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丹,魏 巖,楊艷秋,張文風
(長春中醫(yī)藥大學,長春 130117)
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疫病作為一種發(fā)病急、傳染性強、致死率高的疾病,始終伴隨著人類的生活。每次疫病的流行,都會對人類造成巨大的傷痛和難以估量的損失。而疫病的發(fā)生絕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醫(yī)學問題,在人們飽受疫情磨難的同時,也給全社會帶來了恐慌和混亂,甚至是絕望,嚴重影響國家政局的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行,阻礙經濟的發(fā)展。歐洲中世紀的黑死病、麻風病等使人們籠罩在死亡的恐怖氛圍中,僅黑死病一項,從1347-1353年的六年時間里就奪去歐洲2500萬人的性命,死亡率高達30%左右。1519年傳入南美洲的天花病毒,在不到10年時間里,使整個南美州人口減少了75%,更使整個印第安文明自此衰亡。相比之下,我國雖疫情頻發(fā),但疫病的最早預防可以追溯至商代,據(jù)甲骨文記載,人們通過熏燎以防止疫情蔓延。在與疫病斗爭的漫長歷史中,人類積累了豐富而寶貴的經驗,并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效,這其中民族思想文化與民族精神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與民族精神對于古代防疫醫(yī)學的產生與發(fā)展具有積極的影響,且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長河中蘊含了一種民族精神,即憂患意識。它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在身處逆境時謹慎自救、化險為夷,在身處順境時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的生存智慧。
憂患意識在我國早期文化典籍中已有體現(xiàn),并在歷代的疫病防治中起到了重要的思想引領作用。如《周易》言“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尚書》言“惟事事,乃有其備,有備無患”,《荀子》言“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等?!吨芤住繁蛔u為“大道之源”,明代張景岳曾云:“是以易之為書,一言一字皆藏醫(yī)學之指南?!逼湔軐W思想對中醫(yī)理論,乃至疾病的預防思想都有極大的影響。《周易》中“既濟卦”言:“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奔葷居嘘庩柦缓稀⑹乱殉?、江河已渡之義,為萬事已成之卦。但其上卦為坎為水,坎曰險,雖萬事已成,卻仍處于“險”中,因此,預料將來可能會有禍患,必須提前謀劃,預先作出防范,故提示君子要居安思危,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
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人們逐漸形成了應對疫病盡早預防的意識。據(jù)《周禮·夏官·方相氏》載[1]:“方相氏掌蒙熊氏,……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儺),以索室驅疫?!睋?jù)《禮記·月令》載[2]:季春之月,“命國難(儺),九門磔攘,以畢春氣?!奔径?,“命有司大難(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可見每年冬春時節(jié)疫病極易發(fā)生,故多舉行大型驅趕疫魔的活動。此后從早期的驅除疫魔的禮儀活動發(fā)展到具體的隔離預防,如秦代建立起了疫病的隔離場所“癘遷所”,漢代設置完善的隔離預防制度,“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yī)藥”[3]。
中醫(yī)尤重未病先防,《黃帝內經》指出[4]:“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后世的醫(yī)學典籍中多見防疫理論與方法。唐代孫思邈[5]提出:“天行溫(瘟)疫病者,即天地變化之一氣也……天地有斯瘴癘,還以天地所生之物以防備之”。其不僅記載了多種防疫方法,而且強調疫病可以通過服藥來預防。
著名國學大師錢穆之子錢遜提出:“中華民族之魂即是浩然正氣”。浩然正氣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內在動力。在國家、民族處于危難關頭,表現(xiàn)出來的剛正堅毅,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都離不開仁人志士心中的“浩然正氣”。正如《孟子·公孫丑上》言[6]:“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边@是一種偉大的、剛強的,充滿于天地之間無所不在之氣,它與仁義相輔,在內心慢慢積累,表現(xiàn)在外的則是一種精神,一種氣概,一種高尚的人格。孟子所提倡的“治心養(yǎng)氣”蘊含了通過內心的修養(yǎng)錘煉來提升浩然正氣的滋長。而“治心養(yǎng)氣”不僅僅是對人格的培養(yǎng),也對人體健康和疾病的預防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養(yǎng)正氣的方法在于“治心”,“治心”在孟子看來重在修心養(yǎng)性,而《黃帝內經》恰恰與之相吻合,同樣強調“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志閑而少欲,心安而不懼”,個性的清素,欲望的淡泊,心胸的寬廣是保證氣血調達、陰陽平衡的內在條件。中醫(yī)形神一體觀強調精神情志對機體的作用與影響,精神情志的調暢可使人體正氣強盛。“至大至剛”的正氣充足便如孟子所言“無害”,不僅一切邪惡的人與事無法對其產生傷害,疾病也同樣無法侵犯人體。所以《素問·刺法論》也提出:“正氣存內,邪不可干”,強調人體正氣強盛,疫毒邪氣難以侵入人體。歷代醫(yī)家也不乏這樣的論述,《景岳全書·雜證謨》提出[7]:“瘟疫乃天地之邪氣,若人身正氣內固,則邪不可干,自不相染”,吳又可《溫疫論》提出[8]:“本氣充滿,邪不易入”。
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歷代醫(yī)家也提出調攝心神、養(yǎng)護正氣的防疫方法。明代萬全[9]提出:“心常清靜則神安,神安則七神皆安,以此養(yǎng)生則壽,歿世不殆”。清代溫病學家熊立品[10]提出,“時氣大發(fā),瘟疫盛行,循相傳染之際,內則養(yǎng)定精神,外則加謹防范”“若其人元氣壯盛,精神強健,則正氣充實,病氣尸氣無從侵入”。
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主導思維方式就是意象思維,發(fā)端較早,可見于《易傳·系辭》。其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圣人立象以盡意”,圣人洞察事物的本質便是通過“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的方式,以達到外在“象”和內在“意”相統(tǒng)一,圣人“觀物取象”的結果,目的是為了“立象以盡意”。
“象思維”在中醫(yī)學中更具有獨特而重要的意義,它為中醫(yī)理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也為中醫(yī)臨床辨證論治提供了重要的思維方法。如清代溫病大家吳鞠通在《溫病條辨·解兒難》中言:“醫(yī)也者,順天之時,測氣之偏,適人之情,體物之理,名也,物也,象也,數(shù)也,無所不通,而受之以謙,而后可以言醫(yī)。”
象思維運用于中醫(yī)學藏象理論、病因病機、病證診斷、治則治法、臨床用藥等各個方面,在疫病的防治過程中也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溫病學家吳有性在象思維的指導下以鳥獸的姿態(tài)類比邪氣伏于膜原的態(tài)勢,對傷寒與溫疫做出對比,形象而生動。其將傷寒稱作“行邪”,漂浮無根,即使重癥,汗下之法也可勢如破竹,“如行人經由某地,本無根蒂,因其漂浮之勢,病形雖重,若果在經,一汗而解;若果傳胃,一下而愈,藥到便能獲效?!倍鴾匾邉t大為不同,吳有性將其稱為“伏邪”,如鳥獸潛藏,難以獲效,必待鳥獸出,即伏邪出表,才可一擊而潰,“溫疫之邪,伏于膜原,如鳥棲巢,如獸藏穴,營衛(wèi)所不關,藥石所不及。至其發(fā)也,邪毒漸漲,內侵于腑,外淫于經,營衛(wèi)受傷,諸證漸顯,然后可得而治之?!?/p>
以象思維比喻治法在中醫(yī)學中同樣隨處可見,如提壺揭蓋、逆流挽舟、釜底抽薪、增水行舟等。痢疾由外感時邪疫毒,內傷飲食不潔而致,清代醫(yī)家喻嘉言在象思維的指導下,立逆流挽舟之名,用人參敗毒散開治痢大法?!对⒁獠荨分醒訹11]:“內陷之邪,欲提之轉從表出,不以急流挽舟之法施之,其下趨之勢,何所底哉!”強調從表陷里者仍當由里出表,猶如逆流之中挽舟上行之象。吳鞠通在《溫病條辨》中贊譽到:“以人參為君,坐鎮(zhèn)中州;為督戰(zhàn)之帥,以二活、二胡合芎窮,從半表半里之際領邪出外,喻氏所謂逆流挽舟者此也;以枳殼宣中焦之氣,茯苓滲中焦之濕;以桔梗開肺與大腸之痹,甘草調合諸藥,乃陷者舉之之法,不治痢而治致痢之源”[12]。
面對重大疫情,救災防疫從來不是個體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它涵蓋了社會資源的整合,既要有國家力量、醫(yī)生群體的力量、也需要民眾個體的積極參與。而中國古代民眾個體在面對重大自然災害或者疫情的時候,所表現(xiàn)的力量是非常弱小無助的,因此政治清明之時,國家的救災防治成為了主導力量。歷代君王能夠主動采取救治措施,離不開民本思想的文化烙印。
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很早就提出了以民為本的觀念,它是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也是最重要的特征。早在《管子》《尚書》中均有此論述,“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薄懊駷榘畋?,本固邦寧”,至孟子對“民本”思想作出了經典的闡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歷代統(tǒng)治者看來,民心向背是國家興亡的關鍵所在。因此,歷代統(tǒng)治者將民本思想作為施政的文化基礎和思想淵源,并形成悅民心順民意的責任擔當,下“罪己詔”檢討自身的“德”“行”。第一個在疫情發(fā)生時自責的帝王是漢文帝,此后歷代均可見有皇帝因疫情而自責的詔書。至宋代雖然疫情頻發(fā),但統(tǒng)治者將以民為本的“仁政”與對醫(yī)藥的極大重視相結合,建立起以中央政府力量為核心,社會民眾力量為輔助的疫病防治體系。頻繁發(fā)布醫(yī)學詔令,重視疫情信息的上報與處理;設立醫(yī)學管理和服務機構;派醫(yī)診治,施散藥物;隔離病人,阻斷傳染;開倉放糧,減免租稅;施送棺木,掩埋尸體等[13]。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疫情蔓延與傳播,對疫病防治做出積極的貢獻。
民本思想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一以貫之的信念,時至今日,在面對新冠疫情之時,中國共產黨依舊毫不遲疑的堅持以民為本、生命至上,把人民的生命健康放在首位,體現(xiàn)了中國執(zhí)政黨以民為本的責任擔當。
重大疫情作為社會問題,更是對社會道德的一種檢驗。卓越的希臘歷史學家帕洛考比烏斯[14]曾描述西方鼠疫流行的過程:“任何年齡的人都不得能以幸免,沒有一座宮殿可以躲避,沒有一間茅舍能夠逃脫、人們像被雷轟擊了那樣堆集在街頭,祭壇前的土地陷于癱瘓。……鼠疫沖淡了道德的力量,沒有患病的那些人放浪形骸,盡情享受塵世間的歡樂;人們被迫相信,疾病曾單單赦免過人性道德最墮落的怪人。”14 世紀黑死病抵達威尼斯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醫(yī)生都因為恐懼和恐怖而離開了”“沒有離開的醫(yī)生也緊鎖房門,拒絕出來”。
我國古代自漢以降,儒家思想成為社會主流,士人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積極入世,治國安天下成為了每一個人的使命。在儒家思想文化的引領下,當面對“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覆族而喪”的疫情時,士人懷揣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責任感,以家國同構的認知理念,都積極參與到主動防疫中來。這種責任與使命,驅使醫(yī)者群體在災疫橫行之時,懷揣著大慈仁愛之心,救民眾于危難。如張仲景“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的使命感,孫思邈對麻風病患者“莫不一一親自撫養(yǎng)”的感人事例,李杲在汴京大疫之時挺身而出,創(chuàng)“內傷”學說,吳有性開創(chuàng)溫病學說的先河,歷代醫(yī)家們勇于擔當,不畏風險,勇于創(chuàng)新與實踐,履行救治病人的專業(yè)責任的同時,更注重追求濟天下、拯黎民的道德境界,實現(xiàn)了“治國安天下”的遠大抱負與醫(yī)學相結合。
習總書記在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一個民族之所以偉大,根本就在于在任何困難和風險面前都從來不放棄、不退縮、不止步,百折不撓為自己的前途命運而奮斗?!弊怨乓詠?,中華民族的血脈中蘊含著一種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種剛健有為,不畏艱難,勇于拼搏的精神早已深深刻入歷史的印跡中,從上古時期精衛(wèi)填海、神農嘗百草的神話傳說,到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至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荀子“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不屈不撓、剛毅堅韌精神,均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源泉和文化底蘊。
在民族精神的指引下,面對一次次的重大疫情,中華民族從不消極躲避,而是以積極應對的理念,勇于抗爭,積極探索,采取各種措施盡可能減輕疫病所帶來的危害,雖歷經磨難,但始終堅韌不拔,也曾付出沉痛的代價,但卻矢志不渝,在磨礪中堅強。面對漢代“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寒疫,張仲景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攻堅克難;明末疫病猖獗,據(jù)《吳江縣志》記載[15]:“一巷百余家,無一家僅免,一門幾十口,無一口僅存者?!眳怯行悦鎸匾吒锕识π拢岢觥皽匾咧疄椴?,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之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編著我國醫(yī)學發(fā)展史上第一部急性傳染病的專著《溫疫論》。更有無數(shù)醫(yī)家如葉天士、吳鞠通、戴天章、劉松峰、雷少逸等面對疫病的迎難而上、挺身而出,這些正是剛健自強、積極作為、奮發(fā)向上精神內涵的體現(xiàn)。
中國古代的思想文化為中醫(yī)學提供了良好的發(fā)展土壤,直接影響著中醫(yī)預防思想的產生,養(yǎng)正氣防邪氣思想的形成,以及以象思維為主導思維方式的治疫理念。而中華民族能夠在每一次疫情災害面前站得住、站得穩(wěn),正是幾千年中華民族以人為本、家國同構、仁愛互助、自強不息等文化特質和民族精神的生動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