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宣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近二十年來,一部本是民國中學教科書的《中國史綱》成為眾多出版機構競相出版的歷史作品,該書作者張蔭麟(1905—1942)隨之進入大眾文化視閾,且日漸“升溫”。身為在學術上臻于早熟的天才型學者,其短暫而傳奇的生涯,及其偏向于普及的史學實踐,致有今日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殊不足異。然而當一位專業(yè)學人成為世俗追捧的對象之時,對他的認知往往會偏離嚴肅的學術史敘述,滋生出對其思想的臆測誤判、對其學術的偏見曲解等一系列問題。1963年,謝幼偉撰文稱,“這一位天才學者”,“雖曾驚動我國的學術界,到目前他卻很可能為學術界所遺忘,但他是最不應遺忘的一人”。(1)謝幼偉:《張蔭麟先生言行錄》,陳潤成、李欣榮編:《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6-67頁。俗世的善忘本屬常態(tài),但按諸張氏身后史事,謝氏此言或不免失實。在這四分之三個世紀中,張蔭麟的著譯作品在海峽兩岸多次重版刊行,有關他的回憶文字、研究論著也不時涌現(xiàn),可見所謂“遺忘”一說難以成立。尤其近年來陳潤成、李欣榮諸先生在匯編張氏遺著、蒐輯生平資料方面做出的努力,更值得研究者深致感謝。(2)參見陳潤成、李欣榮編:《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陳潤成、李欣榮編:《張蔭麟全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李欣榮、曹家齊:《張蔭麟評傳》,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
通常來說,張蔭麟以通史和宋史研究著稱,但許冠三教授根據徐規(guī)先生《張蔭麟先生著作系年目錄》(3)此文收入徐規(guī):《仰素集》,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而察知,“在史學上,他的興趣不只廣泛,且顯得有些雜亂。遺文不只品類繁多,且良莠不齊”,“直到受托寫作《中國史綱》以后,他才以秦漢前古史為撰述主體;直到抗日圣戰(zhàn)爆發(fā)之年,他才以趙宋往跡為研究對象”,(4)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上冊),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55頁。研究者對許先生的這一論斷多所忽視。再如張蔭麟承梁啟超的影響而措意于“近三百年學術史之探討”,一度潛心清代學術史的研究,并成為其早年治學期間傾注心力最多的學術領域,此節(jié)即少為學界關注與探討。(5)黎華趙《張蔭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學》(臺灣師范大學碩士論文,1981年)與朱瀟瀟《??苹瘯r代的通才之辨:1920-1940年代史學轉型中的張蔭麟》(復旦大學博士論文,2008年)第一章第一節(jié)《大師的引入:梁啟超與張蔭麟的學術淵源》對此點先有所涉及,但俱非兩家著力考論之處,研究取徑亦與小文殊科,然而對增進筆者的理解均助益甚多,殊未敢以拔趙立漢自視耳。對這一問題的考察,將有助于我們對張蔭麟的學術研究形成更全面的認識。
一位卓異的史學家,固當“以哲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之實”(6)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52頁,但要使沉潛考索的研究得到理想的呈現(xiàn),由考據進乎義理的同時,更需在表述上構思涵泳,用張蔭麟的話說,即“忠實之藝術的表現(xiàn)”(7)張蔭麟:《論歷史學之過去與未來》,《學衡》第62期,1928年3月。。他素以兼擅詞章、考據和義理的治史風格見稱(8)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上冊),第55頁。,生平持論,也向以“科學”與“藝術”相兼來界定史學(9)見張蔭麟:《論歷史學之過去與未來》。張氏這一持論或有意針對傅斯年“史學即是史料學”的主張,參見王家范:《被遺忘的個案:張蔭麟及其〈中國史綱〉》,《中國歷史通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93頁。但先此兩年,胡適即曾指出:“史學有兩方面,一方面是科學的,重在史料的搜集與整理;一方面是藝術的,重在事實的敘述與解釋?!边@對張蔭麟或不免有所影響。語見胡適:《介紹幾部新出的史學書》,《古史辨》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40頁。?!翱茖W”側重于史料解讀,“藝術”側重于史學表述。在崇尚考據且多有將考據等同于史學全體的當時,很少有人如他這般著意強調史學表述的重要性。事實上,張蔭麟“是以考據起家的”,“以他全部發(fā)表的文章而論,也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屬于考據的”。(10)謝幼偉:《張蔭麟先生言行錄》,《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67頁。但即使是考據文章,在文字的斟酌鍛煉上也多費思量。為其博得盛譽的《中國史綱》,淋漓盡致地將作者的史學、史識與史才表見無遺。爬梳前賢時彥的議論,此書最令人驚羨的,乃在以現(xiàn)代語體文,貫以沛然的文思、華美的辭采。雖然間有學者指出其譯述古事,在“文字的優(yōu)美與意境的神遠”上,尚“不能企及于原文”,“輕靈有余、翔實不足”的寫作風格,“在充分反映近代史學的成就方面,則顯得單薄無力”。(11)杜維運:《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序言》,《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7頁;王晴佳:《張蔭麟的史學》,《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508頁。然而試與同時及后出的通史著作相比,《中國史綱》在表述方面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這是不容置疑的。追溯張蔭麟這一取向的源頭,無疑當推之于他負笈清華時的老師梁啟超。
當張蔭麟讀書清華時,專業(yè)化的現(xiàn)代學制尚未建立,導師個人的學術與人格魅力對學生的影響往往很大,如梁啟超、王國維和吳宓等,都是對張氏產生持續(xù)而深刻影響者。尤其梁啟超在張蔭麟早期的學術歷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12)參見朱瀟瀟:《??苹瘯r代的通才之辨:1920—1940年代史學轉型中的張蔭麟》第一章第一節(jié)《大師的引入:梁啟超與張蔭麟的學術淵源》,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08年。影響遠在他人之上。但這段師承授受之誼,卻很少為張氏本人述及,或許與他平生刻意強調“為學貴自辟,莫依門戶側”(《致賀麟留美贈別詩》)有關。就其早年發(fā)表的論學著作觀之,多與梁啟超密切相關。此時已值任公晚年“專力治史”之日,“漸有為學問而學問之傾向”,其治學重心則在史學方法的歸納與中國學術史的研究,(13)張蔭麟:《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學衡》第67期,1929年1月。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典范的確立,即完成于此時。梁漱溟曾指出,“任公的特異處,在感應敏速,而能發(fā)皇于外,傳達給人。他對于各種不同的思想學術極能吸收,最善發(fā)揮”。(14)梁漱溟:《紀念梁任公先生》,轉引自李淵廷:《梁漱溟年譜》,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78頁。張蔭麟在史學上,無論所呈現(xiàn)出的敏銳史感與豐茂辭采,抑或對中外各種思想資源的汲取與蘊藉,無不折射出梁啟超的治史身影。
師友談及他對梁啟超追躡效仿,多從史學造詣尤其行文表述方面著眼。如吳宓稱張蔭麟“博雅能文”,為“第二梁任公”(15)吳宓:《吳宓日記》(第8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404頁。;賀麟稱之為“承繼梁任公學術志業(yè)的傳人”(16)賀麟:《我所認識的蔭麟》,《思想與時代》第18期,1943年1月。;謝幼偉說“張君的文章頗受任公影響,一篇之中總含有多少任公的筆調”(17)謝幼偉:《張蔭麟先生言行錄》,《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79頁。;李埏稱其“最向往追蹤梁任公”(18)李埏:《張蔭麟先生傳略》,《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169頁。;等等。這是有實據可驗的,并非印象之說,揆諸張蔭麟對梁啟超的評騭,足相印證。在他看來,“任公所貢獻于史者,全不在考據”,如《春秋戰(zhàn)國載記》《歐洲戰(zhàn)役史論》等名篇,“元氣磅礴,銳思馳驟,奔磚走石,飛眉舞色,使人一展卷不復能自休者。置之世界歷史著作之林,以質而不以量言,若吉朋、麥可萊、格林、威爾斯輩,皆瞠乎后矣。曾試自操史筆之人,讀此等書而不心折者,真無目耳”。(19)張蔭麟:《跋〈梁任公別錄〉》,《思想與時代》第4期,1941年11月。這便是他心儀梁氏史才的直接袒露,而尤偏重于其表述方面。他總結梁啟超“自戊戌至辛亥間”異彩紛呈的學術貢獻有三,“一則介紹西方學問”,“二則以新觀點批評中國學術”,“三則以新觀點考察中國歷史,而提出史學革命方案”。(20)張蔭麟:《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學衡》第67期,1929年1月。浦江清稱張蔭麟此文“甚佳,頗能概括梁先生晚年思想上及學術上之貢獻”(《清華園日記》1929年2月6日),但未必沒有暗含張蔭麟的“夫子自道”。綜觀張蔭麟的治學實踐與風貌,從關注并翻譯西方哲學、社會學論著,到長期研治中國學術史,尤其是凝聚畢生心力從事史學的探討與撰述,與任公何其酷似乃爾!可以說,他早年治學,全面接受了梁啟超的影響。
近三百年學術史的研究,在上世紀初成為新的學術領域。當清廷政治權勢尚存緒余之日,章炳麟、劉師培、王國維、鄧實等已然率先展開對清代學術的回顧與總結,預示了一個時代學術即告終結。然而真正將清代學術的研究引入現(xiàn)代進以形成風尚的,決屬梁啟超,至如胡適、錢穆、顧頡剛等,均是承梁氏啟發(fā)而參與到這一學域中的后起者。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專業(yè)化的趨進與形成,建立在乾嘉考據學的基礎之上,民初以來,對清代學術的研究和重估被持續(xù)提倡,自有其現(xiàn)實意義。章、劉、梁等人本身即是脫胎于清代學術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研究與關懷,借其門人弟子在民初學界的權威而產生深遠影響,亦不足怪。但究其根源,這一風氣的形成,終究系于清代學術的特質:清儒嗜古的治學宗尚和考古的學術工作,使清代學術的范圍涵納了自先秦以來歷代的學術思潮,隱然化身為整個中國學術思想史的縮影。而梁啟超順應晚清以來國內社會政治激蕩、歐美思想資源涌入的時勢,有意賦予清代學術以“文藝復興”的況味,更使之具有了不止步于維系古代與現(xiàn)代的意義,同時也關聯(lián)了晚明以來的東方與西方。遺老新進,無論基于感情抑或治學之需,咸有寄寓焉。
梁啟超身歿不久,張蔭麟撰文紀念,稱譽其“近三百年學術史之探討,不獨開辟新領土,抑且饒于新收獲,此實為其不朽之盛業(yè)”。(21)張蔭麟:《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學衡》第67期,1929年1月,另見《大公報》1929年2月11日。熟悉其行文者不難發(fā)現(xiàn),凡張蔭麟對前輩學人激賞推崇的方面,往往也是他深予認同并追隨投入的方面。(22)一個可以參證的事例是,張蔭麟稱王國維“治學方法與并世諸家有一特具之優(yōu)長,即歷史眼光之銳敏是也”,又稱之“當此舉世沉溺于實用觀念與功利主義之中,獨有人焉,匡矯時俗,脫屣名位,求自我之展伸,為學問而學問”。類似議論,蓋實錄之外,多見張氏的夫子自道。語見《王靜安先生與晚清思想界》,《學衡》第64期,1928年7月。梁啟超對近三百年學術史的基本設定(范疇、意義與學理基礎)為張氏接受,心同理同,更繼而有所深入。就其后來發(fā)表的近三百年學術史論著而言,許多篇章撰寫的初衷,人物研究的緣起,正是基于“梁氏之《清代學術概論》及《近三百年中國學術史》中均無只字及之”而去補苴闕遺、匡正疏失的。(23)張蔭麟:《洪亮吉及其人口論》,《東方雜志》第23卷第2號,1926年1月25日。應予注意的是,梁啟超對自己開辟的這一學術領域的認識并非前后一致。他早年師從康有為,崇尚今文經學與宋明理學,對清代學術本存輕視,在承認清儒治學“饒有科學精神”的同時,也強調清代考據學“支離破碎,汨歿性靈”的面相,甚至目以“牛鬼蛇神”。(24)梁啟超:《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7年,第87頁;《新民說》,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8年,第126頁。其觀念認識與論述系統(tǒng)臻于定型,尚在新文化運動之后。(25)據胡適說,梁啟超“對于清代學術的見解,本沒有定見”,其最終研究趨于定型,實因受到自己“整理國故”的影響而亦步亦趨。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三冊),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04年,第433-434頁。這未必是胡適的自我標榜,吳稚暉即有同樣的觀點。他觀察到梁氏“受了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影響,忽發(fā)整理國故的興會。先做什么《清代學術概論》,什么《中國歷史研究法》,都還要得”,語見《箴洋八股化之理學》,載《吳敬恒選集(哲學)》,臺北:文星書店,1967年,第133頁。值得注意的是,張蔭麟與胡適的學術立場始終相左,并曾不著名姓地對他“整理國故”的事業(yè)予以挖苦,對此,胡適晚年尚不無遺憾(參見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但果若胡、吳二家所述,那么張蔭麟不啻為胡適的間接受益者。張蔭麟對梁啟超開拓學域的贊許,其實特指梁氏晚年尤其是《清代學術概論》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結撰以后的學術努力。換言之,張氏在這方面所受到的實際影響,集中于梁啟超“為學問而學問”的晚年“專力治史”之后。
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是張蔭麟早年傾注心力最多的領域,他最初在學界嶄露頭角,“才名震一時”(吳晗語),多半得力于這方面的積累。1923年,僅為清華中等科二年級學生的張蔭麟發(fā)表了《明清之際耶蘇會教士在中國者及其著述——〈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附表一〉校補》(載《清華周刊》第300期)一文,是他研索近三百年學術史的首篇作品,至1940年《王鎏——道光間建議管理貨幣及白銀國有政策者》(載《益世報·史學副刊》)的發(fā)表,前后十七年間,他一共撰寫了相關論文四十余篇,約占全部學術論文的三分之一。這些論文大都屬于作者的創(chuàng)制,或有依傍,絕無蹈襲,誠能為此方面的研究開出光煥的新景。
他曾就撰寫通史時的史事取舍提出“新異性”(Novelty)、“實效”(Practical Effect)、“文化價值”(Cultural Values)、“訓誨功用”(Didactic Utility)、“現(xiàn)狀淵源”(Genetic Relation with Present Situations)等五項標準,這五項標準恰恰可以移作他擇取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主題的依據。作為學術史處女作的《明清之際耶蘇會教士在中國者及其著述》,是對乃師梁啟超《近三百年學術史》的補苴修正之作,由此發(fā)軔的《明清之際西學輸入中國考略》開啟了中國二十世紀科技史研究的先河,為中外科技史家提供了研究范式與取材之資。(26)關于張蔭麟對科技史的興趣與成就,參見徐規(guī)、王錦光:《張蔭麟先生的科技史述略》,《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4期。稍可補述的是,張蔭麟的科技史研究,很可能受到了阮元《疇人傳》的啟發(fā)。此外,《錢大昕和他的著述》(1924)是近代首篇研究有清最具“科學精神”的一代通儒錢大昕學術著述的論文;《洪亮吉及其人口論》(1926)以比較史學的眼光展現(xiàn)洪亮吉的社會學思想;《納蘭成德傳》(1929)系以翔實的史材、嚴謹的考證結撰的行文粹美的納蘭氏傳記;《戴東原乩語選錄》諸篇仿照《浮士德》,以頗具文學意味的體裁和奔放的歷史想象力剖析戴震的哲學旨趣,間論時政;《清代生物學家李元及其著作》(1924)、《王德卿傳》(1929)、《王鎏——道光間建議管理貨幣及白銀國有政策者》(1940)等則著力表現(xiàn)清代學術史上的“小人物”在生物學、女性文學及社會經濟學諸方面取得的成就。即使在清代學術研究甚為成熟的今天,這些論文依舊沒有過時,仍具參考價值。若以研究范圍之廣、視域之博、方法之精、創(chuàng)作之巧衡量今昔之間,竟使人每生有退無進之慨。
張蔭麟學術自期極高,治學歷程頗為曲折,正如謝幼偉所說,他“以考據起家”。清代學術最以考證謹肅見稱,在清末民初的過渡時代,幾無學人不受此影響。相比于梁啟超那一代人,張蔭麟已屬新派人物,但他自幼接受的仍是正統(tǒng)的經史考據之學,后來發(fā)表的首篇學術論文《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說質疑》便是標準的考據文章。從這一層面上講,縱說張氏的學問由清代考證學而入,亦不為過。他早期論文中表現(xiàn)出的對錢大昕、戴震、洪亮吉等精擅考證的乾嘉學者的熟知,也就不難理解。他年甫弱冠,即撰文評介《清史稿》,展現(xiàn)出對有清一代歷史文獻的掌握已臻于相當的廣度與深度,令人心折。(27)燕雛(張蔭麟):《評〈清史稿〉》,《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0期,1928年5月21日。素以周聞博學見稱于世的陳寅恪,在向傅斯年推薦張蔭麟入職北大時,也以其“記誦博洽”倍加稱賞。(28)陳寅?。骸吨赂邓鼓?1933)》,《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6-47頁。同時,清代學術包羅甚廣,領域極多,凡屬中國舊學范疇的內容,幾乎都能囊括。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專辟四章篇幅論述清儒“整理舊學”的成績,凡列科目十二種。本來,中國學術傳統(tǒng)崇尚博綜,而不重專精,與西方學術分科范式本存隔閡。梁氏治學雖通達,但西方學科分類觀念在中國的引進推廣,則多賴其力。張蔭麟雖屬新派,并接受了系統(tǒng)的西方學術訓練與學科分類觀念,但在博綜的追求上,始終堅執(zhí)舊學傳統(tǒng),與自幼浸淫于清代學術關系匪淺,頗具吊詭意味。
我們今天日益相信古典文明的更生系于個體研究的推進,而所謂學術史者,更應該展現(xiàn)學人治學的歷史。(29)近年來,羅志田教授曾倡議“把隱去的‘人’召回歷史”,試圖構建以人為主體的學術史,蓋“歷史的共性完全可以展現(xiàn)在個人的經歷和體驗之中”,惜乎響應者寡。見氏著《經典淡出之后:20世紀中國史學的轉變與延續(xù)》,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0頁。這是自司馬遷以來中國史學以人為本的傳統(tǒng),張蔭麟本人亦奉行不疑。他的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多取以人為綱的路徑。首先采輯傳記詩文,構建人物的行為、言論,在自覺層面上重建歷史,更能借助馳騁奔放的史學思維與想象,從外在表現(xiàn)潛入古人的內心世界。依主題內容來看,這些研究所涉既包括納蘭性德、錢大昕、戴震、袁枚、洪亮吉、龔自珍、曾國藩等烜赫一時的碩學鴻儒、文苑才彥,也包括如李元、王德卿、王鎏等聲名晦黯但別具意義價值的邊緣人物。這一偏重于清代學術史中的個體研究而絕少玄虛疏闊的概念敘述的取向,似乎表明張蔭麟并無營造一個完整的學術系統(tǒng)的興趣。他的實踐,是憑借敏銳的史感和鴻博的才識,捕捉無人問津、乏人體味的歷史信息,以若干學術思想史、文學史上有待拈出董理或重新審視的人物為主題,在梁啟超開拓出的學術領域中創(chuàng)獲不斷,故不限于擘績補苴而已。
當年,王國維曾力倡在京師大學堂中教授外國哲學、文學,以為“既通外國之哲學、文學,則其研究本國之學術,必有愈于當日之耆宿”。(30)王國維:《教育小言十則之十》,《王國維遺書》(第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3頁。張蔭麟是這一倡導的直接受益者,并且予以積極的應和。后來在給張其昀的信中,他坦承:“國史為弟志業(yè),年來治哲學社會學,無非為此種工作之預備。從哲學冀得超放之博觀與方法之自覺,從社會學冀明人事之理法。”(31)張蔭麟:《與張其昀書(1933年3月7日)》,載《思想與時代》第18期,1943年1月1日。這里表現(xiàn)出的思想傾向,接近于陳寅恪提倡的“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32)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85頁。他所掌握的旨在支持史學研究的輔助學科與思想資源遠較同時史家豐富,哲學上服膺叔本華與摩爾(G.E. Moore),社會學上接受孔德與斯賓格勒,以現(xiàn)代學術對“國史”重作逆向的審視,更能不著痕跡地將這些西學觀念化入論著之中。對于“客觀征實”的清代學術符合近代科學精神這一前提,張蔭麟從無懷疑,但他將更多的目光投向別人不經意的學術史角落,探求不止于邊緣學人,也包括名儒大師身上少為人知的治學面相,追尋“舊蹤跡”在“新時代”的意義。故其討論主題多為前人忽略,具體論述又能言人所未言,有類于我們習慣上所說的“跨學科”多元研究。當然,刻意強調“文化價值”(Cultural Values)及其時代意義,難免會產生過度解讀的障蔽,對此,張蔭麟始終保持自覺的分寸感,不致偏離學術規(guī)范。
民國新史學發(fā)展的一大特征即是追求史料上的積極擴充,甚至還因此引發(fā)了極端的傾向。(33)見羅志田:《史料的盡量擴充與不讀二十四史——民國新史學的一個詭論現(xiàn)象》,《近代中國史學十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83-126頁。陳寅恪在詮釋學術“預流”時,強調以新材料研求新問題,(34)陳寅?。骸蛾愒炊鼗徒儆噤洝敌颉?,《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66頁。而“材料”與“問題”的更新,常常與社會思潮的興替、學術關懷的轉移相始終且互為因果。所謂“新材料”,不僅指新出的稀見文獻,也當包含傳世典籍中素為人忽視的細節(jié)的重拾,史料的更新與擴充,固不宜狹隘地注目于地下考古的發(fā)掘。晚近史學研究與上古、中古一段的重要差異,即在于史料的天然限制。紙上遺文汗牛充棟,即使再狹窄的研究也難以在史料占有上做到窮盡,而古史研究的推進,則往往嚴重依賴于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
在史料的蒐輯方面,張蔭麟的殷勤與穎悟引人注目,甚至將視閾延至域外。寓居京華,琉璃廠、隆福寺是其足跡常履之所,聚書至夥,且有志于《民國開國史編年》的纂著。留學北美,訪書西洋,更有編輯《清史外征》的計劃。以上種種,不惟昭示出他強烈的史料觀念,更彰顯出廣博的史學視野與氣象??梢哉f,他在擴充史料方面付出的努力,絕不弱于任何史料學派,一個生動的事例即是《水窗春囈》一書的發(fā)現(xiàn)與考實。(35)見吳晗:《記張蔭麟》,《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58頁。張蔭麟為此書撰作《跋〈水窗春囈〉——記曾國藩之真相》一文,載《國聞周報》第12卷第10期。至于應用傳世典籍擴大清學史的研究范圍,解決新問題,揭示新意義,亦略如上述,畢見其目光四射。
張蔭麟自陳其思想在北伐后發(fā)生重大的轉變,“由民族主義的思想,進而贊成一種近似英國費邊式的社會主義”。(36)賀麟:《我所認識的蔭麟》,《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41頁。前舉事例,十九完成于這一思想轉變之前。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張蔭麟的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是在近代民族主義思潮的激發(fā)之下進行的。當時持此關懷以治史者殊不乏人,與張氏廣東同籍的前輩史家陳垣便是顯例,他的名著《元西域人華化考》以及宗教史著作,都抱持一種“動國際而垂久遠”的期待。(37)陳垣著,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55頁。張蔭麟最初對明清之際西學東傳的持續(xù)關注,即是最具說服力的例證。他排纂史料,爬梳故實,考論十六、十七世紀之交中西文明的沖撞與融合對此后三百年中國學術的影響,主旨卻落實于中國在近代世界文明的地位問題上。他考察洪亮吉對乾嘉時期中國人口問題的思慮,要證實在同時期對西方來說屬異域的中國,也有一位與馬爾薩斯同樣目光如炬的“社會學家”。那些如李元一般的邊緣學人,置于其所處時代,何啻微茫,而張蔭麟卻汲汲突顯他們學術史意義的目的,無非是在西方生物學、社會學、經濟學等近代學科興起之后,從中國歷史陳跡之中擇取相應的學人學說,以示不弱于人。這固然得益于張蔭麟的西學背景,但更重要的應是基于現(xiàn)實關懷的寄托,與社會息息感應,他的清學史研究也因此呈現(xiàn)出強烈的以學經世的特色。
應該承認,張蔭麟的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映射出同時代許多前輩學人的影子。梁啟超自不必論,他者如對納蘭性德的研究之于王國維,對清代基督教傳播的考察之于陳垣,(38)張蔭麟嘗撰《五代時期波斯人之華化》一文(載《益世報·史學副刊》第5期,1940年5月30日),以后蜀李珣為例說,實為補苴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之作。案:王國維曾致書陳垣,已先以李珣做過提示,張蔭麟當未知悉。詳見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6頁。對戴震的研究之于馮友蘭,對龔自珍的考證之于陳寅恪,等等。這足證明他確曾受到來自多方面的啟示與激發(fā),并非空無依傍。
1934年,張蔭麟回國受聘于清華大學歷史系,最先教授的課程即中國學術史,可見此時他的治學重心尚未完全轉移。次年,他被委以清華歷史系清史課程的講授,并指導清史方向的研究生(偏重學術史),(39)受張蔭麟指導者有李鼎芳、王栻,分別以《曾國藩與其幕府人物》《嚴幾道》為學位論文。不啻在客觀上肯定了他在清史領域內的專業(yè)水準與成就。他在1935年開始潛心創(chuàng)構《中國史綱》,學術興趣與重心漸向先秦兩漢傾斜。兩年后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北平淪陷,張蔭麟轉徙南國,至其棄世的1942年,他的治學主要又圍繞宋史展開。(40)參見曹家齊:《再談張蔭麟先生之宋史敘述體系》,《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期間雖也偶爾涉及清代學術,但已不復作為他治學的重心了。
章學誠被近代學界“重新發(fā)現(xiàn)”,他的學說成為可以與西方史學理論與歷史哲學比較借鑒的圭臬,張蔭麟對章氏也一再表示推許,對其學說間有闡發(fā)。據學生回憶,他曾以趙翼的《廿二史考證》《陔馀叢考》為例,“歸納為比論、對照、校正、補綴、實證、顯示”等史學法則。(41)管佩韋:《張蔭麟先生的歷史教學》,《天才的史學家——追憶張蔭麟》,第220頁。合觀那篇反映他對史料的反省體認且備受推崇的《論歷史學之過去與未來》,明顯具有一致的理路。這提示我們,清代學術給予了張氏史學法則上的啟迪,促使他在方法論上更進一層。
在錢穆的眼中,張蔭麟是一位“天才英發(fā),年力方富,又博通中西文哲諸科,學既博洽,而復關懷時事,不甘僅僅為記注考訂而止”的史學奇才,(42)錢穆:《中國今日所需要的新史學與新史學家——本文悼故友張蔭麟先生》,《思想與時代》第1期,1943年1月。最有撰述通史的資格,這代表了時人的普遍意見。早在留學北美之時,張蔭麟即表露出有經營“通史艱巨之業(yè)”的計劃,“約集同志,先成一國史長編”,“此長編不必有一貫之統(tǒng)系,各冊自成段落,為一事、一人、一制度或文化一方面之專史可,為叢雜之論集亦可”。(43)張蔭麟:《與張其昀書》,《思想與時代》第18期,1943年,1月。這與《中國史綱·自序》中所云“回顧過去十年來新的史學研究的成績,把他們結集,把他們綜合,在種種新史觀的提警之下,寫出一部分新的中國通史”一以貫之,(44)張蔭麟:《中國史綱》,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自序一”,第1頁。均呈現(xiàn)出一種退讓的思路,后來所計劃的《宋史新編》即是沿著這一思路設計的。至于此前的近三百年學術史研究以及《民國開國史長編》的著述計劃對這一思路的形成是否有所推動,尚在未知之域。張蔭麟在清學史的研究上似乎無意營造“一貫之統(tǒng)系”,前文已及,然而個體研究建立在對整體把握的基礎之上,散錢可串,其著述形態(tài)已然呈現(xiàn)出與“國史長編”一致的風貌了。
張蔭麟對學術的追求有種近乎宗教的熱情,又兼天資明敏、感情豐沛,興趣所涉遍及史學、文學與哲學,確能迷人眼目。學術面相的繁復,體現(xiàn)出治學風格的多樣,然而愈炫惑于他的博學多才,愈容易陷入見樹不見林的境地,忽視他早年治學重心所在。他在詮釋、應用史料的方法上承清代考證學的軌轍,恪守學術規(guī)范,在構思與意趣上卻能不受束縛,突破考據的樊籬,盡顯馳騁奔放的想象力,兼寓其致用之志。日后治史途輒稍變,漸傾向于專精一壁,史學境界亦臻圓熟,飲水思源,實肇基于早年潛心學植、措意研索近三百年學術史的歷程。放眼一時,后顧前瞻,張蔭麟雖非近三百年學術史這一學域的開創(chuàng)者,卻是最早的參與者與推動者。與胡適、錢穆、顧頡剛、傅斯年等同時代的參與者相比,他年紀最輕,行輩最低,其風格取向之異同,俟于專文詳悉討論,但對“近三百年學術史之探討”已足使之立于不朽之境,于他治學生涯中的意義尤其不可輕忽。
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拙文僅就張蔭麟的清學史遺著,綜理線索,循其理路,追蹤其早年學術思考與實踐的軌跡,不過一“代下注腳”之作。值張蔭麟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五年之際,拈取學界忽視的學術面相為題,撰文為念,亦師張先生治清學史之法度,詳人所略,略人所詳,或有助于更全面準確地把握張先生的治學風格及其轉向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