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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教鞭

        2021-12-02 09:02:03路明
        北方人 2021年19期
        關(guān)鍵詞:班主任

        文/路明

        那時我在小鎮(zhèn)念書,讀小學(xué)四年級。班主任是落戶在鎮(zhèn)上的上海女知青,教數(shù)學(xué),四十歲不到。她脾氣不太好,經(jīng)常罵學(xué)生,罵得不解氣的時候,便舉起手掌或教鞭,劈頭蓋腦一頓打。

        彼時,在小鎮(zhèn)家長的意識中,把孩子交給學(xué)校,就是任憑處置的。小孩子嘛,不打不成器。家長們甚至可能覺得,老師罵得越兇,打得越狠,越是說明負責(zé)任。

        那天,班上的教鞭壞了,幾乎折成兩截。班主任問大家,誰家里有竹子,可不可以幫老師做一根新教鞭。

        一只小手怯生生地舉起來,老師,我可以。舉手的是隔壁桌的曉玲。

        曉玲小小的個子,兩根稀疏的黃辮子,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她的腦子仿佛對于解方程之類不太好使,考試總是后幾名,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

        第二天清早,講臺上放了一根教鞭,拇指粗細,圓潤均勻,竹節(jié)被細心地磨過,一端鉆了孔,掛了彩色穗子,穗子是曉玲自己編的。曉玲驕傲地說,她尋遍了爺爺家的竹林,才選定這根。新鋸下的竹子得在火上烘烤脫水,才能堅固耐用。

        班主任大大夸獎了曉玲,贊揚她的心靈手巧和集體主義精神。曉玲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似乎憋著笑。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當(dāng)眾受表揚。

        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上,風(fēng)云突變,曉玲連著答錯了好幾個問題,班主任殺氣騰騰地沖到她身邊,揚起手,“啪”的一聲,教鞭重重地砸在她的頭上。

        我聽到有人吃吃地笑,那教鞭,是曉玲親手做的。

        曉玲漲紅了臉,強忍著淚,一聲不吭。

        下課了,她趴在課桌上,一直到放學(xué)都沒抬起來。

        第二天曉玲沒來上課,第三天也沒來。第四天下午,隨著一聲男人的怒喝,曉玲被她的父親拖到了辦公室,依稀聽到幾句“叫你逃課”“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夾著曉玲低低的哭聲。

        曉玲抱著書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滿面淚痕。她更沉默了。以前她喜歡唱歌,經(jīng)常參加學(xué)校的晚會或歌唱比賽,那天以后再也沒聽她唱過。

        勉強讀到初二,曉玲退學(xué)了。她父親把她領(lǐng)回了家。聽說她進了工廠,又早早結(jié)婚,再以后,就沒了她的消息。

        不知怎么的,我常常會想起她,想起她憋住的笑,忍住的淚,沉默倔強的身影,還有離開校園時回頭那一瞥。

        我無意責(zé)怪我的班主任,她是一位非常盡職的老師。我們班的數(shù)學(xué)成績年年全校第一,她還用微薄的薪水接濟幾個交不起學(xué)費的孩子。有時我覺得,她就像那句雷鋒語錄那樣,時而春天般溫暖,時而寒冬般冷酷無情。

        又過了很多年,聽說她被投訴了,家長告到教育局。她因此失去了上課的資格,被安排去看圖書館,后來又被打發(fā)去食堂。有一次回小鎮(zhèn),我在小巷子里遇見過她,五十幾歲便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

        無可置疑,她是愛學(xué)生的,用她的方式。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可是對一個孩子而言,童年只有一次。傷害就是傷害,無論是以愛的名義,以恨的名義,還是以因愛生恨的名義。

        摘自《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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