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欣
讀全祖望的《鮚埼亭集·跋岳珂?zhèn)鳌?,許多人會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岳飛之孫岳珂是一個“借天子之法令,吮百姓之膏血”,心胸狹隘,知行不一,令“國計反屈于初”的奸臣。岳珂是否就是這樣一個人呢?筆者通過搜集材料和初步分析,希望能對岳珂有較為客觀全面的了解。
《宋史》無岳珂列傳,對岳珂的記載散見于各處,且多處為對其任命的記載,而對其事跡的記載卻寥寥無幾?!端问贰分杏涊d,“(飛)五子:云、雷、霖、震、霆。霖子珂,以淮西十五御札辨驗匯次,凡出師應援之先后皆可考。嘉定間,為《吁天辯誣集》五卷、《天定錄》二卷上之?!?《宋史》卷365)這也是《宋史》中為數(shù)不多的對岳珂的記載。
岳珂“以知兵財召”(《宋史》卷405),一生所擔任官職,多是執(zhí)掌地方財政的要職,受人指摘處也多來源于此。在任淮東總領(lǐng)時,岳珂就受到過袁甫的彈劾,“珂以知兵財召,甫奏珂總餉二十年(岳珂任淮東總領(lǐng)十二年,此處“二十”疑為“十二”之誤),焚林竭澤,珂竟從外補?!?《宋史》卷405)袁甫認為岳珂只圖眼前利益,征斂無度,故而對其進行彈劾,但此次岳珂并未遭到貶謫。
而后岳珂以權(quán)戶部尚書任八路制置茶鹽使兼出守當涂時,因“制置茶鹽,自詭興利,橫斂百出,商旅不行,國計反屈于初……珂辟置酷吏,開告訐以罔民,沒其財?!?《宋史》卷424)受到了徐鹿卿的彈劾。徐鹿卿彈劾岳珂的奏章《劾知太平州岳珂在任不法疏》見于其本人所著《清正存稿》中:“某竊見通議大夫兼知太平州岳珂,生自名門,負其才具,以滂沛之筆力而商市道,以豪俠之習氣而詭事功。公私正交急而莫支,朝廷姑試可而乃已。出專使領(lǐng),兼畀州符。顧乃日飲無何,天奪其魄,立視斯民之死,不通厚下之情。放利而行,惟貨其急,以逢迎為稱意,以乾沒為生財?!q旱傷,當涂差稔,稍加區(qū)處,自可流通。而荒政不行,勸分無策,廣開告訐,專事網(wǎng)羅,薄有儲藏,盡行封閉。不獨匹夫有懷璧之罪,遂使百姓窘炊玉之艱。家無宿舂,米不入市?!虺⑻刭n敷奏,姑令專意使事,以責其成。別選循良,以重郡寄?!?徐鹿卿:《清正存稿》卷1)此次岳珂就沒有上次那么幸運了,不僅“坐是罷”, 還受到了追加的處罰,“丁丑,左司諫方來,言岳珂比已罷斥,乃卜居吳門,蔑棄君命;監(jiān)察御史謝公旦,又言珂創(chuàng)增鹽額,國課益虧,況作俑言利,請重鐫削;詔更鐫一秩?!?《續(xù)資治通鑒》卷170)。岳珂此次被罷免,其原因就在于岳珂對嘉熙四年江浙一帶旱災蝗災嚴重的情況應對不力,而其聚斂政策被認為是“大抵爭錐刀之末,無非戕根本之謀”(《宋史全文》卷33)。
而岳珂遭到全祖望詬病的另外一點,則是為官時專斷獨行、挾私報復?!端问贰分杏休d,“珂為淮東總領(lǐng),杲以監(jiān)崇明鎮(zhèn)事隸之,議不合,求去。珂出文書一卷,曰:‘舉狀也?!皆唬骸榷们莴F,雖若邱陵,弗為。’珂怒。杲曰:‘可劾者文林,不可強者杜杲?!婢挂载撎J錢劾之,朝廷察其無虧,三劾皆寢。”(《宋史》卷412)岳珂任淮東總領(lǐng)時,與下屬杜杲意見不合,杜杲欲去職。岳珂以舉狀文書相威脅,遭駁斥后,惱羞成怒,三次上書彈劾杜杲,終未果。依此則材料之所見,岳珂似乎是一個心胸狹隘、公報私仇的人。
岳珂身為岳飛后人,其軍事能力雖然在正史中未見記載,但從一些材料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岳珂還是具有一定軍事才能的。
開禧北伐之前,岳珂曾給時任江陵知府的吳獵寫過一封信,即《鮚埼亭集》中提到的《上吳畏齋啟》。在信中,岳珂對當時的南北局勢和戰(zhàn)爭前景進行了分析。吳獵對岳珂的觀點十分欣賞,據(jù)《桯史》所載:“(吳獵)親作數(shù)語謝曰:‘抗身以衛(wèi)社稷,久沉射虎之威;疏王爵以大門閭,將表食牛之氣。有來相過,允荷不忘;監(jiān)倉學士,風烈承宗,詞華振俗,喜北平之有后,幸郎君之克家。庾氏卑官,王孫令器,必有表薦,以發(fā)忠嘉?!敽衾闲M俗洌瑔栂攘抑暌?guī);將與群公貴人,誦故侯之名緒。’”吳獵又將此信推薦給了兵部尚書宇文紹節(jié),宇文紹節(jié)“聞之,從章以初錄本去。會除次對,謬以充自代薦,且有志識不群之褒?!?,又特剡亟稱之于廟堂?!?岳珂:《桯史》卷7)雖然岳珂對于局勢分析的具體內(nèi)容今已不得見,但岳珂對于局勢的分析應該還是有一些可取之處的,才會有兵部尚書宇文紹節(jié)“志識不群”的褒獎之語。
后世對于岳珂的記載,多集中于其文學上的成就,對其品行及為官經(jīng)歷的記載反倒較少。岳珂一生著作等身,流傳至今的有匯集岳飛遺墨和朝廷文件的《鄂國金佗稡編》及《鄂國金佗續(xù)編》,評點其家藏墨帖文字的《寶真齋法書贊》,史料筆記《桯史》和《愧郯錄》,詩集《玉楮詩稿》和《棠湖詩稿》。此外,還有已佚的《東陲筆略》、《西陲奏稿》、《小戴記集解》、《續(xù)東幾詩余》和《談史備忘》等。
正如全祖望在《鮚埼亭集》中所說的,“鄂王諸孫,倦翁最有聲于時,其禮記之學,則為衛(wèi)正叔以后第一,其《桯史》諸種,則多足以備宋史之遺,其《玉楮集》則為嘉定一名家。”岳珂在當時,可謂諸多研究禮記之人中的佼佼者,而其所寫的《桯史》等書,則有助于彌補《宋史》的遺漏?!稓J定續(xù)文獻通考》中著錄了岳珂的多部著作,“岳珂刊正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一卷”(《欽定續(xù)文獻通考》,卷157),“岳珂愧郯錄十五卷”(同上,卷177),“岳珂玉楮集八卷,棠湖詩稿一卷”(同上,卷195)?!端问贰分幸嘤刑峒?,“岳珂《吁天辯誣》五卷”(《宋史》卷203)。岳珂所刊刻的《九經(jīng)》《三傳》也得到了后世的認可,“宋時家塾刻本,其名姓亦甚繁多,今所最著如岳珂之相臺家塾刻《九經(jīng)》、《三傳》”(葉德輝:《書林清話》卷3)。
而岳珂在詞學上的成就,更是為后人所稱道?!度卧~》中著錄了岳珂的《木蘭花慢》《六州歌頭》《生查子》《登多景樓》《祝英臺近·北固亭》《酹江月》等詞?!督^妙好詞》提及岳珂時,稱其“詞承乃祖之風,慷慨豪邁,但也不乏婉約之作”(周密:《絕妙好詞》卷1)。《祝英臺近》一詞,可謂是岳珂的代表作。明人楊慎提及此詞時認為,“此詞感慨忠憤,與辛幼安‘千古江山’相伯仲”(楊慎:《詞品》卷5);《詞苑萃編》對于此詞評價也是很高,認為“岳倦翁登北固亭賦祝英臺近,其末句云:‘倚樓休弄新聲,重城門掩,歷歷數(shù)西州更點?!婕丫湟??!?馮金伯:《詞苑萃編》卷5)
岳珂與當時的詞人辛棄疾、劉改之交往十分密切,后世文獻多有記載。《桯史》中提及劉改之時,稱“廬陵劉改之過,以詩鳴江西,厄于韋布,放浪荊楚,客食諸侯間。開禧乙丑(元年,1205)過京口,余為餉府庾吏,因識焉。廣漢章以初升之、東陽黃幾叔機、敷原王安世遇、英伯邁,皆寓是邦。暇日相與蹠奇吊古,多見于詩?!?岳珂:《桯史》卷2)開禧元年,在京口為官的岳珂偶遇四處漂泊的劉改之,兩人因詩詞結(jié)緣,閑暇之時便寫詩作詞,“相與蹠奇吊古”?!稓v代詞話》中記載了他們之間的一段趣事,“劉改之能詩詞,酒酣耳熱,出語豪縱。嘉泰癸酉寓中都時,辛稼軒帥越,遺以事不及行,因傲辛體作沁園春一詞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被香山崗居士,約林和靖、與東坡老……’辛得詞大喜,竟邀之去,館燕彌月,酬贈千緡。改之竟蕩于酒,不問也。嘗以此詞,語岳侍郎倦翁,掀髯有得色。岳曰:‘固佳,但恨無刀圭藥,療君白日啽囈癥耳?!e座大噱?!?王弈清:《歷代詞話》卷8)劉改之作了一首詞,頗為自得,把詞拿給岳珂看。大概是兩人私交甚好,岳珂就和劉改之開起了玩笑。由于林和靖、東坡諸位早已作古,而劉改之在詞中竟提及欲與他們相約,岳珂便以此與之戲謔,稱遺憾自己沒有“刀圭藥”,來治劉改之白日說夢話的病,引得在場眾人哄堂大笑。
《桯史》中也記載了與辛棄疾論詞一事。辛棄疾對自己所寫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我狂耳”等句頗為自得,每次開宴會客,總要自誦這幾句,而后“顧問坐客何如”。后來,辛棄疾寫出了膾炙人口的《永遇樂》之后,專門置辦酒席招待客人,讓歌妓唱出自己寫的《永遇樂》,而后“遍問客,必使摘其疵”。在座賓客紛紛推脫,抑或“措一二語不契,又弗答”,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岳珂則“率然對曰”,直指這首詞中“用事多爾”的弊病。辛棄疾聽后大喜,認為岳珂所言“實中予痼”,“乃味改其語,日數(shù)十易,累月未竟”(馮金伯:《詞苑萃編》卷9)。一語道破辛棄疾詞中存在的問題,岳珂的詞學造詣由是可見。
岳珂一生受到的非議,主要來源于他在財政方面的作為。岳珂以“以知兵財召”,所任職務又多與地方財政有關(guān)。屢次的升遷,可能與其出自岳飛之后的背景有關(guān),但更主要的還是由于其出色的政績?!稓J定續(xù)文獻通考》中記載,“侍御史李知孝言:‘郡縣素無蓄積,緩急止仰朝廷,非立法本意。曩淮東總領(lǐng)岳珂任江東轉(zhuǎn)運判官,以所積經(jīng)常錢糴米五萬石,椿留江東九郡,以時濟糶,諸郡皆蒙其利。其后史彌忠知饒州、趙彥悈知廣德軍,皆自積錢糴米五千石,以是推之。監(jiān)司州郡茍能節(jié)用愛民,即有贏羨。若立之規(guī)繩,加以黜陟,所糶至萬石者,旌擢。其不收糴與擾民及不實者,鐫罰。庶郡縣趨事,蓄積歲增,實為經(jīng)久之利?!t行之?!?《欽定續(xù)文獻通考》卷27)可見,岳珂的理財之道還是得到朝廷認可的。但擺在岳珂面前的,是一個兩難的局面:一方面,內(nèi)外交困的南宋政府需要大量的財政收入來支撐;另外一方面,又必須愛惜民力,不能讓百姓“窘炊玉之艱”。各方對岳珂的指摘,也多集中于其橫斂百出,不愛惜民力方面,導致“國計反屈于初”,卻無人彈劾岳珂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的行為。
岳珂對于民生之多艱并非全然不知。其《玉楮集》中有多處言及民間疾苦:“君不見昨朝縣吏踏門闑,杼柚已空盆盎竭。雞豚指柵索飲壺,掀釜叫嘑嗤婦拙。起來迎門陪笑面,不似嬌羞怕人見。今年歲事苦不登,且為當家聊一展。吏嚚不肯怒且訶,大兒門東窺飯籮。藁砧走藏姑誚罵,造餅無面知如何。蹙金芙蓉戲雙鴛,繡床一倚會萬錢。低頭長嘆祗自憐,昔者何巧今不然。吏嘑已倦里正醉,抆淚背人還滌器。明朝欲酒姑勿嘩,正恐突隳驚阿家?!?岳珂:《玉楮集》卷1) “綺羅有目須令見,鐵石為心方自寬。欲借玉階空悵望,救民無術(shù)愧空餐?!?同上,卷7)但岳珂囿于職責,又不得不靠聚斂來維持南宋的財政。作為南宋地方財政“糊裱匠”的岳珂最終成了南宋朝廷的替罪羊,導致朝廷以對其的貶謫來平息民怨。
評價古人時,應該秉持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將自己置于古人所處的境地中,理解古人所面臨的歷史環(huán)境,切不可輕率地苛求古人。但這并不意味著無條件為古人開脫,而是為了更客觀公正地作出評判。正如評價岳珂時,我們既要看到他“橫斂百出”“吮民膏血”的一面,又要理解岳珂征斂之舉的無奈之處,這樣才能更加客觀公正地評判岳珂這個歷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