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廣杰
(河北大學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晚清時期,曾國藩北上任直隸總督,有感于畿輔地區(qū)文教事業(yè)受科舉功名和世俗文化的影響,無法適應時代變局的需要,以桐城派古文和學術(shù)為中心,著手在直隸興起文教,培養(yǎng)人才。數(shù)年之間,直隸學風和文風為之一變。此后曾門弟子張裕釗、吳汝綸等人先后主持直隸蓮池書院,培育了一大批精通桐城古文的經(jīng)世博通的直隸士人。其中著名的有賀濤、王樹楠、嚴修、李綱己、高步瀛、尚秉和、賈恩紱等,與當時受桐城派影響的南北文士如范當世、嚴復、柯紹忞、馬通伯、姚永樸、姚永慨、傅增湘等人聲氣相應。他們在晚清民國文學、教育、政治、實業(yè)等多個領(lǐng)域影響巨大且深遠。趙衡是這一群體的重要成員。趙衡(1865-1928年),字湘帆,直隸冀州人。少年時從金正春學李塨小學,遂即篤嗜顏李學派的“六藝”之學。文學優(yōu)長,受到當時冀州知州吳汝輪的賞識,補弟子員。新城王樹楠于光緒八年至十二年主講信都書院,趙衡從王樹楠習考據(jù)之學與詩歌,自謂“知從事于學問之途,自先生啟之”。[1](卷九)后受業(yè)于古文家賀濤門下,師事賀濤最久。[2](P315)濤門下從游者甚眾,如李剛己、張宗瑛、劉蘋西等,而趙衡尤稱高第。趙衡的古文得到吳汝綸的指授,對姚鼐、梅曾亮、曾國藩的古文義法深有所得,又從賀濤研討桐城文家的古文評點之學,終成為晚清民國時期的古文名家。當時名流如徐世昌、梁啟超、趙熙、楊增犖等人均稱賞其古文,視為桐城派后勁。趙衡倡顏李學派的經(jīng)世之學,欲以桐城古文傳載儒家斯文道統(tǒng),化成剛勁不搖、醇厚務實的政風民俗,以推進社會進步,挽救國家危亡。在新的文化背景和文學思潮中重估了古文的體制、語言形式、思想內(nèi)容和審美特質(zhì),從古文舊風格中開出了新思想與新境界。著《序異齋文集》八卷,詩集若干卷。
趙衡的古文宗尚韓愈、曾國藩,以發(fā)揚吳汝綸、賀濤的古文理論。劉聲木認為其文:“錘鑿幽冥,融金開石,翔潛于浩渺蕩譎之境。散遏掩抑,駴駭聽睹,若湖海之吐納蛟螭而時露其筍簾,實有獨到處。他人莫能及,斷然為一代之文?!盵3](P190)徐世昌序其文集也說:
夫文所以經(jīng)緯萬端,迎運萬變。不有質(zhì)樸之詞,何以窮幽杳無極之理;不有葩華之藻,何以盡天地雄奇瑰怪之觀。屈宋揚馬以質(zhì)直之氣驅(qū)遣其豐華麗縟,滔蕩撥灑之文。韓公取漢文之氣體,揚馬之奇變,而內(nèi)文薄物小篇之中,其貌異,其神同,其所以感駴人神者無二致也。漢文弊而韓公振之,唐宋弊而曾公振之。是以有清文學中興,諸儒溯源盛漢,進窺周秦,蹴踏唐宋,其風力實足追八代。[1](序)
在徐世昌眼中推動“文學中興”的晚清人物是曾國藩、張裕釗、吳汝綸、賀濤等為代表的桐城派古文家群體。趙衡作為吳汝綸、賀濤的傳法弟子,被徐世昌視為文學中興的重要力量。當然,趙衡的古文也有其局限性,錢基博先生說:“大抵碑傳文以瑰奇窮筆勢,仿佛皇甫湜、孫樵學韓一流,而氣不能運掉,不免硬砌。議論文以拗折入深際,差似王安石學韓一流,而理不見精透,亦時膚絮。在濤弟子中,不如張宗瑛之鮮明緊??;而視韓門弟子,差勝皇甫湜之膚縟庸絮也?!盵4](P177)對其碑傳文敘事不能妥帖自然和議論文持論淺顯冗繁之弊所見甚當。
趙衡史學深湛,長于史論,其史論深得桐城義法,且有深沉的現(xiàn)實觀照。我們就圍繞他的史論文來展開論述,探討其古文展現(xiàn)出的文士精神和桐城義法。在以農(nóng)業(yè)為核心的社會環(huán)境中,士大夫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軸心。他們的主要責任是“致君澤民”,“上說下教”的人倫教化,一面是民眾的代表,一面是政府的監(jiān)督。春秋戰(zhàn)國以來,無論中華民族內(nèi)部社會政治文化和外部環(huán)境如何變化,他們始終以一種堅毅弘忍的人格精神擔負著文化的重任,并本著“成己成物”“立己立人”的人之自覺欲要在社會實踐層面有所作為。[5]P(170-174)趙衡對士人的文化精神和社會責任具有深刻的歷史省察,尤其對衰世、亂世中士人表率天下的道德節(jié)義論之尤詳,寄寓著深沉的現(xiàn)實諷寓?!稌率匪拦?jié)傳后》圍繞五代武士死節(jié)、文人茍且的社會現(xiàn)象展開論述。開篇以“《死節(jié)傳》為王彥章作也”,[1](卷一)接續(xù)歐陽修為王彥章作傳推崇“節(jié)義”之意,然后宕開一筆,綜括史上“節(jié)義”出于亂世,且多出于誦習禮樂的文士群體,引出五代與常理相悖的現(xiàn)象。延續(xù)這層意思,從正面梳理莊子、司馬遷、班固諸人進游俠,退儒士的深意;從反面敘寫漢代以來以儒士治國,貶抑武夫的政策。又敘寫亂世武夫捐身赴國難,或力挽狂瀾,措置家國數(shù)代之安,或視死如歸,以身死難的智勇大義,以激蕩文氣。其后正論士人生死大節(jié),光昭人文的歷史價值和生命意義,廓充文境,使之深折蕩漾,高華雄茂。此文深刻地觸及士人德行的重大問題。士人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春秋戰(zhàn)國以來即以自覺的人格精神和文化意識建立起與政統(tǒng)對立統(tǒng)一的道統(tǒng),以制衡權(quán)勢集團的政治活動,使他們的政治實踐和社會治理在依循客觀規(guī)律的同時,也接受儒道的價值指引。所以,文士成為反思、傳承社會道義的核心與化身。秦漢以來,文人的風節(jié)道義即為社會良知,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社會風俗和政風、學風。趙衡此文為讀歐陽修《新五代史·死節(jié)傳》之作,他以武夫能夠在亂世中全節(jié)守義,以諷文士茍且權(quán)門的寡廉無恥,歸趣于“終五代之時,全節(jié)之士不出于儒臣而出于武夫,而武夫全節(jié)之士亦只王彥章等三人而已也,豈不悲哉”[1](卷一),為千古亂世士人之操守之誼發(fā)一浩嘆,未嘗不寄寓著對當下士人風節(jié)的諷喻之意。吳汝綸認為此文“氣體宏放”“醇而后肆”。正論而入,偏側(cè)反復論說,行文時左顧右盼,煉意精核,說理深微透辟,而其情又激憤不流,終歸醇古,確實能探古文勝境。
趙衡的史論文揭示了史傳的體制義法。文章限于時代,非時代限之,而是文人因主體精神萎縮矮化,自我設限。豪杰之士多能超拔于時代,思接千古,謀于將來。所以,趙衡認為史論文章不應只是客觀的考述史實,而昧于義理,無所歸趣。而文章的歸趣,即是他所謂史傳書寫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其《京房論》涉及君子仕宦之道。他認為“君子之仕也,達其道也,道不達,以危其身,君子不為也?!盵1](卷一)他故做憤激之語,實至上是要表達對王權(quán)鉗制、迫害士人的不滿。高揚士人獨立的人格精神,自戰(zhàn)國已然,秦漢以后,帝制迭興,其治國之術(shù)多用霸道而以愚民自便為計,士人的生存空間往往艱難逼仄。趙衡文中說:“唐虞三代之時,政自天子出,士茍有以自見,雖直道而行無不可以得志,而試以施之后世,非死則辱,罷猶辜耳。”[1](卷一)一些士人急于行道,降身辱志,曳裾權(quán)門,雖不足多,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此文深刻體會史家的微言大義,旁見側(cè)出,頗有基于歷史理性精神的省思和觀照現(xiàn)實的諷誡之義。吳汝綸認為此文“用意反側(cè)激宕”,[1](卷一)呈現(xiàn)了作者寄寓其中的生命體驗、文化省思和情感傾向?!霸⒀浴笔鞘穫魑⒀源罅x的重要呈現(xiàn)形式,趙衡說:“史遷多寓言,其深者至微妙難識,而其略可識者又或為詭譎之辭以掩之,偏宕之辭以亂之,故其書旨趣妙選,讀者不厭?!盵1](卷一)《書順宗實錄后》曰:“史家之文大旨在法戒后世?!俄樧趯嶄洝酚诋敃r弊政權(quán)悻小人罪狀,直書不隱。雖古良史何以加茲。其所以不及古之人者,文之取材異也?!盵1](卷二)趙衡沒有說明韓愈和《史記》《漢書》取材之異到底在哪里,只是指出韓愈做《順宗實錄》實寓有古文“寓言”之法。不僅司馬遷、韓愈用“寓言”,他認為歐陽修《新五代史》也用此法?!稌率分苁雷诩胰藗骱蟆罚骸皻W史于為人后義每詳論之,其言頗辨,意皆為濮議”[1](卷二)發(fā)也。
趙衡不僅發(fā)明史傳的“寓言”之意,也以“寓言”之法解讀史傳篇章。《書始皇本紀后》:“遷史多寓言,始皇本紀蓋為武帝作也。始皇武帝皆英主,侈心多欲,任用武力,酷烈諛悅之臣窮兵求仙毒亂天下,其行事殆無不同……掇輯事跡,互質(zhì)對舉,以為實錄,而使人得識其意于語言文字之外?!盵1](卷一)《書史記汲鄭傳后》純用“寓言之旨”體會司馬遷《汲鄭二人傳》之深意。《讀仲尼弟子傳》認為“遷學通六家,重值武帝之煩擾,故常推崇道德以鑒武帝之失,要歸本儒家者流也。遷最喜廉清不阿之士,《貨值列傳》譏武帝侈心多欲,敘子貢富,益以原憲之不厭糟糠者形之,而是篇又詳載其詆子貢之言。”[1](卷一)數(shù)篇文章均以“寓言”體會司馬遷作文之意,領(lǐng)略一代史家在波瀾壯闊的史實之后閃耀著的精神意象。但是,古文家讀史與經(jīng)學家、史學家根本的不同在于總是有文辭橫亙胸中,通過玩索辭章,還原歷史情境,領(lǐng)略史家創(chuàng)意造言的本旨與精神,他們對歷史的理性追問往往融于對歷史文化精神的情感與藝術(shù)體驗。所以古文家以“寓言”推求史家本旨難免有過情之處。趙衡《書〈漢書·酷吏傳〉后》曰:“民馬牛也,羈縶之不施,橛楅之不設,四放不加制,而可以治天下者,吾未之前聞也?!盵1](卷二)又說:“承天子命,來守一邦,坐視其人之為非,一不加禁,且嘵嘵曰吾用古冶,誰其信之。猛虎撲前,禮服喻以大義,而虎遂逡巡告退者,未之有也?!盵1](卷二)歷史的政治實踐表明,“刑法”對社會治理有重要作用,刑法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有興革,天下之治亂在刑法之用,而不在立法與否。他這一層意思本不錯,但如趙衡所說司馬遷作《酷吏傳》是譏刺漢武帝刑法之濫,而班固特別推重刑法正面的政治功用,與司馬遷旨趣不同。趙衡以班固為是,實則,司馬遷與班固未必對刑法之用有軒輊,根本還是時代不同。秦酷烈之后,黃老尚流行,而西漢大亂之后,東漢需綱紀,司馬遷、班固所處時勢不同,故關(guān)注的重點也不同。對此張舜微先生也有深入的分析,他說:
濤稱其深于史學,故論史諸作,皆有不刊之論。今觀其識議之佳者,如謂“古之能治天下者,莫不有愚天下之具。自唐虞迄周,愚天下以禮、樂;自漢迄今,愚天下以《詩》、《書》。禮、樂之興,能使人拘;《詩》、《書》之行,能使人迂。群天下之人,奪其智勇,黜其辯力,而惟從事於拘迂之途,黃小窮經(jīng),至白首尚不能通,而聽夕無暇。上之人為所欲為,天下豈有不順之民。吾固以為秦始皇之燔書坑儒,為不知治天下之道也”(是集卷一《河間獻王論》)。此論至奇,為昔人所不敢道。至于論定史遷敘夏、商、周三代為三本紀,而于秦獨別始皇為二,乃實為武帝而作。始皇、武帝,行事相類,故藉敘述始皇事跡,以發(fā)其不平之意(卷一《書始皇本紀后》)。斯則逞臆而談,大失史公著書之旨矣。史公著書,恒詳近而略遠,故五帝合為一紀,夏、商、周各成一紀。至秦,既有《秦本紀》,復有《始皇本紀》。至漢,則自高祖以迄武帝,每人自為一紀。皆明例也。其書言秦漢事獨詳者,以聞見親切,采訪易周耳。衡昧于古人著書義例,而漫為論列,終不免文士之見矣。[6](P583-584)
總之,趙衡的史論文是其古文中的精品。他對士人精神的抉發(fā),以古文“寓言”之法,書寫他對中國歷代人物、典章、政治的省思,立足于歷史而緊密的聯(lián)系著晚清民國的喪亂的現(xiàn)實和茍且的士風民俗,為傳統(tǒng)中國走向現(xiàn)代的歷史進程留下了一些獨特的精神剪影。
趙衡自謂學為詩“略識涂徑畛守域界,于唐所嘗從事者,不過王(維)、杜(甫)、韓(愈)、李(商隱)數(shù)人,余則概未嘗以為,為矣而未嘗卒業(yè)?!缓獬鯊耐酢莾上壬?,詩之派別原末則亦習聞其說?!盵1](卷二)在學詩的路徑上,趙衡沒有特別明確的論述,但從他學詩著力王維、杜甫、韓愈、李商隱諸人來看,深受王樹楠的影響;而在論學詩的軌轍來看,明顯受到蓮池派二位文宗張裕釗、吳汝綸的影響。吳汝綸嘗與張裕釗暢論詩學,非常推崇他的理念,并對其詩學的具體內(nèi)容做了發(fā)揮。其《答客論詩》說:
吾國近來文家推張廉卿,其詩亦高。所選本朝三家,五言律則施愚山,七律則姚姬傳,七古則鄭子尹……杜公,則學詩者不可忘之鼻祖。船山(張問陶)之詩,入于輕俗,吾國論詩學者,皆以袁子才、趙甌北、蔣心余、張船山為戒。君若得施、姚、鄭三家詩讀之,知與此四人者,相是不止三十里矣。詩學戒輕薄,杜牧之不取白香山,為此也。香山自是一大家,能自開境界,前無此體,不可厚非。但其詩不易學,學則得其病痛。蘇公獨能學而勝之,所以為大才。蘇亦謂元輕白俗,其所以勝白者,以其不輕不俗也。欲矯輕俗之弊,宜從山谷入手。[7](P150)
乾嘉時期太平繁榮,專制主義的政治文化氛圍非常濃厚,潤飾鴻業(yè)、發(fā)抒性靈成為詩壇的主流。文人要么拜服在權(quán)勢的腳下唱著言不由衷的贊歌,要么俯仰在林泉吟唱個體止乎禮儀的性情之樂和現(xiàn)實之思,詩歌既缺乏深厚的內(nèi)容,也缺乏感動人心的黃鐘大呂之聲。張裕釗、吳汝綸指示詩學門徑,都以他們的輕俗為戒,退白居易、元稹,而從黃庭堅入手,上追蘇軾、杜牧,以歸趣杜甫和韓愈。其中隱藏著豐富的詩史信息。晚清的詩人蒿目時艱,自覺地推動了詩風的變革。他們創(chuàng)新了中國詩歌古老的傳統(tǒng)比興,通過環(huán)譬譎指、借物興慨的技巧,將比興引向某一特殊事件的指陳和特定意義、情感的隱喻,呈現(xiàn)出“含藏本事”和“譏諷時局”詩歌取材轉(zhuǎn)向,從而顯現(xiàn)出“諷寓”的精神特色。[8](P292)這一新詩體取法杜詩的詩史精神和聲律技巧作為詩的靈魂,用韓愈詩歌的筆力鼓蕩風氣,錘煉骨力,通過黃庭堅峭拔拗折律調(diào)的調(diào)弄和蘇軾的自然淡泊、清曠老勁風格的皴染而要達到雄奇瑰瑋的藝術(shù)境界。這也正是吳汝綸大力推崇張裕釗詩學思想的根本原因。王樹楠與張、吳二子交游甚深,古文創(chuàng)作深受其影響,詩歌雖不脫早年六朝的風味,但也深受桐城詩學的影響。其不同者,王樹楠學詩路徑從黃庭堅入手,上窺蘇軾,而直追杜甫、韓愈,他在《宿蘇祠》詩曰:“吾詩祖山谷,北面稱弟子。公(蘇軾)墻高且深,時亦窺富美。流派雖有區(qū),濫觴實一水。沿今斯道喪,涇哇聒人耳。先黃而后蘇,廢疾或能起。”[9](P60)并且能夠籠攝李賀、李商隱的清奇瑰麗,張、吳二人則從黃庭堅直追韓愈、杜甫,少了自然流動之趣而多了雄肆重拙之筆。張、吳詩學在畿輔最重要的實踐者是李剛己、李備六二人。趙衡謂李備六詩“詩則始終一擬退之,硬語盤空,妥貼排奡,凡退之所自負倔強迥非他家所有者,規(guī)模冥追,無一不與為妙肖?!盵1](卷四)趙衡謂“先輩論詩,多謂宜取徑韓、黃,以其錘字煉句無一掉以輕心,不至陷入滑易。有人以為不然,謂詩以言志,直攄胸臆而已。白香山自是有唐一代大家,蘇東坡學之,更加恢奇縱宕,飄飄有凌云之意,宋之詩人未有能及者也。”[1](卷七)顯然是基于張裕釗、吳汝綸的詩學思想立論的。
趙衡推崇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認為是詩家之正。論三唐詩(初唐、盛唐、晚唐)盛稱王維、杜甫、韓愈、李商隱,認為韓偓的詩歌初學李商隱,“與義山所遇之時略同,默爾不可,語又不能,不得已而假物寓興,主文譎諫,甚至下乃讬于男女媟褻之事”,[1](卷一)“及其后國亡家破,身世亂離所感,公乃別創(chuàng)一境。其忠孝大節(jié)形于文墨者非唯義山不能與抗顏行,而調(diào)適上遂追及杜公軼塵,并殿全唐為后勁?!盵1](卷一)其詩歌超出了吟詠性情以自適的范疇,因比興寄托而將身世之感、家國之痛結(jié)合起來,而具有了深刻的社會意義。這與吳汝綸、吳闿生父子表彰韓偓詩歌比興之義的詩學思想是一脈相通的。他說“詩之教,溫柔敦厚,而溫柔敦厚唯其意,不唯其辭”[1](卷一),在詩人的性情思致與語言傳達二者之間,特重詩人的性情思致。所以他看中詩人的性情之真,論李備六詩曰:“詩古文辭之古與否,匪徒以字句不類于時,如備六之作,其意量亦非今世所謂詩人胸臆間所有也。”[1](卷四)(《李備六先生墓表》)趙衡認為詩要以真感人,無取乎深文曲說。而真的根本“貴實有諸中,不以致飾于外為能事?!盵1](卷七)“中不足而致飾于外,其似者亡慮皆土木偶人等比。不則,俳優(yōu)言關(guān)動作甚似而幾矣,然以無俚賤;丈夫而演古圣哲賢豪義俠,行事且不必問其中之所有,即致飾于外之言關(guān)動作,固無一之有似也,則以其偽也”。[1](卷七)外在的事物搖蕩性情,感發(fā)意志,詩人應以仁義之性,感發(fā)溫柔敦厚的中和之情。他在《李氏族譜序》中說:
盈天地間,物之號萬,無論其有知覺能運動與否,凡有生理之可言者,必具有感而輒應之機,否則并育并行,不相悖害。必有如是,則安然各遂其生;不如是,則不能安然各遂其生者。始可以日長月大,常存于天地之間,而不犯天演淘汰之例。今之黨會曰口舌,曰要約,威恫利?,無非漫以一無情誼之文字語言,攘人人之安與己安,而欲其感而輒應。其在東西各國,吾不知其果何如。[1](卷五)
這段話雖針對民國初年黨派政治宣傳中文字語言過于功利虛偽的弊端,實則與當時的文風、詩風也密切相關(guān)。他說:“詩至今日,蓋難言矣。逞博吊詭,卮論日出”,[1](卷五)對當時的逞奇弄怪,偏執(zhí)恣睢的詩風非常不滿。認為這都是心中缺乏文化自信和生命自覺精神的表現(xiàn)。所以,趙衡在舉世趨新的文化思潮中,深刻反思中學、西學融合,開出新文化境界的思路和方法,而于儒家經(jīng)典,有一種獨抱秋陽以自得得精神皈依。他說“六經(jīng)之道,日杲星穊,加以諸子百家傳記關(guān)解枝疏,較較著白,若數(shù)三五在疇人算竹,非如玉珠之深藏川山,必有人示以媚輝而始知之也。人茍有志于仁人所有者,歸而簾閣,據(jù)幾俯仰,見古人來面告之矣。”[1](卷三)他這種自得無外的豪杰之氣,是塑造詩人挺立自足人格精神的根本力量。故而,趙衡論清末、民初詩家趙國華、宋伯魯、李備六、李剛己等人,特賞其植根性情之正的天真,融合學問、性情、時事而“非唯有以見其為人,抑實與治國聞有資焉”的自然雅健之美。論味蔗軒詩:“公詩自謂取徑李義山,顧某嘗受其詩讀之,夷怪顯幽,厭乎人人,可興可怨,實有得于古詩風人之義,頗與白香山相似,五字句高者乃似陶淵明。所言不出日涉常事,而悲憤激昂,讀之能發(fā)人忠義之氣。蓋詩以暢攄性情,學問既深,氣質(zhì)或因之變化,而性之一成不變,欲以學資益所短或本無,而固有所長,亦終不能蔽遏,時流露于不自覺也?!盵1](卷三)這樣的詩歌是詩教風雅遺音,是儒家賢能君子的性情之正,是獨立自覺的浩然之氣鼓蕩出的修齊治平的生命體驗與實踐。
趙衡文集本有北新書局光緒三十四年戊申(1908)《敘異齋文草》(三卷)鉛印本,收信都書院課作和文端書院、保定文學館時諸作,吳郁生題名。今有南皮張宗瑛(獻群)朱墨兩色批校本傳世。《序異齋文集》八卷,民國二十一年(1932)刻本,水竹村人徐世昌題簽。卷首有徐世昌《序》,書前有卷數(shù)、目錄,內(nèi)容為傳、史論、壽序等,尤以墓表、墓志銘為多。這兩個文集版本只收了趙衡的古文,未收他的詩歌。吳闿生《吳門弟子集》卷九收其《示諸生》詩一首。詩意多從吳汝綸經(jīng)世思想和文化觀念演化而來,能融匯古文與辭賦的筆法入詩,是桐城派以文法通于詩法的具體表現(xiàn)。吳闿生認為“此詩議論詞藻多本于先公文集,獨其字句崛奧,氣體淵雅,如讀揚馬詞賦,具見作者本領(lǐng)。”[10](卷九)除此之外,趙衡的詩歌未見他家著錄。我們因整理趙衡的文集,多方搜集他的詩文,蒙藏書家常海成先生慨允,獲觀趙衡《信都書院文卷》稿本一冊。此卷收錄了趙衡在信都書院讀書應試時候的課卷和試帖詩,時間在光緒甲申(1881年)至光緒戊子(1888年)年間。卷中有當時先后任書院山長的王樹楠、賀濤的批語和圈點。今據(jù)此卷輯錄趙衡試帖詩22首。
賦得心會真如不讀經(jīng)(得如字五言八韻)
以下光緒丙戌
蓮花開世界,佛法幻真如。銜口經(jīng)無讀,冥心道自儲。蒲團僧入定,貝葉字何書。誦習皆陳跡,深思得故予。身完清凈果,舌笑廣長虛。傳缽珠光徹,拈花粟影舒??湛沼囗嗉牛肆耸羰?。神莫說仙遠,三乘悟最初。
賦得飛動摧霹靂(得推字五言八韻)
飛下騷壇令,揮亳銳走雷。云煙鋪紙濕,霹靂染翰摧。雨洗分題在,星馳索句來。虹騰文氣遠,電迅筆花開。叱咤千人辟,驚疑百里猜。臨池原是露,刻燭盡成灰。神鬼聲聲泣,江山處處催。杜公詩里圣,并駕謫仙才。
賦得至今憔悴空荷花(得湖字五言八韻)
滿滿荷花放,當今望五湖。茫洋千里遠,憔悴一身孤。勝地空如洗,游人寂欲無。波心清似點,月色賸常鋪。兩岸縈余草,扁舟掠亂蕪。此時風味別,竟夜水聲粗。悵望愁團蓋,繁華瞬轉(zhuǎn)珠。多情魚共戲,何處問榮枯。(詩有佳聯(lián))
賦得至人貴藏輝(得藏字五言八韻)
輝豈終能秘,光芒萬丈長。至人深晦養(yǎng),大器貴珍藏。圣固由天縱,心知與世忘。智宜愚以守。道自暗然章。劍任鋒全匣,錐 穎脫囊。虛堂澄鏡影,幽谷味蘭香。韞玉山完璞,懷珠水潤芳。式金昭圣德,拜手效賡飏。
賦得四皓有芝輕漢祖(得輕字五言八韻)
天下皆歸漢,仙芝有亦輕。八荒高祖定,四皓子房傾。函谷團王氣,商山傲晚榮。傳香堪俎豆,得味厭戈兵。伯仲呼黃石,侯公薄赤精。猶龍追李耳,烹狗笑韓彭(李耳一人也,韓彭兩人也)。薇采差堪擬,蘭芳未可衡。失身緣呂后,高尚總為名。
賦得橫槊尚傳瞞相國(得曹字五言八韻)
以下光緒丁亥
作賦誰橫槊,英雄共仰曹。千秋傳相國,一世快揮毫。篡漢名難洗(句粗),吞吳氣自豪。鳥飛明月夜,鯨立大江濤。詩酒悲窮驥,功名付釣鰲。三分成霸業(yè),一管接風騷。志事傷朝露,經(jīng)綸陋飲醪。至今游赤壁,惟見浪沙淘。
賦得筍蕨俱怒長(得俱字五言八韻)
幾費東風力,懷春草木俱。筍芽窗外長,蕨色野橫鋪。不斷煙如織,連番雨似酥。生機回昨夜,春意郁前途(此句圈)。竹解貓頭活,薇縈鱉腳腴。柳人眠欲起,樵子夢全蘇。邶衛(wèi)歌青簀,齊秦異號呼。蒐籠浮瑞氣,咫尺接蓬壺。
賦得村舂雨外急(得舂字五言八韻)
到耳聲何急,騷人夢易慵。連番聽夜雨,不斷響村舂。寺遠鐘應濕,窗虛酒正醲。黑添云碓重,翠捲浪花濃。遙赴煙千縷,深穿霧幾重。色留天漠漠,韻隔水淙淙。寒氣團空宇,余音格遠峰。詰朝開霽后,萬樹郁蔥蘢。
賦得飛電著壁搜蛟螭(得藤字五言八韻)
搜得蛟螭避,攜來杖一藤。電飛明色耀,壁古著光凝。吹火奇情煥,挑云健氣凌。 形紅照澈,鶴脛赤翻騰。鱗爪紛紜出,垣方洞見曾。怪疑燃犀燭,神欲化龍乘。紫竹玲瓏似,青藜屈曲承。昌黎工比擬,拂拭意為興。
賦得扶藜上讀中興碑(得藜字五言八韻)
唐代中興頌,碑高與嶺齊。上憐鞋是葛,讀竟杖扶藜。天子吹簫管,胡兒亂鼓鼙。朝聞王士北,夜出帝輿西。問罪高楊大,論功李郭稽。肅宗誠圣武,元結(jié)費標題。巍煥文成古,蒼茫日向低。梧溪歌詠去,剩有草萋萋。
賦得甚莫苦愛高宮職(得高字五言八韻)
愛也偏成苦,官階甚恐高。只當思別緒,慎莫戀恩叨。味領(lǐng)詩書奧,形休案牘勞。池塘嗤夢謝,札檄漫欣毛。手足堪偕樂,榮華豈自豪。學原追孔孟,名已陋蕭曹。出沒憐烏帽,歸來謝錦袍。眉山奇氣在,著作接風騷。
賦得露葉霜枝剪寒碧(得高字五言八韻)
底甚生寒碧,園中快熟柑。葉兼枝并潤,霜與露同酣。攜客吟詩便,呼僮任力擔。秋光來井畔,春色滿江南。湛湛痕猶染,凌凌氣共參。凝眸珠錯彩,到口頰回甘。低襯階前翠,遙拖嶺上嵐。東坡詩句在,佳品味醰醰。
賦得管樂有才真不忝(得才字五言八韻)
諸葛躬耕日,常稱管樂才。扶危真不忝,一逝亦何哀。齊國成宏業(yè),燕王筑矗臺。南陽先主顧,西蜀武侯來。指定曹兵懾,經(jīng)綸漢運開。蕭曹休比數(shù),伊呂共追陪。千載風流在,當時柱石推。魏吳終恨事,日暮且徘徊。
賦得來降燕乃睇(得來字五言八韻)
羨爾知時燕,春和乃肯來。故飛情繚繞,轉(zhuǎn)睇意徘徊。翠羽新攜至,紅絲舊約猜。雙襟晨霧濕,一路夕陽催。耽閣愁今雨,差池靜俗埃。烏衣層壘在,青瑣半簾開。相識情如許,無言恨自媒。梁間明月上,賓主共銜杯。
賦得懶朝真與世相違(得來字五言八韻)
安敢違心骨,隨時去早朝。懶將余是問,不與世同囂。花底人聽漏,風中我弄簫。不為情戀戀,卻自意蕭蕭。稚子琴堪抱,官僚酒莫招。附羞攀驥尾,貴恥響鸞鑣。杜甫詩曾誦,揚雄論作嘲。笑他諛諂者,鶴俸折其腰。
賦得況乃秋后轉(zhuǎn)多蠅(得蠅字五言八韻)
料謂衙居好,誰知乃苦蠅。況當秋至后,轉(zhuǎn)值夜長增。已是清光到,猶為暑氣蒸。何來飛集此,遽欲擾相仍。逐臭尋香慣,趨炎附熱曾。猶能攢故紙,未許說寒冰。明月情知照,涼風力不勝。攪人昏未寐,窗下伴孤燈。
賦得鳥下見人寂(得人字五言八韻)
以下光緒戊子
靜躁胡多異,相觀物我真。飛來空見鳥,寂后下窺人。舞蝶酣幽夢,流鶯話比鄰。吟詩僧入定,學語客生嗔。寶相三生昧,珠喉一串勻。間關(guān)調(diào)管細,耽閣卷簾新。幾度綿蠻巧,前宵笑語頻。上林翹首地,鴛鴦沐恩均。
賦得弱云狼籍不禁風(得禁字五言八韻)
一任云狼籍,飄飄弱不禁。斜吹風力軟,沉影月光淡??~緲留前浦,氤氳隔遠岑。魚鱗千點碎,羊角幾回侵。林半煙同約,村中雨尚陰。摩天容作勢,出岫總無心。靄若樓中笛,薰兮座上琴。至今成五色,向日獻丹忱。
賦得芳草得時依舊長(得依字五言八韻)
掩映多芳草,冬余望盡非。有時欣得得,仍舊長依依。冷雪新年隔,東風昨夜歸。前途尋別夢,盡目逗生機。觸手蘭蘅握,關(guān)情蕙茝霏。幽香聞久熟,凈色膩何肥。樹共長堤活,花爭小院飛。枯榮原上感,著我惜芬菲。
賦得雷動蜂窠鬧兩衙(得蜂字五言八韻)
忽訝雷聲動,窠前正鬧蜂。兩衙同擾擾,一簇甚匈匈。雨霽花初放,云深樹欲封。蜜脾應未滿,松發(fā)定仍松?;ㄊ谷鐮幝?,阿香若失蹤。砰訇疑虩虩,來往訝憧憧。乍見緣三徑,遙聽透幾重。禁林韶景麗,庶匯慶時雍。
賦得獨樹花發(fā)自分明(得愁字五言八韻)
一樹花齊發(fā),花花迥不猶。分明都在眼,惆悵獨添愁。朵朵風光膩,亭亭露色浮。交加形影贈,點綴葉英稠。紅讓芳盈浦,青連草滿洲。寒煙縈半面,夕日照從頭。物景猶如此,人情禁得否。少陵工此賦,□□□□□。
賦得蠢書懶架拋縱橫(得拋字五言八韻)
蠢已殘書透,縱橫架上拋。好奇誰問字,愛懶我羞包。萬卷琳瑯富,千函錦銹淆。一丁非不識,二酉昔頻鈔。古籍難論價,傭奴敢代庖。魚仙容競走,獺祭莫輕嘲。戶任微風入,門惟舊雨敲。然藜東觀讀,有道重神交。
趙衡的這些試帖詩是他作為附生應信都書院考試的作品。每首試帖詩都選一位詩人的詩句為題、限定詩韻,所選詩句以唐人詩句為主,偶有宋人詩句。而詩意也多從這些詩句展開聯(lián)想,或接續(xù)延伸、或宕開一筆另起新意,或反用其意以求新奇。而詩中的物鏡、情境的描寫多出于詩人想象,或是移植前人詩中之境,多就歷史人物和事件敘寫感受,闡發(fā)義理,狀物摹寫沒有唐代詩人的悠遠趣味,也沒有宋代詩人如在目前的鮮活逼真,因此少了感物緣情的感發(fā)意志,難以動人。然就詩律技巧來看,時間越靠后,由于趙衡閱讀漸博,用力更深,他的詩歌也愈加細膩工穩(wěn),偶然也能如文人一般的詩歌一樣,比較自由的抒寫情志,既能見出其才韻之美,也能由此窺見他學詩的進階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