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昊辰 王才友
提要:1929—1932年間,紅十三軍在浙江省永嘉縣西楠溪地區(qū)形成并開展武裝革命斗爭。對紅十三軍結構的研究顯示,其主力部隊源自以當地宗族為核心的民間武裝。地方革命精英通過由親緣和學緣形成的宗族關系網絡將民間武裝串聯為紅十三軍,并依托宗族開展游擊戰(zhàn)爭,將浙江革命推向高潮。但宗族在助力革命的同時也制約著革命的發(fā)展,“宗族化”的浙南紅軍與黨組織的關系日趨緊張,最終導致紅十三軍的失敗,浙南革命也因此陷入頓挫。紅十三軍從興起到衰落的全過程,為理解民間武裝與革命的互動提供了極為生動的案例。
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建設革命武裝,開展武裝斗爭是各級黨委肩負的重任之一。為此,各地黨組織通過組織農民武裝、策動舊軍隊起義或改造“會匪”等民間武裝組建了一批革命武裝,浙江概莫能外。其中,溫州永嘉西楠溪地區(qū)被中央和浙江省委認為是浙南武裝斗爭的策源地之一,各級黨委曾多次要求在當地組織、整頓武裝力量。1930年2月,王國楨受永嘉中心縣委之托前往西楠溪整編革命武裝,但不久他即向中央報告整編武裝遭遇較大困難,并將之歸咎于當地兩支“土匪”游擊隊——胡協(xié)和與謝文侯武裝對整編的消極態(tài)度。(1)《中共浙江省委關于永嘉、瑞安及溫屬各縣工作決議案》(1928年3月25日),中央檔案館、浙江省檔案館編:《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8)》上,內部資料,1987年,第129頁。《中共永嘉中心縣委第二次擴大會議決議案》(1930年2月3日);《王國楨的武裝工作報告——在浙南組織紅軍的經過情形》(1930年3月28日),中央檔案館、浙江省檔案館編:《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內部資料,1989年,第187—188、288頁。但此后這些游擊隊非但通過實際行動支持了革命斗爭,甚至最終成為中國工農紅軍第十三軍(以下簡稱“紅十三軍”)的主要構成部分,王國楨的報告顯然未能呈現出這一群體的復雜面貌。
圍繞中共對民間武裝的動員,學界業(yè)已展開一定討論,如孫江曾分析作為土匪領袖的王佐和袁文才參加革命的原因,并提出二人被錯殺深層原因是當地的土客矛盾,這無疑有所創(chuàng)見(2)孫江:《革命、土匪與地域社會:井岡山的星星之火》,《二十一世紀》2003年12月號。;楊會清曾就土地革命時期中共對土匪動員的策略進行一定梳理(3)楊會清:《土地革命時期黨對土匪的政策及策略演變——以革命動員的視角》,《贛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張永著眼于紅軍和中央蘇區(qū)初創(chuàng)時期的土匪問題,將中共的土匪政策劃分為收編、改造以及清洗三個階段,推動了相關研究的向前發(fā)展。(4)張永:《紅軍與中央蘇區(qū)創(chuàng)建初期土匪問題研究》,《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4期。但已有研究多強調對“策略”與“效果”進行分析,較少考察到“實踐”的具體環(huán)節(jié)。因此,筆者試圖理清楠溪民間武裝產生的基礎,探討地方革命精英對民間武裝參與革命的推動作用,繼而把握當地黨組織與民間武裝關系變遷的深層次原因,以求更全面地理解紅十三軍革命從興起到衰落的全過程。
楠溪江發(fā)源于浙江省永嘉縣的溪下和潘坑兩鄉(xiāng)境內,自北向南匯入甌江。括蒼山余脈和雁蕩山支脈在楠溪江流域匯聚,形成了山地、丘陵、盆地以及河谷交錯的險要地貌。1920年代,多支民間武裝在這種環(huán)境的掩護下進行游擊斗爭,并最終在地方革命精英的推動和串聯下組建為紅十三軍。為全面理解紅十三軍的革命,首先需要對當地民間武裝的情況展開分析。
西楠溪地區(qū)的民間武裝有著長期的活動史,這首先體現為“綠林武裝”的頻發(fā)。清末民初,即有平陽士紳劉紹寬記載當地“有土匪蠢動”,瑞安鄉(xiāng)紳張棡也曾提及此地因“目前土匪又多”而民不聊生。(5)劉紹寬撰、溫州市圖書館編:《劉紹寬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99頁;張棡撰、俞雄選編:《張棡日記》,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82頁。1920年代后該地區(qū)綠林武裝的活動更加頻繁,最具代表性的是谷亨棉武裝。1925年,谷亨棉帶領同鄉(xiāng)200余人參加了樂清李價人組織的浙江游擊隊,在游擊隊被蔣介石繳械后,他竊出數十槍支,與周明存、潘熙堂、潘善琴、徐定魁、李啟林及李昌年等100余人于云山寺聚義,共盟生死,建立了當地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武裝。1928年,谷亨棉率部參加了溫州黨組織策劃的永瑞平三縣聯合起義,最終在起義失敗后向地方政府投降。
團練武裝活動的常態(tài)化是民間武裝活躍的另一種表現。1890年,溫州爆發(fā)饑荒,土匪橫行,“楠溪災黎亦蠢蠢思動”。鶴陽鄉(xiāng)紳謝錫周組織團防,在“永樂交通之要道”分兵駐防,維持了社會穩(wěn)定。1902年,他又率鶴陽壯丁200余人救援被土匪圍困的70多名仙居商販,使“負販者皆生還”。1914年袁世凱復辟期間地方局勢混亂,臺州土匪周永廣借“討袁”之名招兵買馬,“四處土匪蜂擁而至”,謝錫周再次率數百壯丁協(xié)助官方剿匪,使“匪潰散”。(6)呂渭英:《謝錫周七十壽序》,《鶴陽謝氏宗譜》卷1,1948年重修,永嘉縣圖書館藏。在持續(xù)的“匪患”壓力下,當地團練武裝往往能保持較高的戰(zhàn)斗力。
西楠溪民間武裝的活躍與本地民眾抵御外敵的需要緊密相關。長期以來,這一地區(qū)面臨著倭寇等外來武裝集團的威脅,為求自保,地方宗族往往自發(fā)或在官府號召下進行抵抗。如洪武二年(1369),楓林徐氏曾攻擊擄掠樂清蒲岐的倭寇,使“盜不得入”。嘉靖三十七年(1558),楓林徐氏擊退了自樂清登陸的倭寇。(7)徐逸龍:《楓林武術文化文化研究》,《永嘉方志》2014年第5期。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軍在侍王李世賢的率領下進攻浙南,并派偏師穿越楠溪攻打溫州府城。楓林徐氏和巖頭金氏等宗族組織鄉(xiāng)勇進行抵御,取得“一日三勝”的戰(zhàn)績,甚至還赴樂清支援當地民團作戰(zhàn),最終擊退了太平軍。(8)[清]陳瑤:《楠溪戰(zhàn)御發(fā)賊記》,《永嘉方志》2013年第4期。
宗族械斗亦是民間武裝活躍的重要原因。為爭奪資源,西楠溪各宗族往往“糾眾持械互斗,釀成巨案”(9)[清]戴槃:《議建同知守備衙門移駐楓林鎮(zhèn)記》,吳明哲編:《溫州歷代碑刻二集》上,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楓林徐氏與巖頭金氏自咸豐十一年(1861)起持續(xù)11年的宗族械斗(當地稱為“金殿龍控案”)。此事的起因是徐氏和金氏對官山資源的爭奪,楓林以南原有公共官山數十畝,向來允許其他宗族入山樵采,但每人每年需向徐氏繳納一升米作為山租。咸豐十一年春,徐氏族長徐兆庠認為“收米值錢無多”,倡議改為每人出錢一百文。但金氏認為“此山實系官荒”而不肯出錢,并堅持進山樵采。徐金二族隨后為此爆發(fā)械斗,造成金氏多人死傷。此后,二族針對此事件展開持續(xù)多年的訴訟和械斗。最終導致巖頭金氏死難101人,12座宗祠和1000余間房屋被焚毀。(10)[清]毛昶旭:《金殿龍控案始末》,鄭笑笑、潘猛補編:《浙南譜牒文獻匯編》,香港出版社2003年版,第301—305頁。從“金殿龍控案”不難看出當地宗族械斗規(guī)模之大,烈度之高。
正是上述背景催生了1920年代西楠溪的游擊隊伍。1928年8月,永嘉五鸂人胡公冕奉周恩來之命回到故鄉(xiāng),授意胡協(xié)和與胡衍真、胡國金、胡象浪、胡黃金、胡世筻等私交甚篤的族人組建游擊隊。原隸屬于谷亨棉武裝的徐定魁、潘善琴以及周明存等人也在此時組建了以宗族成員為骨干的武裝。潘善琴武裝主要來自嶺頭地區(qū)的潘氏、陳氏和李氏等家族,其中潘氏家族成員超過30名;周明存武裝由數十名東皋周氏族人為骨干,此外還包括龔氏等宗族成員;徐定魁武裝主要由鶴盛地區(qū)的徐氏和謝氏等宗族構成。同期在楠溪地區(qū)活動的還有以陡門卓氏為核心的卓平西武裝和以馬田村、廊下村和花坦村等地朱氏為核心的朱德洪武裝,兩支武裝匯合后人數達100余人。(11)《隘門嶺事件死難者英名錄》,中共永嘉縣委黨史研究室、永嘉縣新四軍研究會編:《浙南歷史公案:隘門嶺事件》,內部資料,1997年,第106—110頁;朱文豪編:《兩港風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82—83頁。朱茂昌:《革命薪火父子傳》,《溫州日報》2016年10月12日,第9版。這些武裝時常相互配合,影響力日漸擴大。
而同期在西溪地區(qū)活動的有謝文侯、董祖光、章華、胡秀及楊巖斌等民間武裝。謝文侯是溫州黨組織創(chuàng)始人謝文錦的胞弟,1929年從蘇聯回國后受永嘉縣委的委派,于家鄉(xiāng)潘坑及附近的北溪、碧蓮和溪下等地組織起200余人的部隊。(12)周天孝:《史林一葉》,當代中國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9頁。董祖光于1928年1月由永嘉縣委農運委員李振聲發(fā)展入黨,并與其兄董祖維在家鄉(xiāng)上董村及鄰近的界坑、楊莊、西岙、黃寮等地組織起300余人的武裝。下坑口村章華在1928年時被李振聲發(fā)展入黨,后在家鄉(xiāng)組建起一支小規(guī)模的民間武裝。茗岙村富戶胡秀在1928年被李振聲等人發(fā)展入黨,并組織起以同宗胡繼桃、胡繼順及茗岙陳氏族人陳明善為骨干的茗岙農民武裝。(13)潘泰勇:《西內區(qū)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黨組織的建立》;蔣壽平:《頑強苦斗的紅軍營章華烈士》;蔣壽平:《紅軍獨立大隊長胡秀烈士》,中共浙江省永嘉縣委黨史研究室編:《浙南紅軍的搖籃:永嘉縣小源地區(qū)革命斗爭史料》,第18、252、259頁。瞿巖龍、徐李送主編:《血染的豐碑:紅十三軍斗爭實錄》,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頁。富蟬村楊巖斌與董祖光、章華等人同期被發(fā)展為黨員,將家鄉(xiāng)大部分村民組織為武裝,并在1928年永瑞平三縣聯合起義前夕發(fā)展為西溪地區(qū)最大的一支農民武裝。在廿四垅,潘玉如和表哥戚玉波動員了徐巖星、徐巖樞和徐巖印等人組建武裝,并很快發(fā)展到100余人。(14)潘玉如:《廿四垅區(qū)黨組織與紅十三軍》;尤國賢、王昌棟、徐御靜:《英勇無畏的紅軍連長徐巖星烈士》;李長飆、王昌棟:《有膽有識的紅軍大隊長楊巖斌》;蔣壽平:《危難見丹心——戚玉波烈士傳略》,中共浙江省永嘉縣委黨史研究室、浙江省永嘉縣新四軍研究會編:《風雨鐘山:永嘉縣西溪地區(qū)革命斗爭史料》,第129—131、299—301、306—307、332—333頁。這些民間武裝還利用西楠溪地區(qū)“枕戈待旦”的環(huán)境獲得了武器,如章華和謝文侯在組建武裝時從民間收集到槍支、長矛或是腰刀等武器,胡秀在籌備武裝之初組織鐵匠趕制大刀、長矛、火銃以及匕首,完成了開展武裝斗爭的準備。
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后,以上述民間武裝為核心的5000余人在當地黨員的組織下暴動。面對這一有利局面,浙南黨組織注意到民間武裝與當地宗族的關系,并嘗試利用族際關系將他們整編為革命武裝。分析理解這一過程首先需要對西楠溪地區(qū)宗族關系進行簡要的梳理。
西楠溪的宗族多在唐末五代之際自福建遷入,經過長時間的發(fā)展形成了諸多地方大族。其中,楓林徐氏、巖頭金氏、表山鄭氏、五鸂胡氏以及蓬溪謝氏等宗族規(guī)模尤其龐大,形成一村一姓的望族聚居格局。由于宗族在西楠溪地區(qū)的歷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們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將該區(qū)域的歷史視為宗族間政治、經濟和文化緊密聯系的歷史,這些聯系使各宗族在親緣與學緣的作用下形成復雜的關系網絡。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宗族之間的婚姻關系。以楓林徐氏為例,望族金氏是其重要的聯姻對象。據《鳳嶼金氏宗譜》載,國學生金德俊有五女,次女與四女先后嫁楓林生員徐存智,其中次女即是后來的監(jiān)察御史、溫州都督徐定超之母。徐定超的母舅金貞元,曾辦理團練并參與了抵御太平軍的戰(zhàn)斗而被授予六品銜候選訓導,其子女延續(xù)了和徐定超家族的聯姻。(15)[清]孫衣言:《羲一公六旬榮壽序》,《浙南譜牒文獻匯編》,第110頁;盧禮陽:《徐定超年譜》,陳光熙編:《徐定超集》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28頁。如金明漢娶徐定超之妹,其子金省真與中共浙南革命的關系猶深,曾與溫州革命主要領導者金貫真共同發(fā)起了傳播與討論新文化的“溪山學友會”,并于此后加入青年團溫州支部。
徐氏與蓬溪謝氏亦結秦晉之好。徐定超在《魯庭謝先生七旬壽序》中稱蓬溪謝氏乃“吾家舊姻也”,形容的便是雙方自徐定超祖母(蓬溪謝氏女)以來連續(xù)多代交好并且“迄今勿衰”的關系。(16)[清]徐定超:《魯庭謝先生七旬壽序》,陳繼達編:《監(jiān)察御史徐定超》,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61頁。另外,聯姻也擴展了雙方的社會交際,如謝文波娶徐定超的表姐后雙方往來日益密切,其孫謝雪軒得到了徐定超的提攜并進入楠溪高等小學就學,此后又在大革命時期加入中共溫州獨立支部(簡稱“溫獨支”)并任國民黨永嘉縣黨部執(zhí)行委員。
五鸂胡氏是徐氏的另一重要聯姻對象。徐定超之妻是五鸂的胡德淑,其內侄胡卜熊與胡惠民則分別娶楓林徐氏的女子為妻。胡卜熊是京師大學堂的學生,在姑丈徐定超的支持下創(chuàng)辦廣化高等小學,1930年代曾憑借自身影響力暗中協(xié)助革命。在徐定超任溫州軍政分府都督期間,胡惠民因“內親而謹厚”被“委充機要”,此后,在大革命時期他參加了溫獨支,并在1931年保護了100余名參加紅軍的胡氏族人。此外,胡德淑的遠房侄子、后來的紅十三軍軍長胡公冕曾在徐定超幫助下在杭州新軍隨營學校當兵,后又經徐定超介紹進入浙軍呂公望師部工作。(17)胡卜熊:《胡惠民行狀》,鄭笑笑、潘猛補編:《浙南譜牒文獻匯編》第3輯,香港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徐順平:《胡公冕訪談錄》,溫州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溫州文史資料》第19輯,內部資料,2005年,第128頁;胡公冕:《我的經歷》,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編:《黨史研究資料》第4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頁。
作為溫州革命的重要參與者,表山鄭氏、五鸂胡氏與巖頭金氏之間同樣互相聯姻。表山鄭氏與五鸂胡氏較早便開始通婚,據《表山鄭氏宗譜》載,生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的鄭廷堅是首位與胡氏聯姻的鄭氏子孫。雙方的聯姻延續(xù)至民國時期,浙南革命先驅鄭惻塵與胡識因夫婦即是代表。鄭氏與巖頭金氏的通婚應始于明代早期的第17世孫鄭文語,第18世至第20世皆有嫁娶于巖頭金氏的記錄,而根據筆者對巖頭金貫真后裔金愛倫的采訪,可知金貫真妻子鄭玉釵出自表山鄭氏,亦可推測民國時期雙方仍相互通婚。(18)《表山鄭氏宗譜》卷1,同治五年(1866)重修,永嘉縣圖書館藏。
蓬溪謝氏的謝大旭在康熙年間遷居潘坑,形成了不同于本家的婚姻網絡,與他們關系最為密切的是楓林徐氏、表山鄭氏和北溪楊氏。就楓林徐氏而言,徐定超的舅公謝思義是謝大旭之孫;謝大旭的曾孫謝國廣續(xù)妻為楓林徐象澤遺孀、珠岸陳道濟之女陳氏,他們的兒子是永嘉革命者謝文錦和謝文侯。謝氏與北溪楊氏的通婚不晚于謝大旭之孫謝恭孚,其妻為北溪楊氏女,長女和孫女亦分別嫁給北溪楊茂慶和楊淳曉。潘坑謝氏與表山鄭氏的聯姻同樣廣泛,如謝大旭曾孫女嫁給了表山鄭朝云,謝國廣之女嫁給了表山鄭九芳。在日后謝文錦和謝文侯兄弟成長與革命的過程中,楓林徐氏、表山鄭氏及北溪楊氏都提供了幫助。(19)《蓬溪謝氏宗譜》卷1、卷5、卷6、卷7,1928年重修,永嘉縣圖書館藏。
在婚姻親緣外,以同學和師生關系為代表的學緣關系是宗族關系網絡形成的另一媒介,其中學校成為學緣關系形成的重要場域。同治七年(1868),徐定超講學于溫州東山書院,“門下弟子以數百計,歲科兩試,得選者半出于門”,為以楓林徐氏為中心的關系網絡的形成奠定基礎。(20)徐象藩、徐象標、徐象先:《哀啟、行述》,《監(jiān)察御史徐定超》,第328頁。進入20世紀后,新式學堂取代了舊式書院,成為宗族子弟學習與交誼的新渠道,其中楠溪高等小學和廣化高等小學最具代表性。光緒二十九年(1903),徐定超委托其侄徐端甫在楓林志仁書院的基礎上創(chuàng)辦高等小學,并成功游說兩任縣令秦樂平和程子良各捐100元,之后西楠溪鄉(xiāng)人“相繼樂輸者多至數百家”,共集貲3000余元作為辦學經費。(21)[清]徐定超:《楠溪學堂碑記》,《溫州歷代碑刻二集》上,第232頁。一時間,楠溪各宗族學子紛紛匯集于楓林,其中不乏后來永嘉政界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廣化高等小學由徐定超內侄胡卜熊等人于1908年創(chuàng)立,師生也來自于各大宗族,如出自表山鄭氏的鄭惻塵曾在廣化高等小學堂就職,而蓬溪謝氏的謝文錦和謝雪軒等曾于此就學。(22)胡國洲:《胡卜熊事略》;李仲芳:《我的生平》;周天孝:《李得釗事略》,永嘉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永嘉文史資料》第4輯,第118、169、238頁。周天孝:《謝文錦》,張義漁編:《上海英烈傳》第3卷,百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此外,執(zhí)教也成為各宗族成員擴展學緣關系的主要渠道。如胡公冕于1912年經姑父徐定超介紹進入杭州體育專門學校任教,結識體專教員、永嘉芙蓉人陳叔平,又在同年秋轉任浙江一師體育教員期間結識了謝文錦,為二人日后攜手開展革命工作奠定基礎。1924年,已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胡公冕參加了黃埔軍校的籌建工作,并在鄭惻塵等人的協(xié)助下征募了30余位西楠溪青年學生到黃埔軍校受訓,其中有胡秀等未來浙南革命的重要參與者,雙方形成師生之誼。(23)徐順平:《胡公冕訪談錄》,《溫州文史資料》第19輯,第128—130頁;周天孝:《謝文錦傳》,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紅旗飄飄》編輯部編:《紅旗飄飄》第31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頁。而謝文錦從浙江一師畢業(yè)后接辦巖頭高等小學(即原廣化高小)并擔任校長,期間與金貫真、李立敬及李得釗等青年學生熟識,亦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宗族間的學緣關系。(24)李立敬:《懷念謝文錦老師和李得釗、金貫真同學》,周天孝編:《師生英烈耀千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0頁。
總之,西楠溪宗族通過親緣和學緣締造并深化了關系網絡,在地方教育和文化領域形成錯綜復雜的聯系。1920年代后馬克思主義開始在溫州傳播,一批地方革命精英在宗族關系網絡的影響下開展了黨團組織的籌備工作。1924年,應中共中央的要求,時任上海地委委員的謝文錦回到永嘉建黨。在鄭惻塵和胡識因夫婦的陪同下,謝文錦考察了西楠溪地區(qū)的楓林、珠岸、表山和蓬溪等地,期間創(chuàng)立了由胡識因擔任書記的溫獨支和由戴寶椿擔任書記的共青團溫州支部。溫獨支首批黨員中,胡識因、胡惠民是五鸂胡氏族人,鄭惻塵是謝氏誼族表山鄭氏族人,俱與謝文錦私交甚篤。而青年團首批團員中,來自巖頭金氏的金守中、金弘諦及金貫真和來自港頭李氏的李得釗皆為謝文錦的得意門生,來自溪口戴氏的戴寶椿是謝文錦的同學,謝雪軒則與謝文錦同族。(25)《謝文錦介紹戴寶椿等8人加入S.Y》(1925年);《溫州獨支早期成員名冊》(1925年上半年),解放軍檔案館編:《紅十三軍與浙南革命斗爭》,解放軍出版社2014年版,第62—63、64頁。從中不難發(fā)現宗族成為溫州革命肇興的巨大助力,這一特征同樣體現于日后的革命進程中。
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各主要革命根據地中存在著強大的宗族力量,而地方革命精英妥當地處理了宗族與紅軍及革命的關系,使革命順利發(fā)展。早在1925年,贛東北的方志敏和邵式平已在弋陽開展革命活動,依靠親戚關系創(chuàng)辦了農會和黨支部,并開展了“打土豪,減租減息”的斗爭,黃道也在橫峰組織成立了革命團體“岑陽學社”,并于次年成立了中共橫峰支部。大革命失敗后,兩地的中共組織和農會力量在他們的影響下恢復或發(fā)展,如方志敏在1927年9月恢復了弋陽九區(qū)的20多個黨支部,并在數十個村坊中組織了半軍事化的農民武裝;而在黃道的堂兄黃端喜帶領下,橫峰地區(qū)的農民組建了農軍并攻打了橫峰縣城。(26)中共弋陽縣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弋陽縣黨史大事記》,冶金工業(yè)出版社1993年版,第5、11頁;中共橫峰縣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橫峰黨史大事記》,內部資料,1994年,第2、4頁。與之類似,陳毅在向中央的報告中指出:“東固一帶是以附近之知識分子(系吉安南昌讀書的學生)為基干,他們在外面加入中國共產黨,受豪紳壓迫跑回來,利用家族關系,以東固附近一帶山林為基礎向豪紳游擊”。(27)陳毅:《關于贛南、閩西、粵東江情況的報告》(1929年9月1日),孫偉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陳毅史料選編》,解放軍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其中代表者是賴經邦,他在1927年2月成立了中共東固小組,并動員家人支持和參與革命,其姐夫段月亮是當地“三點會”武裝首領段起鳳的兄長,因此這支“三點會”武裝被成功改編為東固農民武裝。(28)汪安國:《我所知道的東固革命根據地的幾件事》,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東固·贛西南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239頁;沈慶鴻:《東固革命武裝和根據地的創(chuàng)建人——賴經邦烈士傳略》,政協(xié)吉安縣文史資料委員會、吉安縣民政局編:《廬陵文史資料》第2輯,內部資料,1990年,第37頁。
可見,革命精英依靠宗族關系組織革命武裝是較為普遍的舉措,這也體現在浙南革命武裝的形成過程中。以謝文錦的胞弟謝文侯為例,他由于曾赴蘇留學而受到了永嘉縣委的信賴,同時又具有較為豐富的宗族關系,因而被縣委派遣至家鄉(xiāng)組織武裝。最初,他利用宗族關系動員了潘坑的謝氏族人參加武裝,隨后又在碧蓮徐氏中聯系了徐宗挑和徐宗杰等人參加武裝,在溪下村通過表兄弟金炳輝、金晶山、金壽康和金壽南的關系組建了溪下農民武裝,在有姻親關系的北溪楊氏中組織了數十人的武裝。1929年底,上述部隊在溪下村被整編為10個中隊,人數達200余人。(29)周天孝:《史林一葉》,第17-19頁。
胡協(xié)和、戴盛為、徐定魁、周明存、卓平西以及潘善琴等在五鸂及其周邊地區(qū)活動的民間武裝則在另一地方革命精英胡公冕的影響下實現聯合。其中,戴盛為來自長期與楓林徐氏及表山鄭氏等聯姻的溪口戴氏,與胡公冕等熟識并曾任共青團溫州支部首任書記的戴寶椿亦出自該族。徐定魁來自楓林徐氏,潘善琴出自嶺頭潘氏,周明存來自東皋周氏,而卓平西是胡公冕結義兄弟金守辰的妹夫。胡協(xié)和利用他們與五鸂胡氏或胡公冕的關系,順利將上述武裝整合起來,到1930年初,胡協(xié)和部隊已發(fā)展至近400人??偟膩砜矗m然胡協(xié)和與謝文侯部隊的形成略有區(qū)別,但都離不開宗族關系的串聯作用。
在西溪地區(qū)活動的胡秀、楊巖斌與戚玉波等人或為富裕家庭的子弟,或接受過一定教育,或有一定威望,在各自村落中都具有一定號召力,這成為他們憑借宗族關系組建革命武裝的基礎。另外,他們由永嘉縣委發(fā)展入黨,其部隊與黨組織的聯系更為緊密,這也成為與上述其余部隊的一大區(qū)別。1930年初,他們在雷高升指導下完成了對部隊的整頓,浙南開展游擊戰(zhàn)爭的基礎已經形成。(30)《浙南農運的杰出領導人——李振聲烈士傳略》,《風雨鐘山:永嘉縣西溪地區(qū)革命斗爭史料》,第325頁。1930年3月,中共中央派遣胡公冕和金貫真回到永嘉組建紅軍,作為來自楠溪宗族的革命精英,二人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豐富的黨內資歷、軍事經驗以及社會關系使胡公冕迅速被永嘉縣委與民間武裝接受。金貫真同樣具備相應的優(yōu)勢,他來自大族巖頭金氏,與表山鄭氏、蓬溪謝氏和五鸂胡氏等宗族的聯系較為緊密;同時,作為溫獨支時期入黨且參加過大革命的老黨員,他具有明顯的資歷優(yōu)勢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中央特派員的身份使他在溫州黨組織中擁有更大的話語權。
此前,永嘉縣委曾嘗試整頓相對獨立的胡協(xié)和與謝文侯武裝卻未競其功,而前述優(yōu)勢使胡公冕和金貫真能利用宗族關系理順紅軍的內部關系。作為胡協(xié)和的“自家人”和他參加革命的領路人,胡公冕迅速完成了胡協(xié)和部隊的整頓,將其改編為12組96人。金貫真利用同學和親戚的雙重身份,親自對謝文侯開展工作。(31)李立敬:《懷念謝文錦老師和李得釗、金貫真同學》,《師生英烈耀千秋》,第180—182頁;金、謝二人的妻子均來自表山鄭氏,參見周新天:《文心涅盤:謝文錦烈士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59頁。經批評教育后,謝文侯“完全承認自己的錯誤”并開始配合縣委的工作。內部整頓完成后,永嘉中心縣委召開了第五次擴大會議,決定將溫州游擊隊改編為浙南紅軍第一獨立團,并集中一切力量向溫州進攻,胡公冕等人隨即利用宗族關系開展武裝斗爭。紅軍游擊隊的首個進攻目標楓林鎮(zhèn)是楠溪的政治和經濟中心,處于要沖且地勢險峻,防御設施完善,浙江保安第四團的一個連駐防于此,強攻難度較大。恰巧,駐軍連長謝次如是受胡公冕招募而赴黃埔軍校受訓的學生之一,二人存在師生關系,紅軍遂試圖策反駐軍巧取楓林。由于這一密切的關系,謝次如“滿口贊成”兵變計劃,但他隨即因“猶豫不決”而去征求豪紳徐端甫的意見。然而此時胡公冕與徐端甫所在的徐氏尚未協(xié)商一致,這一行動不出意外遭到了徐的反對,兵運工作未能成功。(32)《王國楨的武裝工作報告——在浙南組織紅軍的經過情形》(1930年3月2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88—193頁。
面對不利局面,胡公冕嘗試利用親戚關系說服徐氏同意紅軍的行動。他致信徐氏,希望允許紅軍進入楓林,徐氏收信后召集各房代表商議,最終同意紅軍在楓林集中。5月3日,胡公冕與楓林徐氏所派代表商定了進入楓林的具體方案。5月9日,紅軍在象征性地攻城后進入楓林。(33)胡國鈿:《中國工農紅軍第十三軍第一團戰(zhàn)斗在浙南》,《永嘉文史資料》第1輯,第18頁。當夜,胡公冕和金貫真在慧日寺召開大會,正式成立紅十三軍軍部與第一團,二人分別擔任軍長和政治委員。(34)周天孝:《“浙江的金龍”——中國工農紅軍第十三軍政委金貫真烈士》,浙江省民政廳編:《英烈千古浙江革命烈士事跡選輯》1,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2頁。雷高升擔任紅一團團長,下設三個大隊,第一大隊大隊長由雷高升兼任,第二大隊大隊長為胡協(xié)和,第三大隊大隊長為謝文侯。
楓林之戰(zhàn)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也使胡公冕等人能夠進一步加強對宗族關系的借助。綜合中央要求與實際情況,紅軍將武裝斗爭基礎良好的平陽作為進攻目標,因此胡公冕計劃利用結拜兄弟、時任平陽禁煙專員陳叔平的關系策反當地駐軍,并在當地游擊隊的配合下里應外合攻占縣城,政委金貫真遂先期赴平陽聯系陳叔平布置攻城方案,紅軍主力則稍后從永嘉出發(fā)。(35)據胡珠生研究,孫九德是金貫真的學生。參見胡珠生:《溫州近代史》,第363頁。然而,金貫真未完成任務便被捕犧牲,導致紅軍攻入平陽城內后與聞訊而來的稽查隊展開混戰(zhàn),縣城駐軍亦“聞警遂乘城射襲焉”,城外敵軍也開展了反擊。多方夾擊下,紅軍損失慘重,被迫撤退。(36)劉紹寬:《周金標李勝傳序論》,《厚莊文稿》(四),手稿本,轉引自徐逸龍:《紅十三軍攻打平陽縣城真相》,溫州市博物館編:《溫州文物》第13輯,第35頁。
平陽之戰(zhàn)失利后,胡公冕返回上海向中央述職,紅軍由陳文杰和雷高升負責。在特委指導下,紅軍繼續(xù)在西楠溪開展武裝斗爭。這一階段,宗族成為紅軍肅清地方反對勢力的媒介。如西楠溪重要的豪紳據點甌渠,防御工事完善,地主吳恩侯多次組織民團阻撓紅軍。(37)甌渠民眾“素工拳棒”,當地豪紳借此組織了強大的保衛(wèi)團,西楠溪豪紳多于甌渠躲避紅軍。參見《永嘉游擊隊攻下后渠,保衛(wèi)團丁不肯和游擊隊作戰(zhàn)》,《紅旗日報》1930年9月17日,《紅十三軍與浙南特委》,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8年版,第197頁。然而革命形勢持續(xù)高漲后,民團首領吳玉林等人有意緩和與紅軍的關系。來自甌渠的紅軍干部吳鳳祥得知后,利用親房好友的關系開展工作,成功推動民團與紅軍進行和談。盡管吳鳳祥不幸被捕犧牲,但經過策反的民團無意對抗紅軍,使紅軍迅速攻克了甌渠。(38)《碧血丹心的鐵夫——吳鳳祥烈士傳略》,《風雨鐘山:永嘉縣西溪地區(qū)革命斗爭史料》,第279頁;中共永嘉縣委黨史研究室編著:《中共永嘉歷史》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74頁。與此同時,紅十三軍將五鸂和表山作為主要基地,宗族成為紅軍開展游擊戰(zhàn)爭的依托。如軍部設置在五鸂時,鄉(xiāng)長胡卜熊組織婦女和兒童放哨,成功掩護了軍部活動。(39)胡國洲:《胡卜熊事略》,《永嘉文史資料》第4輯,第170頁。在鄭氏的支持下,紅軍常在表山集結與整訓。據當地老人回憶,每當紅軍回村,家家戶戶都為部隊準備糧食。此外,紅軍還利用宗族關系發(fā)展游擊隊和赤衛(wèi)隊,協(xié)助軍事行動。如第二營營長章華和指導員章玉麟組織了石染章氏等宗族的適齡青年參加軍事訓練,并將其他有家庭和生活牽掛的人編入赤衛(wèi)隊,為出征的紅軍提供給養(yǎng)。(40)蔣壽平:《頑強苦斗的紅軍營章華烈士》,《浙南紅軍的搖籃:永嘉縣小源地區(qū)革命斗爭史料》,第253—254頁;胡國鈿:《中國工農紅軍第十三軍第一團戰(zhàn)斗在浙南》,《永嘉文史資料》第1輯,第18—27頁。
在宗族的支持下,紅十三軍的游擊戰(zhàn)爭順利開展,沉重打擊了地方豪紳和國民黨的統(tǒng)治。如李茅村豪紳陳時東、陳乾鳴等人組建民團對抗革命,成為紅軍首要目標。6月30日,雷高升率第一團攻占李茅,處死陳乾鳴。隨后,雷高升率部攻克另一“反革命”鄉(xiāng)村下寮,捕獲處決對抗紅軍的豪紳王漢之與王國朗?!胺锤锩眲萘绕煜⒐暮螅t軍依托西楠溪四處出擊。8月底,為打通與永康紅三團的聯系,軍部決定攻打縉云。經過一日的激戰(zhàn)后紅十三軍攻克縉云縣城,取得建軍以來最大勝利??梢哉f,紅十三軍如同楔子,成功插入國民黨統(tǒng)治的核心區(qū)域。為進一步支持浙南革命,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來派胡公冕攜同留蘇回國的老江(臨海人)、王麻子(福建人)、楊波(湖北人)、老陸(四川人)與李立敬(永嘉蒼坡人)回到永嘉組建教導隊,力圖解決干部匱乏這一長期制約紅十三軍發(fā)展的問題。(41)李立敬:《軍部活動片段》,《紅十三軍與浙南特委》,第207頁。然而,浙南革命的形勢卻未持續(xù)高漲。
9月上旬,紅十三軍為打通與臺州紅二團的聯系而向黃巖進攻,然而國軍及浙江省保安團此時已經不斷增援溫州,并從多個方向“清剿”紅軍。9月下旬,紅軍一部成功占領黃巖的烏巖,但卻在浙保五團的威脅下被迫撤退。10月,雷高升率部向瑞安進攻途中,在浙保四團的襲擊下損失慘重。1931年5月后,局勢更為惡化,胡協(xié)和已在胡公冕的授意下“假招安”,成為了永嘉縣政府的“侯差員”;謝文侯因被開除黨籍而“刺激很深”并“消極起來”,最終“自首叛黨”;僅有雷高升部隊300余人尚且堅持斗爭。(42)《王國楨給中央的報告——浙南暴動失敗后目前黨組織的狀況》(1931年5月17日),中央檔案館、浙江省檔案館編:《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種本)(1927—1931)》,1989年,第90頁。謝文侯:《補充反省書》(1949年12月23日),原件藏于溫州市公安局,轉引自劉定卿:《浙南紅十三軍傳》,中國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頁。顯然,自1930年9月至1931年5月,浙南革命形勢發(fā)生了逆轉,其中緣由值得深入的推敲。
通過比較浙南和贛東北、東固地區(qū)革命興起的過程,不難發(fā)現贛東北和東固地區(qū)的革命精英雖然同樣借助了宗族的力量,但他們首先利用宗族建立黨組織和農會,隨后通過黨和農會的組織建立革命武裝,最終發(fā)動暴動。這一過程中,方志敏和賴經邦等地方革命精英的宗族關系固然無可替代,但他們作為地方黨組織和革命武裝創(chuàng)建者的威望亦不可或缺。而浙南黨組織雖然最初同樣在宗族中形成,但大革命失敗后,浙南黨的締造者或被捕犧牲(如謝文錦和鄭惻塵),或出國暫避(如胡識因)。重新恢復的黨組織及后來浙南特委的負責人和宗族的聯系不再緊密,革命武裝的形成更多的依賴宗族內部和宗族之間的串聯而非黨組織的主動協(xié)調。而黨組織和宗族的聯系,則更多的取決于革命精英的意志,這使宗族在助力紅十三軍串聯的同時造就了一批“宗族化”的部隊,黨組織和紅軍之間產生了一定的“隔閡”,最終導致浙南革命的命運與贛東北及東固革命產生了較大分異。
一方面,“宗族化”使部隊的控制權由革命精英而非黨組織直接掌握。如謝文侯部隊具備較高的獨立性,對黨組織的整編和指揮置若罔聞,在武裝斗爭中“不努力進攻”甚至去當“落殼”(指上山落草),其內部則根據宗族和地域的不同分為“大元班”、“小元班”以及“潘坑班”。(43)《王國楨的武裝工作報告——在浙南組織紅軍的經過情形》(1930年3月2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87—190頁。這一情況直到金貫真到來后才有所轉變。胡協(xié)和部隊的“革命性”雖略好于謝文侯部隊,但這一部隊與胡公冕的聯系更為緊密,因此在1929年西楠溪暴動后,胡協(xié)和等人未經永嘉縣委同意便赴上海邀請胡公冕回鄉(xiāng)主持大局。為此,浙南特委不得不承認黨在紅軍中“沒有很好的基礎”,并多次批評紅軍中的“地方觀念”和“不易指揮”的傾向。(44)《中共浙南特委七月份工作報告》(1930年10月8日);《超時關于浙南情況的報告》(1930年11月21日);《中共浙南特委報告第二號——紅十三軍的現狀及其應做的工作》(1930年10月2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58、264、274頁。
這種“傾向”對浙南革命的損害頗為嚴重。如1930年6月,徐定魁、周明存和潘善琴等為補充平陽之戰(zhàn)中損失的武器,在未告知浙南特委和紅十三軍軍部的情況下,率領部隊前往海門收繳槍支。最終,這些部隊在樂清隘門嶺遭到大荊民團伏擊,徐定魁、周明存及戰(zhàn)士400余人犧牲。(45)中共永嘉縣委黨史研究室等:《關于紅十三軍隘門嶺慘案的調查報告》(1992年6月30日),《浙南歷史公案:隘門嶺事件》,第14—16頁。部隊首領叛變革命的現象亦時有發(fā)生,如董祖光和周詵袍等人在武裝斗爭中陸續(xù)投敵,他們不僅出賣了紅十三軍政治部主任陳文杰等重要干部,還多次配合浙江省保安團和地方民團攻擊紅軍。(46)潘慶佐:《“赤腳大仙”陳文杰烈士》,《浙南紅軍的搖籃:永嘉縣小源地區(qū)革命斗爭史料》,第249—250頁;《要革命,就會有犧牲——張小武烈士簡介》,中共仙居縣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仙居縣民政局編:《仙居英烈》,1991年,第16頁;《中共永嘉歷史》第1卷,第70頁。不得不說,這些情況成為浙南革命發(fā)展過程中的隱患。
另一方面,“宗族化”使紅軍的斗爭路線逐漸背離中央的要求。對中央和浙南黨組織而言,開展政治斗爭,尤其是“實行紅軍應做的整部政綱,實行土地革命”是革命的必由之路。(47)《金貫真給中央的報告——在浙南組建紅十三軍的經過情形》(1930年5月13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99頁。但在武裝斗爭中,深受“富農路線”影響的紅軍卻未深入開展土地革命。(48)《王國楨給中央的報告——浙南暴動失敗后目前黨組織的狀況》(1931年5月17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種本)(1927—1931)》,第89—98頁。所謂“富農路線”指的是紅軍對宗族力量的借重,如楓林之戰(zhàn)時,胡公冕與徐氏議定紅軍只能“選擇一些破房子,拆下木料焚燒,將財產損失減輕到最低限度”,并槍決了有不法行為的紅軍班長李陀四。(49)謝次如口述,謝慶潮整理:《謝次如回憶》,轉引自徐逸龍:《紅十三軍成立舊址楓林鎮(zhèn)慧日寺考述》,溫州市博物館編:《溫州文物》第8輯,第83頁。這樣的局勢中,紅軍顯然缺乏開展土地革命的條件。這一策略還使紅軍對政治工作采取消極態(tài)度,胡公冕甚至在游擊過程中擔心“目標太大,容易引起敵人注意”而提出“朝做政治夕必消滅”,被王國楨形容為“等待主義”和“軍事投機”。(50)《王國楨的武裝工作報告——在浙南組織紅軍的經過情形》(1930年3月28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188—190頁。
即使胡公冕因此被調回中央,紅十三軍的革命策略仍未大幅度調整。在攻占甌渠和縉云等地后,紅軍僅僅宣布沒收地主土地和燒毀縣署的文契,未能開展“深入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政權,造成赤色區(qū)域”的工作,因而遭致中央和江南省委巡視員的批評。在五鸂和表山等后方基地,紅軍因需要當地宗族的支持,也未能深入開展土地革命。事實上,若在宗族氛圍相對和睦的環(huán)境下打擊地主、焚燒田契,難免使當地的紅軍指戰(zhàn)員產生“當紅軍這樣難,我們不當了”的心態(tài),導致紅軍的處境更為被動。(51)《潘心元巡視浙南的報告——浙南黨和軍隊的近況》(1930年9月24日);《超時關于浙南情況的報告》(1930年11月21日);《中共浙南特委報告第二號——紅十三軍的現狀及其應做的工作》(1930年10月2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46、264—265、274頁。受此影響,紅十三軍始終未能建立相對穩(wěn)固的游擊根據地,這同樣成為制約浙南革命長期發(fā)展。
中央和浙南特委對“宗族化”現象的整頓也未能成功。在特委看來,“摧殘”民間武裝首領,由雷高升部隊統(tǒng)一吸收和指揮其余各支部隊是最徹底的舉措。但在金貫真犧牲后,黨組織與宗族的關系漸漸疏遠,而在部隊中“又沒有很好的基礎”,很難做好普通士兵的思想政治工作。故而特委軍委到楠溪后,仍然只能召集各部首領舉行會議,通過推舉謝文侯擔任“主席”等“軍事投機”的舉措維系雙方的關系,以致會議“無結果而散”。(52)《中共浙南特委七月份工作報告——浙南的政治形勢、黨組織狀況、軍事工作等》(1930年10月8日);《中共浙南特委報告第二號——十三軍的現狀及其應做的工作》(1930年10月2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58、264頁?!白谧寤狈堑茨芙鉀Q,反而愈發(fā)嚴重。
最終,這些源自“宗族化”的問題使紅十三軍的武裝斗爭逐漸失敗。胡公冕于1930年9月初返回永嘉后,抽調了紅軍的精干組建了教導隊,隨即自行決定攻打黃巖,與之關系密切的胡協(xié)和與謝文侯部隊隨同行動,雷高升則于10月初率剩余部隊向瑞安進攻。而特委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內未能獲得紅軍的動向,因此判斷紅軍被胡公冕“帶跑了”。(53)胡公冕被調回上海的主要原因便是王國楨在向中央的報告中批評胡公冕“走的舊的機會主義的路線”,導致雙方關系惡化。參見《中共中央給溫州中心縣委、金貫真及溫臺永三屬紅軍的信》(1930年5月23日),中共溫州市委黨史研究室編:《浙南革命歷史文獻匯編(一、二戰(zhàn)時期)》,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258—259頁。此次分兵導致紅軍的戰(zhàn)斗力大幅下滑,非但未能完成預定目標,反而分別在黃巖烏巖和青田白巖兩次戰(zhàn)斗中損失慘重。(54)《中共浙南特委報告第二號——十三軍的現狀及其應做的工作》(1930年10月26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地縣文件)(1930)》,第264頁。不僅如此,隨著國民黨軍“清剿”不斷加劇,紅軍面臨的威脅日趨嚴重。為此,軍部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胡公冕返回上海向中央匯報請示,主力部隊分散游擊??墒?,缺乏穩(wěn)固根據地的紅軍在經歷幾次“清剿”后“動搖起來”,部分部隊“覺得沒有出路,遂投順了”,剩余部隊在堅持1年后最終失敗,紅十三軍革命“從此告一段落”。(55)《王國楨給中央的報告——浙南暴動失敗后目前黨組織的狀況》(1931年5月17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乙種本)(1927—1931)》,第94頁;《中共永嘉歷史》第1卷,第86—87頁。
既往研究更多地關注中共改造“會匪”等民間武裝的政策,分析其演化與成效。本文以永嘉西楠溪的民間武裝為切入點,希望以紅十三軍借助宗族串聯民間武裝、推進革命的具體實踐,呈現出民間武裝參與革命的復雜態(tài)勢。這一過程中,當地宗族既對浙南革命的發(fā)軔和開展產生積極作用,又是革命陷入低潮的根源。
具體而言,宗族間的親緣和學緣關系了造就了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絡,這成為地方革命精英建黨、組織武裝及開展武裝暴動的前提條件。1920年代,謝文錦等人運用這一關系網絡將親戚朋友發(fā)展為中共黨員和共青團員,創(chuàng)建了溫州的黨團組織。隨著西楠溪武裝斗爭的發(fā)展,這一網絡亦成為民間武裝興起和匯合的媒介,催生了胡協(xié)和與謝文侯等民間武裝。隨后,胡公冕與金貫真等人繼續(xù)運用這一關系網絡,將上述民間武裝動員和改造為紅十三軍。在宗族的支持下,紅十三軍先后攻打了楓林、李茅和甌渠等豪紳據點以及平陽和縉云等縣城,對地方反動勢力造成沉重打擊。然而,部分“宗族化”的紅軍未能得到徹底的改造,隘門嶺事件和烏巖之戰(zhàn)都凸顯了黨組織難以約束紅軍的困境,這對紅軍的戰(zhàn)斗力造成不利影響。此外,紅軍未能貫徹落實上級的革命策略,導致群眾基礎良好的五鸂和表山未能成為真正的革命根據地。這些缺陷在革命順利時未必有所顯現,但在逆境中卻使缺乏足夠支持和約束的紅軍最終分崩離析,浙南革命因此陷入頓挫。
盡管如此,我們仍應客觀看待胡公冕、金貫真等地方革命精英和浙南黨組織為解決分歧,使多股革命力量形成合力而做出的努力,可以說,雙方的協(xié)同配合是紅十三軍革命走向高潮的必要前提。雖然紅十三軍最終失敗,但在三年的斗爭中打擊了國民黨在浙南的統(tǒng)治,牽制了國民黨軍“圍剿”臨近蘇區(qū)的部分兵力,側面支援了其他地區(qū)的武裝斗爭。此外,紅十三軍傳播的革命思潮產生了持續(xù)性影響,成為1936年后紅軍挺進師建設浙南游擊根據地的助力,推動浙南成為“南方革命的戰(zhàn)略支點”。(56)粟裕:《粟裕戰(zhàn)爭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3頁。
透過紅十三軍革命我們還可發(fā)現,這類深植于地方社會的民間武裝與當地黨組織的關系難以概括為單方面的“動員”和“改造”,在革命的動態(tài)過程中雙方均展現出自身的“主體意識”。對以王國楨為首的浙南黨組織來說,解決革命隊伍中的隱患,徹底貫徹落實中央的政策與要求是其基本目標。但民間武裝的首領有其自身的意志和訴求,他們未必能理解和支持黨組織的政策方針,其舉動便往往有悖于黨組織的要求。這種“主體意識”成為影響黨組織聯絡民間武裝成敗與否的關鍵,對其分析將有助于研究者更深入地體察民間武裝對“動員”和“改造”的反應,從而全面理解革命面臨的復雜和困難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