打斷參眾兩院聯(lián)席會議就是最直接的寫照。拜登很難成為美國的曼德拉,在他的任內,國內的種族矛盾、政治極化、官僚主義盛行和社會貧富差距擴大等一系列容易加劇民粹主義的問題都無望得到解決。不難預見,未來數年民粹主義依舊會籠罩在美國社會上空,這也決定了拜登政府的主要工作將是修補和縫合國內政治而非重塑國際秩序。

        四、硬幣的兩面:美國的民主與民粹

        (一)民主與民粹的共生關系

        盡管美國的民粹主義運動往往出現在經濟蕭條、貧富極化或戰(zhàn)爭之后,但從制度的角度來看,民粹主義并不是社會危機的“伴生物”,而是美國民主制度的“副產品”?;赝祟悮v史可以看到,變得更平等是國家從前現代走向現代的一個明顯趨勢,美國的民主制度在建立之初確實旨在建立一個更加平等的社會,它為社會中處境最不利者抵抗統(tǒng)治權力提供了一個支點。平等在政治領域的表現不僅是所有人都擁有參選的資格(即被投票的權利),更重要的是通過立法實現每個人在基本政治表達權利上的對等(即投票權重相等),所以民主的社會也是均質的社會。民主的確能夠保障所有人擁有平等的政治表達權利,但無法保障作為決策機制的民主本身總能選出優(yōu)良的方案。美國采取的解決辦法與大多數采用代議制的國家相似,即將社會“切分”成幾部分并由其各自選出一個具備相應資格的“代表”參與政治,但美國采用的不是比例代表制而是多數代表制(選舉人制),這使以州為單位的選舉變成“贏者通吃”的零和博弈。在劃分社群時,美國擔心用“階級”理論橫切社會容易促使無產階級團結起來,所以堅持使用“身份政治”來豎切社會以確保社會的單向度化,同時強調“自由主義”以確保社會中個體的原子化,通過一種看似自由的、平穩(wěn)的民主形式來閹割國內無產階級促進歷史變革的功能[25](pp.4-10)。權利平等、自由主義、選舉人制、身份政治、種族主義歷史以及資產階級對社會的控制潛化(introjected)等多重因素輻輳在一起,就使美國的民主政治天然處在一個容易滑向民粹的斜坡上。

        如果將民粹主義比作一場蔓延的山火,那么當今的美國就是一座燃料充足且燃點很低的森林。即便是堅決捍衛(wèi)美國民主優(yōu)越性的福山(Francis Fukuyama),也不得不承認當今的美國正在因民粹主義的侵蝕而出現民主衰退和政治腐敗的狀況[26]。福山也曾使用林務局對抗森林大火的例子作為反映美國政治衰退的一個縮影[27](p.413)——這種衰退的本質正是民主進程被民粹所取代——這也許是因為民粹主義與山火有許多相似之處,既可能是侵略性極強的“地表火”,也可能是悄悄蔓延的“地下火”,且肆虐之后留下的唯有一片灰燼。事實上,站在他者的視角觀察美國就不難發(fā)現,不是民粹主義侵蝕美國政治,而是美國獨特的民主政治孕育了民粹主義,并漸漸形成了一種“民主—民粹”的共生關系。民粹主義是很多國家政治系統(tǒng)的“成癮品”,但卻是美國政治的“必需品”[28](pp.1-7),已深深根植在美國政治系統(tǒng)內部,與整個民主制度纏繞在一起。哲學家波普爾(Karl Popper)認為未來的發(fā)現會影響到過往的歷史,誠然如此,因為新的發(fā)現會帶來新的視角,而從新的視角審視歷史將得出不一樣的結論。在民粹主義誕生后的近一個世紀時間里,人們都沒有將其與美國的民主制度聯(lián)系起來,然而一旦我們察覺到了二者之間難分彼此的共生關系,將對美國的政治制度史得出全然不同于福山的結論。

        美國政治中的這種民主與民粹的共生關系與人們的直覺相反,因為在主流的政治學知識體系中,民主是為了對抗專制而出現的,而民粹則傾向于形塑一種“占據人數優(yōu)勢”的專制統(tǒng)治。但深入考察美國的民主和民粹主義會發(fā)現,其實二者具有高度的重合性,它們的話語核心都是“民意的合法性”[29]。作為專制之敵的民主,是如何與民粹這個專制的同伙聯(lián)系在一起的?關鍵就在于占人口多數的群體是利用這種投票優(yōu)勢謀取私利還是服務于公共利益。美國采用的代議制民主就是少數代表綁架了多數人的意志,一旦民粹主義政治家完成了對“人民代表性”的道德壟斷,美國現行的民主制度也就無可避免地被異化為“有缺陷的”民主,或者更直白地說,被異化為民粹主義。所有代議制的運行邏輯都是將社會切分成不同的社群、團體并各自選出一個“代表”來參與政治,但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慣性決定了它不可能采用階級理論來橫切社會,而是用身份政治來豎切社會。階級之間可以流動,但種族身份卻是固定的,所以對社會的豎切會引發(fā)社群之間的隔離、對抗和怨恨,進而表現為今天美國的政治極化現象。民粹主義者從不認為共同體內的所有人都屬于“人民”,而是僅僅將占據人數優(yōu)勢的群體視為“真正的人民”,他們以及與自己身份相同的人能在投票時穩(wěn)定勝出。相對的,“少數群體”則是投票游戲中永恒的弱者,也是承擔所有代價的那群人。但是,這種系統(tǒng)性的不公正并不會因為受害的只是少數就顯得沒有那么不可容忍。在民粹主義主導的政治邏輯中,一個政治人物或一場政治運動要符合“多數人的意愿”,這就必須將一部分人定義為“真正的人民”,唯有民粹主義者自己才能合理地識別和代表人民[2](p.29)。民粹主義者特朗普在2016年5月的競選集會上所作的發(fā)言,可謂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種虛構一部分人為“真正人民”的做法。特朗普當眾宣稱,“唯一重要的事是人民的團結,因為其他的人毫無意義”[30]。這表明在特朗普及其追隨者看來,美國人民分為兩類:人民和他者。就如當年羅馬帝國對其治下的公民頒發(fā)“羅馬公民權”和“拉丁公民權”一般,民粹主義者眼中的他者就如同那些僅擁有拉丁公民權的二等公民。

        (二)代議制:民主滑向民粹的催化劑

        從表面上看,美國的民主和民粹擁有迥異的價值旨歸和運行邏輯,但深究二者的制度邏輯會發(fā)現他們之間具有更深層的聯(lián)系,即它們都是以“民意的合法性”為基礎來反對缺乏民意的專制統(tǒng)治。在人類進入20世紀之前,幾乎沒有思想家認為民主制是最好的政治制度,甚至還有一些思想家認為這種制度不是“好的”制度。18世紀末美國的“國父”們在制憲時非常明確地反對建立民主制度,他們強調美國應是一個代議共和制而非民主制的國家,麥迪遜主張的共和實質上就是代議制(而非代議民主制),因為彼時的民主被普遍認為是一種近乎民粹的政治形式。然而,冷戰(zhàn)之后的美國在解釋為什么蘇聯(lián)失敗時,找到的原因是自己的制度比蘇聯(lián)好,這完全是一場自由民主對集權專制的勝利。其后美國憑借英語的傳播優(yōu)勢控制了國際輿論的話語權,極力在全球推動所謂的民主轉型運動,其結果就是現代人對民主頂禮膜拜、知識分子將美國學界的話語奉為圭臬,質疑民主將被視同為“替專制辯護”。事實上,人們至今在論證民主制度的優(yōu)勢時,仍須將民主與專制作對比,這恰恰說明了民主制度的優(yōu)勢不是效率或穩(wěn)定性,而是“平等”這一倫理維度。也正因如此,一旦民主制度被異化為一種刻意制造“真正的人民對抗腐朽的精英”的民粹主義,民主制度的倫理優(yōu)勢也就與其合法性一并消失了。

        必須看到,那些曾經促使民主成功的因素,今天正在逐漸變?yōu)橥{民主的因素——代議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31]。米勒將民粹主義的崛起視為代議民主制出現的結果[2](p.26),事實上,直接民主或者其他類型的間接民主也很難逃出民粹主義的陰影,這一點可以從歐美國家的民粹主義發(fā)展史中得到印證。只不過,代議民主制在促使民主異變?yōu)槊翊膺@一點上,表現得尤為突出。托克維爾早就察覺到美國的民主存在著“多數人的暴政”難題,即名義上每個人可以憑自由意志投票,然而投票的多數決原則意味著選舉總是體現多數人的利益,而代表多數人參與政治的議員們實際上才是掌控權力的人。人民擁有主權但并不直接行使權力,而是將權力委托給代表來行使,然而美國的代議民主制并沒有試圖促進代表們忠實表達民意,反而默許甚至鼓勵代表自主選擇他認為合理的方案。事實上,在密爾構想代議制政府時,代表就沒有被設計為民意的“傳聲筒”,密爾的主張是賦予代表充分的自由決定權,這當然就很難抑制代表們只關注自己利益、忽視選民訴求的沖動。雖然密爾自己指出了代議制存在的這一弊端,但未能提出行之有效的解決思路,他只是強調在決定代議制政府的最佳構成時,應反復考量如何防止掌權的代表們?yōu)榱藢崿F統(tǒng)治階級的眼前利益而永遠損害社會全體利益。我們無法因此苛責密爾,對于從小接受高強度精英教育的他而言,最令密爾擔憂的不是代議制易使民主向民粹異化,而是他精心設計的代議制政府會變成平庸低效的腐朽之物。密爾相信,隨著選舉權的不斷下降和擴散,分屬于不同階級的代表們會漸漸聚攏為一個階級,而由同一階級的人構成的多數將實行階級立法,這會導致代議制政府陷入一種集體的平庸[32](p.110)。今天美國的民主制度,就是這樣一種在民粹主義拖曳下逐漸平庸低效的典型。

        總的來看,美國作為一個偏保守主義的右翼國家,民粹主義者在煽動民眾時常常宣稱他們認清了那些“東西海岸的精英階層”與非裔美國人為代表的“邊緣人群”這兩類不屬于“真正的人民”的群體之間存在著一種復雜的共生關系,正是他們篡奪了本屬于中西部地區(qū)美國白人應有的權力。這套將所有過錯指向“他者”的典型民粹主義說辭具有很強的社會動員能力,但并沒有提出一套完整的社會改良方案,它所強調的社會平等其實是依靠對建制派精英和社會邊緣群體的雙重掠奪來改善自身的福祉。這種做法只會加劇美國政治的極化和社會的撕裂,并讓民粹主義在觀感上越來越近似法西斯主義——為種族主義振臂高呼、將某一部分人當作替罪羊、聲稱自身的道德獨占性并主張一套“最終解決方案”。民粹主義盛行的美國將“用一把尺子量世界”,僅以“是否確立了選舉制度”來區(qū)分一個國家,這無疑是將復雜問題過度簡化了。民主不是政治秀場,更不是帝國主義擴張的工具,它只是一種決策機制,民主的最終目的不是以不將任何人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來顯示當政者尊重公民權利,而是讓所有人都能自由地選擇最有助于共同體實現平等的方案。民主之所以能促進社會平等,就是因為它為個人抵抗統(tǒng)治權力提供了一個社會支持的“支點”——這種“支點”是過去所有保持先進性的社會都曾提供過的一種保護性公共服務[32](p.113)。然而今天的美國卻將這個“支點”放置在“代議制”的基石上,所有人都需要選出具備相應資格的代表去為自己爭取利益。但是,采用豎切方式區(qū)隔社會的美國,被選舉出來的參議員其實是基于不同身份的社群代表,也就是說,美國的代議制會不斷強化社會對身份政治的依賴,進而使民粹主義反復出現。

        民粹主義除了會對政治秩序和社會倫理造成顯而易見的危害和貶損之外,還有一個隱藏的危害:民粹主義運動過于激進和高調,許多本不應由它承擔的錯誤往往被政客們推給民粹主義。這樣做會遮蓋那些已現端倪的更大的危機,如毫無節(jié)制地開發(fā)用于戰(zhàn)爭的人工智能(殺人機器),或者在應對新冠疫情時引導人們仇視特定族裔。民粹主義的盛行不但會影響美國國內的政策,也會極大地改變美國的外交政策。具體來說,美國將人類世界理解成一個民主國家對抗其他國家的冰冷殘酷的霍布斯/米爾斯海默世界,它會繼續(xù)保持“本土優(yōu)先”的孤立主義政策和對軍事強權的追求,甚至有可能在民粹主義催化下走上“真理只在射程之內”的進攻性現實主義道路。當然,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真理更可能在“射程之外”,因為暴力和恐懼從來不是真理之母。需要警惕的是,隨著美國作為唯一“超級大國”的優(yōu)勢不斷消逝,為了將國內風險轉嫁出去,未來美國極有可能向其他國家輸出民粹主義,挑動競爭對手們的地緣政治沖突或國際貿易摩擦,或在疫情防控、國境問題、民族問題和文化認同上持續(xù)煽動仇恨、制造矛盾,并借助英文媒體虛構或夸大這些矛盾。如果美國不能完成民主制度的自我更新,那么它就無法擺脫民粹主義的漩渦,作為傳統(tǒng)國際秩序最大“衛(wèi)道士”的美國也將變成這一秩序的最強“挑戰(zhàn)者”,這是一個或可暫緩卻無法逆轉的歷史必然??梢哉f,今天的美國已經走到了一個決定性的十字路口,如果不能促進民主由一種“意見加總”的決策機制轉變?yōu)椤爸R加權”的機制[33],由選出代表操弄民意的“代議制”轉變?yōu)槭艿秸蝹惱硪?guī)范的“合作制”[34],那么美國很可能會在民粹主義的拖拽下滑向危機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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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張英秀]

        On the American Origin,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and Institutional Logic of Populism

        Liu Yibo, Wang Ruotong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Abstract:

        It is difficult to grasp populism from numerous phenomena and complex definitions. To understand the institutional logic of populism, we must examine its evolution from the source. The source of contemporary populism is the Peoples Party of the United States at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In more than a century after its birth, the development of popu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can be roughly summarized as three stages:the left-wing populism stage before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the right-wing populism stage after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and the leaderless populism stage after the Trump era. The reason for the intermittent outbreak of populism in American society is that populism has been deeply rooted in its democratic system. Through the connection of liberalism, capitalism, identity politics and representative system, it has formed a “democracy-populism” common ecology. Only through the self-innovation of the democratic system can the United States get rid of the entanglement of populism. Otherwise, it can only continue to slide into the abyss on the slope of populism, from the “creator” of the modern international order to the largest “unstable factor”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Key words:populism, The United States, representative democ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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