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進
人民廣場,一個乞丐在唱戲
他那嘶啞的歌喉,仿佛一孔源源不斷、取之不竭的泉眼,涌出了千軍萬馬、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浪子俠女。涌出了歡喜,涌出了悲傷,涌出了家仇國恨,涌出了相逢別離……
冬日的陽光照射過來,笑容浮現(xiàn)在他失明的臉上。
此時,他多年苦讀,千辛萬苦之后,高中狀元,成為萬眾矚目的駙馬,正在鶯歌燕舞之間,享受鮮花、掌聲、塵世的美好,一朝成名天下知,春風得意馬蹄疾。
樹枝的陰翳,漸漸侵襲過來,遮擋住他的皺紋,那胡須縱橫的面孔,一點點呈現(xiàn)出愁苦的模樣。
此刻,敵國來犯,戰(zhàn)事吃緊,眼見大好的江山不知未來何在,錦衣玉食,綾羅綢緞,或許即將不知所終。他那黃金鑄成的巍峨寶座,是否也會支離破碎?他拔出寶劍,讓自己變得更暴戾一些,兇猛一些,怒吼道:“大敵當前,唯有死戰(zhàn),有敢后退一步者,格殺勿論……”
他腳下的厚土,埋藏了許多的朝代。三千年前的商,兩千年前的漢,一千年前的宋,還有許許多多過往云煙的將軍、小姐、丫鬟,以及他們的墳墓和婚床。他堅守著這片自己的領土,吟唱清官,吟唱嬪妃,用嘶啞的歌喉,向那出塞的美人兒致敬;他頌歌盛世,唱遍兵荒,禮贊每一個愛民如子、微服私訪的君王……
可是,他面前的那只破碗啊,時??湛杖缫病E紶枺灿袔酌堵詭тP跡的硬幣,伴著一個季節(jié)的荒涼。
歲月,以靜默之火灼我
歲月,以枯萎之唇吻我,以靜默之火灼我。
灼我的憂傷與歡喜,灼我的寂寞與喧囂,灼我的頹廢與激越,灼我的瘋狂與理性,灼我的睿智與愚蠢,灼我的純潔與骯臟,灼我的良善與邪惡,灼我的存在與虛妄……
皺紋,這時間的證詞,由無我之境向有我之境蔓延——從空白到稀疏,從寥落到繁密,滿滿地寫在人生的記事薄上,寫在由光潔到蕪雜的臉龐。我們的面孔承載著所有的記憶,皺紋,記刻著一切的悲喜與過往。
石雕的文字,以堅硬的姿態(tài),彰示著我的一生必將速朽;飄蕩的煙塵,卻在言之鑿鑿,海誓山盟:“你,必將以自己的方式持久存在,永世不朽!”
歲月,以枯萎之唇吻我,以靜默之火灼我。欲望,與時光合謀,狼狽為奸,扼殺了一個個孩童眸中的光澤,將它們貶為珠黃。幸好,還有酒,還有這聯(lián)通光陰與狂歡的汁液,這時光的負催化劑,這歲月的穿梭機器,以片刻的酣暢而靜謐,讓我們重返初至人間的喜悅,沐浴于孩提純凈的圣光。
夢魘一種
我常于漆黑之夜,摸索門,摸索窗,摸索一條從未熟悉的路徑,摸索時光留給我們的蛛絲馬跡,以夢為馬,以夜當車,神游于虛空與堅硬的現(xiàn)實交接之地。夜的黑盈入胸懷,夜的眼玉宇澄清。
無法計量,我們的胸腹與肌膚表層之間,究竟有著多少厚度,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將我們與這個廉價的世界,融為一體,繼而漸漸拉遠,相互凝視之際,分外眼熟,卻又形同陌路…
往事已沒,風煙與霧霾與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距離。諸神退位之后,人扛起了自己的大旗,將世界改造得五彩繽紛,面目全非。我們丟掉了畏懼,丟掉了心中守候的久遠,義無反顧地毀掉了所有的偶像,也正在無可挽回地進行著自我搗毀。我們距離黃金世界愈來愈近,僅有咫尺之遙,而內(nèi)心的深處,卻早已經(jīng)荒蕪遍地,雜草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