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范文正公文集敘》為例"/>
王 玥
(綏化學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
《范文正公文集敘》載于《范文正公文集》,是北宋大文學家蘇軾所寫的一篇散文,篇末有“元祐四年四月二十一日”之句,當是作于彼時。范仲淹,北宋名臣,愛國將領(lǐng),字希文,謚文正,世稱范文正公。蘇軾對范仲淹非常崇敬,短文是蘇軾受范仲淹第三子范德孺所托、為范仲淹文集所做的一篇序,用文中的話來概況就是:“且以公遺稿見屬為敘”。從受邀做序到寫成,期間間隔了十三年,作文時蘇軾五十五歲,距離震驚文壇的“烏臺詩案”也已經(jīng)過去十年,正是蘇軾所言“人生百半,去日苦無多”的時候。文章著墨不多,因其質(zhì)樸動人,成為后世語文學習的典范篇章。本文試從《范文正公文集敘》入手,由小見大,管窺蘇軾的寫作觀。
《范文正公文集敘》可以大致分為兩部分,首先寫作者對范仲淹的敬仰和終身不得一見的遺憾:“軾始總角,入鄉(xiāng)校。士有自京師來者。”蘇軾在八歲的時候讀到當時文學家石介寫的《慶歷圣德詩》,知道了范仲淹。“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 ”“天人”二字既寫出了蘇軾童言童語的稚嫩,同時也寫出了范仲淹在幼年蘇軾心中的地位?!绊n、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杰也?!贝颂幱衫蠋熤?,引出韓、范、富、歐陽,贊為人杰,自然逼真,文章也極靈動跳脫。彼時的蘇軾“時雖未盡了,則已私識之矣?!?時隔四十七年,但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說明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jīng)在幼年蘇軾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段“初識范公”的細致描述,具體而又生動。
嘉祐二年,蘇軾中舉赴京城,得知范公已逝,遺憾之余,蘇軾趕赴范仲淹墓前,看見了歐陽修為之寫的墓志銘“讀之至流涕”,仰慕十五載,神交十五年,卻最終不得一見,這成了蘇軾莫大的遺憾:“吾得其為人,蓋十有五年,而不一見其面,豈非命也歟?” 將不得一見范仲淹歸之為“命”,深深的遺憾及對范公的崇敬躍然紙上,此處是作者第一次直接表示出了遺憾的心情。
這種遺憾并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減少,在結(jié)識了歐陽修、韓琦、富弼其他“三杰”后,這種遺憾反而加重了, “恨子不識范文正公”,寫出不僅蘇軾以此為恨,歐陽修等也引以為憾,這是文中出現(xiàn)的第二次“遺憾”。這些文字,凝結(jié)著作者傷心的淚水。后來的十幾年間,蘇軾分別結(jié)識了范仲淹的三個兒子,并與三子一見如故,于是得見范公遺稿,于是有了這篇序文。蘇軾寫與范仲淹三個兒子的相識過程,沒有合而為一,一同記敘,雖是簡寫但又一次次地分寫,是因為每寫一次,就又把這種感情加重渲染了一次。通過這一系列的敘述,蓄勢已滿,最后用“嗚呼”一節(jié)文字,歸結(jié)到“以八歲知敬愛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從之游;而公獨不識,以為平生之恨”,寫他對范公的敬仰之情如天高,如海深,強烈地激蕩著讀者的心。在作此文的五年前,他曾在《跋范文正公帖》寫道:“軾自省事,便欲一見文正公,而終不可得。覽其遺跡,至于泫然。人之云亡,邦國可不哀哉?!庇纱丝梢娞K軾對范仲淹的感情。
至此,文中用了一半的筆墨敘述蘇軾和范仲淹的淵源,既表達了自己對范仲淹的敬仰,也交代了寫作緣由??v觀前半部分的筆墨,沒有浮夸的辭藻,也沒有氣勢磅礴的渲染,只是認真回憶追述,但依舊質(zhì)樸感人。文風與蘇軾的寫作觀一脈相承。
蘇軾在寫作上提倡“有為而作”。他認為文人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是“有為而作”的基礎。所以文中蘇軾極力贊揚范仲淹:“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其文,亦不待敘而傳。”他認為范仲淹的功績不需要靠文章來顯揚,他的文章也不需要靠某人做序而留傳,這正符合蘇軾一貫主張“意”的觀點。接著蘇軾以謙恭的態(tài)度再次表達了自己作文的目的,即“以八歲知敬愛公,今四十七年矣?!彼J為自己從八歲起至今的47年中,一直敬仰范仲淹,當年的三杰中唯獨沒有結(jié)實范仲淹是他“平生之恨”,借此機會“若獲掛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門下士之末。豈非疇昔之愿也哉!” 這段話是作者強烈感情的抒寫,其情之篤,感人肺腑。這里又一次正面指出自己未能見到范公“為平生之恨”,把情感的波瀾推到了高潮。蘇軾的一生受惠于前輩良多,無論是歐陽修的“當放此子出一頭地”,還是宰相韓琦的“愛人以德”,即便是政見不同的王安石,在蘇軾遭遇“烏臺詩案”時也曾施以援手。所以蘇軾對前輩一直心懷感激,在文中他不止一次地表達不能結(jié)識范仲淹的遺憾,蘇軾認為能為范仲淹的文集做序,是他的榮幸,圓了他多年的一個夢。因為作者對范公異常崇敬,所以能為范公的文集寫序,能把自己的名字排在范公的學生之列的末尾,也算是一種安慰和榮幸了。一如歐陽修等人對他的獎掖、培養(yǎng),在受惠前輩的同時,蘇軾十分重視人才的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
蘇軾散文歷來受人稱道,他的散文理論也因富有創(chuàng)新意義而著稱于世。他曾在《策總敘》提出:“臣聞有意而言,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1]。蘇軾贊賞那些“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2]。 的文章。他直接表明“救時”“濟世”就是他對作文所要求的“意”,直言希望朋友弟子在寫作時要主動學習這種“意”:“今觀所示議論,自東漢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馭今,有意于濟世之實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觀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與凡學道之君子也?!盵3]蘇軾繼為北宋文壇盟主后,很多后學之士紛紛投其門下,拜他為師,即使遠謫海角天涯,也還有人不遠萬里去儋州向他求教作文之法。不僅是“蘇門四學士”“蘇門六君子”,不少后學都得到過他的熱情指點,諄諄教導。
秦觀在《答傅彬老簡》一文中指出:“蘇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際。其次則器足以任重,識足以致遠。至于議論文章,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秦觀把“蘇軾之道”放在首位,提倡蘇軾“深于性命自得之際”的能力,認為他的“議論文章”是“至粗者也”,這說明秦觀對蘇軾具體散文之外的精神品格的關(guān)注。金代時,趙秉文、王若虛都贊成蘇軾的立意說和辭達說,主張學習蘇文的平易通達,因此趙秉文在《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說:“文以意為主,辭以達意而己?!?/p>
這篇文章在寫法上的另一特點是襯托。作者不僅從正面抒寫了自己對范公的深情,而且還以古人作比,襯托了范公的功績。接下來他以古代的圣賢君子和韓信諸葛亮做例子,論證成大事者要早立志并且要經(jīng)過矢志不渝的實踐。發(fā)出了“此豈口傳耳受,嘗試為之,而僥幸其或成者哉”的感慨。作者以商湯的大臣伊尹、周初的姜太公、春秋齊桓公的宰相管仲及戰(zhàn)國中期的樂毅為例,說明他們稱霸的謀略都是在未做官之前就有了,并非做官以后學的。后半篇贊范仲淹的事功文章,重點寫事功。這段寫法同上段不同,它沒有具體條列范仲淹的種種功勛,而是把他同古代杰出人物作比擬,從總的方面加以極精練地概括。
蘇軾視文學創(chuàng)作為永恒之物。他不僅誠實地寫下自己的人生,而且熱情地謳歌歷史上的完美人格。無論屈原、陶潛、杜甫、李白、范仲淹,都在他筆下散發(fā)著理想人格的光輝。他特別善于發(fā)現(xiàn)前代偉人的性格特征,從大處把握,竭力推崇,使之得以弘揚?!斗段恼瘮ⅰ冯m然是序文,但范仲淹的人格個性卻在字里行間得到了贊頌:“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憂,則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故為萬言書以遺宰相,天下傳誦。” 這里蘇軾暗用了范仲淹《岳陽樓記》的語意,他著力稱贊的正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偉大胸懷。蘇軾認為范仲淹,是可以與伊尹、太公、諸葛亮、韓信等圣賢相匹配的,突出他早年身居卑位時即已抱負遠大,懷有治國方略,所以更能充分展現(xiàn)他對國家民族的杰出貢獻。如果在這里一一列舉他的功績,就會顯得瑣碎而缺乏力量?!端问贰し吨傺蛡鳌酚涊d:“仲淹內(nèi)剛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時方貧,其后雖貴,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而好施予,置義莊里中,以贍族人。泛愛樂善,士多出其門下,雖里巷之人,皆能道其名字。死之日,四方聞者,皆為嘆息?!庇纱丝梢姡K軾對他的評價并非恭維之詞。
最后,蘇軾提到了范仲淹的文集:“今其集二十卷,……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悌,蓋如饑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雖弄翰戲語,率然而作,必歸于此?!?在蘇軾看來,“天下之至文”源于社會現(xiàn)實,也源于內(nèi)心的沖動和情感。蘇軾的創(chuàng)作思想既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又符合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蘇軾認為范仲淹的文章內(nèi)容總離不開“仁義禮樂忠信孝悌”, 是因為范公的文章與范公的品德緊密相聯(lián)。 “非有言,德之發(fā)于口者也。”“非能戰(zhàn)也,德之見于怒者也?!薄肮侍煜滦牌湔\,爭師尊之。”與前文所言“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其文亦不待序而傳”一樣,都強調(diào)了范仲淹深厚的品德修養(yǎng)。這是完全契合了蘇軾“濟世”“救時”的文學觀,這也正是這篇文章的靈魂所在:因范仲淹的高尚品德,所以他名揚四海,受到人們的尊重,因而人們也都傳播他的文章,所以范公的文,也是因為有“德”才得以傳揚。前人稱此文是 “識度自遠”(明茅坤《宋大家蘇文 忠公文抄》卷二十三),“歷敘因緣慕望處,情文并妙”(清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東坡集錄》卷五),都是看到此文乃是蘇軾真情的自然流露。
蘇軾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濟世愛民、重視人自身價值的思想,主要植根于儒家傳統(tǒng)文化。儒家人文精神既肯定了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又發(fā)現(xiàn)了人的價值,同時,從社會關(guān)系上肯定了個體人格的意義。孟子所言“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以及“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都體現(xiàn)了一種理想人格,這種理想人格已成為中國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其在《范文正公文集敘》中對范仲淹人格美的贊揚,對范仲淹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的崇敬,都標示著蘇軾對完美人格的追求。無論是擢升還是貶謫,蘇軾都沒有忽視對個人品性的磨練,更沒有忽視對理想人格的追求。他的創(chuàng)作視角始終關(guān)注“人”的獨立價值和人格,他以如椽巨筆踐行著對“真善美”的追求,謳歌著自強不息、生生不息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