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宇
(Gary G. Jen 美籍海歸獨立學者)
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至2020年已整整120年。在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流失、搶救學術史研究上,中國學術界近年來取得了長足進展,但對其中一些人物、事件和某些主流看法,至今仍在爭論之中。“敦煌學”為頗具影響力的近代國際顯學,“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是發(fā)生在中國近代的重要“學術發(fā)現(xiàn)”之一,故與“遺書發(fā)現(xiàn)人”、亦即“敦煌學起始”的相關學術史研究,在學術史研究相關領域尤其重要。
筆者在閱讀與敦煌遺書相關學者的論文、并收集篩選了更多相關文獻信息之后,對道士、官員、學者身份在內(nèi)的全部六十多位相關人物進行了不同以往的分類整理、排列、分析,嘗試采用分類排列的方式方法來整理、評議這段關于歷史人物的學術史,為的是盡可能將不同性質(zhì)的人物、不同時間的事件更加有條理地清晰呈現(xiàn);而沒有做成更直觀的表格形式,是因為其中有的人或事有必要增加較多文字來討論。所提新說當然屬個人淺見,故期待將來還能看到更多學者、方家的復議、再議,以求歷史真相越辯越明和盡可能公平合理的學術史結論。
針對“敦煌學”學術史領域,劉進寶教授曾指出:“由于敦煌學本身的這些特殊性, 不要說敦煌學的各方面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 就是關乎敦煌學學科形成的學術史, 也還有許多問題至今并沒有搞清楚, 有些問題也還沒有定論?!盵1]正如榮新江教授所說:“迄今為止, 我們還沒有擁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敦煌學史, 沒有‘辨章學術, 考鏡源流’的敦煌學史, 更沒有‘評判高下, 辨別優(yōu)劣’的敦煌學學術史?!盵2]
期望本文的寫作,能對“真正意義上的敦煌學術史”的構建有所助益。
對王道士做出的諸如“罪人、賣國賊”的主流評價,民間早有異議,學界應予正視和重估。
第一,根據(jù)學術界已廣泛認同的史實,王道士作為敦煌藏經(jīng)洞的最早發(fā)現(xiàn)者(并非“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人”),盡到了及時、反復向各級官員報告此一重大發(fā)現(xiàn)的責任,并多次為官員們提供了各種藏品實物,但在早期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這里不再詳述。然學界沒有充分承認和確認的事實是,王道士是以一個長年沒有俸祿薪資的、自任“住持”的近乎志愿者的身份,在基本沒有官方經(jīng)費、僅靠個人化緣籌資來解決自身生存的情況下,自覺承擔了洞窟和寺廟的看管、維護之責。在這種歷史情境之下,加之他自己并無鑒定甄別這些文物珍貴程度及判斷其價值的能力,故在遺書發(fā)現(xiàn)早期,他向地方官員和施主散出了一些經(jīng)卷;在后期用大批遺書換取了國外到訪者提供的高額布施的行為,應屬情有可原、甚至合情合理,時人難以追責,后人更不應苛責。據(jù)學者們考證,1907年首位到訪的外國學者斯坦因所持的“護照上錯誤地將斯坦因的職務翻譯為‘大英國總理教育大臣司代諾’……馬車上插有官府發(fā)給的寫有‘大(英帝國)印度教育大臣游歷甘肅新疆考(察)……’字樣的小黃旗,又有前官府職員陪同,還有當?shù)伛v軍長官、沙州營參將林太清派來的士兵做護衛(wèi)”[3]。斯坦因一行如此陣勢,但在初期仍然受到了這位中國邊遠窮困道士的執(zhí)意抵擋,并斷然拒絕了其想用“四十錠馬蹄銀,必要時可以翻倍,以換取全部的經(jīng)卷”的企圖。經(jīng)斯坦因、蔣孝琬各種誘導后,王道士才相信了這位“印度來的唐僧”同屬“玄奘信徒”,同意僅收取兩次共16個馬蹄銀(合銀800兩)(1)據(jù)王冀青考證,前兩次斯坦因共付四錠馬蹄銀合銀200兩,得到了約150捆經(jīng)卷;四個月后再次付出12錠馬蹄銀合銀600兩,由蔣孝琬出馬又獲得了230捆經(jīng)卷。,作為“用于資助洞窟殿宇的修繕”的“捐贈”,容許斯坦因“請去佛經(jīng)萬卷”“交由印度或西方研究佛教的學者來進行研究”(2)此處所引除“請去佛經(jīng)萬卷”為王園祿《催募經(jīng)款草丹》中所言外,其余皆為斯坦因《西域考古圖記》中語。。
第二,一般學者和文人多忽視了王道士的虔誠、毅力、能力和難得的工作成效。據(jù)考證,他的主要成就為:(1)“到莫高窟時,恰逢敦煌民眾進行莫高窟大修工程,于是他積極參與,承包了屬于道教下寺管轄的一段石窟群,主要負責清理下寺的三層樓。在清理第l6窟中的累積流沙時”發(fā)現(xiàn)了敦煌藏書[4]14。 “應當說, 沒有王道士雇人清理窟雨道的積沙, 藏經(jīng)洞還是會在那壁畫的背后沉睡不知多少時間……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還是要歸功于他的辛勤勞動。”[5](2)盡其所能保存、保護了敦煌遺書。并“營建太清宮, 包括改建三層樓和修建三清宮……王圓箓動員當?shù)厥考?,于藏?jīng)洞發(fā)現(xiàn)五年之后,將其重新修建起來”[3]。(3)“改建三層樓,古漢橋,以及補葺大小佛洞,積卅余年之功果,費廿多萬之募資,佛像于焉莊嚴,洞宇于焉燦爛。神靈有感,人民受福矣。惟五層佛樓規(guī)模粗具,尚未觀厥成功?!盵3]“正是由于王圓箓在保護千佛洞及營建道觀方面的成就,所以被縣署委以道會司一職,其管轄的道觀,可考者有莫高窟太清宮、三危山王母宮、敦煌城郊西云觀等處?!盵3]可惜這所謂“道會司”的委任目的在于“以褒揚之”,明顯也只是有活干沒錢拿的。終其奉獻給敦煌長達30多年的余生里,王園祿從政府官方拿到的確鑿資助,只有1911年那一次的300兩白銀[6],僅是清朝學部因?qū)⒍鼗瓦z書的劫余運往北京而撥款6 000兩經(jīng)費的1/20。
據(jù)斯坦因敘述:“王道士為此所付出的辛勤努力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對這個洞窟的修復工作和他的虔誠的宗教信仰仍可以稱得上是費盡心機的……他將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這個已經(jīng)傾頹的廟宇的修復工程中,力圖使它恢復他心目中這個大殿的輝煌……清除這些流沙,修復大殿需要付出熱心、恒心和苦心。而這一切,全都由我身邊的這位待人和氣、身體孱弱的道士四處化緣,募得錢財來解決,其間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從一開始我就感到他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用金錢來收買顯然是不可能的,這會傷害他的宗教情感……后來他還曾非常自豪地向蔣師爺展示過這些年來他四處募捐的賬本,一筆一筆,記得非常仔細。他將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繕廟宇之上。從他與他的兩個忠實助手的生活情形可以看出,他個人從未花費過這里面的一分一銀。這些與蔣師爺在敦煌打聽到的情況是完全相符的……關于他人格上真誠的一面,我這里有必要提及一件事。1914年,我第二次到敦煌,他特地將募捐的賬目交給我看,表明我所捐贈的所有款子已全部用于功德事業(yè),沒有一分一銀被中飽私囊。盡管他的要求讓人感到奇怪,他對功德事業(yè)的虔誠我還是深信不疑的。有足夠的證據(jù)表明,他將我所捐贈的馬蹄銀全部用在了修繕活動上,我在他的洞窟前面,就親眼目睹了排新修的廟宇和禪房?!盵4]455-485
第三,不少學術著作和非學術作品,大多還對王道士的素質(zhì)、文化甚至體形外貌,都做出了負面的描繪。王園祿(1850?—1931)原名為王福琳,園祿、園箓、圓箓都應是他后來采用的道教道名(一說來自全真道龍門派譜系,他本人是“圓”字輩的龍門派第十九代,其弟子姚明善和趙明裕屬“明”字輩第二十代[3]),且有原始文獻證明他自己用的最多的是“園祿”,而不是目前被學界最多采用的“圓箓”(在王道士姓名研究的爭論中,筆者支持方廣锠較為嚴謹?shù)目甲C結論[6],且期待學術界能定名“王圓箓”的充足根據(jù)、或更正)。 他并不是被大肆宣揚的“目不識丁”“文盲”,據(jù)其遺物木箱中發(fā)現(xiàn)的信函《催募經(jīng)款草丹》原件手跡判斷[6](3)梁旭澍《〈敦煌縣正堂申諭〉〈催募經(jīng)款草丹〉錄文及相關問題》一文在第124頁第四行中,將原件引文中的“王園祿”寫為“王圓祿”,應是將繁體字“園”(第122頁正確)的簡體字“園”,誤寫為了“圓”。,王冀青也認為此信“是王園祿于1911年親筆所書”[7],加日本學者收藏的另一件遺墨[5]來看,他的錯別字雖較多,但字跡和行文尚可,大概可說是粗通文墨。榮新江教授并說王道士“小的時候讀過幾年書”[9],只是未見確據(jù)。當然,由于王園祿的淺薄學識、庸俗美感導致的不當維修、改造,毀壞了一些珍貴的原始壁畫、文物;他也多次私藏遺書經(jīng)卷,為化緣賣給了各類施主和外國人(4)據(jù)西北師大敦煌研究所秦炳坤副教授在2020年10月“第三屆絲綢之路與敦煌歷史文化學術研討會”分組討論中所述;王園祿在1910年政府命令東運全部遺書之后仍私藏私售遺書多達三萬余件,筆者存疑。若確實如此,王園祿當然有過錯有責任,而清末民初的各級政府也有責任,當時的國家財政根本沒有能力為千佛洞指派專業(yè)素質(zhì)的管理人員。
對余秋雨充斥臆想的文學語言,諸如“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王道士只是這出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丑”[9]云云,本不必過多追究,但因該文發(fā)表時間早、流傳廣、影響大,并收入了中學語文教材,故對其過分地丑化王道士,學界很有必要澄清,建議停止這篇《道士塔》在教科書中的使用。
還有一些專家學者在學術考證之余仍未回歸歷史背景環(huán)境作公平裁判,依舊保留諸如“王道士是盜賣敦煌寶藏的歷史罪人……道士塔……是永遠樹立在敦煌莫高窟前的歷史恥辱柱”[9]、“以現(xiàn)在的觀點來看,王圓篆……是一個賣國賊”[10]、“發(fā)現(xiàn)者是愚昧狡黠的道士王圓箓”[1]的結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筆者以為,王園祿以其敦煌遺書“行為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人”身份和敦煌學史中文化層次最低的人物,既沒直接損毀遺書、也沒有嚴重妨礙傳播研究,只是本分出演了他的歷史角色。因而,我基本贊同樊光春在《敦煌道士王圓箓評傳》一文中做出的評判:王道士“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宗教家;在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和保護的過程中,有功有過,功大于過,不應當予以苛責,更不宜視作歷史罪人”[3]。
時任清廷國史館總纂的惲毓鼎,在1909年10月4日出席招待伯希和公宴、并代表京城學界即席禮貌致辭之后,于當天日記中寫下了初聞敦煌遺書流失的憤慨:“此(遺)書自宋至今千余年,風雨兵火所未毀,道俗樵蘇所未傷,山林護存,幸而發(fā)現(xiàn)。地方官吏紳衿,曾無一人過問,乃舉而付諸法蘭西人之手,重洋萬里,輦歸巴黎,豈非至可恨可傷之事!吾華尚為有人乎?安西牧俗吏不足責,身為學使之陳蘇生,所司何事?豈竟不一聞問耶?可恥甚矣!” 一天以后,惲氏特致函沈增植告知此事,并再次指責:“地方俗吏,熟視若無睹。提學之陳蘇生,亦置之不問?!M非至可傷可恨之事?”[11]
現(xiàn)將“地方俗吏”群體中的個人,按涉及時間先后做個排列,這些當年的地方各級官員在遺書遭流失上難辭其咎。在這一點上,當今學術界已有相當?shù)墓沧R和研究,筆者僅在此集各家之說,試添幾位新人,羅列并嘗試芻議如下:
1.傅大愷,字開虞。生卒生平待考,現(xiàn)僅知他是四川洪雅人,出身書香世家,其父傅佐為縣內(nèi)名儒,其兄大貞為1865年進士并曾任兵部主事,他本人在1899年時任玉門縣令。筆者不久前從“洪雅收藏協(xié)會”副會長王仿生先生處,見到一幅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長幅《大般涅槃經(jīng)卷第二十五》經(jīng)文照片,上有傅大愷長孫傅曲江跋語:“此唐經(jīng)也。光緒己亥(1899)夏日,先祖開虞公宰玉門,因公詣敦煌,得于月耳泉之古洞中。聞同時被外人蠲重資購去者不尠(鮮的異體字),蓋皆珍為千年古物也。細玩字體頗近鐘、王,雖無題識,要非俗手所能云。癸亥(1923)仲春,曲江居士題?!辈⒎Q:祖父在敦煌藏經(jīng)洞得寶時,他已是十幾歲的少年,是此事件的知情者、見證人。事隔24年后由他題寫的跋文應當是可信的。 此文配有寫經(jīng)及題跋照片,尚稱完整。1981年,傅氏后人將經(jīng)歷五代,保存82年的《大般涅槃經(jīng)卷第二十五》經(jīng)卷獻給政府文物管理部門,被評為國家二級保護文物,得到妥善保護。1991年《華西都市報》對此事做了專題報道(5)李成忠《傅大愷:保護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文物的人》,新華網(wǎng)眉山分頻道,2007-07-21。,該文根據(jù)比較詳實可靠,不知為何至今未被學界重視認可?筆者以為至少可列為一說:傅大愷應是第一位有現(xiàn)存藏品實物證據(jù)的、見到并收藏敦煌遺書的地方官員??上Ц凳袭斈隂]有公開傳布、保護遺書的作為。
2.嚴澤(一說嚴擇),生卒生平待考。一說他1900年12月7日死于敦煌縣知縣任上(繼任者為鄔緒棣),據(jù)推斷他生前曾得到過一批王道士贈送的藏經(jīng)洞經(jīng)卷[10];另一說嚴澤于1900—1902年擔任敦煌縣令,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之初“王圓箓首先向他做了報告,然而沒有引起重視”[3]。 無論如何,作為王道士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遺書后上報的第一個父母官,其責任重大。但一般縣官很難有鑒定遺書年代和價值的能力,他只要繼續(xù)往上報就算盡職。
3.汪宗翰(1844—1920),字栗庵,湖北通山人。1902年4月至1906年2月出任敦煌縣知縣。這不是一位一般的縣官,因為他是1879年的舉人、1890年的進士。雖說52歲才任邊遠縣的縣令,也可謂大器晚成的學人。據(jù)呂鐘《重修敦煌縣志》記載,王圓篆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后“即時報知地方官。時縣令汪宗翰率同文武官紳,大致翻閱一過,約數(shù)佛經(jīng)二萬余卷?!袅罴捶允就醯廊松茷楸4妗盵5]。這說明汪宗翰相當重視這個發(fā)現(xiàn),在1902年內(nèi)對藏經(jīng)洞文物進行過初步查核。而且,其上司甘肅學政葉昌熾有日記證明,他很快就得到了汪氏的報告,并多次得到汪贈送的藏經(jīng)洞珍貴文物。1916年《藝術叢編》第3冊上刊布的《唐畫大士像》上有汪宗翰題記:“……光緒卅年四月朔(1904年5月15日),奉檄檢點經(jīng)卷畫像畢,迎歸署中供養(yǎng)。信士敦煌知縣汪宗瀚謹記”,證明汪宗翰于1904年5月再次“奉檄檢點”了藏經(jīng)洞文物,并趁機又順手牽羊拿走一些繪畫作品[5]。雖然有記載顯示汪氏頻頻向上級贈送遺書的目的,在于運動自己升遷和調(diào)回關內(nèi),但客觀上做到了及時上報、調(diào)查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并協(xié)助葉昌熾正確鑒定了敦煌遺書??偟恼f來,汪宗翰在其任內(nèi)有小功無大過,表現(xiàn)好于一般“俗吏”。
4.和爾賡額(1851—?),號允修,滿洲鑲白旗人。據(jù)王冀青考證,此人1899—1905年任安肅道道臺,“假如王圓祿在1900年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之初曾給安肅道道臺贈送過敦煌經(jīng)卷的話,那這位道臺必定是和爾賡額。關于和爾賡額是否從王圓祿處獲得過敦煌經(jīng)卷,我們現(xiàn)在只能說有此可能,尚無法確證”[11]。就算他沒有得到過遺書,幾年期間的無所作為也有失察之責。
5.恒壽(1853—1903),字介眉;張庭武(?—1917,字又履);張元濂(生卒不詳,字絳珊)?!皳?jù)葉昌熾《緣督廬日記》載,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后‘當時僧俗皆不知貴重,各人分取。恒介眉都統(tǒng)、張又履、張絳珊所得皆不少’。三人俱在甘肅各地做地方官。他們獲取的藏經(jīng)洞文物應來自汪宗翰,時間應集中在1902年至1903年間?!盵5]三人有得遺書,卻未聞保護言行,當入“俗吏”之列。
6.張廣建、陳訚、許承堯、楊炳榮、蒯濤樞、孔廷憲、徐聲金、馬鄰翼、雷多壽、司徒穎、李幼根、李苞、蘇子培。據(jù)周廷元《敦煌石室守殘留影·編目贅言》等資料,1904年前后“這一時期,石室寫卷為甘肅大吏所得者不下四五千卷,如督軍張廣建、省長陳訚、政務廳長許承堯、安肅道尹楊炳榮、榷運局長蒯濤樞、蘭山道尹孔廷憲、高檢廳長徐聲金、教育廳長馬鄰翼、財政廳長雷多壽、實業(yè)廳長司徒穎、電報局長李幼根、省督學李苞、敦煌典史蘇子培”等[10]。這批人也涉嫌只要遺書而無保護貢獻,也當列“俗吏”。
7.黃萬春,生卒生平待考。1906年3月接替汪宗翰出任敦煌知縣。黃氏到任后于1906年七八月間向清朝學部呈交了一冊《敦煌縣鄉(xiāng)土志》,其中提及“縣治南四十里千佛洞,光緒庚子(1900)孟夏,新開沙壓佛龕,乃掘得復洞,內(nèi)藏番漢釋典、銅鑄佛像、紗絹繪造佛像”。這雖然是敦煌縣第一次向中央政府匯報遺書發(fā)現(xiàn)[5],但他無鑒別能力沒說到點子上,難免“俗吏”之嫌。
8.徐錫祺(1842—?),四川邛州人,于1905年7月至1906年5月間署任安肅道道臺;崇俊(1849—?),1906年5月至1908年署任安肅道道臺?!靶戾a祺一上任,汪宗翰就給他送去了相當數(shù)量的敦煌藏經(jīng)洞寫卷”,后來“輾轉收藏在陜西各個機構”[12]。斯坦因于1907年3-6月第一次將敦煌文物運走,并在1907年7月逗留肅州(今酒泉)時,曾多次拜訪安肅道署理道臺崇俊[13],故崇俊對斯坦因徑直運走第一批大量敦煌遺書應負有一定的責任。
9.廷棟(1866—1918),民國后更名陸廷棟,號云浦,滿洲鑲黃旗人。1885年舉人,喜書法,也算半個學人。1906—1913年間以涼州署任甘涼道道臺和安肅道道臺身份考察、管轄敦煌千佛洞(駐扎在肅州即今酒泉的安肅道道臺是甘肅西部最高官員, 其管轄范圍包括敦煌縣)。據(jù)謝稚柳、張大千記載王道士曾在早期“私載經(jīng)卷一箱至酒泉,獻于安肅道道臺滿人廷棟。廷棟不省,以為此經(jīng)卷其書法乃出己下,無足重。王道士頗喪沮,棄之而去”,此說流傳甚廣。但據(jù)王冀青考證,假如王園祿在1906年之前曾給安肅道道臺送過經(jīng)卷, 那這位道臺不是廷棟而應是和爾賡額。但廷棟1906年后就可能多次從王道士處得到遺書,在1910年監(jiān)督敦煌劫余文物運往北京的過程中無疑也得手不少。辛亥革命期間王園祿乘亂取出他匿藏的敦煌寫本賣給日本人時, 也將不少賣給或送給了廷棟,由此形成了“廷棟舊藏”總數(shù)近1 000卷, 曾是國內(nèi)最大一批敦煌寫本私人收藏。綜觀廷棟之作為,監(jiān)守自盜的俗吏帽子難以摘掉,學人角色差得更多,唯一可說有功的算是輾轉存留下來一批敦煌遺書。
10.蔣孝琬(1858?—1922),號資生,湖南湘陰人。受過私塾教育,秀才是捐的,不屬學人,在甘肅和新疆為官員做了二十多年師爺后,受雇于英國駐喀什噶爾領事館任職漢文書記員直到去世(6)蔣孝琬生卒和生平信息參見任曜新、王冀青《蔣孝琬生年考證》,載于《西域研究》2014年第1期。。蔣氏“于1906—1908 年跟隨斯坦因考察兩年期間,死心塌地幫助斯坦因,將包括敦煌文物在內(nèi)的大量中國西北文物走私出境”,因此得到斯氏及英屬政府的獎賞和長期關照,直到離世(7)轉引自王冀青《蔣孝琬晚年事跡考實》,載于《敦煌學輯刊》2013 年第3 期。。 蔣的具體作為包括建議斯坦因冒稱玄奘信徒、代行低價談判、代買代運第三批經(jīng)卷等等[14]215-222。蔣孝琬是斯坦因能夠得到并運走一萬一千件敦煌遺書及大量其他文物的關鍵同謀,且無通知中國官員或?qū)W人之舉。其人一心只為外國雇主效勞罔顧本國利益,雖非官員、亦非學人,但難辭其咎,權入此列。
11.潘震(又作潘振,1851—1926),字鹿磧,安徽當涂人??婆e出身,1901—1907年前后任和闐直隸州知州、阿克蘇道道員。民國后又曾任新疆布政使、新疆財政廳廳長。據(jù)劉進寶《敦煌寶藏是如何被盜的》一文,斯坦因常提到的“潘大人”即潘震曾給了他很大幫助。斯坦因第二次來中國考察時,潘震用電報把斯坦因介紹給下屬的各地縣,使斯坦因能充分獲得人力和糧食的支援[15],故斯坦因曾感激地說:“沒有他的熱心幫助,也就沒有沙漠中的考察,更不可能完成那之前在山里的測量”。
12.王家彥,生卒生平待考。1907年初署理敦煌知縣,1907年3月至7月出任縣令,期間遇上斯坦因到敦煌莫高窟。有書籍稱得到王道士贈送遺書的當?shù)氐墓賳T里包括王家彥。1907年3月,斯坦因由新疆阿克蘇道臺潘震介紹來敦煌時,王家彥給予了熱情的接待宴請,其學識也使斯坦因折服,斯坦因在酒席上與他討論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并得到一部《敦煌縣志》(筆者還在敦煌市博物館見到一幅斯坦因所攝的王氏全家照片)。但王家彥當時已被民變搞得焦頭爛額,7月王家彥派兵捉拿槍殺了農(nóng)民領袖張壺銘,激起敦煌農(nóng)民三千人起義,導致縣城被攻陷、存有敦煌檔案的縣署被焚,王家彥全家逃走;8月王氏被撤職,知縣一職被安西直隸州吏張乃誠代理[10]。
13.恩光,生卒生平待考。1907年時任安西直隸州知州。據(jù)李偉國《敦煌遺書之厄與學術觀點之窒》一文,1907年“6月17日,斯坦因到達安西城,在此見了安西直隸州知州恩光,在恩光的協(xié)助下,斯坦因?qū)⑺麆倓倧亩鼗筒亟?jīng)洞獲取的文物17箱存放在安西直隸州衙門里……10月,斯坦因回安西城取回存放在那里的藏經(jīng)洞文物”[10]。羅振玉、惲毓鼎轉述伯希和所說及伯希和旅行日記中,都有恩光曾贈送伯氏一卷敦煌寫本的記錄。
14.愛新覺羅·載瀾(1856—1916),字定甫,光緒皇帝堂兄,封輔國公,官至右翼總兵,因鼓動慈禧借義和團攻打北京大使館,1901年被遣戍新疆;愛新覺羅·長庚(1843—1914),字繼仙,號少白,歷任伊犁副都統(tǒng)、伊犁將軍、兵部尚書、陜甘總督等職。在1909年11月7日發(fā)表于《東方雜志》的《敦煌石室書目及發(fā)見之原始》一文中,羅振玉有所記文字:“丁未冬法人伯君希利,游歷迪化。謁長將軍,將軍曾藏石室書一卷,語其事。繼謁瀾公暨安西州牧某,各贈以一卷,伯君審知為唐寫本”(8)參見羅振玉《敦煌石室書目及發(fā)見之原始》,載于《東方雜志》第六年第十期。。1907年10-12月伯希和滯留迪化時,發(fā)現(xiàn)這位“瀾國公”“已經(jīng)相當西化”,多次餐聚,載瀾“則送給他一卷出自敦煌千佛洞的《金剛經(jīng)》寫本,卷末寫有‘大唐貞元二年弟子法明沐浴焚香敬書’的題跋”。長庚當時正在“創(chuàng)辦武備學堂、練新軍、收回部分俄‘租借’,頗有建樹。伯希和與他也有不少交往……也曾以敦煌卷子相贈伯希和”[16]。這些信息印證了伯氏來迪化后聽到的有關藏經(jīng)洞傳說,這促使他年底離開迪化,1908年2月25日即達敦煌而得到了寶藏中的最珍貴部分。以載、長兩位曾居、所居之高位,眼界難說不寬,惜仍沒有足夠的文物保護意識,或只一心專注于應付麻煩和危機,于是王公、高官也只能淪為“俗吏”。
15.端方(1861—1911),字午橋,號陶齋,滿洲正白旗人。1882年舉人,官至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為“出洋五大臣”中堅,“晚清政壇上思想前衛(wèi)的少壯派政治家, 他的眼界膽識在當時無人出其右”(9)轉引自潘崇《清末五大臣出洋考察研究綜述》,載于《社會科學評論》2008年第4期。。醉心文物收藏,是繼吳大澂之后中國最著名的高官鑒藏家。早在1905年端方作為出洋大臣時,就在柏林博物館看到《涼王大且渠安周造祠碑》后立即進行了拓印,帶回國請著名學者觀看評論(10)參見孟憲實、榮新江《吐魯番學研究: 回顧與展望》,載于《西域研究》2007 年第4 期。。伯希和在西部考察之初曾專門通過法國駐華大使巴斯德要求拜訪端方,得到端方1908年11月3日復信同意:“承示有貴國博士伯希和君擬來敝處觀覽古器,本大臣極所歡迎。一俟伯博士賁臨,自當移勢接見,盡出所藏,以供考索”,于是端方成為伯氏在得到敦煌遺書之后的1908年內(nèi)唯一在內(nèi)地(上?;蚪瓕?南京)見到的高官;另有伯希和此行“拍攝兩江總督端方和裴景福所藏金石書畫百余種”“他得知秘聞,當與裴景福有關”一說(11)轉引自桑兵《伯希和與近代中國學術界》,載于《歷史研究》1997年第5期。。時任江南圖書館館長繆荃孫有1908年11月15-18日至少三條日記記載伯氏(詳后),但未見提及端方。數(shù)月之后的1909 年6月間,伯希和北上途經(jīng)南京再次與端方會晤,繆荃孫有日記云:“晚,匋帥招陪伯希和”;伯希和也有記錄:“在此期間,有關我們在敦煌大發(fā)現(xiàn)的流言蜚語在中國學者之間廣泛流傳。端方總督向我們借去了我們最珍貴的文書之一”;還有文稱端方“聞之扼腕,擬購回一部分。不允,則諄囑他日以精印本寄與,且曰:此中國考據(jù)學上一生死問題也”[17]117。這些信息表明,橫跨政學兩界高端的端方本有見識和先機,能夠在敦煌寶藏公開和保護上大有作為,但被他錯失了。雖然主要原因應是大清將亡、領導太忙,實屬“雅吏”“能吏”的他也并非“俗吏”,但在搶救保護敦煌遺書這一事上,他也只能屈尊進入此列。
16.陳澤藩(1860—1938),1909年10月前署理敦煌知縣;申瑞元,1909年10月后接任敦煌知縣;侯葆文,同期任安西直隸州知州。1909年10月后的數(shù)月間,在羅振玉等建議下致電護理陜甘總督、甘肅布政使毛慶蕃,隨即下令查封敦煌藏經(jīng)洞并清點所余遺書、悉數(shù)解運京師。此間及劫余文物東運前后,“當?shù)毓賳T陳澤藩、申瑞元、侯葆文、廷棟等,都中飽私囊,收藏了大量的藏經(jīng)洞文物”。另有《甘寧青史略》記載了遺書清點、查封及運送北京前后相關官員的反響:“及書差至,笑而言曰‘多年無人過問之唐經(jīng),北京城不知如何訪聞?一經(jīng)品題,身價百倍矣。’于是敦煌士大夫始恍然于佛經(jīng)之有用,乘間竊取,書差亦不之禁。運至縣署,其精者為陳澤藩留存。其余瀝猶將萬軸,派差資至蘭州。又久之,總督派員輦至京。而達官名士巧取豪奪,其尤精善者多入私家。今存教育部圖書館者,又個人選擇之余也?!盵10]雖然陳澤藩在民國有“籌資興學”的政績,但在敦煌寶藏劫余運京的前后和途中,這幫官員爭先恐后地大肆監(jiān)守自盜,是為“俗吏”中惡劣一類。
17.何彥升(1860—1910),字秋輦,江蘇江陰人。祖輩富藏書,至民國時期家傳藏書尚達四萬余冊。科舉副貢生,曾為參贊出使俄國,后官至新疆巡撫。1910年1月新任甘肅布政使時,負責安排遺書清點、裝車、壓運事宜,并任命李盛鐸之甥傅寶華擔任押運的“解送委員”,致使八千劫余經(jīng)卷再次遭竊。羅振玉在寫給端方的一封信中說:“敦煌藏卷,泛聞運京者皆完好之卷,其零片斷帙尚無數(shù)。此說得之毛實翁(毛慶蕃)之文案劉某,所言必不誤。”“東運的過程中,盜竊事件如影隨形。傅寶華押送的文物運輸隊到達北京后,不首先去學部交差,而是將文物徑直拉到李盛鐸家,供李盛鐸及其親友盜取數(shù)百卷,然后將一些卷子割裂充數(shù),通過學部入藏京師圖書館?!盵5]出身書香的何彥升在敦煌遺書事上只留下助紂為虐的記錄,必列作孽俗吏之前茅。
現(xiàn)對惲毓鼎指責“置之不問”“可恥甚矣”的一批學人嘗試進行排序,排列順序以涉及敦煌遺書的時間為序。
這里需要強調(diào)指出,類似于中國20世紀首要的學術發(fā)現(xiàn)“甲骨文發(fā)現(xiàn)”“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也是同時期另一項重大“學術發(fā)現(xiàn)”,只是其“學術性”(古老程度、考釋難度)遜于前者。只要是“學術發(fā)現(xiàn)”,就首先要在概念上將“行為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和“認知/學術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兩者明確分開(12)參見任光宇《“王劉聯(lián)合發(fā)現(xiàn)說”和甲骨文發(fā)現(xiàn)研究新論》,載于《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故筆者認為,“敦煌遺書”的真正發(fā)現(xiàn)人即“學術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人”,并非捷足先登的英國學者斯坦因或法國學者伯希和,而是中國學者葉昌熾和裴景福(時間在1903—1906年)。
首先發(fā)現(xiàn)鑒定遺書的中國學人,也應該及時確定、公布遺書的重要價值和意義,進而保護、研究,故在“敦煌遺書外流”一事上,無疑也應該承擔比王道士和官員群體更大的責任。筆者也贊同榮新江教授所指出的:“還有一個可悲的事情, 就是羅振玉等人從伯希和處聽說石室尚有存者之后,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自己親自去一趟敦煌, 而是向官府打報告, 派甘肅巡撫去搜檢。結果官府辦理此事者馬虎其事, 讓王道士窩藏了不少, 路上還有遺失??梢哉f, 清末中國的學者是書齋中的士大夫,完全沒有斯坦因、伯希和那樣的學術敏感, 也沒有任何專業(yè)考古學的訓練, 所以敦煌寶藏的流失是那個時代的必然結果?!盵2]
1.許寶荃(字伯阮),生卒生平不詳待考,據(jù)網(wǎng)絡信息為浙江仁和人,附貢生,曾任陜西乾縣知縣,有書畫名。1902年前后是著名能吏、陜甘總督崧蕃幕僚,據(jù)傳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一事報至崧蕃,總督?jīng)]有興趣但引來了許氏考察,故暫列文人一族。據(jù)徐珂《清稗類鈔》記錄:“壬寅(1902),許伯阮游敦煌,得唐人手書藏經(jīng)五卷”,應算是最早獲得藏經(jīng)洞文物者之一[3]。但他得經(jīng)甚早而未聞任何鑒別傳布之舉,暫列首位“置之不問”的失職文人。
2.汪宗翰(1844—1920),字栗庵,湖北通山人。作為進士出身的學者,他在知縣分內(nèi)之責外,還負有以其學識鑒定、傳布、研究文物的學術責任。但從其言行記錄、遺留題跋判斷,如在前述《唐畫大士像》上的題記中,無任何考證卻只提“供養(yǎng)”,自稱“信士”,反映他作為一位昏庸文人的更大失職,也白白浪費了搶先傳布研究敦煌藏經(jīng)洞寶藏的天賜良機。
3.葉昌熾(1849—1917),字蘭裳,晚號緣督廬主人,江蘇吳縣人。1889年中進士之前曾兩次殿試失利。1893年被潘祖蔭賞識,得以“盡窺帳秘”并在潘氏指教下鑒賞、考釋包括《好太王碑》《高句麗碑》在內(nèi)的大量名貴碑帖,遂以金石學聞名士林(13)參見馬洪菊《葉昌熾早期金石學成就與潘祖蔭的影響》,載于《敦煌學輯刊》2013年第2期。。隨后癡迷搜購金石碑帖,長年訪求搜購歷代碑拓達八千通。葉氏著有《語石》《藏書紀事詩》《寒山寺志》等,但以其記載涵蓋近50年生平學術活動的《緣督廬日記》最為著名、重要,關于敦煌遺書的最早信息亦在其中。也因為這部日記事無巨細的記載,葉昌熾得以成為“在敦煌研究史上,第一個對千佛洞珍貴的文物寶藏作出記錄并加以研究的學者”(14)參見吳琦幸《葉昌熾與敦煌研究》,載于《蘭州學刊》1985年2期。。
1902年3月,葉昌熾出京、年中到達蘭州擔任甘肅學政后,便請包括時任敦煌縣令的汪宗翰等地方官員幫忙搜集隴西碑拓,隨后意外得到多種藏經(jīng)洞遺書。最重要的是,葉氏在《緣督廬日記》1903年12月30日(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的長篇原始日記中,記有:“得汪栗庵大令自敦煌拓寄至唐元拓本……栗庵共拓寄唐《索公碑》(其陰《楊公碑》)、《李大賓造象》(其陰《乾寧再修功德記》)、經(jīng)洞《大中碑》皆六分;元《莫高窟造象》四分、《皇慶寺碑》二分,皆前所已收。惟武周《(上缺)柱國李君□□□□龕碑》,‘圣歷元年歲次戊戌伍月庚寅朔拾肆日癸酉’,無撰書人名……又舊佛象一幅,所繪系水陸道場圖。絹色黯黕,丹黃陊剝,惟筆墨出于俗工”;并隨即留下了一段最早考證手中敦煌遺書《大般涅盤經(jīng)》《大中碑》為唐寫本的文字:“又寫經(jīng)四卷,皆《大般涅槃經(jīng)》,筆法遒古,確為唐經(jīng)生派,紙色界畫與日本估舶者無毫厘之異,乃知唐人經(jīng)卷中東同一流傳,特以震旦重遭劫火消磨殆盡。敦煌僻在西荒,深山古剎,宜其尚有孑遺。聞此經(jīng)出千佛洞石室中,室門熔鐵灌之,終古不開,前數(shù)年始發(fā)鍵而入,中有石幾石榻,榻上供藏經(jīng)數(shù)百卷,即是物也?!洞笾斜芬嘧远粗虚_出。此經(jīng)疑即為大中寫本也”(15)參見葉昌熾《緣督廬日記(七)》,江蘇古籍出版社,南京2002年,第4284-4285頁。原文斷句亦參考吳琦幸《葉昌熾與敦煌研究》,《蘭州學刊》1985年02期,第70頁;蔡副全《葉昌熾與敦煌文物補說》,《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第97頁。。
上述日記論述清晰、考證完整:葉氏不但以廣博學識獲知“圣歷”“大中”為唐朝年號,并憑借其深厚金石功夫,根據(jù)寫本的“筆法”“紙色”對比于“日本估舶者無毫厘之異”,從而明確斷定其為“唐人經(jīng)卷”、因藏于“深山古剎”而得以保存的“孑遺”,而且對遺書來自“千佛洞石室”有詳細說明(雖有“室門熔鐵灌之”等誤傳細節(jié)記錄,是他未能親臨現(xiàn)場考察所難免,無損于鑒定整體)。故此一考證記載,完全有資格作為一條符合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最早準確鑒定敦煌遺書年代的確鑿證據(jù),中國學者葉昌熾(加學者裴景福,理由見后)不但可以、而且應該被確立為敦煌藏經(jīng)洞遺書學術發(fā)現(xiàn)的真正發(fā)現(xiàn)人。
其后葉昌熾尚有多條重要的、內(nèi)容互洽的日記記載,進而構成其“準確鑒定敦煌遺書年代”的證據(jù)鏈條。諸如1904年5月11日(光緒三十年四月二十六日)《緣督廬日記》在涇州記有:“敦煌汪栗庵函來,言佛洞寫經(jīng)曾見一卷尾有‘大中五年’字,果與唐敕書碑同時鐫寫,可證余前說之不誣”。同年9月29日(八月二十日)于酒泉再記:“汪栗庵來公私兩牘,皆有夾單……又宋絹畫絹本《水月觀音像》……《功德記》,行書,右行后題‘于時乾德六年……’……又寫經(jīng)三十一葉……旁有紫色筆似斜風細雨,字小于蠅,皆梵文。以上經(jīng)像,栗庵皆得自千佛洞者也?!?16)蔡副全《葉昌熾與敦煌文物補說》,載于《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同時期修訂其著作《語石》時(該書寫作開始于1901年秋),葉氏也有同樣的明確論斷:“敦煌縣千佛洞,即古之莫高窟也……中藏碑殿經(jīng)像甚多,楚北汪栗庵大令宗瀚,以名進士作宰此邦,助余搜討,先后寄貽宋乾德六年水月觀音像,寫經(jīng)卷子本、梵葉本各二,筆畫古拙,為唐經(jīng)生體,與東瀛海舶本無異”(17)參見葉昌熾撰、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卷1,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4 頁。轉引自李偉國《敦煌遺書之厄與學術觀點之窒》,收入《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第6輯2009,第349頁。
雖然葉昌熾1906年中即受科舉廢除和健康影響卸任東歸,錯過了親臨藏經(jīng)洞考察、親手發(fā)現(xiàn)遺書中最有價值古文獻的歷史機會;斯坦因、伯希和在1907、1908年接踵而至,鑒別運走了大量價值極高的敦煌文物;但有上述原始記錄為證,葉氏仍然不失其作為中國最高深傳統(tǒng)學術之一金石學的學者代表,有率先正確鑒定敦煌遺書之功,盡到了中國學人在傳統(tǒng)學術向現(xiàn)代學術轉型之前應盡的一份關鍵責任。
4.裴景福(1854—1924),字伯謙,號睫闇,安徽霍邱人。1879年舉人,1886年32歲中進士,授戶部主事。1892年起歷屬廣東陸豐、番禺、潮陽、南海(時為廣東最繁富之地)四地知縣,在南??h令任上尤以智略“為歷任督撫所倚重”(18)李灼華等《裴大中景福傳(錄皖志列傳)》,載于《河海昆侖錄》附錄,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第1版。。他曾因人事異見當面與李鴻章?lián)砹帯ⅰ安粡匠觥?,并曾在庚子年給李氏北上送行、為“東南互?!鲍I策(19)參見裴景福《河海昆侖錄》,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版,第158頁。。其精鑒藏,性豪放,廣交游,所著《河海昆侖錄》(1906年成書)、《壯陶圖書畫錄》(1937年出版)、《睫闇詩鈔》等風行一時,可算一位清末民初傳奇人物。
1903—1905年,裴景福因舊怨和熱衷收藏遭時任兩廣總督岑春喧的嫉恨,被誣陷為廣東“貪吏之冠”,遭逼罰巨款、圍捕、監(jiān)禁,一度逃亡澳門、幾乎投海自盡(20)裴景福生平參見李家訓《裴景福及其〈河海昆侖錄〉》,載于《安徽史學》1991年第2期,第48-49頁;張孝玉《裴景福及其〈壯陶閣書畫錄〉》,載于《書法》2013年第3期,第138-139頁。,最后判決發(fā)配新疆、永不得釋。1905年11月中旬于押解途中抵達蘭州后停留兩月,遍交當?shù)匚墓倌?,其中最重要人物就包括時任蘭州道臺的王樹楠和甘肅學政的葉昌熾。1906年1月1日(乙巳年十二月初七日),葉昌熾在日記中記載了裴景福攜藏品來訪,葉氏“亦出《鮮于君府墓志》同賞,并以酒泉所得敦煌千佛洞唐寫經(jīng)卷子請其鑒定。亟嘆為真唐經(jīng)生筆,惟佛像三幀,皆不甚許可。長談至暮始別”[10]。裴景福也在同一天日記中記載:葉氏“托君禹約余一晤,談隴右金石。午后往,出示所得松雪書《鮮于府君碑》并敦煌縣千佛洞書經(jīng)畫像。書經(jīng)有題大中年號者,余細審經(jīng)字雖不工,而結體用法極似唐人。用單層藏經(jīng)紙,中卷木桿心,卷首于本紙背書明某經(jīng)幾卷,無包首,唐人書經(jīng)卷子皆如此,首尾完整,惟紙色淺淡不滑澤。有色白者,質(zhì)頗厚,非唐造精箋。西番崇尚佛教,以造像寫經(jīng)為功德,惜無名筆供役……友人云‘某年敦煌千佛洞有石巖塌,露一孔,入視大廈也。滿鋪氈毷……?!嘀^當系回教大興、廢棄佛法所封閉者。西域唐以前皆宗佛教,開元時回教始及喀什葛爾,宋初便為其教所據(jù)。遼興乃奉佛,元取西域封諸王,佛法益盛,此經(jīng)卷豈宋初封閉歟?”[17]145
裴景福在這條考證記載中,同樣以其極富專業(yè)的鑒定本領,“細審”遺書“結體”而斷定“極似唐人”;憑“紙”“木桿”“紙背書明某經(jīng)幾卷”“無包首”等特征指出“唐人書經(jīng)卷子皆如此”;并根據(jù)“西域唐以前皆宗佛教,開元時回教始及喀什葛爾,宋初便為其教所據(jù)”的歷史知識,當即得出了敦煌藏經(jīng)洞于“宋初封閉”的明確結論。王楠評述:“葉氏希望這位大收藏家裴景福能夠肯定自己的結論,所以當1906年兩人見面時專門請裴氏鑒定這些敦煌寫本……裴景福比伯希和更早判斷出藏經(jīng)洞封閉于宋初,而且很有可能對伯希和能夠盡快得出結論起到提示或者參照作用……從今天根據(jù)更多的材料來看這個問題的,裴景福的觀點比伯希和更接近事實”;王楠并引用法文資料稱:“裴景福和宋伯魯分別將未刊手稿《河海昆侖錄》(裴氏著作),《西轅瑣記》《還讀齋雜述》(以上宋氏著作)借給伯希和瀏覽,伯希和從中摘抄了很多關于西域史地以及書畫鑒賞的內(nèi)容”;“吉美博物館檔案中名為‘伯希和考察1906至1909’第六盒( Fond Pelliot,Pmi6)中,有伯希和手抄的裴景?!逗雍@鲣洝菲巍盵18]。另據(jù)耿昇一文的相似記述,1907年10-12月間裴景?!霸跒豸斈君R市又成了巡撫言聽計從的朋友。伯希和在新疆布政使(王樹楠)舉行的宴會上結識了裴景福,布政使把他作為當代中國最大的繪畫收藏家而介紹給伯希和及其他人。伯希和從此與此人的交往甚為頻繁”[19]。
上述葉、裴二人相互獨立、互洽的證據(jù)證明,1906年元旦裴景福在葉昌熾處不但再次確認鑒定了敦煌遺書的年代,而且還明確、正確推斷出了藏經(jīng)洞的封閉年代。且其時間點,比斯坦因、伯希和到達敦煌藏經(jīng)洞、見到并可能開始鑒定研究敦煌遺書的時間(分別為1907年3月下旬和1908年3月初)要早一年三個多月和二年三個月(如果從伯希和在新疆初見少量敦煌遺書樣品的時間算起,也要早近兩年時間);何況在1907年,裴氏考證記錄還在烏魯木齊被伯希和抄錄、記載過,這不但使裴景福的考證被獨立第三方的原始文獻再次印證,而且還反映了裴氏所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書畫鑒定技能早已被西方漢學泰斗重視、借鑒的史實。
劉進寶教授曾指出:“將斯坦因盜劫敦煌文獻作為敦煌學的開始, 這顯然是非?;闹嚨摹!盵1]筆者十分贊同,但主要依據(jù)并不在于斯坦因等人的行為是否為“盜劫”,而在于斯坦因、伯希和二人對敦煌遺書所作的任何鑒定、研究,無疑都在葉昌熾和裴景福之后,并對后者的結論有所借鑒的史實。
前面已提出葉昌熾應是敦煌遺書“學術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人”,雖然其多條原始、互洽的證據(jù)足夠確鑿,但來源都是他本人日記,且未涉及藏經(jīng)洞封閉考證,證據(jù)略顯孤單;而有如上所述裴景福同等原始、獨立的考證記錄,就不但形成了兩位當事人、雙重證據(jù)的互證、疊加,而且連帶加上第三方伯希和的記載、參考、印證,因而構成了多方相互獨立、超級堅實的證據(jù)鏈。在此之上,從學術水平的含金量看,還有葉昌熾、裴景福、伯希和三人相得益彰的深厚學術背景支撐,這無疑使此一“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人考證”的學術嚴謹度、完整度、可信度倍增。故可確認,葉昌熾和裴景福二人應是“敦煌遺書學術發(fā)現(xiàn)”的“聯(lián)合發(fā)現(xiàn)人”,同時也應是“敦煌學”的開山學者;由此順理成章,“敦煌學起始年”也應從目前學術界傾向認定的1909年(21)參見劉進寶《敦煌學術史研究有待加強》,載于《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提前至1903—1906年。
裴景福雖然也有未臨藏經(jīng)洞考察、沒有及時建言保護遺書之憾,但當年他以一介被發(fā)配新疆的罪犯之身,在被流放押解途中,尚能秉承訪交文友、考鑒文物的志趣,不失時機地運用了他的傳統(tǒng)書畫考證功夫,并及時記錄整理成書、較早出版了《河海昆侖錄》(22)據(jù)裴景?!逗雍@鲣洝纷詳ⅲ摃蓵?906年“丙午閏四月朔西”的“北庭戍所”,隨后是否有少量私印待考,可以比較確定的是“1909年迪化官報局排印,1937年中華書局重印”。,并最早出示、啟發(fā)了法國學者伯希和,應可說是在敦煌學術史中留下了重要、有力的一筆。
5.王樹楠(也作樹枏/柟/枬,1851—1936),字晉卿,河北新城(高碑店)人。1876年舉人,1886年進士,清末西北名吏,文史大家。1905年冬,裴景福一到蘭州很快拜訪了時任蘭州道道臺的王樹楠,據(jù)裴景福11月15日記即有“謁蘭州道王觀察……暢談詩文學派,語語愜心,為西來第一快事”。在裴景福與葉昌熾會面的前后,王樹楠與裴景福會面談文論史達十余次[17]114,雖未見敦煌遺書的具體記錄,但應有涉及。1907年王樹楠升任新疆布政使,“為了編寫《新疆通志》,王樹楠特別注意向伯希和與瓦揚打聽他們測量的海拔高度、天文觀察成果等”[19]。伯希和在滯留迪化兩個多月間,多次面見離任蘭州道的王氏時,也應問及敦煌遺書。至少王樹楠在為裴景福的《河海昆侖錄》作序前對此書“讀而善之”(23)參見《河海昆侖錄·王樹楠序》。,對其中涉及遺書之內(nèi)容不能不查。王樹楠作為一位中西兼通,著有《新疆訪古錄》(內(nèi)容提及“寫經(jīng)殘卷”)、《新疆圖志》《希臘哲學史》《歐洲族類源流略》等書的大學者,他在伯希和見到敦煌遺書之前曾有兩次詳查深究遺書的機會,可惜也被他忽視、錯過了。
6.汪鳴鑾(1839—1907),號郋亭,錢塘人。1865年進士,精經(jīng)學、小學。被稱為《孽海花》中唐卿的原型,曾在山東建藏書樓“萬宜樓”上下3層、用轉轆以取書,葉昌熾曾登其樓觀書。汪鳴鑾歷任陜、甘、廣東學政、內(nèi)閣學士、吏部侍郎等職。1886年邀葉昌熾赴廣州任幕僚,葉氏以師長待之。葉昌熾在1906年的日記中曾有攜敦煌遺書請“郋亭師”鑒定的記錄,只是汪氏生平資料顯示他所精為“《說文》之學”,且葉氏對汪關于遺書的交流記載無詳情、只有“頗許可”三字,時間也晚于與裴景福討論半年后的8月間(24)參見蔡副全《葉昌熾與敦煌文物補說》,第99-100頁。。故此一事的學術重要性應不足以與裴氏考證相并列。汪氏也當屬與敦煌遺書有交集但無所作為之輩。
7.陳曾佑(1857—1920),字蘇生,湖北蘄水人。1889年進士,曾任御史。1906年署甘肅提學使,后任甘肅學政、提學使,兼甘肅法政學堂(蘭州大學前身)首任監(jiān)督(校長)。陳蘇生因被惲毓鼎指責而出名,但其生平和作為卻雪泥鴻爪,只留下一些詩詞、書畫和題跋。前面列入“俗吏”的當年甘肅政務廳長許承堯(1874—1946)后來回鄉(xiāng)成了敦煌唐寫經(jīng)收藏家,在其《疑庵所藏書畫錄》里曾提到陳曾佑為其整修《妙法蓮華經(jīng)》一事:“唐寫妙法蓮華經(jīng)全部七卷(共一合),自加跋,微缺,陳蘇生補以二十余卷,湊成極難”(25)轉引自李艷紅《許承堯舊藏敦煌文獻探析》,載于《中國書畫》2019年第8期。。另據(jù)《國學》雜志“讀史·微言”載,在清末科舉存廢爭論中時任御史的陳曾佑曾撰文,具陳八股之弊新學之利:“興學非盡求官也。國家最利之事,在人人皆知求學,國家最不利之事,在人人皆思作官”(26)轉引自《國學》2013年第8期,“讀史·微言”版,第41頁。,看來并不糊涂。但作為甘肅最高文官,在敦煌遺書鑒別保護上失職無為,足已使他與“恥”為伴。
8.繆荃孫(1844—1919),字筱珊,晚號藝風老人,江蘇江陰人。1867年舉人,1876年進士。中國近代文獻目錄和古籍金石大家,全力搜集碑帖,曾居藏家之冠,有多種著作等身。長年致力于興辦現(xiàn)代教育和圖書館,曾親自赴日本考察教育。然有文稱:伯希和離開敦煌后,在北京、南京等地行事低調(diào),對敦煌等地的收獲極少透露,僅對目錄學家繆荃孫說過,事見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戊申年(1908)十月廿五日條,被繆荃孫視為“奇聞也”(27)繆荃孫1908年11月15日日記為:“法人伯希和來,能中國語言,并知書,中國人罕能及者,異哉!” 11月17日記為:“伯希和到圖書館,言敦煌千佛洞藏有唐人寫經(jīng)七千余卷,渠挑出一千余卷。并有唐人《沙洲志》,又有西夏人書,回紇人書,宋及五代刊版,奇聞也?!?。據(jù)王楠論文,1908年11月18日,伯希和來到江南圖書館看書,與繆荃孫、陳慶年談及敦煌探險的收獲,這是中國學者第一次得知伯希和敦煌探險的詳情。數(shù)月之后,1909年6月間,伯希和北上途經(jīng)南京,再次與端方會晤,繆荃孫日記云:“晚,匋帥招陪伯希和,王孝禹、章式之、況夔生、景樸孫、劉笙叔、陳善余同席”。這次南京之行,伯希和向中國學者出示所獲敦煌寫本,端方及中國學者對此極感興趣。伯希和說:“在此期間,有關我們在敦煌大發(fā)現(xiàn)的流言蜚語在中國學者之間廣泛流傳?!鄙酝恚悜c年獲得部分旅行日記的中文譯本,曾借繆荃孫瀏覽??娛?909年8月15日日記云:“陳善余來,以翻譯法〔伯〕希和日記見視,挑燈讀之,亦無甚奇異。”(28)參見王楠《伯希和與清代官員學者的交往(1906—1909年)》,載于《西域研究》2017年第4期??梢姡娷鯇O作為一位在中國近代金石學和教育、圖書領域都頗有成就、且曾赴日本考察的大學者(伯希和在多年后的1916年致廖氏函中還有“午前十下鐘時,當詣前請教,借壯行色”之語[21]),對伯希和告知的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詳情僅認為“奇聞也”、對伯希和提供的旅行日記表示“無甚奇異”,其學術敏感度令人遺憾,之后亦無保護研究之呼。因此他在敦煌遺書一事上,應是典型的“置之不問”、應負更大責任的中國高級學者典型。
9.王孝禹(1847—1914(29)迄今各種資料多不知王孝禹卒年。據(jù)上海收藏家陳郁發(fā)現(xiàn),羅振玉《五十日夢痕錄》有“(中華民國四年 乙卯三月二十八日)藥雨來,約午餐。聞王孝禹觀察瓘以去年卒,往日談金石學舊交也”,可確定王孝禹逝世于1914年。),名瓘,一字孝玉,號遯庵,四川銅梁(今屬重慶)人。由舉人官江蘇道員,精鑒別,富收藏,曾是端方鑒藏方面的幕僚,也是劉鶚生前摯友之一。從上述繆荃孫日記內(nèi)容看,王孝禹是1909年6月端方會見伯希和時所倚重的首席幕僚。但作為金石鑒藏專家,在敦煌遺書事上未聞他有何作為,端方?jīng)]有上佳表現(xiàn)也可說與他不無關系,應入此列。
10.章鈺(1865—1937),字式之,進士,藏書家、??睂W家;完顏景賢(1876—1926),字享父,號樸孫,鑒藏家,“北京書畫收藏家之首”(張伯駒語);劉師培(1884—1919),字笙叔、申叔,舉人,著名文史大家;陳慶年(1862—1929),字善余,優(yōu)貢生,后棄科舉而成史學大家。
上述幾位是繆荃孫日記記錄的端方宴請伯希和的幾位陪客,除況周頤(1859—1926)為著名詞人外,都可說是中國文史界的鴻儒。他們與繆荃孫、王孝禹一起,是1909年6月身在南京的高級文人,都得到了難得的歷史機遇,在伯希和赴京引發(fā)中日學界轟動之前,會見伯希和并鑒賞了其攜帶的遺書精品。而且,他們也都有鑒定、公布、呼吁保護敦煌遺書的學識和能力,卻都做了“置之不理”的失職學人,遂將“亡羊補牢”機會拱手讓給以羅振玉為代表的北京學人。
這其中日后參與了敦煌學研究的,僅有劉師培一人。劉師培舊學功底深厚,1902年中舉后結識章太炎成為著名反清學者之一。但在1907年底劉氏作《上端方書》背叛革命,之后從日本回國正式成為端方的學術幕僚。1910年伯希和如約寄給端方一些敦煌遺書影本,其中一部分經(jīng)劉師培考釋撰成《敦煌新出唐寫本提要》十九種,自1910年11月21日開始連載于《國粹學報》第七十五至八十二期?!斑@是對傳統(tǒng)‘四部書’敦煌殘卷進行的最早的深入研究,以考訂寫卷年代、進行文字???、評定寫卷價值等為主,極為精審扼要,可稱典范之作?!?30)參見榮新江《北京大學與早期敦煌學研究》,收入《文化的饋贈——漢學研究國際會議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郭院林《取宏用精 開新啟后——略論劉師培的治學特色》,載于《古典文學知識》2009年第2期,第9-10頁。
11.寶熙(1871—1930),字瑞宸,清宗室,1892年進士,時任學部右侍郎,鑒藏家;徐坊(1864—1916)號梧生,學部國子丞,藏書家;劉廷琛(1867—1932),字幼云,1894年進士,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教育家;劉若曾(1860?—1928(31)劉若曾生卒來自晚清文史大家王樹柟所撰《清大理院正卿劉公及配劉夫人合葬墓志銘》[EB/O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12f8e90910102x7x9.html 。其文末有云:“公生于某年某月日,卒于戊辰十一月二十五日,享壽六十有九?!惫使P者推為劉氏生卒為1860?-1928。),字仲魯,1865年進士,大理院少卿,法學家;姚大榮(1860—1939),字儷桓,1883年進士,時任刑部主事兼學部圖書局行走;柯劭忞(1848—1933),字鳳蓀,1884年進士,京師大學堂經(jīng)科代理總監(jiān)督兼典禮院學士,大學者;吳昌綬(1868—1924),字印臣,1897年舉人,內(nèi)閣中書,藏書家;江瀚(1857—1935),字叔海、尗澥,學部參事兼京師大學堂文科學長(32)江瀚官職此處暫從秦樺林《1909年北京學界公宴伯希和事件補考》中所示。但據(jù)柳森《江瀚手札五通考釋》,轉引自徐雁平《論江瀚日記的價值及其解讀方法》一文,其相關履歷并無“文科學長”:“三十二(1906)年初,代理兩級師范學堂監(jiān)督,同年四月任學部普通司行走,七月任京師大學堂師范館監(jiān)督兼教務提調(diào)。三十四年升學部參事官。宣統(tǒng)二年初,任京師大學堂京學分科經(jīng)學教授,兼女子師范學堂總理”。;耆齡(1871—1930),字壽民,內(nèi)閣學士,藏書家;曹元忠(1865—1923),字夔一,1894年舉人,藏書家;王國維(1877—1928),字靜庵,時任學部圖書局編譯、名詞館協(xié)修,后來的大師級學者。
經(jīng)王冀青、秦樺林等學者考證,1909年9月4日北京學界公宴伯希和出席者應為“賓主廿四人”,現(xiàn)已基本確定至少有18至19人[22][23]。以上所列11人都應是當天出席人(曹元忠的出席人為王冀青推斷,尚待確定),雖然其中的刑部法務官員看似與古籍文獻沒有關系,但細看其學術背景,基本都可稱為伯希和所說的“北京的飽學之士”或惲毓鼎所稱的“嗜古之士”。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沒能如其他幾位出席同仁那樣,在搶救和傳布研究敦煌遺書上有所作為,故也應名列“置之不理”文人之列。
其中劉廷琛因后來參與了親家李盛鐸假公濟私的竊書行為(見后),表現(xiàn)尤劣;其他前幾位學部和京師大學堂主管人員,除促成兩部門聯(lián)名致電陜甘總督要求將劫余遺書搶救運京,未聞其他作為;再后幾位因為專業(yè)不相關、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也未見相關的后續(xù)動作,大概就當作是榮幸趕了一場京城的名流飯局。其中吳昌綬是祖?zhèn)髻Y深的藏書、刻書家,1903年曾為中國第一部甲骨學著作——劉鶚的《鐵云藏龜》作了具國際視野的序文(33)參見任光宇《王劉聯(lián)合發(fā)現(xiàn)說和甲骨文發(fā)現(xiàn)研究新論》,載于《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但未見到對敦煌遺書的回應;江瀚雖也在當天日記中記下了大多數(shù)的參會人、為今日考證留下重要依據(jù),但也缺乏深度議論和后續(xù)行動——那時的傳統(tǒng)學人多會私下寫有類似日記,只是沒能留存、或尚未發(fā)現(xiàn)。唯將王國維列入似乎不妥,眾所周知,日后的“羅王之學”在敦煌學領域也堪稱異軍突起,王氏也最早考定《唐寫本敦煌縣戶籍》等敦煌文獻(皆以跋文形式)、辨識《秦婦吟》[24]19-24,并與伯希和多次聯(lián)系涉及遺書;但王國維當時主攻戲曲史,日后也未深耕敦煌學(34)據(jù)柴建虹《王國維對敦煌寫本的早期研究》,載于《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在譯文和多篇跋記之外,王國維首篇獨立敦煌學論文應是1920年4月在《東方雜志》發(fā)表的《敦煌發(fā)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故屈尊陪以末座,以示一視同仁。
12.李盛鐸(1859—1937(35)參見吳密《訃聞所見李盛鐸生卒年及其生平事跡》,載于《圖書館研究》2016年第3期。),字義樵、椒微,號木齋。江西德化(今九江)人。中國近代著名藏書家、官員、政治家。1879年中舉,1889年進士,歷任國史館協(xié)修、京師大學堂總辦、出使日本國大臣、順天府丞、出使各國考察五大臣之一、陜西巡撫、大總統(tǒng)顧問、參政院議長等要職。出身藏書世家、官宦門第,為第四代“木犀軒”藏書樓主。傅增湘參觀后曾贊嘆其藏書“數(shù)量之豐,部帙之富,門類之賅廣,為近來國內(nèi)藏書家所罕有”。但在敦煌遺書事上,李盛鐸先有如前述的指使外甥傅寶華把已屬國家的劫余遺書徑直拉到北京女婿家中,精選三天竊取至少六百多卷、再將一些卷子割裂充數(shù)的驚人劣行;后有將這批“自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以來,以我的看法,沒有一個人的敦煌遺書質(zhì)量能夠超過李盛鐸”的精品藏書大部分賣至日本(432卷,現(xiàn)仍被日本某收藏家保存),為今日敦煌文獻在國內(nèi)的整理研究造成了障礙(36)參見韋力《李盛鐸木犀軒:敦煌私藏文書第一》,載于《收藏》2017年第5期。,無疑當可入列“可恥甚矣”的學人之首。
然而,凡古今重要人物,都有其復雜多面性。根據(jù)一篇專門研究李盛鐸藏書的論文,“木犀軒藏書總數(shù)達一萬部,六萬冊左右。善本共計五千零五種,三萬兩千三百六十七冊,善本總計約占總藏的一半。其中宋元古本約三百種,明刊本一千四百多種(含刻本和銅活字本),抄本一千四百多種,稿本一百多種。這些藏書都完整保存至今,是非常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25]。 李氏是那種極具眼光、廣泛秘搜、以藏養(yǎng)藏的舊式大藏家,對低價珍品果斷入手、秘藏居奇,出手時要價不菲,正如張元濟曾在1927年10月15日致傅增湘信中所說:“木老允借兩漢晉書,索酬萬元”。從該論文結論看來,雖然李盛鐸“在版本、目錄、??睂W方面都有著高深的造詣……他撰寫的書錄、題記,編撰的書目,可讀性強,價值大”,也為最終完好保存包括敦煌遺書和“八千麻袋”內(nèi)閣大庫檔案在內(nèi)大量中國珍貴古籍做出了一定貢獻,其“封閉的藏書方式也起到了保護典籍、避免圖書流失的作用”[25]。
筆者提出的“葉昌熾裴景福聯(lián)合發(fā)現(xiàn)說”和“晚清學人應為敦煌遺書流失負主要責任”是本文的兩個核心觀點?!岸鼗蛯W”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門國際顯學,其首要因素應不在于莫高窟的洞窟之多、之古及其壁畫藝術價值之高,而在于敦煌遺書的歷史學術價值之深、之廣。如伯希和所說:“(藏經(jīng)洞遺書)是遠東歷史上需要記錄下來的中國最了不起的一次寫本大發(fā)現(xiàn)……甚至在中國本地,古代漢文寫本也很罕見,在歐洲尚根本不存在任何這樣的寫本……某些刊本作品,即公元10世紀和甚至是8世紀的木刻刊本著作,它們早于古登堡五至七個世紀,應為現(xiàn)知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刊本?!?37)這是伯希和在1909年法國各界歡迎會上講話,參見耿昇《伯希和西域探險與中國文物的外流》,載于《世界漢學》2005年第3期。因此,從遺書相關活動的影響力和重要性兩方面來看,國際顯學“敦煌學”的起始應取決于“敦煌遺書學術發(fā)現(xiàn)”的人物和時間,而不是其他。
本文中論證提出的“葉昌熾裴景福聯(lián)合發(fā)現(xiàn)說”,主張將“敦煌遺書發(fā)現(xiàn)人”確定為中國學者,把“敦煌學起始”日確定在斯坦因、伯希和造成的遺書外流之前,應是一項嚴謹、周全、多贏的學術新說。首先,這是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高級學問“金石學”所用嚴密考證并不遜于現(xiàn)代學術論證依據(jù)和邏輯的正當肯定;其次,是對諸如“敦煌卷子和佛畫雖然是王道士所發(fā)現(xiàn)……但在西方的有關著作里,卻常常說這些文物是斯坦因的發(fā)現(xiàn)”(38)金榮華《斯坦因——敦煌文物外流關鍵人物探微》,載于《敦煌研究》1989年第2期。等糊涂、不合理說法的嚴謹更正;再次,如此可將斯坦因和伯希和二人最早親臨敦煌藏經(jīng)洞考察等一系列活動,納入“敦煌學”范圍之內(nèi),這不但是對兩位公認的敦煌學者、也是對相關重要學術史實應有的尊重。
筆者此前曾對羅振玉的早期甲骨文研究緣起做過考辨,其中論及日本學者林泰輔在其論文發(fā)表后,即請?zhí)镏袘c太郎轉呈羅振玉之舉“與其說是報告、請教學問,不如說是通知加炫耀其領先成果——以日本當年人文科技學術無不領先的地位,甲午戰(zhàn)勝國的自豪,這種意味順理成章。論新學、西學,中國當時的全面落后自不待言,但在祖宗文字源頭研究上也讓日本人領先,這在即使是親日派羅振玉看來,也幾近胯下之辱,頗受刺激”(39)參見任光宇《羅振玉等人早期甲骨文研究學術史新探》,載于《南都學壇》2019年第3期。。事實上這種對中國學人的刺痛,一年之前已經(jīng)在敦煌遺書流失事件上預演過了,這位更早的挑戰(zhàn)者就是西洋年輕有為的飽學之士、漢學大師伯希和。
惲毓鼎在前述日記中譴責“俗吏”“學使”可恥的同時,也喊出了無奈痛心的一問:“吾華尚為有人乎?”事實上古今中外天才人杰無時不有,只不過常常受制于環(huán)境土壤、社會制度和歷史機遇。即使在清末風雨飄搖、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的艱難時代背景下,仍有以羅振玉等為代表的學人志士自認責無旁貸,勉力出馬,以行動迎接了在千年變局之中、西學東漸之下不可避免的學術挑戰(zhàn)。這里再嘗試根據(jù)個人初步判斷,將敦煌遺書搶救和傳布研究上的清末有功人物,按功績從小至大做個排列。
1.毛慶蕃(1849—1927),號實君,1878年舉人,1889年進士,時任甘肅布政使、護理陜甘總督。出身江西豐城官宦世家,出仕后曾深得劉坤一、袁世凱賞識,歷任上海制造局總辦、直隸布政使等多種要職,并在1907任江蘇提學使時,把已是端方密犯的同盟會干事黃炎培開脫釋放。今日學界多未注意的是,毛慶蕃與喬樹楠、劉鶚同是太谷學派二代山長李龍川的弟子,且與陳三立、劉鶚都是親家,而羅振玉又與劉鶚是親家,幾人之間消息靈通。故羅振玉在得知敦煌藏經(jīng)洞尚有劫余后,馬上就經(jīng)學部左丞喬樹楠建議致電剛任護理陜甘總督的毛慶蕃。毛慶蕃收到電文后,立即嚴令下屬廷棟執(zhí)行,但很快毛氏在1909年底就被彈劾免職(40)參見毛靜《毛慶蕃與近代人物交游考》,收入易詠春編《劍出豐城》,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后面接任的才是長庚,這給今日學人研究造成了一些困惑(41)參見王冀青《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北京學界公宴伯希和事件再探討》,載于《敦煌學輯刊》2014年第2期,其中“長庚”應為“毛慶蕃”之誤。。毛慶蕃參與了敦煌遺書搶救程序,也有微功,故值一列。
2.惲毓鼎(1862—1917),字薇孫、澄齋,1889年進士,時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兼國史館總纂。公宴上惲氏代表學界向伯希和的告知和展示遺書表示了贊賞,并協(xié)調(diào)了立即電令甘肅當局保護遺書、“同人擬將所藏分別印繕”(江瀚日記語)等共識。惲氏并在宴會之后當天寫下了詳盡重要的六百字日記,更專門致函南方頗有影響力的文官沈曾植(時任安徽提學使并署理安徽布政使),盡力呼吁搶救敦煌遺書,算是盡了他的本分。僅從惲毓鼎所持的“俗吏不足責”、學人更“可恥”的見識看來,對比百年之后還不肯放過王道士的看法明白很多。
3.王式通(1864—1931),字書衡,1898年進士,時任大理院民科推丞兼學部諮議官。王式通1906年曾赴日本考察教育,精文史和法務,著作等身。多種資料顯示王世通和董康為北京學界最早得知伯希和攜卷來京的學人,隨即聯(lián)絡了羅振玉等其他學者對伯氏進行了訪問,并精心組織安排了后來的十月北京學界公宴,功在敦煌遺書搶救和傳布。
4.王仁俊(1866—1914),字捍鄭,號籀許 ,江蘇吳縣人。時任學部圖書局副局長、京師大學堂爾雅說文教習。1892年與蔡元培、張元濟等為同科進士,好治經(jīng)史,旁及敦煌、印度之學,并對中國敦煌學的研究有首開輯錄資料之功。其《敦煌石室真跡錄》被不少資料認定為“我國第一部敦煌文獻資料集”(如鄭阿才《二十世紀敦煌學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大陸篇》(42)參見鄭阿財《二十世紀敦煌學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大陸篇》,http:∥ccs.ncl.edu.tw/Newsletter.等)。然根據(jù)近年學術界對“北京公宴”日期的確認,對此書在扉頁的“宣統(tǒng)元年秋九月吳越王氏寫印成”的出版日期,筆者認為基本不可能。首先,“元年秋九月”必是農(nóng)歷,陽歷已在10-11月間;其次,王仁俊親見伯希和經(jīng)卷時間只可能與康、王、羅等人同時或更晚(43)據(jù)王仁俊《敦煌石室真跡錄述》:“伯君來都,賢士大夫咸往訪之,俊則赍油素、握鉛槧,懷餅就鈔者四日?!笨梢娝姴:筒粫绕渌百t士大夫”早很多。,故《敦煌石室真跡錄》的出版(宣統(tǒng)元年國粹堂石印本)最早也應在公歷10-12月間,這一點學術界應以統(tǒng)一更正。然而王仁俊的積極刻苦令人起敬,如時任學部圖書局局長袁嘉谷所說:“王太史仁俊,他怕失了(抄寫伯氏敦煌遺書)這一個機會,攜些燒餅去抄,餓了他就將它當飯……王太史一個人晝夜的抄,不久就印了出來……今天講給你們聽,也可知道都人這樣的好學”[23]。
5.金紹城(1878—1926,又名金城),字鞏伯、拱北,浙江吳興人,增貢生,時任大理院刑科推事、監(jiān)造法庭工程處會辦,法學家、畫家。出身富商家庭,早年留學英國學習法律,并曾赴美法諸國考察法律和美術(其三妹金章同時赴英學習美術,后成為王世襄的母親)。據(jù)王冀青新近論文,公宴轉天的10月5日金紹城就約友(民政部左丞汪榮寶)一起再次參觀了伯希和攜帶的敦煌文獻,并僅在一年后的1910年12月到巴黎致信伯希和,成為第二位到法國要求查看巴黎“燉煌秘籍”的中國學人。后因未見到伯氏沒能看到法藏敦煌精品,但在兩次面見沙畹的過程中,金紹城第一次讓歐洲人了解到中國學者王樹榮對甲骨文的考證,并提供了他所攜帶的中國甲骨文龜甲片(44)參見金紹城《十八國游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71頁。,還提出了拍攝斯坦因獲有的西域漢簡,很可能間接促成沙畹在1913年末將其《斯坦因所獲漢文文書》的校樣寄給羅振玉,使羅、王得以撰成《流沙墜簡》于1914年2月出版,從而開創(chuàng)了中國簡牘學[26]。
筆者在此處還發(fā)現(xiàn),金氏在1914年初版的《十八國游記》,實為1910年12月13日的日記所記“古龜卜遺骨”“王君仁山作考證一篇”,兩句話帶出兩個重要問題:(1)金氏所攜龜甲片的來龍去脈?至今是否被著錄?(2)王仁山在1910年12月就寫出過甲骨文考證,具體內(nèi)容如何?要知道羅振玉的第一篇甲骨文研究力作《殷商貞卜文字考》正式出版于“1910年仲夏”,而金和王同年7月1日從北京一同啟程出國[26],不太可能已看到羅書。王仁山(1871—1952)名樹榮,1894年舉人,與金氏同鄉(xiāng),民國時歷任多省的檢察長、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科長。筆者未見甲骨學史上有關于王氏曾考甲骨文的記載,也許他是偶一為之、水平不高(不然當時他們應與沙畹討論其考釋),但無論如何,這應是一個甲骨學早期學術史上有待追尋的新線索。
金紹城48歲英年早逝,但他以高度的學術敏感力和行動力,率先促進、撬動了敦煌學和簡牘學的進展,增添了中西學者在早期甲骨學上的交流,在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留下了一段一人一行涉足、推動三大顯學的軼事佳話。
6.董康(1867—1947),字授經(jīng),1889年中舉人后又中進士,時任刑部主事,藏書家、法學家;民國后官至北京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偽最高法院院長。多次赴日考察訪書。董康和王式通經(jīng)美國 “亞洲文藝會”“中國古物保存會”負責人馬克密介紹(另有端方美籍顧問福開森介紹說、端方或其中國幕僚知會說、經(jīng)琉璃廠書商傳聞說,尚待繼續(xù)考辯),成為北京學界最早得知伯希和攜卷來京的學人,隨即聯(lián)絡了北京同仁對伯氏進行了訪問,對其所攜遺書鑒別、抄錄、拍攝,并將羅振玉寫下的《敦煌石室書目及發(fā)見之原始》立即交由董康自家的誦芬室刊印成單行本,隨即在精心組織的北京學界公宴上散發(fā),之后得以發(fā)表。董氏還參與發(fā)起了結社集資以刊印敦煌寫本的計劃[11][22]。1909年底至1910年初,羅振玉的《敦煌石室遺書》、蔣黼的《沙洲文錄》、曹元忠的《沙洲石室文字記》都是由董康誦芬室刊行[22]。1922年董康前往巴黎、倫敦等地,抄錄英、法兩國館藏的部分敦煌文獻并著錄成《敦煌書錄》兩冊。另據(jù)董康的《書舶庸譚》,他與伯希和、狩野直喜等歐洲、日本的敦煌學者都保持了密切的學術聯(lián)系?!霸谠缙诙鼗臀墨I整理出版和敦煌學研究中,董康是一位重要的參與者,做出過比較大的貢獻”(45)參見李曉攀《董康與近代敦煌文獻的流通整理》,載于《年輕人》2019年第34期。,這些功績不應因為他晚年涉身過敵偽政權,就從學術史中抹去。
7.蔣黼(1866—1911),字伯斧,原籍江蘇吳縣,附生出身(有補貼的秀才),時任學部諮議官兼京師大學堂音韻教習,學者、敦煌學家。蔣黼出身書香世家,是羅振玉在淮安的同鄉(xiāng)同歲好友,“出則連較,居則接席。及君來京師,住于吾家者半歲”(羅振玉為蔣黼撰《墓志銘》中語),是位品學兼優(yōu)的實干家。1896年與羅氏一起赴上海創(chuàng)立農(nóng)學會、東文學社,出版了中國最早的農(nóng)學刊物《農(nóng)學報》,在當時的中國學界有很大影響,并培養(yǎng)了一些如王國維、樊炳清、沈絨、朱錫梁等兼通中西的人才。編著有《蒙學初級修身書》《東游日記》《中國教育史資料》(46)參見(日)土屋洋《“中國教育史”的誕生——蔣黼及其〈中國教育史資料〉考論》(李林譯),載于《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刊》2016年第1期?!渡持尬匿洝贰抖鼗褪疫z書》等,又撰《摩尼教流行中國考略》等論文,是中國敦煌學研究的先驅(qū)人物之一。
8.葉昌熾(1849—1917),裴景福(1854—1924),二人生平功過和論證前文已述。
9.羅振玉(1866—1940),字叔蘊、叔言,號雪堂,原籍浙江上虞。時任學部參事、京師大學堂農(nóng)科監(jiān)督。中國近代教育家、甲骨學和敦煌學奠基人、金石考古大家。其敦煌學著作除開啟中國敦煌學的《敦煌石室書目及發(fā)見之原始》一文,之后尚有《石室秘寶》《佚籍叢殘初編》《鳴沙石室佚書》《鳴沙石室佚書續(xù)編》《鳴沙石室古籍叢殘》《敦煌零拾》《敦煌石室遺書三種》《敦煌石室碎金》《貞松堂西陲秘籍叢殘》《敦煌石室遺書》《雪堂??簳鴶洝范怼ⅰ堆a唐書張義潮傳》《瓜沙曹氏年表》等多部敦煌學論著。
對于羅振玉的重要歷史貢獻,今日已越來越多地得到學術界的肯定,如陸慶夫教授在《中外敦煌學家評傳》中所說:“他不僅是一位金石考古學家,也是一位敦煌學家,是我國敦煌學研究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歷史上的污點不能掩蓋羅氏一生的業(yè)績,不能勾銷他在搶救、保存、刊布古籍方面的重大貢獻和在敦煌學領域里的開創(chuàng)之功”[24]1-3。需要強調(diào)的是,前列幾十位涉及敦煌遺書的學人和官員,他們大多數(shù)都比秀才出身的羅振玉有更好的機遇、地位、資歷甚至學識,本應比羅氏做得更早更好,但他們都沒有。今日看來,他們?nèi)狈Φ氖菍χ袊鴤鹘y(tǒng)文化精華的自信和對西方現(xiàn)代學術之長的領悟以及勇氣、毅力、眼光、敏感度、執(zhí)行力和鍥而不舍、百折不撓的治學精神。
有必要對羅振玉歷史貢獻的關鍵意義做如下復述:
王國維更有言評價羅振玉的難能可貴:“先生獨以學術為性命……國家與群力之所不能為者,竟以一流人之力成之。”回眸1900以降的幾十年間,全球發(fā)生了兩次規(guī)??涨暗氖澜绱髴?zhàn),中國進行著愈演愈烈的內(nèi)外殘酷戰(zhàn)爭。在各國、各屆、各級政府都很難集中人力財力來搶救、建設本民族文化之際,在中華民族遭受列強入侵和瓜分危機的年代,更凸顯出羅振玉以“一流人之力成之”的難能可貴。當年風雨飄搖中的踽踽獨行、卓絕苦撐,今日看來幾近力挽狂瀾、砥柱中流。[27]
他在殷墟甲骨、敦煌文書、西北漢簡與大內(nèi)檔案這四大近代國際顯學中,不但當年是持有頂級成果的學術權威,而且還是篳路藍縷的具體操作人。而這些確鑿事實跟他在王旗頻變的時代中選擇過什么個人政治立場沒有直接關系。時至今日,學術界對于羅振玉貢獻的評價雖在恢復中,但還遠未達到他應得的高度。[16]
在中華民族遭受列強入侵、面臨瓜分危機的年代,在東西洋學者先行“盜走”敦煌遺書、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領域形成學術挑戰(zhàn)之際,幾乎所有清末民初的新舊知識分子都深感“可恨、可悲”(羅振玉語),“可恥甚矣”(惲毓鼎語),這既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也是十分必要的。它激起了一批學人志士拍案而起、奮不顧身,在沒有硝煙的學術疆場,為延續(xù)繼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開創(chuàng)中國現(xiàn)代學術做出了重大貢獻。除了前述的清末一批傳統(tǒng)學人,尚有民國一眾新型杰出學者,為敦煌學的建立和早期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包括向達、王重民、陳垣、胡適、劉師培、劉復、姜亮夫、陳寅恪、饒宗頤、賀昌群、羅福葆、李翊灼、許國霖、孫楷第、劉銘恕、周紹良、王慶菽、潘重規(guī)、常書鴻等人。而在近幾十年間國內(nèi)大力宣傳的,僅是少數(shù)長年堅守敦煌莫高窟的常書鴻、樊錦詩及藝術家張大千等人,筆者以為這有失公允,期望將來能得到改善。
關于“敦煌學術史”,繼續(xù)糾結諸如斯坦因和伯希和的當年行為是不是“盜買”“掠奪”,不斷追問包括敦煌遺書在內(nèi)的、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的歸屬,我個人認為不再重要,重要的在于分析造成此種情況的歷史原因,我們應站在新的高度上研究歷史問題,進行辯證的思考,包括對斯坦因、伯希和兩位的評價。
對于斯坦因,王冀青、拉提摩爾的評價是:“斯坦因是世界著名的考古學家、藝術史家、語言學家、地理學家和探險家,也是國際敦煌學的開山鼻祖之一……為了他的事業(yè),他終身未娶,在考察中凍掉幾個腳指頭也無怨言。他一生節(jié)儉,沒有房屋,沒有私產(chǎn)……他還曾獲康拜爾紀念獎、赫胥黎獎章以及由法國、瑞典、匈牙利、美國等國的地理學會和古物學會頒發(fā)的各種榮譽獎章……但是在我國,斯坦因長期以來多被稱為‘強盜’,而他在學術上的貢獻卻鮮為人提”,斯坦因是“他同代人中,集學者、探險家、考古學家、和地理學家于一身的最偉大的一位人物”[24]298-302。
對于伯希和,王冀青、杜文達的評價是:“他被尊為20世紀最大的中國學家,又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后的東文語言學天才,因為他除了主要歐洲語言外,還精通漢語、梵語、藏語、突厥語、蒙古語、波斯語、回鶻語、粟特語、葉少羅語、龜茲語、西夏語、安南語等……他不僅在所有中國學研究領域——文獻學、語言學、考據(jù)學、歷史學、考古學、美術史、宗教史等——都是第一流的學者,而且同樣是一位杰出的蒙古學家和伊朗學家……伯希和的逝世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24]400-401。傅斯年、桑兵的評價是:“(茹里安、沙畹之后)更偉大的,便是伯希和先生。我們誠不可以中國學之范圍概括伯先生,因為他在中亞各語學無不精絕。然而伯先生固是今日歐美公認之中國學領袖,其影響遍及歐美日本,今且及于中國……伯先生之治中國學,有幾點絕不與多數(shù)西洋之治中國學者相同:第一,伯先生之目錄學知識真可驚人,舊的新的無所不知;第二,伯先生最敏于利用新見材料,如有此樣材料,他絕不漠視;第三,他最能了解中國學人之成績,而接受人,不若其他不少的西洋漢學家,每但以西洋的漢學為全個范域。”[21]“伯希和的批評還對中國學者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相當程度上左右著近代學術發(fā)展的路向?!盵21]“二陳(指陳垣、陳寅恪,筆者注)精神均與伯希和相通。伯氏在掌握語言、版本??迸c搜求應用新史料三方面用功極深,但仍為工具,目的還在研究歷史,只是更具謹守闕疑與發(fā)明的自覺,其考據(jù)注釋,不僅較許多通史更富學術價值,其通識與駕馭力也遠在他人之上?!盵21]
中西學者對斯坦因、伯希和兩位的相關介紹和評語,值得今日學人參考和思考。古今中外具有較深文化素養(yǎng)、又極具不畏艱辛探險精神的人,都是人類歷史上難能可貴的文明進步推動者,西方如利瑪竇、馬可·波羅、達爾文,中國如玄奘、徐霞客、鄭和。早在1904年,英國考古先驅(qū)佩特里認為,對待世間文物的“權利應該以能否在現(xiàn)在及未來得到最多知識來評判”(47)轉引自韓森《絲綢之路新史》(張湛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9月第1版,第224-225頁。相關原文為:【佩特里是英國在埃及考古發(fā)掘的領軍人物,他在1902年斯坦因第一次探險歸來之后會見了斯坦因?!逄乩镌凇翱脊艑W的道德問題”一章中有預見性地指出,考古學家一旦在遺址完成挖掘,就不會給后世在此留下任何(原始的)東西??脊艑W家可以把發(fā)現(xiàn)物置于博物館中,但這些東西總會朽壞,出版物最終會成為唯一記錄?!皺嗬麘撘阅芊裨诂F(xiàn)在及未來得到最多知識來評判?!迸逄乩锱u政府總是制定法規(guī)不許外國考古學家挖掘,卻允許“無知的老農(nóng)”肆意“挖掘破壞”。斯坦因在《古代和田》的序言中引用佩特里的告誡,考察者必須“細心工作、詳細記錄、完整發(fā)表”。斯坦因?qū)τ谧约涸谥袊@政府法規(guī)的空子、與王道士的交涉等通通直言不諱,完美地體現(xiàn)了佩特里手冊中的務實精神。斯坦因與他的導師一樣,以“在現(xiàn)在及未來得到最多知識”為目的,對于把文書文物運出中國沒有任何顧慮。】[24]225。
以筆者個人之見,在人類科學技術和現(xiàn)代學術得以突飛猛進的今天,在中國持續(xù)進行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各方面都與世界先進國家日益接軌融合之后,中國的人文社科學界也應在觀念上與時俱進,從新時代“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高度及中國傳統(tǒng)理想“天下大同”的角度,看待、思考和研究各種學術問題。運用日益進步的科技手段和方法,完善地保護保存、整理研究,讓全球?qū)W者和有興趣的學者無障礙查閱研究,使學術真正成為天下公器,以推進能夠持續(xù)造福人類的學術研究?!霸鰪娭袊脊艑W在國際考古學界的影響力、話語權”,并“運用我國考古成果和歷史研究成果,通過交流研討等方式,向國際社會展示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48)轉引自習近平就我國考古最新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為題,在2020年9月28日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新華社北京9月29日電”;中國政府網(wǎng)http:∥www.gov.cn/xinwen/2020-09/29/content_55481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