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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渭書畫應(yīng)酬活動述略

        2021-11-24 04:35:49宋長江
        中國書法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徐渭明代禮品

        宋長江

        關(guān)鍵詞:徐渭 書畫應(yīng)酬 明代 禮品

        當(dāng)文人的書法、繪畫取得一定名聲后,就會有人慕名前去索要,這在文人書畫應(yīng)酬活動中最為常見。他人索要并非空口白牙般硬取,多備有禮品、金錢,甚至食物,實(shí)為一種隱性交易。大致而言,索求徐渭書畫者多為其門生、舊友,門生如史槃、錢士禮、王生等;舊友如沈刑部,其為徐渭故交沈練之子沈襄。

        徐渭有首葡萄題畫詩廣為人知,其云:『半生落魄已成翁,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蝗绻嘿u』包括索要性交換的話,其筆底明珠并非無處可賣,有詩《王生索寫葡萄》為證:『王生昔日好容顏,今日相逢范叔寒。贈予明珠三百顆,誰知一顆不堪餐?!籟1]王生是徐渭晚年門生,詩中并未提到王生所帶潤筆之物,也即書畫的交換品,這在其他詩文中倒常有體現(xiàn)?!侯}史甥畫卷后』有記:

        萬歷辛卯重九日,史甥攜豆酒河蟹換余手繪。時病起,初見無腸,欲剝之劇,即煮酒以啖之。偶有舊紙?jiān)陂?,潑墨?shù)種,聊以塞責(zé),殊不足觀耳。天池山人徐渭書于葡萄最深處。

        史甥即史槃,字叔考,徐渭的外甥,亦為他的門人。萬歷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史槃以酒蟹食品來換取徐渭的繪畫,徐渭?xì)q至七十,時值病愈,為其畫得一幅葡萄。這里仍舊以葡萄題材的繪畫作品來應(yīng)他人索要,『明珠』得有所愛。史槃多次向徐渭索畫,如『畫百花卷與史甥,題曰漱老謔墨』『又圖卉應(yīng)史甥之索』等。另有門生錢士禮也以螃蟹來索畫,『錢王孫(錢士禮,字汝行)餉蟹、不減陳君肥杰,酒而剝之,特旨』[3]。還有未記姓名者,『某子舊以大蟹十個來索畫,久之,答墨蟹一臍、松眼醉眠道士一幅』[4],只是這次經(jīng)過較長的時間,徐渭才為其作墨蟹,道士題材作品。東晉有王羲之『以書換鵝』的書法交易典故,至徐渭可說有『以畫換蟹』的效仿,同樣可列文化雅事。他人索要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文人往往為其所累,不勝其煩。元代趙孟頫晚年就有此感慨,其《德清閑居》有句『貧尚典衣貪購畫,病思棄研厭求書』[5];倪瓚的『奉幣贄求之者無虛日』,均為如此。[6]徐渭在字里行間以春秋筆法也表現(xiàn)出被人索書畫的厭煩,如『客強(qiáng)予畫十六種花』『沈刑部(沈小霞)善梅花卻付紙三丈索我雜畫』等。在時代大情境中,被他人索要書畫是一份榮耀,同時也是一份勞役,善于經(jīng)營者能從中大獲益處,不事生產(chǎn)者則可能反受其累。

        索要徐渭書畫多為與其熟識者,極少關(guān)系疏遠(yuǎn)者,交換方式多為用食物換取書畫。徐渭遠(yuǎn)未達(dá)到明中期沈周、文徵明等應(yīng)酬繁忙之程度,如沈周『四方名士過從無虛日』[7],也即『求畫』無虛日。而明代中期已形成的委托中間人求書畫、文人請門生弟子代筆應(yīng)酬等機(jī)制在徐渭這里均未曾見到。從某種程度而言,慕名索要書畫者數(shù)量越多,表明文人的書畫水平越被時人所認(rèn)可,徐渭生前的書畫藝術(shù)在個人親友關(guān)系圈內(nèi)影響力較大,未走向大眾。這與徐渭晚年性格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陶望齡在《徐文長傳》中有云:『及老貧甚,鬻手自給,然人操金請?jiān)娢臅L者,值其稍俗,即百方不得,遇窘時及肯為之?!籟8]外人『百方不得』直接地減少了徐渭的書畫應(yīng)酬負(fù)擔(dān),但同時也減少了其書畫流通量。此外,或許正因?yàn)樗饕咭蚤T生舊友居多,徐渭在他們面前仍保持著創(chuàng)作主體性,并非一個出售書畫的匠人需仰人鼻息。如『畫百花卷與史甥,題曰漱老謔墨』代表了徐渭繪畫的最高水平,其中題跋體現(xiàn)了其創(chuàng)作美學(xué)思想:『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謔涂花卉,藤長刺闊臂幾枯,三合茅柴不成醉。戎蘆依樣不勝揩,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撥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qū)區(qū)枝剪而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撥開。』[9]其中的『戲謔』『不求形似求生韻』『墨色淋漓』正是徐渭大寫意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及作品特色,如當(dāng)今學(xué)者所言:『在自我生命的狂逸表達(dá)中再創(chuàng)出萬物的生氣意象。』[10]此種創(chuàng)作主體性同樣主導(dǎo)著主動贈送、答謝回禮的應(yīng)酬方式,下文不再逐一論述。

        熟諳禮儀的主動贈送

        與索要者不同,徐渭主動贈送書畫者一般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多為出仕官員,甚至不乏武將。主動贈送書畫作品目的不外乎維護(hù)個人社會關(guān)系,甚至是有求于人。在日常生活中,為人祝壽、求他人辦事、送別、祝賀他人得子等等,這些不知凡幾的瑣事可能都需要禮品。在文人階層中,除了金錢、食品等禮品外,書畫器玩等藝術(shù)品也是日常酬酢的極佳選擇,既能達(dá)到目的,又不失清雅。

        在徐渭主動贈送的書畫應(yīng)酬中,為他人祝壽是重要一項(xiàng),如畫一幅荷花為他人賀壽『畫荷花壽某君』;有時他人請徐渭在已有繪畫上題字寫文,同樣作賀壽之用,畢竟徐渭一生以文章立身,其《自為墓志銘》所言『典文章』,如『朱大夫命題五母行海水畫以為壽』『老子出函谷圖,友人索題,壽其所好』等。在個別時候,徐渭也會買畫為他人祝壽,如其『畫賦』有載:

        萬歷元年癸酉九月之十有三日,為通參公六十生。某輩將稱賀于庭,念羊雁之陳,不足以罄悃素,相與里錢緡,購畫于郡中名家,得《壽山福海圖》,謂可懸公之壁也。而載言于上,悃素則罄。以某無他長,差可役于管,令賦之。[11

        萬歷元年(一五七三)徐渭已五十三歲,雖中年才習(xí)畫,但也已多年,想來徐渭繪畫風(fēng)格并未得到這里的『通參公』所好,才會花錢買畫祝壽。當(dāng)然,仍然少不了徐渭的文章,題賦于畫上,以罄悃素。

        求他人辦事更少不了禮品, 約萬歷七年(一五七九),在『致李長公』這封信中,徐渭請求李長公為自己的次子謀一職位,言辭懇切,還賦上寫有個人書法的扇子,以表誠摯:

        仆曩客都城,臺邁過望,未嘗不感愧于心。今別來五歲,益兩辱臺翰,仆兩寄答者,想徹臺覽矣。明春,仆欲以季兒往侍左右,或于尊翁處為一執(zhí)戟,未知事機(jī)可否耳?專候臺示。外敬具詩扇一柄,表情而已,惟笑留是荷。

        李長公即李如松( 一五四九— 一五九八) ,字子茂,李成梁的長子,晚明著名將領(lǐng)。萬歷四年(一五七六),李如松與徐渭結(jié)識于北京禪寺,之后摯交情長,且對之多有接濟(jì)。[13]因此,徐渭才讓次子徐枳投奔他,僅送上一件遠(yuǎn)不及辦成此事分量的題詩小扇。

        送別是另一種常見的贈送書畫場合,徐渭亦常用繪畫當(dāng)作送別禮。在明代中期甚至形成了穩(wěn)定的『送別圖』山水畫圖式,可表明以書畫為送別禮品在當(dāng)時慣常多見。如『作牡丹送從子武會試』其詩云:『近來懶病日關(guān)門,世事如毛等一髡。此際不知何以故,也將寶貴望兒孫?!籟14]以牡丹畫送別并預(yù)祝取得『寶貴』,隱喻合理得當(dāng)。送別贈送畫作的另有『畫荷花送陳都揮往招寶』『都門五月寫竹,送某君之官新昌』等等。此外,祝賀他人得子,徐渭也送其竹畫,如『畫筍竹賀許口北得子』『題畫竹贈子完得嗣』等。再有祝賀他人新婚的,『沈君索題所畫二卉,賀人新婚』;還有未寫明緣由的贈送,如『畫插瓶梅送人』『寫竹送李子遂』等。

        徐渭主動贈送他人的書畫應(yīng)酬大致肇始于殺妻入獄前(一五六六),濫觴于出獄后,多見于晚年,這與他中年學(xué)畫、晚年漸臻鼎盛相關(guān)。在徐渭所處的明代中后期,書畫鑒賞、收藏之風(fēng)盛行,除了前朝古董之外,本朝書畫也是交易大宗。精于書畫的文人置身此種社會風(fēng)尚之中,必然要面對各種藝術(shù)酬酢,甚至形成一套成熟的運(yùn)行機(jī)制。如柯律格分析文徵明『雅債』時所說:

        在這些歷史情境中,禮物的邏輯與商品的邏輯同時并存。身處期間的社會行為者遠(yuǎn)比我們熟諳其中邏輯,他們借由個別事件,而非可以理論化的『系統(tǒng)』,將之運(yùn)用到同樣熟悉這些運(yùn)用邏輯的社會行為者上,或與人為善,或與人共謀,或與人相抗。

        中國是禮儀之邦,所謂『無禮無以立』,有時這里的『禮儀』似乎也少不了『禮品』,在很多時候,沒有禮品同樣『無以立』,無論是贈送還是回禮。通過上文的論述,可以推測,即使高伉狷潔、追求個體性情的徐渭也熟諳這套書畫『禮儀』邏輯。徐渭追求本性、逍遙及至『深惡富貴人』,但他仍是一個鮮活、立體的『社會人』,熟練運(yùn)用著這套邏輯,并非單純逸世獨(dú)立、于人無所俯仰。

        感謝回禮與擴(kuò)大書畫傳播面

        徐渭后半生生活困頓窘迫,有時常缺乏基本的生活物資,甚至要變賣所藏名畫,『吾家兩名畫,寶玩長相隨,一朝若無食,持以酬糠粃。』[16]不過,徐渭以文顯名,又能常受到他人恩助,此時他往往會選用自己所作書法、繪畫作品以作感謝回禮。如正德年間沈周送給吳文定畫卷上的題畫詩云:『贈君恥無紫玉玦,贈君更無黃金箠。為君十日畫一山,為君五日畫一水?!籟17]徐渭也有類似詩句:『黃金為壽非吾事,借簡莊生頌大椿』。

        危難之時,他人施以援手,徐渭以書畫酬謝。嘉靖四十二年(一五六三),徐渭入禮部尚書李春芳幕府,后想退出,卻有不便,最后得到翰林院編修諸大綬的指點(diǎn),才勉強(qiáng)地解除了聘約。[19]在《哀諸尚書辭》中有句:『輦送逆旅,令我揮毫。酌以荷花,鴆豕侑罍』[20],以書畫表達(dá)對諸大綬感激之情。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徐渭因殺妻入獄七年(一五六六—一五七三),中間有多人設(shè)法搭救,對其恩人,徐渭也用書畫答謝。約隆慶二年(一五六八),在給商為正的回信『與商燕陽』中,徐渭寫道:『丈一飛沖天,儕輩生色圖侯者兩年,對緘再壞而始達(dá)里,以知囚之難矣。小詩書惡,扇略寄。區(qū)區(qū)臨楮,曷勝悵然。』[21]還在獄中的徐渭別無長物來答謝友人, 僅能回以『詩書惡扇』。

        遠(yuǎn)游、困頓之際,受友人禮遇與接濟(jì),徐渭同樣酬答以所作書畫。萬歷四年(一五七六),徐渭行至宣化,受到多人禮遇,接受禮物之后,往往畫畫酬答。在『簡許口北』中說:『慚享我公分庖之惠,令人每飯不下咽。顧無可仰答者,聊作墨君一枝以見眇微。欲陳素情,益露酸寒……』[22]萬歷十四年(一五八六)徐渭畫竹答謝李如松送的五兩銀子。他有記『遼東李長公午日寄到酒銀五兩,寫竹筍答之,書此于上』,詩曰:『五千蚨母虎符到,到即呼交曲米翁。醉后答書無一物,盡髡籬筍寄遼東?!籟23]徐渭雖然寫到是『酒銀』,但實(shí)際應(yīng)用于生活日常開支,而且五兩銀絕非微小數(shù)目,是明代正六品官一月俸祿。正六品官月俸為米十石,[24]嘉靖、萬歷年間,總體物價長期穩(wěn)定,一石米值銀五六錢,即半兩左右,[25]十石米約銀五兩。徐渭的一幅竹畫絕值不了五兩銀,因?yàn)槊髦衅?,倪瓚畫作在新安不到二三兩銀;[26]文徵明直到晚年,畫價才躍升至一兩銀以上;[27]徐渭曾用自己的畫僅換來臨摹一次王蒙畫作的機(jī)會,『畫與許史(許時許我摹黃鶴山人一幅)』[28]??芍?,徐渭畫竹回禮,完全是一種感惠,發(fā)自肺腑,不能以金銀來作經(jīng)濟(jì)性衡量。徐渭另有詩文記錄以畫竹答謝他人之貽,如『畫竹答贈劉真定之貽』『寫倒竹答某餉』等等。此外,受他人之邀,徐渭也常幫別人書寫題跋、品鑒字畫,如『書茅氏畫』『盛懋秋江畫,董堯章索題』『書吳子所藏畫』等等,也是一種較常見的應(yīng)酬。因這種題跋依附于原有書卷、畫卷,算不上徐渭獨(dú)立書法作品,此處暫不詳細(xì)討論。

        不同于贈送的主動為之,徐渭用書畫回禮也許是一種無奈,因?yàn)椤侯櫉o可仰答者』。但與贈送一樣,回禮對象多為出仕官員,分布也較廣,『無奈』的回禮也使徐渭的書畫作品突破了區(qū)域局限,走向全國。從浙江至北京,徐渭四次進(jìn)京,在北京有過不少書畫應(yīng)酬活動,又曾南至福建,北至宣化、遼東等地??梢哉f,他的書畫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遍及南北,有了較廣的傳播面。而且贈送對象有著足夠的話語權(quán),他們對徐渭書畫的肯定要遠(yuǎn)過其門生、舊友。依據(jù)沈德符記載:『其所作畫尤脫畦徑,題署則托名「田水月」等號是也,今已有人購之。』[29]有研究指出:『徐渭的畫作在明末已經(jīng)進(jìn)入書畫市場。』[30]這樣的推論雖不為錯,卻不免保守。其實(shí),在徐渭生前,通過應(yīng)酬其書畫作品已進(jìn)入全國交易領(lǐng)域,亦即彼時的『市場』,因?yàn)閼?yīng)酬就是交易的一種,在非公開場合以禮尚往來為名的交易。[31]那么,袁宏道《徐文長傳》所言『故其名不出于越』[32]似乎只是一種夸張修辭,實(shí)際情況并不如此,正是『贈』『回』的交易式傳播助推了徐渭書畫聲名,使其逐漸躋身中國美術(shù)史一流名家,功不可沒。有學(xué)者認(rèn)為:徐渭的書畫名聲得益于袁宏道的傳記、朱謀垔的著錄等,[33]筆者不反對這一觀點(diǎn),他們二人的文章無疑在后世宣傳了徐渭;但藝術(shù)家的聲名、藝術(shù)史地位是由多種因素組成,徐渭的書畫應(yīng)酬也應(yīng)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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