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榮
(南京審計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815)
《左傳》中載錄的人物數(shù)量很多,據(jù)統(tǒng)計多達1800多人①周淑舫說:“《左傳》寫了一千八百多個人物,其中女性僅有一百六十幾個,不足十分之一,而稍微展開敘事的女性只有三十一個。由于《左傳》所記的女性事跡過于簡單零碎,所以未有專文對此進行研究論述?!保ㄕ劇蹲髠鳌访鑼懙恼媾孕蜗?,《東疆學刊》,1986年第2期);人物的角色也很多樣,上至天子諸侯下至仆豎閹寺,幾乎涵蓋了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如此眾多的人物,作者并沒有一視同仁,有的濃墨重彩,有的則如草灰蛇線。從表現(xiàn)的角度來看,濃墨重彩者屬于顯性,草灰蛇線者屬于隱性;前者是作者擬特別突出的,而后者則是作者想有意掩飾的。前人很早就注意到《左傳》敘事中存在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的傾向性。清人劉獻廷說:“《左傳》每一篇傳,必以一人為主,一事為經(jīng)。若此篇固以城濮之戰(zhàn)為經(jīng),而晉文為主矣。故詳于寫晉而略于寫楚已?!盵1]馮李驊、陸浩也說:“《左傳》大抵前半出色寫一管仲,后半出色寫一子產(chǎn),中間出色寫晉文公、悼公、秦穆、楚莊數(shù)人而矣?!保ā蹲罄C·讀左卮言》)[2]值得注意的是,《左傳》中的那些或詳或略的人物,與我們通常的認知有所偏離,即并非重要的人物敘述詳細,而輕微的人物則文字簡略。這種人物敘述的或隱或顯安排,既顯示出《左傳》獨特的人物選擇標準,同時也反映出作者獨特的人物表現(xiàn)方法,更體現(xiàn)著該書獨特的思想和理想訴求。本文擬對書中人物呈現(xiàn)的顯和隱的表象及因果關(guān)系略作分析。
《左傳》中有很多人物,在后世看來,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個人影響都很大,可是書中卻對他們惜墨如金,與傳統(tǒng)的理解差別巨大。比如魯國的柳下惠、鄭國的共叔段等人,即是如此。柳下惠在魯國,共叔段在鄭國,都是很有影響的人物,《左傳》對二人的處理方式很有代表性,以下擬主要通過二人的情況,進行論述。
柳下惠頻繁出現(xiàn)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之中,《國語》《論語》《孟子》《莊子》《戰(zhàn)國策》等文獻中均有記錄,可見他在春秋時期的影響很大,更不用說在父母之邦的魯國了。比如《論語》中就記載了孔子多次提到柳下惠,并且都予以較高肯定。具體如下: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論語·衛(wèi)靈公》)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保ā墩撜Z·微子》)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薄拔覄t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保ā墩撜Z·微子》)
孟子也頻頻向他致意,《孟子》中有多處論及。具體如下: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保ā睹献印とf章下》)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公孫丑上》)
戰(zhàn)國時期,燕王喜寫給樂毅的信中說:“柳下惠不以三黜自累,故前業(yè)不忘;不以去為心,故遠近無議。”(《戰(zhàn)國策·燕策三》)《孔子家語》中提到了柳下惠著名的“坐懷不亂”的事情:
魯人有獨處室者,鄰之嫠婦亦獨處一室。夜,暴風雨至,厘婦室壞,趨而托焉,魯人閉戶而不納。厘婦自牖與之言:“子何不仁而不納我乎?”魯人曰:“吾聞男子不六十不閑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納爾也?!眿D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嫗不逮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濒斎嗽唬骸傲禄輨t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笨鬃勇勚?,曰:“善哉!欲學柳下惠者,未有似于此者,期于至善,而不襲其為,可謂智乎?!保ā犊鬃蛹艺Z·好生》)
此外,在其他的早期典籍中,柳下惠的身影也往往而見。比如:
柳下惠見飴曰:“可以養(yǎng)老。”盜跖見飴曰:“可以粘牡。見物同而用之異?!薄痘茨献印ふf林訓》
伯夷叔齊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弗忍居也;思與鄉(xiāng)人居,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故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至柳下惠則不然,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由其道;阨窮而不憫,遺佚而不怨;與鄉(xiāng)人居,愉愉然不去也,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彼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鄙夫?qū)?,薄夫厚。至乎孔子去魯,遲遲乎其行也,可以去而去,可以止而止,去父母國之道也。伯夷、圣人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人之和者也,孔子、圣人之中者也。詩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敝杏购屯ㄖ^也。(《韓詩外傳》卷三)
齊攻魯,求岑鼎,魯公載他鼎往,齊侯不信而反之,以為非也,使人告魯君,柳下惠以為是,因請受之,魯君請于柳下惠,柳下惠對曰:“君子欲以為岑鼎也,以免國也,臣亦有國于此,破臣之國,以免君之國,此臣所難也。”魯君乃以真鼎往。柳下惠可謂守信矣,非獨存己之國也,又存魯君之國。信之于人,重矣,猶輿之輗軏也。故孔子曰:“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此之謂也。(《新序·節(jié)士》)
魯大夫柳下惠之妻也。柳下惠處魯,三黜而不去,憂民救亂。妻曰:“無乃瀆乎!君子有二恥。國無道而貴,恥也;國有道而賤,恥也。今當亂世,三黜而不去,亦近恥也?!绷禄菰唬骸坝陀椭?,將陷于害,吾能已乎!且彼為彼,我為我,彼雖裸裎,安能污我!”油油然與之處,仕于下位。柳下既死,門人將誄之。妻曰:“將誄夫子之德耶,則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蹦苏C曰:……(《列女傳·柳下惠妻》)聞昔者魯公問柳下惠:“吾欲伐齊,如何?”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于我哉?”(《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p>
可是一個如此重要而有影響的人物,在以魯國為敘述依托的《左傳》中卻未見詳述,的確是很讓人費解①朱熹云:“某常疑誅少正卯無此事,出于齊、魯陋儒欲尊夫子之道,而造為之說。若果有之,則左氏記載當時人物甚詳,何故有一人如許勞攘,而略不及之也?史傳間不足信事如此者甚多?!保ā吨熳诱Z類》,卷八十三)?!蹲髠鳌啡珪挥袃商幪岬搅肆禄荩謩e是在僖公二十六年和文公二年,具體如下:
夏,齊孝公伐我北鄙。衛(wèi)人伐齊,洮之盟故也。公使展喜犒師,使受命于展禽。齊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于敝邑,使下臣犒執(zhí)事?!饼R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饼R侯曰:“室如懸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大師職之?;腹且约m合諸侯而謀其不協(xié),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zāi),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冶忠赜貌桓冶>郏唬骸M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汛艘圆豢?。”齊侯乃還。(僖公二十六年)
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為宗伯,尊僖公,且明見曰:“吾見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順也。躋圣賢,明也。明順,禮也?!本右詾槭ФY:……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廢六關(guān),妾織蒲,三不仁也。作虛器,縱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保ㄎ墓辏?/p>
“犒齊師”一事,書中不但詳細記錄了展喜的外交辭令,還交代了辭令達到的成效。表面上看,這次外交活動的主角是展喜,如果細看的話,其實應(yīng)該是幕后籌謀的展禽。從春秋時期外交辭令的產(chǎn)生過程來看,展禽的參與才是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相比較而論,展喜不過是一個成果的展示者而已。金圣嘆在“使受命于展禽”句下評曰:“下皆柳辭也。圣之和者,其辭侃侃又如此?!保ā短煜虏抛颖刈x書》卷一)[3]吳楚材、吳調(diào)侯也說:“篇首‘受命于展禽’一語,包括到底。蓋展喜應(yīng)對之詞,雖取給于臨時,而其援王命、稱祖宗大旨,總是受命于展禽者?!盵4]春秋時期各國均很重視外交,故而在處理外交事務(wù)的時候,均十分謹慎。除了選擇專門的外交官之外,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事先的辭令準備?!蹲髠?襄公三十一年》記載鄭國準備外交辭令的過程:“子產(chǎn)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叔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性、班爵、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則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yīng)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①向宗魯云:“蓋聘問四鄰,應(yīng)對賓客,必擇美秀而文者為國之儀表,不必用善決之才也?!保ā墩怼罚▌⑾蚓幹?、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從《左傳》的相關(guān)記錄來看,這些著名的外交辭令,很多是事先的集體討論的結(jié)果,更有甚者,有些辭令甚至已經(jīng)是成文。如果是這樣的話,在展喜的這次外交活動中,他向齊人展示的辭令,其實正是受命于展禽的成果。《國語》對于此事的呈現(xiàn)就要比《左傳》明確而具體得多:
齊孝公來伐魯,臧文仲欲以辭告,病焉,問于展禽。對曰:“獲聞之,處大教小,處小事大,所以御亂也,不聞以辭。若為小而祟以怒大國,使加己亂,亂在前矣,辭其何益?”文仲曰:“國急矣!百物唯其可者,將無不趨也。愿以子之辭行賂焉。其可賂乎?”(《國語·魯語上》)
展禽使乙喜②韋昭《國語注》云:“乙喜,魯大夫展喜也?!币愿嚆尻麕?,曰:“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埸之司,使君盛怒,以暴露于弊邑之野,敢犒輿師?!饼R侯見使者曰:“魯國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惫唬骸笆胰鐟翼啵盁o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二先君之所職業(yè)。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齊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夾輔先王。賜女土地,質(zhì)之以犧牲,世世子孫無相害也?!駚碛懕滓刂?,其亦使聽從而釋之,必不泯其社稷;豈其貪壤地,而棄先王之命?其何以鎮(zhèn)撫諸侯?恃此以不恐?!饼R侯乃許為平而還。(《國語·魯語上》)
“躋僖公”一事,《左傳》編者本是要批評臧文仲,文末所列孔子的評語,也是為了批評臧文仲,柳下惠是作為臧文仲的三條罪狀之一而被間接論及的。從《左傳》的行文來看,其對柳下惠的敘述極其簡略,完全不見具體的本事。但是這些疑問同樣可以在《國語》中獲得答案。
海鳥曰爰居,止于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今海鳥至,己不知而祀之,以為國典,難以為仁且智矣。夫仁者講功,而智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問,非智也。今茲海其有災(zāi)乎?夫廣川之鳥獸,恒知避其災(zāi)也?!笔菤q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之言不可不法也?!笔箷詾槿k。(《國語·魯語上》)
鄭國的貴公子共叔段在《左傳》中的處境也與柳下惠類似。鄭伯克段于鄢事件中,涉及到多個人物,如鄭武公、武姜、鄭莊公、共叔段等,最主要的人物應(yīng)該是鄭伯與弟弟共叔段,可是從《左傳》的敘述來看,武姜和莊公成了主角,共叔段反而隱沒在幕后。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武公,也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傀儡角色??墒窍嚓P(guān)的文獻顯示,無論是共叔段還是武公都非尋常的人物。比如共叔段,據(jù)《毛詩序》的說法,《詩經(jīng)·鄭風》中有好幾篇作品是表現(xiàn)他的。如《將仲子》《叔于田》《大叔于田》等等。
《毛詩序》:“刺莊公也。不勝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諫而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焉?!编嵭豆{》曰:“莊公之母,謂武姜,生莊公及弟共叔段。段好勇而無禮,公不早為之所而使驕慢。”(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為“三家無異義”。)(上博楚簡《孔子詩論》第十七簡:“將中之言,不可不畏也。”)
《毛詩序》:“刺莊公也。叔處于京,繕甲治兵,以出于田,國人說而歸之?!保ㄍ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以為“三家無異義”。)
《毛詩序》:“刺莊公也。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為“三家無異義”。)
在這些作品中,共叔段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英俊瀟灑,與《左傳》中的完全聽命于母親的形象迥異。他們的父親鄭武公,更是一個心狠手辣的角色。韓非子就曾記錄過有關(guān)他的事情: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于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guān)其思對曰:“胡可伐?!蔽涔局唬骸昂?,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韓非子·說難》)①《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夏,齊侯、陳侯、蔡侯、北燕伯、杞伯、胡子、沈子、白狄朝于晉,宋之盟故也。楊伯峻云:“胡有二,一為姬姓之國,《韓非子·說難篇》鄭武公謂胡為兄弟之國,哀八年傳齊侯殺胡姬是也,為鄭武公所滅,故城當在今河南漯河市一帶。此胡子則為歸姓國,三十一傳胡女敬歸可證。故城在今安徽阜陽縣治。定公十五年為楚所滅。此當時歸姓之胡?!保ā洞呵镒髠髯ⅰ?,中華書局,1990年第2版)
可是,無論是柳下惠,還是共叔段,抑或是鄭武公,都未能在《左傳》中獲得足夠的表現(xiàn)空間。②《左傳·文公三年》: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懼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舉善也?!对姟吩弧坝谝圆赊??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詒厥孫謀,以燕翼子”,子桑有焉。按:子桑之事不見記載。杜注:“子桑,公孫枝,舉孟明者?!眳顷G生云:“旁及子桑,尤極洋溢。子桑,舉百里奚者,故云翼子?!保▍顷G生:《左傳微》,黃山書社,2014年)
《左傳》中有一類人物,在歷史上應(yīng)該是確有其人的,并且在各國政局中的地位還頗為可觀??墒菚性跀⑹鲞@些人物的時候,作者卻選擇了隱去他們的姓名。比如書中記載了幾處見于今本《詩經(jīng)》中的作品,編者在敘述作品的寫作背景的時候,除了一首明確指出作者,其余的都籠統(tǒng)稱之為“國人”,并多用“國人”來籠統(tǒng)記載。
隱公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衛(wèi)風·碩人》)
閔公二年。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鄭人為之賦《清人》。(《鄭風·清人》)
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秦風·黃鳥》)
可是,根據(jù)后人的研究,這些“衛(wèi)人”“鄭人”“秦人”,并非該國的普通民眾,很多都是有名有姓且地位頗高的貴族。其中《清人》一詩,前人通過考證一致認為就是公子素。《毛詩序》:“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之,不能,使高克將兵而御狄于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眾散而歸,高克奔陳。公子素惡高克進之不以禮,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國亡師之本,故作是詩也?!背炭∮?、蔣見元也說:“《左傳》所說賦《清人》的鄭人,據(jù)《毛序》說是公子素。經(jīng)后人考證,《漢書·古今人表》有公孫素,高克列在上下的位置,當即是公子素?!盵5]P229-230公子素是鄭國的貴族,地位不在高克之下,《左傳》卻隱去了他的姓名。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類似的情況。隱公三年,衛(wèi)國公子州吁之亂,文章的主角當然是州吁和莊姜,但州吁作亂完全是因為恃寵而驕,因為他并非嫡子。莊姜雖然是出身高貴的國君夫人,但她卻落得個失寵的境地。據(jù)書中提供的理由來看,莊姜很可能是因為沒有子嗣,所以莊公才移情別戀。可是無論是莊姜還是州吁,他們中間還有一位重要的角色,即莊公的嬖人,也就是州吁的母親。
隱公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已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
州吁作亂是衛(wèi)國歷史上的大事,其影響不可謂不大。她能夠斗敗夫人莊姜,背后的活動自然也不會小,相關(guān)的勾心斗角之事情理應(yīng)很多,可是書中卻僅用“嬖人”二字一筆帶過。在莊公八年,齊國連稱、管至父之亂中,書中對于連稱從妹的敘述也是如此。
莊公八年。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戌葵丘。瓜時而往,曰:“及瓜而代?!逼谑?,公問不至。請代,弗許。故謀作亂。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孫無知,有寵于僖公,衣服禮秩如適,襄公絀之。二人因之以作亂。連稱有從妹在公宮,無寵。使間公,曰:“捷,吾以女為夫人。”
方苞認為此事之關(guān)鍵人物是連稱之妹,整個事件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間公”,他說:“其尤奇變不測者,后無一語及連稱之妹,而中間情事,皆包孕于‘間公’二字,蓋弒謀所以無阻,皆由得公之間也?!盵6]一位如此重要的人,居然不見名姓,也是很讓人費解的。再如晉國獻公時期的驪姬之亂的敘述中也發(fā)生了重要人物被隱去姓名的情況。
僖公四年。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辈啡嗽唬骸绑叨听旈L,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夭豢桑 备ヂ?,立之。
楊伯峻先生推測說:“此卜人不知為誰,晉有卜偃,不知是此人否。《晉語一》云:‘獻公卜伐驪戎,史蘇占之?!沂迥陚髟疲骸畷x獻公筮嫁伯姬于秦,史蘇占之?!抖Y記·曲禮》《正義》以為此卜人亦是史蘇,有此可能?!盵7]P295如果楊先生的推斷不誤的話,那么《左傳》的作者就是在故意掩蓋或者模糊一些重要信息。①《左傳》中兩處文字敘述如下:僖公四年,“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啡嗽弧百夜迥?,”初,晉獻公筮嫁伯姬于秦,遇《歸妹》之《睽》。史蘇占之,曰……”這兩處文字的時間背景相同,均與晉獻公有關(guān),大抵為同一事件的內(nèi)容;兩處文字的敘述模式也相同,均以“初”字引入,以補充正文的內(nèi)容??紤]到《左傳》敘事,喜歡采用“互見法”,我們可以確定僖公四年的卜人就是史蘇。同樣,在這次著名的“驪姬之亂”中,重耳附和太子申生的內(nèi)容也被隱沒了。以下是《左傳》與《禮記》中的兩段文字:
大子祭于曲沃,歸胙于公。公田,姬寘諸宮六日,公至,公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贝笞颖夹鲁恰9珰⑵涓刀旁??;蛑^大子:“子辭,君必辯焉?!贝笞釉唬骸熬羌?,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痹唬骸白悠湫泻酰俊贝笞釉唬骸熬龑嵅徊炱渥?,被此名也以出,人誰納我?”十二月,戊申,縊于新城。姬遂譖二公子曰:“皆知之?!敝囟计眩奈岜记?。(《左傳·僖公四年》)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驪姬,是我傷公之心也?!痹唬骸叭粍t盍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謂我欲弒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辭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愛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不出而圖吾君,伯氏茍出而圖吾君,申生受賜而死?!痹侔莼啄俗?,是以為恭世子也。(《禮記·檀弓》)
在《左傳》中,與申生對話的人物,被虛化為“或”,而在《禮記》中則明確地指重耳,在早期的其他典籍中,如《說苑》,在此事的敘述上也明言是重耳。
晉驪姬譖太子申生于獻公,獻公將殺之,公子重耳謂申生曰:“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進辭,辭之必免于罪?!鄙晟唬骸安豢?,我辭之,驪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驪姬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終哉!”重耳曰:“不辭則不若速去矣?!鄙晟唬骸安豢?,去而免于此,是惡吾君也;夫彰父之過而取美諸侯,孰肯納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惡也。吾聞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惡,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當之?!彼旆鼊λ馈#ā墩f苑·立節(jié)》)
我們從《左傳》的上下文中,也能發(fā)現(xiàn)重耳等人參與的痕跡:“姬遂譖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贝颂幍摹盎颉?,極可能就是重耳。
與上述重要人物被遮掩相反,《左傳》卻將大量的幕后人物推到了舞臺的中央,給予顯性的呈現(xiàn)。所謂幕后人物,主要是指那些社會身份不高,政治名位不顯的邊緣人物,比如羊斟、鉏麑、靈輒等人。一般來說,史書通常多注目于帝王將相等有身份的人物,極少在一些身份卑微的人身上分配筆墨。(這是否可以推斷:貴族的行為和國家政治的內(nèi)容,是出于史典,而那些小人物的言行,只是出于稗官野史的道聽途說?班固《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卑微人物不被關(guān)注或者很少關(guān)注是符合史書記錄傳統(tǒng)的,如果這些人物被放置在舞臺的中央,就未免讓人生疑了。事實上,《左傳》在很多的時候,正是這樣處理的,即很多幕后隱性的人物獲得了顯性的抒寫。以下以書中羊斟、鉏麑、靈輒等人的敘述情況為例。
將戰(zhàn),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①李福孫《左傳異文釋》卷四云:“案羹、斟,聲之轉(zhuǎn)……此語音傳說之異?!夺屧b》曰:‘及,與也?!x同。故‘羊斟不與’即‘羊羹不及’。”又《淮南子·繆稱訓》:“羊羹不斟而宋國危?!焙榱良洞呵镒髠髟b》云:“‘其御羊斟不與’,謂御不與食羊羹也。高誘注亦不以羊斟為人姓名,得之。”。及戰(zhàn),曰:“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與入鄭師,故敗。君子謂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於是刑孰大焉?!对姟匪^‘人之無良’者,其羊斟之謂乎!殘民以逞?!彼稳艘员嚢俪恕⑽鸟R百駟以贖華元于鄭。半入,華元逃歸,立于門外,告而入。見叔牂,曰:“子之馬然也?”對曰:“非馬也,其人也?!奔群隙鴣肀?。(宣公二年)
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庇|槐而死。(宣公二年)
秋,九月,晉侯飲趙盾酒,伏甲,將攻之。其右提彌明知之,趨登,曰:“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彼旆鲆韵隆9辗蜷嵫?,明搏而殺之。盾曰:“棄人用犬,雖猛何為!”斗且出,提彌明死之。初,宣子田於首山,舍于翳桑,見靈輒餓,問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問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去家近。請以遺之?!笔贡M之,而為之簞食與肉,置諸橐以與之。既而與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問何故。對曰:“翳桑之餓人也?!眴柶涿?,不告而退,遂自亡也。②吳小如認為:“至于靈輒,既免趙盾于難,當然不會見宥于晉君,所以他必須逃亡。又因他不望趙盾報答他,所以還必須‘自亡’,意謂不隨趙盾一同出亡也。這正是《左傳》作者極力描寫靈輒的地方?!保ā秴切∪鐚W術(shù)叢札》之《左傳叢札》,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2頁(宣公二年)
上述的羊斟、鉏麑、靈輒等人,他們的身份都很卑微,可是《左傳》作者卻對他們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述,以至于后人對此還頗多懷疑,尤其以對鉏麑刺殺趙盾一事的分歧最大。鉏麑受晉君之命刺殺大臣趙盾,這個行為應(yīng)該是極其私密和隱蔽的,鉏麑最后選擇了自殺身亡,他臨死之前的那段心理活動,理應(yīng)是無人能知的,可是書中居然刻畫得纖毫畢現(xiàn)。前人對此多有論述。否定者,譏之為誣妄;贊同者,稱之為代言。
林紓認為:“初未計此二語是誰聞之。宣子假寐,必不之聞。果為舍人所聞,則鉏麑之臂,久已反剪,何由由閑暇工夫說話,且從容以首觸槐而死?文中諸如此類甚眾?!脬I麑之來,因觸槐而知其為不忍。故隨筆妝點出數(shù)句慷慨之言,令讀者不覺耳。”(《左傳擷華》卷上《晉靈公不君》)[8]錢鍾書的看法是:“蓋非記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shè)身處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當然耳?!盵9](P165)吳小如的意見與錢氏類似,他說:“其實這正是《左傳》作者的文學手法,這與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寫趙高、李斯竊商廢扶蘇、立胡亥的陰謀以及白居易《長恨歌》寫‘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之類,其手法正復相同?!盵10](P38)
對《左傳》的寫法,無論是贊同還是反對,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大家都不認為這些內(nèi)容是客觀的實錄。如果這些屬于學者所謂的文學敘述的話,那么不但這些事件的真實性存疑,即便是這些事件中的人物,也難免作者虛構(gòu)的嫌疑了。
如果說羊斟等人可能是編者的虛構(gòu)杜撰,但書中有些人物則或許實有其人,他們可能還是某些重要事件的見證者,甚至是重要的參與者,但未必是事件的主角??墒窃凇蹲髠鳌返木帉懼校@些人物的分量卻獲得了凸顯,以至于讓讀者以為他們才是整個事件的中心主角。比如書中記錄了大量的各國女子,其中不少用筆很多,比如鄭國的武姜、衛(wèi)國的莊姜,陳國的夏姬,晉國的驪姬,秦國的懷贏,楚國的季羋,等等。前人對《左傳》的這種做法,也頗多微詞。
清人鐘文烝說:“文烝以為左氏好言婦女,多采無稽小說為之,故華之傾孔也,莒之入向也,晉之討同、括也,齊之取歡、闡也,各自有其本末,而皆為鄙言褻語所亂?!盵11]P77張西堂也說:“左氏往往將當時侵伐的大事歸之于兒女私情與其他瑣屑的原因。程端學在這里所指摘的真是恰中肯綮。呂大圭說:‘齊桓將伐楚,必先有事于蔡;晉文將壤楚,必先有事于曹衛(wèi);此事實也,而左氏不達其故,于侵蔡則曰為蔡姬故,于侵曹伐衛(wèi)則曰為觀浴與塊故。此其病在于推尋事由……未可盡據(jù)也。’”(《春秋左氏考證·序》)[12]以下以楚國的季羋、陳國的夏姬為例,略作論述。
王賞斗辛、王孫由于、王孫圉、鍾建、斗巢、申包胥、王孫賈、宋木、斗懷。子西曰:“請舍懷也?!蓖踉唬骸按蟮聹缧≡梗酪??!鄙臧阍唬骸拔釣榫?,非為身也。君既定矣,又何求?且吾尤子旗,其又為諸?”遂逃賞。王將嫁季羋,季羋辭曰:“所以為女子,遠丈夫也。鍾建負我矣?!币云捩R建,以為樂尹。(定公五年)
陳朝爵認為《左傳》中的這段內(nèi)容,具有十分重要的用意,他說:“《公》《谷》詳書吳人處楚宮事。楚之宮室,蓋有難言者。《左氏》只著‘以班處宮’四字,而詳敘季羋出亡及嫁鐘建事,光明正直,以著楚有此貞信之女,其意深而其筆尤潔矣。……而《谷梁》文云‘蓋有欲妻楚王之母者’,比《公羊》文多一‘欲’字,情事分明,視《公羊》有黑白之分,可謂一字千金矣。中壘為《谷梁》之學,故更為楚王母作傳以雪之,此皆古人忠厚之至處?!保ā蹲x左隨筆》卷下)[8]
最典型莫如夏姬,涉及到了多個國家、牽涉到了很多的人,并且歷時很長?!蹲髠鳌分杏卸嗵幵敿毜挠涊d,具體如下:
宣公九年,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於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戲于朝。洩冶諫曰:“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公曰:“吾能改矣?!惫娑?。二子請殺之,公弗禁,遂殺洩冶。
宣公十年,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飲酒於夏氏。公謂行父曰:“徵舒似女?!睂υ唬骸耙嗨凭??!贬缡娌≈?。公出,自其廄射而殺之。二子奔楚。
宣公十一年,冬,楚子為陳夏氏亂故,伐陳。謂陳人“無動!將討於少西氏?!彼烊腙?,殺夏徵舒,轘諸栗門。
成公二年,楚之討陳夏氏也,莊王欲納夏姬,申公巫臣曰:……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蠻,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予連尹襄老。
襄老死於邲,不獲其尸。其子黑要烝焉。巫臣使道焉,曰:“歸,吾聘女。”又使自鄭召之,曰:“尸可得也,必來逆之?!奔б愿嫱?,王問諸屈巫。對曰:“其信!知罃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軍,而善鄭皇戌,甚愛此子。其必因鄭而歸王子與襄老之尸以求之。鄭人懼於邲之役而欲求媚於晉,其必許之?!?/p>
王遣夏姬歸。將行,謂送者曰:“不得尸,吾不反矣?!蔽壮计钢T鄭,鄭伯許之。及共王即位,將為陽橋之役,使屈巫聘于齊,且告師期,巫臣盡室以行。申叔跪從其父,將適郢,遇之,曰:“異哉!夫子有三軍之懼,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將竊妻以逃者也。”及鄭,使介反幣,而以夏姬行。將奔齊,齊師新敗,曰:“吾不處不勝之國?!彼毂紩x,而因郤至,以臣于晉。晉人使為邢大夫。
成公七年,楚圍宋之役,師還,子重請取于申、呂以為賞田,王許之。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呂所以邑也,是以為賦,以御北方。若取之,是無申、呂也,晉、鄭必至于漢。"王乃止。子重是以怨巫臣。子反欲取夏姬,巫臣止之,遂取以行,子反亦怨之。昭公十四年。晉邢侯與雍子爭鄐田,久而無成。士景伯如楚,叔魚攝理。韓宣子命斷舊獄,罪在雍子。雍子納其女於叔魚,叔魚蔽罪邢侯。邢侯怒,殺叔魚與雍子于朝。
昭公二十八年,夏六月,晉殺祁盈及楊食我。食我,祁盈之黨也,而助亂,故殺之,遂滅祁氏、羊舌氏。初,叔向欲娶於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黨。叔向曰:“吾母多而庶鮮,吾懲舅氏矣?!逼淠冈唬骸驊?,不敢取。平公強使取之,生伯石。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謁諸姑,曰:“長叔姒生男?!惫靡曋?。及堂,聞其聲而還,曰:“是豺狼之聲也,狼子野心。非是,莫喪羊舌氏矣?!彼旄ヒ暋?/p>
林紓論及“夏姬之亂”這一節(jié)時說:“千古婦人之奇淫者,至夏姬而極;千古男子之好色,乃不惜家族而取半老之蕩婦,至申公巫臣而極。此種事跡,非得左氏以傳之,鮮有不墜入稗官惡道者。”(《左傳擷華》卷上)[8]林紓純從文章的角度切入,只看到了此節(jié)的皮相。其實《左傳》作者之所以要如此詳盡的敘寫,恐怕還是因為此節(jié)內(nèi)容關(guān)系重大,且意義非凡。吳闓生說:“吳通上國,有關(guān)世局甚大,故特以重筆提掇之,氣勢極盛。宗堯云:吳之始大,乃春秋一大變局,而啟之者實由巫臣。巫臣之啟之也,實由夏姬,故敘夏姬事特詳?!盵13]所論極是。
《左傳》的編者寫這些邊緣人物孜孜不倦,寫各國的女子連篇累牘,與前文中對于各國政要的用筆矜持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為什么《左傳》在人物敘述的時候,會如此處理?這種或顯或隱的背后,究竟是出于怎樣的目的?我們以為,上述人物的敘述安排,大體反映出如下幾個方面的問題,即兩類人物所用材料的來源不同,人物的安排寄寓著編撰者的理想意圖,因為從根本上來說,《左傳》是經(jīng)傳而非史書。以下依次略作論述。
前人提到《左傳》的成書,有多種推測,有的認為是依傍國史,有的認為是采錄雜書,還有的認為是出自瞽史口說。[14](P19)一般來說,帝王將相的事跡,國家的史書文獻中應(yīng)該會予以記錄,故而這些人物的言行事跡,應(yīng)該有相應(yīng)的文獻可供參考;而那些卑微的小人,國史中間或提及,但絕不會濃墨重彩①吳闓生論《齊襄之難》說:“方望溪嘗極嘆之,以為敘事之奇,千古所無有也。記費、石、孟陽,史家所以表章忠節(jié)?!保▍顷G生:《左傳微》,卷一,黃山書社,2014年)。他們的“豐功偉績”,多半只能在民間流傳。雖然官方文獻的記載未必真實可信,但是民間口說的真實性就更值得懷疑了。
朱熹就認為《左傳》中的很多內(nèi)容不足信,甚至懷疑有些是出于作者的杜撰,比如對于書中有關(guān)晉國太子申生的敘述,他頗不以為然:“左氏一部書都是這個意思,文章浮艷,更無事實。蓋周衰時自有這一等迂闊人,觀《國語》之文可見周之衰也。某嘗讀宣王欲籍千畝事便心煩。及戰(zhàn)國時人卻尚事實,觀太史公之《史記》可知?!妒酚洝匪d事實,左氏安得有此!”(《朱子語類》卷八十三)太子申生尚且如此,其他的一些寂寂無名的小人物,其詳實的事跡更是讓人生疑了。②曾國藩在回答兒子紀澤有關(guān)《左傳》解《詩》《書》《易》與今本不合的問題的信中說:“古人解經(jīng)有內(nèi)傳,有外傳。內(nèi)傳者,本義也;外傳者,旁推曲衍,以盡其余義也??鬃酉怠兑住罚∠髣t本義為多,大象則余義為多。孟子說《詩》,亦本子貢之因貧富而悟切磋,子夏之因素絢而悟禮后,亦證余義處為多?!稘h詩外傳》盡余義也?!蹲髠鳌氛f經(jīng),亦以余義立言者多?!保ㄏ特S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曾國藩家訓》)曾國藩著、葛大偉譯注:《曾國藩家訓》,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除了這些人物的細節(jié),尤其是小人物的細節(jié)不足信之外,《左傳》中的一些說教和評論的內(nèi)容,在有些人看來其真實性也岌岌可危,許倬云先生就認為書中的那些說教的段落都值得懷疑。他說:“雖然很難證實所有這些看法,但可以說歷史事件不容易虛構(gòu)得天衣無縫,因為它們必然與其他事件息息相關(guān)。但虛構(gòu)道德說教的段落則相對容易,因此在使用這些類似段落時必須小心檢驗,如《左傳》中記載為臧僖伯所說的格言等。這些段落通常歸于這類進行道德說教的代言人,如史墨、叔向和子產(chǎn)等。任何與特定歷史事件的發(fā)展無密切聯(lián)系的道德言論,都應(yīng)當有理由懷疑?!盵15]P217
準此,《左傳》中那些涉及隱性人物的顯性表述,有不少內(nèi)容是值得懷疑的,因為它們的來源并無依據(jù)可循。正是因為它們查無所據(jù),所以編撰者在處理它們的時候,反而會較少拘束。當然這些內(nèi)容也有可能是來自于瞽史的記錄,或者是官方檔案材料之外的民間資料。一如司馬遷在編寫《史記》時的狀態(tài),采錄了不少民間的傳聞③《史記·五帝本紀》:“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髟子鑶栁宓鄣录暗巯敌眨逭呋虿粋?。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蹲髠鳌分袘?yīng)該也有不少類似的內(nèi)容。民間傳說一定是以故事、細節(jié)以及傳奇性為顯著特征的。前人多謂左氏好奇,這些傳奇生動的小人物故事的選擇和收入,或許與作者的這個愛好有關(guān)系。清人馮李驊說:“左氏好奇。每每描寫鬼神、妖夢、怪異之事……須識其誕戲,皆有筆法,故不墮齊諧惡道之中?!保ā蹲罄C·讀左卮言》)清人劉熙載也說:“左氏與史遷同一多愛,故于六經(jīng)之旨均不無出入。若論不動聲色,則左于馬加一等矣?!保ā端嚫拧の母拧罚?/p>
《左傳》人物的顯或隱的安排,可能反映了該書材料的兩個來源,即官方和民間,前者指向王侯將相士大夫,而后者指向王侯將相士大夫的軼事和小人物的寫生。作品中的人物安排,體現(xiàn)著材料的存在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的主觀干預(yù)性,較之于他的觀念表達而言,要客觀地多了?!蹲髠鳌凡⒎鞘且徊恐荚谟诔尸F(xiàn)事實的著作,相反,作者對于理念的熱情遠勝于事實的呈現(xiàn)。易言之,《左傳》書中人物的安排寄寓著編撰者的理想意圖。
朱熹說:“左氏有一個大病時,是他好以成敗論人,遇他做得來好時便說他好,做得來不好時便說他不是,卻都不祈之以理之是非,這卻是他大病。敘事時,左氏卻多是,公、谷卻都是胡撰。他去圣人遠了,只是想,是胡說?!保ā吨熳诱Z類》卷八十三)
《左傳》是否杜撰暫且不論,但該書的主觀色彩鮮明卻是事實?;蛟S正是在這樣的"主題先行"觀念指導之下,作者大量地從民間取材,而將官方的史書作為敘述的框架。當民間材料凌駕于官方的實錄之上的時候,整個作品就偏離了史書的軌跡,而漸變成了表達個人主見的經(jīng)傳了。當然,也正是這種獨特而靈活的文本處理方式,讓《左傳》最終得以躋身文學經(jīng)典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