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海
(蘇州科技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劉禹錫在牛李黨爭中的政治活動是備受學界關注的話題。目前學界主要著眼于劉禹錫在牛李黨爭前期同牛李黨人均保持詩文酬唱的現象,因而認為劉禹錫與白居易同樣有意避開牛李黨人的政治活動。如傅錫壬《牛李黨爭與唐代文學》一書稱劉禹錫在牛李黨爭中的態(tài)度為“退守自保”,并且將劉禹錫在文宗一朝對待牛、李兩黨人物的方式總結為“平穩(wěn)淡泊的態(tài)度,應付了牛、李雙方”[1];方堅銘《牛李黨爭與中晚唐文學》則是將劉禹錫與白居易同列為“不為黨爭所累的文人”[2]。另外,學界多關注劉禹錫同牛李黨人詩文唱和的名篇,自然無法展現出劉禹錫在牛李黨爭中立場、活動的全貌。因此,關于劉禹錫在牛李黨爭中態(tài)度、活動的看法尚有深入探究之處。
劉禹錫有不少詩文并非名篇,卻真實記錄了劉禹錫在牛李黨爭中的活動細節(jié)及態(tài)度。這些詩文以《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為典型。細讀該文可見劉禹錫在文宗朝晚期的政爭中傾向牛黨成員楊嗣復的立場,以及他在文宗朝交游往來的寫作背景。這一立場與劉禹錫所處的政事環(huán)境及他在為官期間同形形色色的人物紛繁復雜的人情往來密不可分。
《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一文是劉禹錫應韋處厚嗣子韋蕃之請,為韋處厚的文集所作的序。韋處厚先后中進士科與制舉,并且擔任過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史官修撰等與文學相關的重要職位,因此該文開篇就指出,漢與唐均重視選取文學之士擔任宰執(zhí)之臣,繼而列舉一系列唐代因擅長文學而擔任宰相之人:
漢庭以賢良文學征有道之士,公孫弘條對第一,席其勢,鼓行人間,取丞相且侯,使?jié)h有得人之聲,伊弘發(fā)也。皇唐文物,與漢同風,故天后朝燕國張公說以詞標文苑征,玄宗朝曲江張公九齡以道侔伊呂征,德宗朝天水姜公公輔、杜陵韋公執(zhí)誼、河東裴公垍以賢良方正征,憲宗朝河南元公稹、京兆韋公淳以才識兼茂征,隴西牛公僧孺、李公宗閔以能直言極諫征。咸用對策甲于天下,繼為有聲宰相,古今相望,落落然如騎星辰,與夫起版筑飯牛者異矣。[3]1219
該文將李宗閔列為憲宗朝能文之宰相,但事實上,李宗閔并不擅長文學,也未有重要文學作品傳世,盡管李宗閔與牛僧孺都于貞元二十一年(805)中進士,元和三年(808)又同應直言極諫的制舉。
《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寫于開成二年(837)至三年(838)(1)《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寫于開成二年至三年”說,詳見瞿蛻園《劉禹錫全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90頁;另有“寫于開成二年”說,詳見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219頁。。劉禹錫在文中稱頌李宗閔,不會是因畏懼其權勢而寫作諛辭,盡管李宗閔曾位居宰相,權勢熏天,但開成初李宗閔已被目為引發(fā)“甘露之變”的罪魁禍首而被貶出朝,先后任潮州司戶、衢(衡)州司馬,沉淪下僚;也不會是因劉禹錫與其有個人情誼,李宗閔入仕后一直以獨斷專橫、排除異己為士人不齒,并屢次攻擊試圖提舉劉禹錫的李吉甫、裴度等人。
晚唐時期的牛李黨爭肇始于元和三年的科考案:“吉甫在相位時,牛僧孺、李宗閔應制舉直言極諫科,二人對詔深詆時政之失。吉甫泣訴于上前,由是考策官皆貶?!盵4]3069-3070白居易《論制科人狀》也稱:“制舉人牛僧孺等三人以直言時事恩獎登科,被落第人怨謗加誣,惑亂中外,謂為誑妄,斥而逐之,故并出為關外官?!盵5]3326元和四年(809),參與永貞革新與劉禹錫一起被貶的程異被起用,李吉甫試圖借此機會提舉包括劉禹錫在內的其他永貞黨人?!杜f唐書·劉禹錫傳》載:“執(zhí)政惜其才,欲洗滌痕累、漸序用之。會程異復掌轉運,有詔以韓皋(泰)及禹錫等為遠郡刺史?!盵4]2867劉禹錫當時也撰文表達對李吉甫欲起用自己的感激之情,如《上淮南李相公啟》云:“陰施之德,已然乃聞;受恩同人,明以死答?!盵3]928永貞年間(805—806年),武元衡為御史中丞,而劉禹錫、柳宗元等人與武元衡矛盾頗深。李吉甫為起復劉禹錫等人,有意彌縫他們與武元衡之間的嫌隙。李吉甫與武元衡元和二年(807)同日拜相,后武以宰相銜出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李以宰相銜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李以《早秋即事》寄武,武以《奉酬淮南中書相公見寄》回贈。李吉甫把自己的詩作給劉禹錫看,并命其唱和,劉禹錫即作《奉和淮南李相公早秋即事寄成都武相公》一詩,下有自注:“李中書自楊(揚)州見示詩本,因命仰和?!盵3]87可見李吉甫試圖以詩歌唱和來調解劉禹錫與武元衡之間的矛盾,劉禹錫對李吉甫的良苦用心是心領神會的,同時對李吉甫與李宗閔的矛盾也是了然于心的。
李宗閔于大和四年(830)再度將拔擢劉禹錫的裴度排擠出朝?!杜f唐書·劉禹錫傳》記載:“大和中,度在中書,欲令知制誥。執(zhí)政又聞詩序,滋不悅。累轉禮部郎中、集賢院學士。度罷知政事,禹錫求分司東都?!盵4]2868《舊唐書·李德裕傳》記載:“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結,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四年十月,以德裕檢校兵部尚書、成都尹、劍南西川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觀察處置、西山八國云南招撫等使。裴度于宗閔有恩。度征淮西時請宗閔為彰義觀察判官,自后名位日進。至是,恨度援德裕,罷度相位,出為興元節(jié)度使。牛、李權赫于天下?!盵4]3075裴度被排擠出朝對劉禹錫的仕途影響更大,劉禹錫無法在朝中立足,只得自請分司東都。劉禹錫曾作詩文表達他對李宗閔排擠裴度的憤懣不滿,如《代裴相公讓官第一表》云:“常懼官謗,以招國刑?!盵3]1138此處應是暗指李宗閔排擠裴度之事。又如作于大和四年的《與歌者米嘉榮》一詩有“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后生”[3]523-524兩句,實是借題發(fā)揮,揭露李宗閔不念裴度于平淮西時的提舉之恩且將其排擠出朝的忘恩負義之舉,表達對滿朝趨炎附勢之徒的不滿。
綜上可見,李宗閔并非以文學才能知名;在劉禹錫寫作《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時已獲罪被貶;他與支持劉禹錫的李吉甫、裴度矛盾尖銳,因此劉禹錫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盛贊李宗閔當有特定的背景與具體原因??疾榇吮尘昂驮?,對進一步深入認識晚期牛李黨爭之政局以及了解劉禹錫在政局紛爭中的政治心態(tài),具有重要的作用。
劉禹錫開成二年至三年寫作《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時,以太子賓客身份分司東都洛陽。從該序的寫作目的來看,劉禹錫應有向君王和重臣表達被召回京得到重用的期望。因韋蕃當時任職于弘文館,韋處厚又是穆宗、敬宗、文宗三朝的重要宰臣,韋蕃編纂的韋處厚文集與劉禹錫所作序應為內閣收藏,應由君王與宰執(zhí)閱讀與審定。劉禹錫仕宦達數十年,歷經德、順、憲、穆、敬、文宗六朝,親歷永貞革新等大起大落。他對官場行事了然于胸,應會抓住這次作序的機會向君王與重臣表明自己的立場,以期被召回京得到重用。盡管分司東都之政治地位不能與任職朝官等同,但洛陽作為名義上的陪都依然有朝廷各部門的派出機構,且與京師有緊密的聯系;再加上開成初先后有裴度、李玨、牛僧孺、李紳等重臣分司東都,此時在洛陽任分司之職的劉禹錫在政治上有一定的想法當在情理之中。劉禹錫這段時間內寫作的一些詩歌也表達出希望得到提舉重用之意。如劉禹錫開成元年(836)于同州所作的《送令狐相公自仆射出鎮(zhèn)南梁》一詩有“終當提一筆,再入副蒼生”[3]635句,其中既有對友人令狐楚終將再度被委以重職的勉勵,又暗含希望令狐楚為相時不要忘記提攜自己之意;開成二年(837)與裴度、白居易一起寫作的《予自到洛中與樂天為文酒之會時時措詠樂不可支則慨然共憶夢得而夢得亦分司至止歡愜可知因為聯句》中,“洪爐思哲匠,大廈要群材。它日登龍路,應知免曝鰓”[3]666等句表達出期望裴度再度回朝擔當重任并提舉自己之意。由此可見,劉禹錫開成初年仍有仕進之心,他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稱贊李宗閔,應是有意向君王與宰執(zhí)重臣表明立場,以期得到提舉。
經歷了大和末年牛、李兩黨激烈的紛爭與“甘露之變”后,唐文宗開成年間的施政方針表現為將牛、李兩黨的核心人物牛僧孺、李宗閔、李德裕均外放出朝,同時兼用兩黨的其他人物。自開成元年至三年(838)間擔任宰相的分別有牛黨的楊嗣復、李玨與李黨的鄭覃、陳夷行,雙方勢力旗鼓相當。劉禹錫此前與牛、李兩黨黨魁牛僧孺、令狐楚、李德裕等人均有很深的交往,并未對牛、李兩黨任何一方表現出明顯的認同。由此可見,劉禹錫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稱贊已獲罪貶官的李宗閔,應是出于自己同當時已擔任宰相的牛黨要人楊嗣復、李玨關系的考慮,甚至是表明自己對楊嗣復等人的傾向性??疾橛嘘P史料可知,開成初年楊嗣復為相時與劉禹錫確有交往?!短普Z林》記載了開成年間楊嗣復舉薦劉禹錫的事情:
文宗好五言詩,品格與肅、代、憲宗同,而古調尤清峻。嘗欲置詩學士七十二員,學士中有薦人姓名者(當時詩人李廓馳名,為涇原從事)。宰相楊嗣復曰:“今之能詩,無若賓客分司劉禹錫。”上無言。李玨奏曰:“當令起置詩學士,名稍不嘉;況詩人多窮薄之士,昧于識理。今翰林學士皆有文詞,陛下得以覽古今作者,可怡悅其間;有疑,顧問學士可也。陛下昔者命王起、許康佐為侍講,天下謂陛下好古宗儒、敦揚樸厚。臣聞憲宗為詩,格合前古,當時輕薄之徒摛章繪句,聱牙崛奇,譏諷時事。爾后鼓扇名聲,謂之‘元和體’,實非圣意好尚如此。今陛下更置詩學士,臣深慮輕薄小人競為嘲詠之詞,屬意于云山草木,亦不謂之‘開成體’乎?玷黯皇化,實非小事。”[6]
唐文宗要設置的“詩學士”,盡管只是文學侍從,但其能夠經常接近君王,容易獲得賞識與重用。楊嗣復舉薦劉禹錫擔任這樣的要職不僅是欣賞他的詩才,也有希望劉禹錫能夠受到唐文宗賞識而得到重用之意。楊嗣復推薦劉禹錫擔任“詩學士”與劉禹錫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稱贊李宗閔,都發(fā)生在開成二年末至三年,兩者應有所關聯。
劉禹錫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把李宗閔列為能文宰相,也與當時政局下楊嗣復的為政舉措,特別是楊嗣復與李宗閔的關系密切相關?!杜f唐書·文宗紀下》載:“(開成三年二月)上謂宰臣曰:‘李宗閔在外數年,可別與一官?!瓧钏脧汀⒗瞰k奏曰:‘大和末宗閔、德裕同時得罪。二年之間,德裕再量移為淮南節(jié)度使,而宗閔尚在貶所。凡事貴得中,不可但徇私情?!显唬骸c一郡可也。’丁酉,以衡州司馬李宗閔為杭州刺史?!盵4]390《舊唐書·李宗閔傳》也記載:“(開成)三年楊嗣復輔政,與宗閔厚善,欲拔用之……翌日以宗閔為杭州刺史。四年冬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盵4]3099這兩條史料表明,開成三年前后,李宗閔因楊嗣復極力向唐文宗舉薦才被起用為杭州刺史,并于開成四年(839)被授予從三品的太子賓客。劉禹錫寫作《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稱贊李宗閔文才之時,正是在楊嗣復希望唐文宗授予李宗閔官職之際。盡管劉禹錫的稱贊對楊嗣復援引李宗閔是否起到作用不得而知,但劉禹錫的立場與楊嗣復的為政舉措一致。楊嗣復希望唐文宗授予李宗閔官職,遭到以鄭覃、陳夷行為首的李黨的強烈反對:
鄭覃曰:“陛下憐其地遠,宜移近內地三五百里,不可再用奸邪。陛下若欲用宗閔,臣請先退。”陳夷行曰:“比者宗閔得罪以朋黨之故,恕死為幸。寶歷初,李續(xù)之、張又新、蘇景胤等朋比奸險,幾傾朝廷,時號‘八關十六子’。”……夷行曰:“昔舜逐四兇天下治,朝廷求理,何惜此十數纖人!”[4]3099
這些記述表明,牛、李兩黨圍繞李宗閔授官的事情已到針鋒相對的地步。劉禹錫此時在需經唐文宗與宰執(zhí)重臣審定的、帶有權威性質的韋處厚集序文中稱贊李宗閔,必然得罪以鄭覃、陳夷行為首的李黨。在此背景下,楊嗣復推薦劉禹錫擔任近臣性質的“詩學士”之原因不言而喻。
劉禹錫于開成年間在政治上支持以楊嗣復為首的牛黨,與其昔日同楊于陵、楊嗣復父子的關系密不可分。李翱《唐故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右仆射致仕上柱國弘農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贈司空楊公墓志并序》稱:“時京兆尹李實有寵,去不附己者,故給事中許孟容為太常少卿,而公改秘書少監(jiān)。德宗崩,為太原幽鎮(zhèn)等十道告哀使,持節(jié)之遺,并辭不受。復命除華州刺史,賜三品衣魚?!盵7]楊于陵在貞元末年時為李實排擠,在永貞革新中受到重用,說明他的政治立場與劉禹錫等人一致。不僅如此,楊于陵于元和十一年(816)夏四月被貶為郴州刺史,之后曾以《郡齋有紫薇雙本,自朱明接于徂暑。其花芳馥,數旬猶茂,庭宇之內,迥無其倫。予嘉其美而能久,因詩紀述》一詩來抒發(fā)自己被貶后不改初心的情懷,劉禹錫作和詩《和郴州楊侍郎玩郡齋紫薇花十四韻》,以“不學夭桃姿,浮榮在俄頃”[3]233來稱贊楊于陵的堅韌不拔,同時預斷他終將回朝擔任要職。劉禹錫不懼楊于陵被貶處境與其交往,可見兩人友情甚篤,也決定劉禹錫一旦有機會就會對其子楊嗣復提供幫助。此外,貞元二十一年(805),楊嗣復“與牛僧孺、李宗閔皆權德輿貢舉門生,情義相得,進退取舍多與之同”[4]3100。此時以王叔文為首的永貞黨人全面主持朝政,對于科舉取士與拔擢新進士人十分重視。杜牧在《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志銘并序》中寫道:“故丞相韋公執(zhí)誼以聰明氣勢,急于褒拔,……韋公亟命柳、劉于樊鄉(xiāng)訪公,曰:‘愿一得相見?!盵8]這表明韋執(zhí)誼希望牛僧孺中舉,并且派劉禹錫、柳宗元拉攏他。而李宗閔、楊嗣復與牛僧孺是“情義相得”的同年進士,政見又相同,也極有可能獲得劉禹錫等人的幫助。
不僅如此,劉禹錫少時就熟識權德輿。貞元十年(794),劉禹錫寫有《獻權舍人書》:“禹錫在兒童時,已蒙見器,終荷薦寵?!盵3]816權德輿此年也作《送劉秀才登科后侍從赴東京覲省序》進行稱賀:“始予見其丱,已習詩書。佩觿韋枼,恭敬詳雅,異乎其倫。及今見夫君子之文,所以觀化成,立憲度。末學者為之,則角逐舛馳,多方而前;子獨居易以遜業(yè),立誠以待問。秉是嗛愨,退然若虛?!盵9]在貞元二十一年權德輿知貢舉、以王叔文為首的永貞革新集團積極網羅后進的背景下,劉禹錫很大程度上會向權德輿推薦楊嗣復、牛僧孺、李宗閔三人。
此外,劉禹錫有《酬淮南牛相公述舊見貽》一詩:“少年曾忝漢庭臣,晚歲空余老病身。初見相如成賦日,尋為丞相掃門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喜奉清光笑語頻。猶有登朝舊冠冕,待公三入拂埃塵。”[3]609該詩是為回贈坐鎮(zhèn)淮南的牛僧孺的贈詩《席上贈劉夢得》而作。牛僧孺自大和六年(832)起擔任淮南節(jié)度副大使、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劉禹錫于大和八年(834)自蘇州刺史改授汝州刺史,此詩應作于其大和八年自蘇州前往汝州,途經揚州與牛僧孺會面之時。牛僧孺《席上贈劉夢得》云:“粉署為郎四(當作‘三’)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見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后塵。”[3]610該贈詩說明牛僧孺三十年前曾向劉禹錫行卷,當時正值永貞革新,劉禹錫擔任禮郎官。牛僧孺行卷應當得到了劉禹錫的幫助,因而他三十年后同劉禹錫見面時會在詩中提及此事。
總之,劉禹錫與楊于陵有交情,劉禹錫與永貞黨人對牛僧孺、楊嗣復、李宗閔三人中舉可能提供了幫助,這些與開成年間楊嗣復向唐文宗推薦劉禹錫、開成二年(837)至三年(838)劉禹錫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稱贊楊嗣復要援引李宗閔等事情有明顯的關聯。
盡管《唐語林》記載了楊嗣復向唐文宗推薦劉禹錫擔任“詩學士”的事情,但《唐語林》作為筆記,所記未必全合史實。《唐語林》中記載,李玨反對設置“詩學士”,他認為君王應當以尊崇儒學、恢復古道為己任,詩人只會雕琢詩句,有礙教化??疾槭穼崳@和牛李黨爭時期兩派的思想、政治格局頗為抵牾。牛黨的領袖多進士出身,以詩賦入仕;而李黨多標榜儒學,以經義立身。李玨“進士擢第,又登書判拔萃科”[4]3064,開成二年后,李固言、楊嗣復為同平章事,“玨與固言、嗣復相善,自固言得位,相繼援引居大政,以傾鄭覃、陳夷行、李德裕三人,凡有奏議,必以朋黨為謀,屢為覃所廷折之”[4]3065。新、舊《唐書》多處記載了雙方在朝廷上針鋒相對論辯的情景。
此外,李玨與當時著名文人多有往還。他于開成元年(836)至二年擔任河南尹期間就曾與白居易、劉禹錫等人酬唱往來。白居易詩《三月三日祓禊洛濱》序云:
開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價以人和歲稔,將禊于洛濱。前一日,啟留守裴令公,令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賓客蕭籍、李仍叔、劉禹錫,前中書舍人鄭居中,國子司業(yè)裴惲,河南少尹李道樞,倉部郎中崔晉,司封員外郎張可續(xù),駕部員外郎盧言,虞部員外郎苗愔,和州刺史裴儔,淄州刺史裴洽,檢校禮部員外郎楊魯士,四門博士談弘謨等一十五人,合宴于舟中。由斗亭,歷魏堤,抵津橋,登臨溯沿,自晨及暮。簪組交映,歌笑間發(fā),前水嬉而后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盡風光之賞,極游泛之娛。美景良辰,賞心樂事,盡得于今日矣。若不記錄,謂洛無人。晉公首賦一章,鏗然玉振,顧謂四座,繼而和之。居易舉酒抽毫,奉十二韻以獻。[5]2298
該序記述了自己與裴度、李玨、劉禹錫等15人泛舟吟詩一事。可見,李玨喜好詩歌與詩人,并不像《唐語林》記述的那樣,因厭惡詩人而反對唐文宗設置“詩學士”。
因此,反對設置“詩學士”、反對劉禹錫出任此職的人很可能并非李玨,而是標榜經義的鄭覃、陳夷行等李黨領袖。鄭覃開成年間擔任宰執(zhí)之臣,十分看不慣進士科與詩人:“覃雖精經義,不能為文,嫉進士浮華。開成初,奏禮部貢院宜罷進士科。初,紫宸對上語及選士,覃曰:‘南北朝多用文華,所以不治。士以才堪即用,何必文詞?’……‘此科率多輕薄,不必盡用。’”[4]3056鄭覃一直堅持鉆研經義,甚至出于對擅長文學之人的厭惡而主張廢除進士科,自然會反對唐文宗設置“詩學士”親近詩人,對擅長詩歌的劉禹錫也會心存芥蒂。不僅如此,鄭覃是永貞年間反對永貞革新的宰相鄭珣瑜之子?!俄樧趯嶄洝肪矶涊d:
丁酉,吏部尚書平章事鄭珣瑜稱疾去位。其日,珣瑜方與諸相會食于中書。故事,丞相方食,百僚無敢謁見者。叔文是日至中書,欲與執(zhí)誼計事,令直省通執(zhí)誼。直省以舊事告,叔文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zhí)誼。執(zhí)誼逡巡慚赧,竟起迎叔文,就其合語良久。宰相杜佑、高郢、珣瑜皆停箸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已與之同餐閣中矣?!庇?、郢等心知其不可,畏懼叔文、執(zhí)誼,莫敢出言。珣瑜獨嘆曰:“吾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10]
《新唐書·鄭珣瑜傳》也記載,鄭珣瑜因王叔文擅闖中書而感到氣憤,自知不能與王叔文、韋執(zhí)誼等共事,“命左右取馬歸,臥家不出。七日罷為吏部尚書,亦會有疾,數月卒”[11]。鄭珣瑜因為反對永貞黨人而氣憤身亡,其子鄭覃對于當年作為永貞集團重要成員的劉禹錫自會憤恨。劉禹錫于開成元年秋自同州刺史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時,正值鄭覃與陳夷行擔任宰相,鄭覃很大程度上會憑借權力打擊劉禹錫。在這種政治氛圍下,劉禹錫出于自保,自然會傾向于反對鄭覃的楊嗣復、李玨等人及其所屬的牛黨。
劉禹錫集中有《奉和鄭相公以考功十弟山姜花俯賜篇詠》一詩,詩題中的“鄭相公”“考功十弟”,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錄》認為是鄭余慶和其子鄭浣;而陶敏先生則認為應當是指鄭覃與其弟鄭朗,詩中“共聞調膳日,俱是退朝歸”句可說明兩人應是同朝為官的兄弟。[3]719據《舊唐書·鄭覃傳》以及所附《鄭朗傳》載,鄭覃在大和九年(835)至開成四年(839)間擔任宰相,覃弟朗“開成中……轉考功郎中,四年遷諫議大夫”[4]3057-3058,可推斷出這首詩應當是開成四年之前劉禹錫與鄭覃的唱和之作。[3]719在此前后,文宗在為政舉措方面傾向于楊嗣復、李玨,陳夷行于開成四年去世,鄭覃也于開成四年罷相。盡管鄭覃在劉禹錫寫作此詩時仍居相位,但已感到局勢于己不利,因而試圖以詩歌唱和與傾向于牛黨的劉禹錫緩解關系。但劉禹錫與鄭覃的這一次唱和并不能表明他們的親密關系,《奉和鄭相公以考功十弟山姜花俯賜篇詠》應是被劉禹錫舍棄后通過其他途徑進入劉集外集(2)據宋敏求《劉賓客外集后序》對外集詩歌來源的記載,有86首詩歌出自《名公唱和集》。鄭覃、鄭朗均為宰相,劉禹錫是著名詩人,符合“名公”之稱謂,這首詩或出自此書。,而開成五年(840)楊嗣復、李玨罷相后,劉禹錫為送別二人所作的《奉和吏部楊尚書太常李卿二相公策免后即事述懷贈答十韻》則位于劉集內集,可見鄭覃與楊嗣復、李玨在劉禹錫心中的親疏遠近。
由此可見,開成年間與劉禹錫有嫌隙的李黨黨魁鄭覃擔任宰相、掌握權力的政治背景,決定了劉禹錫此時傾向于以楊嗣復、李玨為首的牛黨,乃至在李宗閔授官之事上與他們保持一致的立場。對楊嗣復推薦劉禹錫擔任“詩學士”持異議的也應當是鄭覃等人。牛、李兩黨關于劉禹錫和“詩學士”的爭斗正是圍繞取士、用人等問題為核心的黨爭的延伸。
劉禹錫開成二年(837)至三年(838)借為韋處厚文集作序的機會,向唐文宗與楊嗣復表示支持牛黨的立場。這種支持其實早在大和(827—835年)初就表現為傾向于楊嗣復、楊虞卿等牛黨要人。
劉禹錫傾向楊嗣復、楊虞卿等人,一個原因是受到白居易的影響。白居易與楊虞卿、楊汝士、楊漢公兄弟乃是姻親,且情誼深厚,劉禹錫自寶歷年間同白居易頻繁交往、唱和,確立了深厚的友誼,自然也會在大和初回朝后同楊氏兄弟往來。另一個原因則是劉禹錫自己有意識地傾向于楊嗣復、楊虞卿等人。大和二年(828),劉禹錫因裴度的推薦自主客郎中分司東都以原官直集賢院回京,轉禮部郎中,但他隨即因作《再游玄都觀絕句》使得朝臣惱怒,“終以恃才褊心,不得久處朝”[4]2868。大和前期,劉禹錫一直難以立朝,連宰相裴度的支持都無濟于事,這不僅有《再游玄都觀絕句》的直接影響,更與當時政局有關。一方面,與劉禹錫交情深厚的李德裕被李宗閔排擠出朝,自大和二年起先后擔任浙西觀察使、鄭滑節(jié)度使、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之后,裴度也于大和四年(830)十月被李宗閔排擠出朝。另一方面,作為李黨領袖的鄭覃擔任了文宗的近臣,“改左散騎常侍。三年以本官充翰林侍講學士”[4]3056?!杜f唐書·李德裕傳》記載:“賴鄭覃侍講禁中,時稱其(李德裕)善。雖朋黨流言,帝乃心未已?!盵4]3075鄭覃以宗經崇儒立身,與永貞黨人有宿憾,這使劉禹錫不無危機之感。劉禹錫在特定的形勢下可能更靠近楊虞卿、楊汝士、楊嗣復等人,以獲支持。
大和二年之后,劉禹錫不少詩文已經表現出傾向于楊嗣復、楊虞卿等人的立場,如《寄毗陵楊給事三首》是其大和七年(833)在蘇州刺史任上寫給被貶常州刺史的楊虞卿的。劉禹錫詩中不僅有“揮毫起制來東省”“出文入武是全才”[3]578等句稱賞楊虞卿具有才干,曾經身居要職,還以“好著櫜鞬莫惆悵”[3]578、“且須歡喜作鄰州”[3]579等句來安慰處于貶謫處境的楊虞卿?!杜f唐書·楊虞卿傳》載:
(大和)七年宗閔罷相,李德裕知政事,出為常州刺史。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權幸,以為奸利。每歲銓曹貢部,為舉選人馳走,取科第,占員闕,無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而李宗閔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時號黨魁。[4]3105
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一也載:
唐文宗大和七年以李德裕為相,與之論朋黨事。時給事中楊虞卿、蕭浣,中書舍人張元夫依附權要,上干執(zhí)政,下撓有司。上聞而惡之,于是出虞卿為常州刺史,浣為鄭州刺史,元夫為汝州刺史,皆李宗閔客也。他日上復言及朋黨,宗閔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輩臣皆不與美官?!钡略T唬骸敖o事中、中書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閔失色。[12]
這些史料均反映出大和末年楊虞卿作為李宗閔心腹一直為牛黨攫取權力,干預選舉、用人等政事。李德裕擔任宰相后,將楊虞卿等牛黨重要人物貶出朝廷,這是牛、李兩黨一次重要的政爭。劉禹錫此時卻寫《寄毗陵楊給事三首》對楊虞卿表示出同情與稱賞,應有其特殊的用意:不只是安慰楊虞卿,更多的是借此向其當時以戶部侍郎兼任尚書左丞的楊嗣復、工部侍郎楊汝士等位高權重的兄弟及族親表明自己支持牛黨的立場,甚至不顧及至交李德裕的感受。劉禹錫作《寄毗陵楊給事三首》應是一次重要的政治行為,與之后寫《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一樣,都是借詩文表明自己對楊嗣復等牛黨人物的支持。
《寄毗陵楊給事三首》的寫作對劉禹錫同牛、李黨人的關系產生一定的影響。檢索《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可見,此后至開成五年(840),劉禹錫同李德裕的詩文唱和顯著減少,只有大和八年(834)李德裕赴任浙西途經汝州時所作的《奉送浙西李仆射相公赴鎮(zhèn)》《重送浙西李相公頃廉問江南已經七載后歷滑臺劍南兩鎮(zhèn)遂入相今復領舊地新加旌旄》、開成初李德裕被授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初至洛陽時所作的《酬李相公喜歸鄉(xiāng)國自鞏縣夜泛洛水見寄》《和李相公初歸平泉過龍門南嶺遙望山居即事》《和李相公平泉潭上喜見初月》等幾首,內容也僅是禮節(jié)性的寒暄。大和七年(833)之后,劉禹錫同牛黨人物往來日益頻繁,不僅是同在朝的楊嗣復、李玨,而且他同當時外任的牛黨要人牛僧孺、令狐楚有數十首的詩歌唱和,有《和令狐相公詠梔子花》《酬令狐相公新蟬見寄》《酬牛相公獨飲偶醉寓言見示》《牛相公見示新什謹依韻次用以抒下情》《和思黯憶南莊見示》《酬思黯代書見戲》等詩。劉禹錫不少詩題以字“思黯”來稱呼牛僧孺,是對其尊重和認可的表示。(3)有學者認為劉禹錫與牛僧孺關系日趨緊密是由于劉禹錫與牛僧孺汝州會面,席上所作詩歌使二人冰釋前嫌。詳見方堅銘《牛李黨爭與中晚唐文學》第227頁。由此可見,《寄毗陵楊給事三首》使劉禹錫同李德裕關系發(fā)生變化,加深了他和諸多牛黨黨魁的情誼,體現了他傾向于牛黨的政治立場。 劉禹錫大和九年(835)十月擔任同州刺史的經歷也十分值得關注。自中唐以來,同州作為離京師較近的上等州郡地位愈發(fā)重要,擔任同州刺史的官員甚至有機會入朝擔任宰執(zhí)。劉禹錫有《酬喜相遇同州與樂天替代》一詩,作于他任同州刺史之初。白居易大和九年九月被任命為“同州刺史,代楊汝士,以汝士為駕部侍郎”[4]382,但他不愿就任,寫《詔授同州刺史病不赴任因詠所懷》一詩來表明此意愿;同時寫有《寄楊六侍郎》一詩寄給已經被授予兵部(駕部)侍郎的楊汝士,詩中“左馮雖穩(wěn)我慵來”句表明自己不愿擔任同州刺史。唐代官員有舉人自代的制度,官有缺位時則擇舉薦眾者加以任命。劉禹錫擔任同州刺史應是由于白居易、楊汝士的共同推薦,楊汝士的推薦與劉禹錫《寄毗陵楊給事三首》中表明的傾向楊氏兄弟的立場有關。
不僅如此,劉禹錫此后還寫有《寄和東川楊尚書慕巢兼寄西川繼之二公近從弟兄情分偏睦早忝游舊因成是詩》,同時寄贈給牛黨要人楊汝士與楊嗣復。楊汝士于“開成元年七月轉兵部侍郎。其年十二月,檢校禮部尚書、梓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時宗人嗣復鎮(zhèn)西川,兄弟對居節(jié)制。時人榮之”[4]3105-3106,據此可知劉禹錫此詩應寫于開成元年(836)十二月楊汝士擔任東川節(jié)度使時。劉禹錫很可能是借這首詩表達對楊汝士推薦自己擔任同州刺史的感謝;劉禹錫同時將這首詩寄贈楊嗣復、楊汝士,也說明他與楊嗣復及其同族兄弟楊虞卿、楊汝士等日漸深厚的情誼。白居易此時也作有《同夢得暮春寄賀東西川二楊尚書》一詩,白居易與楊汝士、楊嗣復為姻親,但其稱賀二人的詩歌是追隨劉禹錫而作,也表明劉禹錫同楊嗣復、楊汝士等人情誼匪淺。
劉禹錫擔任同州刺史與當時朝中當權的宰臣有很大關系。此時掌權的宰相李訓、鄭注為達專權目的排除異己,利用不同勢力之間的矛盾引發(fā)爭斗,達到將對立者都排擠出權力中心的目的。李訓、鄭注此前已將李宗閔、楊虞卿、李德裕等牛李黨人排擠出朝,當時由于反對永貞革新上位的王涯仍擔任宰相,李訓、鄭注希望劉禹錫自同州刺史入朝后與王涯發(fā)生矛盾,進而能夠將王涯與劉禹錫一同打擊出朝。劉禹錫赴任同州后,盡管李訓、鄭注等人已于“甘露之變”中被斬首,但不久和劉禹錫不睦的鄭覃擔任宰相,而此時與劉禹錫交好的楊嗣復擔任西川節(jié)度使,令狐楚開成元年(836)初任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李玨當時也在東都留守任上。在此形勢下,劉禹錫深感難以在朝中立足,因而自請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暫求安寧。但劉禹錫的政治抱負并未完全消失,《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正是這種抱負在特定情境中的呈現。
綜上所述,劉禹錫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對李宗閔進行稱賞,一方面,這與楊嗣復推薦劉禹錫擔任“詩學士”這一重要職務、楊嗣復欲援引李宗閔回朝的目的有密切的聯系;另一方面,劉禹錫通過《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表明傾向于楊嗣復等牛黨的立場,也與當時同永貞黨人不睦的李黨領袖鄭覃擔任宰相有關。劉禹錫在大和年間就已體現出傾向于楊嗣復、楊虞卿等人的立場,他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紀》中稱贊李宗閔是這一傾向的延續(xù)。這說明在文宗朝的牛李黨爭中,劉禹錫結合當時形勢與自身處境,進行了一系列政治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