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成
(貴州民族大學 貴州貴陽 550025)
“惡法”的反義是“良法”,既是良法則被廣大人民所認可并自覺信守、踐行,但對于惡法而言,是否應該被遵守則眾說紛紜,主張“惡法非法”的自然法學派和主張“惡法亦法”的分析主義法學派各自論證了自己主張觀點的合理性,兩大學派對這一命題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結(jié)合時代背景,二者或許不再是“存一不能存二”的相互對立,或許存著第三種可能性。
關于“惡法非法”的起源源于古希臘最偉大的悲情戲劇之作《安提戈涅》。它的故事發(fā)生在城邦底比斯,克瑞翁僭位為王,老國王俄狄浦斯的一子厄忒俄克勒斯為保護江山而戰(zhàn)死沙場,另一子波呂涅克斯卻背叛國家,與鄰邦勾結(jié),攻打底比斯,最后戰(zhàn)敗,身死。事后,新國王克瑞翁憤怒之下下令將波呂涅克斯曝尸荒野,不準將其埋葬,敢違命令者皆處死。俄狄浦斯的女兒安提戈涅不忍兄長波呂涅克斯的尸骨被日曬風吹,禿鷲啄食,以克瑞翁的命令違背“大義”“天道”之名,為兄長收斂了尸體,并加以安葬。此行為被國王克瑞翁所知曉,于是將安提戈涅逮捕并質(zhì)問理由,她講到:“如果我的哥哥死后不得埋葬,我會痛苦到極點。再則你的命令并非眾神之王宙斯所宣布,也不是正義之神為凡人制定的規(guī)矩,天神制定的不成文律法是永恒不變的,它的存在不限于今日和昨日,而是永久的,你的命令不能將其廢除,你踐踏了天道。雖然會死,但我不會因害伯你的命令而違背天條,以致在神面前受到懲罰?!眹蹩巳鹞套匀徊粫财渌?,依然下令處死了安提戈涅,與此同時,克瑞翁遇見一位占卜者,說他冒犯了諸神。由于安提戈涅與克瑞翁的兒子海蒙已有婚約,在聽說未婚妻的死訊后,也殉情而死,克瑞翁的妻子得知愛子海蒙死掉的消息,痛斥了克瑞翁,隨后自殺而亡??巳鹞踢@才醒悟過來,是他親手釀成了這般慘劇,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在安提戈涅看來,克瑞翁雖然是凡間的國王,可以做任何事,但是頒布的法令也不能違抗自然之法,天道之理,若是與天道相悖,便是惡法,既是惡法便不必遵守。這就是所謂的“惡法非法”的由來。
與“惡法非法”相對立的“惡法亦法”,則是源于古希臘著名哲學家蘇格拉底的死亡,他的死亡仿佛是一個寓言,一個謎。公元前399年春天,蘇格拉底被指控犯下了褻瀆神靈和蠱惑青年兩條嚴重罪狀,在看似民主的雅典陪審庭上以281票比220票,判處了死刑。臨刑之前,他的好朋友克力同前來獄中探望,且悄悄告訴他,已經(jīng)準備妥當,可幫他逃出監(jiān)獄,并言判決他有罪的法律是非正義的,極力勸說他逃離此地,遠走他鄉(xiāng)。但蘇格拉底拒絕了,他的理由是:法律同城邦一樣,都來源于神,任何人的地位不得高于法律,它是公民們達成一致的協(xié)議,應該堅定不移地去執(zhí)行。既然我是被判決有罪的,如果我逃跑了,法律就得不到遵守,就會失去它應有的效力和權威,當法律失去權威,“正義”也就不復存在。
蘇格拉底的一番說辭好像在為自己的冤屈申辯,可是他又有意的欲在死亡中尋求真理,他的死亡給后人留下了“哥德巴赫式的猜想”,他用死亡捍衛(wèi)了法律的權威和尊嚴。與安提戈涅不同,蘇格拉底雖然也認可神明之法,自然之法,但對所謂正義有著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既然已制定城邦律法,作為城邦公民就應堅決遵守和執(zhí)行,審判庭雖是民主決策,民主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是實行多數(shù)人的暴政,但民主的權利卻是法律賦予,法律至高無上,即使犧牲自己也不可破壞現(xiàn)行律法。蘇格拉底從容赴死,以死亡詮釋了“守法即正義”。
“安提戈涅葬兄”和“蘇格拉底之死”的兩則故事揭示的真理是恰恰相反的,后世的法學家開始以兩則故事為引子思考“何為法律”“什么是正義”“惡法究竟具不具備強制力,是不是應該得到遵守”等一系列法律難題。以自然法學派為代表的“惡法非法”和分析主義法學派所主張的“惡法亦法”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并圍繞該話題進行了影響后世百年的爭辯。
自然法學派是當今世界范圍內(nèi)居主流地位的法學學派,他們認為自然法是存于宇宙萬物中固有的可作為一切制定法之基礎的關于正義基本甚至終極的原則的集合。自然法學派堅持正義的絕對性,提倡真正的正義是獨立于人類制定的協(xié)議、國家創(chuàng)造的法律、存在于每個公民內(nèi)心的一種規(guī)則。在法律方面,其特別重視法律存在的客觀基礎,強調(diào)人性、理性、正義、平等、自由、秩序等法律的價值目標,認為公平正義是法要實現(xiàn)的目的,法律的立場應當符合人們的價值觀念、道德觀念,實然法應與自然法保持一致,同時承認法的“善”“惡”之分。當實然法與人民的道德觀念相悖時,便違背了自然法,成了“惡法”,惡法無正義而言,所以它不應該被遵守,更不應該被執(zhí)行或作為審判的依據(jù)。該學派主要代表人物有孟德斯鳩、盧梭、格勞秀斯、斯賓諾莎、洛克、霍布斯和普芬道夫。
分析主義法學派在19世紀由英國的約翰·奧斯丁創(chuàng)立而來,該學派思想與17、18世紀強調(diào)正義、理性的自然法學派有很大區(qū)別。奧斯丁對法學看法的出發(fā)點是:法學應只研究實然法,現(xiàn)實中的法,而不是自然法學家所研究的自然法、理性法。他認為法律和道德無關,至少兩者不是必然聯(lián)系的,制定的法律盡管是不道德或不正義的,但只要主體適當、程序正當,就具有法律的效力,應當?shù)玫阶袷?。他把法律和道德分開看待,認為這是兩個不同的事物,應分別對待。并且論證到:自然法學者提到的正義標準是模糊不清的,帶有個人主觀色彩,是某個人的價值主張;道德上稱為“惡”的法,即使被抵制,但因為代表著君主的命令,依然具有強制力;與自然法沖突的法律,應以法律為標準,以法律來判斷是非曲直?!皭悍ㄒ喾ā敝f由此而來。后期主要代表人物凱爾森、哈特繼承了奧斯丁的基本理論,并提出:法律就是法律,應將法律之外的其他一切因素比如道德、經(jīng)濟、政治等摒棄在外,僅僅研究法律;只要法律是通過正當程序制定并頒布,則內(nèi)容都是合法的,任何人都不能因為實然法不符合價值判斷,將其否認。
分析主義法學派的理論消除了自然法學派的模糊性、抽象性,且符合統(tǒng)治者的意愿,君主對其喜聞樂見,一度成為主流觀點,并嚴重打擊了自然法學者的生存空間。直至德國在二戰(zhàn)期間戰(zhàn)敗,發(fā)生了人類史上著名的紐倫堡審判事件,自然法學派才得到喘息,并反擊分析主義法學派,將其推向了風口浪尖。被審判的德國法西斯戰(zhàn)犯聲稱自己屠殺猶太人并沒有犯罪,只是服從命令,執(zhí)行德國的法律。德國納粹的法律是由國家公權力經(jīng)過正當程序制定,符合立法的形式要件,站在分析主義法學派的角度來看,是足以成為國家律法的,但這就到表著德國戰(zhàn)犯的罪行得不到審判,賦其暴行合法化,他們須被無罪釋放,這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無疑是無法接受的。該次審判使得“惡法非法”與“惡法亦法”再次激烈的交鋒,擦出猛烈的火花,最后經(jīng)過多位專業(yè)學者的討論和爭辯,互相做出了讓步,他們認為程序上的正當不能掩蓋實質(zhì)上的不正義,德國的法律違背了人類最底線的道德,不再具有約束力??梢郧逦目闯?,不論是分析主義法學派還是自然法學派,其主張的觀點在具體案件的應用時,都存在著不足之處,如果承認“惡法非法”,則一國之法的權威和尊嚴必將受到質(zhì)疑和踐踏,但若認可“惡法亦法”,則人類幾千年形成的秩序和正義觀必將崩塌,因此,無論是哪個觀點都不能獨當一面。
任何理論都不是萬能的,總有人認可、接受,也會有人反對、抨擊,自然法學派和分析主義法學派皆有贊同者和反對者。
于自然法學派而言反對的聲音多數(shù)是其對道德和正義沒有授予確切的范圍,無法統(tǒng)一自然法的標準,對于“惡法”“良法”的界限也沒有界定清楚。在面對具體法律行為時,以一種較為激進的理想主義情懷進行處理、解決,其方法論也如鏡中花水中月一般,絢麗卻縹緲。其所推崇的自然法、理性法,是上位法,人類制定的法律為下位法,下位法是上位法在凡人世界的承繼者,因此必須符合上位法,上位法皆屬“良法”,則下位法應與其保持一致。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人類世界的進步,法律往往跟不上前進的腳步,存在著滯后性,先前的良法或許不再適應新的狀況,違背了社會發(fā)展的客觀情形,良法也就逐漸向惡法的方向發(fā)展。
分析主義法學派雖然不像自然法學派那樣飽含理想情懷,而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立足于法律實質(zhì),注重法律的強制性和權威性,但弊端也較為明顯,它將法律和道德割裂開來,分別看待,并試圖排除其他一切影響因素,把法律認為是封閉性的東西,放在一個完全封閉的容器中,只研究法律,這樣很容易陷入“法條主義”,被人利用,走向極端。
善與惡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道德和法律是緊密聯(lián)系的,法中蘊藏著道德,法是道德之法,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法與道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輔相成?!皭悍ǚ欠ā迸c“惡法亦法” ,他們的宗旨和目的是一致的,雖方法、策略、手段、側(cè)重點存在著對立,但就像是一條河流,雖被分成了兩條支流,但殊途同歸,最后都會匯入大海之中。筆者認為,不必過于在意善、惡的精確劃分,也不必拘泥于追求幾近完美的法律,只要同時實現(xiàn)法律的程序正義和實質(zhì)正義,那么就能極大可能性的避開“惡法”,創(chuàng)造出無限趨于“良法”之法。此外,兩派的思想觀點完全可以相互推導,相互彌補,取長補短,實現(xiàn)統(tǒng)一,在當前全面依法治國的法制環(huán)境下,兩大學派觀點的有機結(jié)合是非常緊要且必要的,對于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