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鳳 雙
(甘肅政法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蘭州 730000)
正邪兩賦是《紅樓夢》的哲學(xué)總綱,是曹雪芹塑造人物所秉持的主要原則。正邪兩賦說源于中國哲學(xué)思想中的“氣論”,認(rèn)為天地萬物包括人皆由氣演化而來,氣有陰陽之分,人有善惡之別。曹雪芹在此理論基礎(chǔ)上發(fā)掘出第三種人性,即秉正邪二氣之人,并列舉歷代名士為例,他們或是情癡情種,或是逸士高人,還有的是奇優(yōu)名倡,雖貧富貴賤不同,其本質(zhì)都是不同凡俗、離經(jīng)叛道、乖僻邪謬、難為世容的悲劇性人物。這種人既不能成為仁人君子,也不能成為大兇大惡,他們的共同特征是“真”,自然,不造作,率性而為,淡泊名利,多情多藝,且才學(xué)見識皆在一般人之上,具有詩人、哲學(xué)家、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以賈寶玉為代表,包括金陵十二釵,乃至《紅樓夢》中的其他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為“正邪兩賦”。
《紅樓夢》第三回有兩首《西江月》這樣評價賈寶玉:“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又說他:“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fù)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對此,一些紅學(xué)家們認(rèn)為曹雪芹是正話反說,表面上是批判,實則是贊賞,寓褒于貶,正文反作,充分地肯定了賈寶玉的叛逆精神。仔細(xì)想想,賈寶玉和歷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的正面人物相比,確實是大不相同的,傳統(tǒng)的小說寫好人則好到極致,壞人則壞到極致,而賈寶玉似乎不能簡單地用好與壞來形容,正如脂硯齋所說,他不賢不愚,不善不惡,算不上正大光明,也不是混賬惡賴,是“今古未見之人”,實在不能評出他是何等人物。他生于仕宦之家,卻討厭科舉做官,視那些熱衷功名的人為“國賊祿鬼”,敬而遠之;身處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卻同情、尊重女性,為自己生為男子而感到遺憾;作為一個貴族少爺,卻沒有一點架子,經(jīng)常與下人沒上沒下、亂玩一陣,見著他不理睬也不惱火,隨便怎么都過得去。從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角度來看,他背叛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是這個階級的逆子貳臣,是“混世魔王”“孽根禍胎”,但在我們今天看來,他的這些所謂的罪狀,卻恰恰是他的亮點,是值得肯定和贊揚的,表現(xiàn)了他對自己出身的貴族階級的否定,對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的大膽挑戰(zhàn)與批判,具有了初步民主主義的思想,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產(chǎn)生的“新人”的典型代表。許由、陶潛、阮籍、陳后主、劉庭芝、唐伯虎、祝枝山以及卓文君、紅拂、崔鶯等都是這樣的人物。他們的不同流俗、不拘禮法的乖僻性格,被正統(tǒng)的、主流的價值評判標(biāo)準(zhǔn)視為異類,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最終導(dǎo)致悲劇的結(jié)局。
《科爾沁旗草原》的主人公丁寧同樣具有這樣的特點。作為丁氏家族的第四代傳人,丁寧盡管出生于家道中落之際,也依然享受著安逸自在的貴族生活,是整個家族的寵兒,被眾多女人們環(huán)繞,地位與賈寶玉頗為相似。但是畢竟時代不同了,丁寧不可能像賈寶玉一樣整日呆在大觀園里與姐妹們廝混,為純真的愛情患得患失,他走出草原,到大都市接受了新文化、新知識,受到西方現(xiàn)代思想的影響,認(rèn)識到土地的罪惡,反對剝削壓迫,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希望農(nóng)民起來反抗獲取新生。他帶著一顆熾熱的心,凱旋一樣地回到自己的老家——一片新興的莽野,這里有著綺麗的沃土、蔥郁的山林、北國的朔風(fēng)、老農(nóng)頑健的白髯、女人黑炭精的眸子……他想在這里把自己鍛煉,把自己造鑄,在這里吸收生之跳躍,感應(yīng)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潑辣,使自己成為時代巨人?!彼哉J(rèn)為是“亞歷山大的胚子”,“要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要用自己的脊椎骨“來支撐時代的天幕”,摧毀那一切的病態(tài)與不快,使那些被遺棄被壓抑的得到拯救,使草原恢復(fù)往日剛健。他想:“凡是我所否認(rèn)的,我都要摧毀呀!凡是不適于我的估計的,也必須要投到地獄里去呀!我是Proernetoe的刀子,我有這種自負(fù),因為我受過新時代的任命和委托,把我所不愿見的、不承認(rèn)的習(xí)慣、道德、制度,都投到一切否定的虛無里去吧,這是必須如此的,這是我對時代的清除!我沒有寬恕,我沒有原宥,在我的字匯里,我只有暴亂和爭強,沒有和平、順受……”“一種噬人的暴怒攫住了丁寧的全身。他想立刻把宇宙摧毀,把人類摧毀,把自己摧毀,然后一片片地落下去,讓一切與滅亡同在!”“他幾乎要跳起來,先拿著這個園舍作毀滅的對象?!?/p>
美國學(xué)者夏志清認(rèn)為“作者是將丁寧作為那個時代的英雄來描寫的”[1],我想,這個說法大概是沒有錯的,丁寧身上所具有的個人主義英雄的理想和氣概,我們在閱讀時是非常強烈地感受到的。他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救難英雄來到這大草原上,發(fā)誓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拯救病態(tài)的草原,拯救草原上那些悲苦的人們,使他們擺脫傳統(tǒng)的束縛,做一個時代的新人。
應(yīng)該說,這種個人主義英雄形象在五四以后的文學(xué)里是很普遍的,巴金筆下的大部分人物就是這種類型。丁寧和巴金等作家所塑造的啟蒙英雄在根本上是沒有什么差別的,但由于端木蕻良的特殊的家世,他的大地主的父親和他的佃農(nóng)的母親所給予他的雙重血統(tǒng),使他在審視和批判自己的封建家庭的時候表現(xiàn)出更為復(fù)雜的情緒。他同情那些被土地壓榨得幾乎沒有活路的農(nóng)民,希望他們起來反抗?fàn)幦∪说纳?,但?dāng)他們真的聯(lián)合起來推地抗租,他又放不下大地主的與生俱來的威嚴(yán),無法忍受自己被冒犯、被威脅,于是他瘋狂地改變初衷,寧可讓地撂荒,也決不向這些“泥腿”投降,雖然經(jīng)過老管事的“謹(jǐn)慎的錯覺”,土地最后并沒有撂荒,而是僅僅減了二成地租,對丁家來說也沒有多大的損失,但卻將所有的反抗者都鎮(zhèn)住了,從而贏得了與丁家祖上一樣的名聲:精明強干、不好對付,成為科爾沁旗草原上一個大地主風(fēng)范的“傳統(tǒng)的英雄”。他欣賞大山,說大山是“力量的典型”,是真正的時代的新人,他要幫助大山成長起來,和他一起改造草原,改造社會,即便是大山帶頭煽動佃戶抗租,差一點造成了丁家的傾家蕩產(chǎn),也沒有攆走大山,在聽說三奶要把大山送官坐牢時,連忙趕去制止,并決定如果大山遇險必出手相救。然而,由于家庭和階級的對立,他和大山終于沒有走在一起,而是分別選擇了不同的方向。
除大山外,丁寧還有一個要幫助的對象——春兄,他姨母的女兒。春兄的家境十分貧苦,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整日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丁寧非常同情她的處境,想幫助她去南方讀書,使她走到全新的世界里去,成為一個智慧的新人,但春兄的父親蘇黑子為了錢將春兄騙回家,并把她送給了土匪頭子,不久即遇難了。在一次野外游玩時,他遇到了北天王的后裔,一個叫水水的女孩子吸引了他,她的紅玉的唇,無底的眼,她的水樣的天真,都使他深深的迷戀,情難自禁下與之發(fā)生了關(guān)系,并許諾接她到城里住,但當(dāng)他遵守諾言讓大山去接她時,得到的卻是她被土匪糟蹋致死的消息。
面對這一個個殘酷的現(xiàn)實,丁寧開始思索過去的種種,感到從沒有過的孤獨。父親、二十三嬸、蘇姨、水水、春兄……這些他親近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他,永遠地逝去了,而他卻什么都做不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廢物,對周圍的一切都無能為力,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我將無力跟這草原斗爭了,我的力量是投在海洋里的涓埃”,他痛恨“自己竟成為一個失望之余的一個虛無的影子,對于一切都不能投資自己的力量”,一個熱心的運動家,只好忍耐地作一個冷淡的旁觀者。他的理想完全破碎了,他的前進的勇氣幾乎都被摧折了,他感到非常疲倦,對一切都產(chǎn)生厭倦之感。于是他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我不是海,我沒有海那么濕潤;我也不是山,我缺乏山的崢嶸”,最后,帶著失落和創(chuàng)傷,丁寧離開了草原,結(jié)束了他的偉大的改革計劃。
從剛回到草原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到離開草原時的悵然若失、黯然神傷,丁寧完成了一個時代新青年的成長發(fā)展歷程,在一次次實踐中認(rèn)清自我,反思自我,這是作者為他做出的恰當(dāng)?shù)陌才?。端木蕻良在談到丁寧時說過:“丁寧,自然不是我自己。但他有同時代的青年的共同血液?!盵2]我完全贊同這個提法。丁寧不等同于端木蕻良,但他有著端木蕻良的影子,他的一切來源于作者的生活背景,包括家庭出身、思想情感、經(jīng)歷體驗、知識素養(yǎng)等等。丁寧接受了新文化新知識,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進步思想,是封建思想的叛逆者,但要他負(fù)起改造整個社會的重任,是不太符合現(xiàn)實的,因為不論是他還是作者本人,都不能完全擺脫時代和階級的局限而迅速走向新生,就像五四以后被新思潮喚醒的許多青年作家常常感到夢醒后無路可走一樣。
值得注意的是,丁寧自我標(biāo)榜為新人,也力圖去教育改造身邊的人成為新人,反對剝削壓迫,倡導(dǎo)平等自由,但對于每天伺候他的侍女靈子,卻放任自己的貴族階層感情的恣縱,把她作為狂亂的對象,一夜纏綿過后又始亂終棄,留下她一個人面對那不可知的未來。他厭煩三奶家的腐敗糜爛的生活,尤其是三十三嬸更令他憎惡,但為了父親的囑托,他不得不裝扮出一種“逗弄的情緒”,在那女性的國度里盡量地周旋,使她們滿意,雖然他心里是那么嫌惡,就像被圍在一群蒼蠅、蚊子、臭蟲、跳蚤中間。類似的描寫在《紅樓夢》中也有,比如賈寶玉一向尊重女性,主張平等待人,卻在一個雨夜因為久久叩門無人來開而大動肝火,腳踢襲人;他鐘情于黛玉,卻整日與大觀園中的眾女子廝混,舉止親密,甚至也曾經(jīng)有過動情的時刻。這樣的賈寶玉和丁寧是不可愛的,是不受讀者喜歡的,但卻是他們自我的一部分,是滲透在骨子里的,不會輕易被改變的,也就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劣根性。也正因為這樣,讀者才認(rèn)為賈寶玉和丁寧都是“真的人物”,是活的、有血有肉的人,兩部作品的價值即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