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新
《洪范》是《尚書》的一篇,對中國思想和文化的影響非常巨大??v觀整個《尚書》學(xué)史,我們可以說,所謂尚書學(xué),在較大程度上即尚書洪范學(xué)。洪范共九疇,其中福殛疇為終末疇,即為第九疇。在整個洪范九疇的思想體系中,福殛疇既是手段又是目的。從天子的統(tǒng)治或王的治理來看,它是賞善罰惡的手段;從個人的追求及其存在意義來看,它是臣民個人生存生活所追求的人生目的。而目前學(xué)界對于福殛疇及其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還比較缺乏,理解也很膚淺,甚至在相關(guān)文本的訓(xùn)釋上都存在嚴重問題。以下,本文將逐步討論福殛疇的文本問題,概括其思想,并梳理五福與六殛的關(guān)系及其相關(guān)問題,以深化對于福殛疇思想的理解和認識。
“福”,現(xiàn)當代中國學(xué)者常常翻譯為“幸?!币辉~。從古書來看,“?!备咏诟c、福報之義。陳榮捷將“五?!庇⒆g為“the Five Blessings”,(1)陳榮捷(Wing-Tsit CHAN)英譯:《中國哲學(xué)文獻選編》(A 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xué)出版社,1963年,第10頁。不過,對于“六極”,他英譯為“the Six Extremities”,同時又以“a punishment for evil conduct”的括注補充之。括注的說明是對的,但“the Six Extremities”的英譯是錯誤的。由此可知,陳榮捷并不知道此“極”字應(yīng)當讀為“殛”。這是比較準確的。一般說來,“?!笔侨祟惿钌嫠非蟮姆e極目的和正面價值所在,中國古人亦不例外?!案!笔鞘裁?,具體包含哪些內(nèi)容?“?!钡膩碓词鞘裁??以及如何追求“福”?這些問題,都是人生哲學(xué)所需要面對和回答的問題。
先看福殛疇“?!薄皹O(殛)”的字義?!案!弊?,甲骨文和金文作:
“?!笔且粋€形聲字,從示,畐聲。據(jù)《字源》,此字始于金文,(2)李學(xué)勤主編:《字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頁。不見于甲骨文。“?!弊直硎靖?、貴、壽考等因素齊備之義?!夺屆め屟浴吩唬骸案?,富也,其中多品如富者也?!薄岸嗥贰保礃?gòu)成幸福的多種元素。“?!弊衷诠艜型芯唧w所指,而對于“?!弊值木唧w所指,古書多有明言。《尚書·洪范》曰:“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韓非子·解老》曰:“全、壽、富、貴之謂福?!薄抖Y記·祭統(tǒng)》曰:“富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謂之備?!惫盼淖种械摹案!弊侄嘤么肆x?!墩f文·示部》云:“福,祐也?!边@是其引申義。本疇“五福”的“?!弊?,用其本義。“五?!绷x為五種福慶或福報,《洪范》已具體指明為壽、富、康寧、攸好德和考終命五者。
通常說來,“?!迸c“禍”相對?!墩f文·示部》曰:“禍,害也。從示,冎聲?!睘?zāi)害、災(zāi)難即為禍。通行本《老子》第五十八章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薄墩f苑·權(quán)謀》曰:“此所謂福不重至,禍必重來者也。”中山王厝壺銘文曰:“惟逆生禍,惟順生福?!币陨先缘?、福對言。
從《洪范》本文來看,“?!迸c“極(殛)”相對。反之,也可以說“極(殛)”與“?!毕鄬??!逗榉丁贰傲鶚O”的“極”字,孔《傳》未訓(xùn),孔穎達《疏》云:“‘六極’謂窮極惡事有六?!?3)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十二,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83頁。這是訓(xùn)“極”為窮極、窮盡。蔡沈《書集傳》未解釋此字,《漢書》等引經(jīng)也未見訓(xùn)解此字。惟蔡邕《九惟文》曰:“六極之戹,獨遭斯勤?!?4)蔡邕:《蔡中郎集·外集》卷一,四部備要本,第123頁。這是將“六極”解釋為六種困厄,但是從引文看,蔡氏并未直接將“極”字訓(xùn)為“困厄”?!皹O”字訓(xùn)為困厄,是不對的;訓(xùn)為窮極、窮盡,是不合文意的?!皹O”字的本義為“棟”(《說文·木部》),引申之有頂點、至、盡、窮、遠、中等義,但它們都無法與“?!弊至x相對。筆者認為,“極”字當從孫星衍說,讀為“殛”。孫氏《注疏》曰:“‘六極’之‘極’,《詩·菀柳》:‘后予極焉。’《箋》云:‘極,誅也?!夺屧b〈言〉》作:‘殛,誅也。’言不順天,降之罪罰。”(5)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1頁。“殛”即“誅罰”之義?!肚f子·盜跖》曰:“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郭慶藩《集釋》引俞樾曰:“極當作殛?!稜栄拧め屟浴罚骸?,誅也?!宰锎蠖D重也。極、殛古字通?!?6)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992頁?!渡袝た嫡a》曰:“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罰殛”連言,故知“殛”有懲罰義?!傲辍奔戳N懲罰,《洪范》下文具體指明為兇短折、疾、憂、貧、惡、弱六者。
此外,據(jù)《洪范》三德疇“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等句,“?!边€與“威”字相對?!巴奔赐Α⑼L(fēng)之義。徐在國說:“威,會意字。西周金文從女從戊,或從戌,春秋金文從女從戊,或從戈,戰(zhàn)國文字從戌。戌、戊、戈都是武器,以示威懾之意。本義蓋威力、威風(fēng)?!?7)參見李學(xué)勤主編:《字源》,第1091頁。這個訓(xùn)解是對的。孫星衍引鄭玄曰:“作威,專刑罰也?!?8)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十二,第308頁。鄭玄即訓(xùn)“威”為刑罰。鄭玄雖求之太過,然其意是也?!逗榉丁犯i戤犜疲骸巴昧鶚O(殛)?!睋?jù)此可知,“威”字義與“殛”字義當有所分別?!巴谩钡摹巴弊?,更準確地說,應(yīng)當訓(xùn)為威罰。
人所得福慶或所遭殛罰,通常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有其來源和依據(jù)。在古人看來,“福殛”有四個來源。從終極意義上來說,“福殛”都來源于上天;或者說,它們都是由上天降下的。這一重來源是由古代濃厚的宗教意識所決定的。從政治來說,“福殛”來源于天子、人君或居上位者。據(jù)《洪范》第六疇(“三德”),箕子主張“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而“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因此嚴格說來,“福殛”來源于天子或王。從道理上來說,“福殛”來源于確定的準則和規(guī)矩。據(jù)《洪范》第五疇(“皇極”),這個確定的準則是“皇極”或“王道”。從個人來說,“福殛”來源于個人的德行和對于準則的遵守。據(jù)《洪范》第五疇,這個德行就是“攸(修)好德”,而所謂遵守即遵守“皇極”或“王道”。
據(jù)《洪范》原文,從整體上來看,“嚮用五福,威用六極(殛)”是從天子統(tǒng)治或治理臣民,以及臣民是否遵守及遵守如何之報應(yīng)來說的,故嚴格說來,五福六殛屬于統(tǒng)治或治理的手段,它們與其他八疇共有一個目的,即“彝倫攸敘”。不過,從臣民個人的立場來看,五福六殛又具有目的性,前者是人們努力追求的生活目的及其意義所在,而后者則是人們竭力避免的東西。五福六殛的目的性,也是不容忽視的。簡言之,福殛疇既是君王治理天下的手段,又是臣民所追求或遭受的人生目的。雖然手段義是主要的,但是此手段是建立在目的基礎(chǔ)上的,是通過臣民所追求或遭受的人生目的而發(fā)生作用的。
“福殛”,即《洪范》第九疇,是終末疇“五福六殛”的省稱?!渡袝ず榉丁吩唬?/p>
(1)次九曰嚮(饗)用五福,威用六極(殛)。
(2)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修)好德,五曰考終命。六極(殛):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上引第一段文字,見《洪范》總敘部分,第二段即是本疇的具體文本。
先看本疇的文本問題。本疇與第五疇皇極疇、第六疇三德疇有直接的文本關(guān)系?!逗榉丁坊蕵O疇曰:“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闕庶民?!彼^“五福”,即福殛疇所謂壽、富、康寧、攸(修)好德和考終命五者。《洪范》三德疇曰:“惟辟作威作福?!彼^“作威作福”,即所謂“向用五福,威用六極(殛)”之義。另外,在漢代經(jīng)師的解釋中,《洪范》第八疇庶征疇與本疇亦有關(guān)系,所謂“休征則五福應(yīng),咎征則六極至”是也?!逗鬂h書·楊震列傳》曰:“熹平元年,青蛇見御坐,帝以問賜,賜上封事曰:‘臣聞和氣致祥,乖氣致災(zāi),休征則五福應(yīng),咎征則六極至。夫善不妄來,災(zāi)不空發(fā)。王者心有所惟,意有所想,雖未形顏色,而五星以之推移,陰陽為其變度。以此而觀,天之與人,豈不符哉?’”不過,從《洪范》原文來看,庶征疇與福殛疇沒有直接的文本關(guān)系。據(jù)筆者理解,五事疇、五紀疇、庶征疇屬于一個系列,而皇極疇、三德疇、福殛疇則屬于另外一個系列。前者置身于天人關(guān)系中,休征和咎征即是上天對于君王修身之五事的報應(yīng)。這個系列完全符合君權(quán)神授說的邏輯,是為君王與天神的感應(yīng)而設(shè)的。后者則單純處于統(tǒng)治與服從的政治語境中:從天子統(tǒng)治或治理臣民來說,五福六殛是手段;而從臣民的個人追求來說,五福六殛則是人生的目的和價值。這個系列是為君王對臣民的統(tǒng)治或治理而設(shè)的。漢儒楊震等的解釋將這兩個序列混雜起來,應(yīng)當說是不符合《洪范》原文意思的;但是,從邏輯上來看,這兩個序列也存在一定的交雜和推演空間,這便是五福六殛能否作為手段施用于人君本身的問題。
“嚮”,簡體字作“向”,《漢書·谷永杜鄴傳》引經(jīng)作“饗”?!梆嫛笔潜咀郑皣弧弊x作“饗”。“饗”的簡體字是“饗”。《說文·食部》曰:“饗,鄉(xiāng)人飲酒也?!薄梆嫛痹诖耸窍硎艿囊馑迹n予之義?!巴?,《史記·宋微子世家》《五行志上》《谷永杜鄴傳》引經(jīng)均作“畏”。按,在古文字中,威、畏二字常通用;“畏”應(yīng)當讀作“威”?!巴笔峭P、懲罰,而“畏”是使之畏懼。后者與經(jīng)義不合。
“一曰壽”,《說苑·建本》曰:“(河間獻王曰:)《尚書》‘五?!愿粸槭??!逼渌鶕?jù)經(jīng)文作“一曰富”,次序有別?!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芳啊吨姓摗へ矇邸芬?jīng),均作“一曰壽”。又,《莊子·天地》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薄俄n非子·解老》曰:“盡天年則全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之謂福?!睋?jù)此,《洪范》“五?!碑斠浴耙辉粔邸睘樾?。作“一曰富”,此別本也。
“攸好德”,《史記·宋微子世家》作“所好德”。按,“攸”作“所”,乃司馬遷以訓(xùn)詁字改換之。其實,“攸”不能依訓(xùn)詁字換作“所”?!柏睉?yīng)當讀作“修”,前一字是后一字的初文,故“攸好德”即“修好德”。
再看本疇的文本訓(xùn)釋。上文已訓(xùn)明“五?!钡摹案!弊质歉c、福報義?!案!笔侨酥撸拔甯!笔侨酥扔撸示醯靡责嫅c賞。(1)“壽”,即年歲得長或長壽之義?!墩f文·老部》曰:“壽,久也?!笨住秱鳌吩唬骸鞍俣辍!毕挛摹耙辉粌炊陶邸保住秱鳌吩唬骸皠硬挥黾?,短未六十,折為三十,言辛苦?!庇纱朔赐?,大抵說來,孔《傳》認為上壽百二十,中壽九十,下壽六十。但需要指出,此非古說,而是孔《傳》的臆造?!肚f子·盜跖》曰:“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論衡·正說》曰:“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倍f均與孔《傳》說不同。(2)“富”,指財物多或財物豐備?!墩f文·宀部》曰:“富,備也。一曰厚也。”“富”字其實兼具“備”“厚”兩義。(3)“康寧”,即安寧?!翱怠笔呛蜆?、安定之義。孫星衍《注疏》引鄭玄曰:“康寧,人平安也?!?9)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十二,第319頁。(4)“攸好德”,已見于皇極疇,云“予攸好德”。孔穎達《疏》引鄭玄曰:“民(人)皆好有德也。”孫星衍從之,曰:“攸者,《釋言》云:‘所也?!玫?,言好善?!笨住秱鳌吩唬骸八谜叩赂V??!?10)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十二,第384、383頁。孔《傳》與孫星衍說有所不同,孫氏以“所”字為句首語氣助詞,無義,而孔《傳》則用為所字結(jié)構(gòu)?!稘h語大字典》的編寫者同意孫說。俞樾則與上述兩說均不同,他讀“攸”為“修”,“好”為美好之好。劉起釪從之。屈萬里從朱駿聲《尚書古注便讀》說,其具體訓(xùn)解與俞樾同。(11)以上引文,參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十二,第320頁;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第2版)》,武漢:崇文書局,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65頁;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頁;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166、1196頁;屈萬里:《尚書集釋》,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第125頁。今按,當從朱駿聲、俞樾說,“攸”讀為“修”。“攸”讀為“修”,出土文獻多見。郭店簡《老子》乙組曰:“攸之身,其惪乃貞。”上博簡《彭祖》曰:“五紀畢周,雖貧必攸?!眱伞柏弊志x為“修”?!墩f文·攴部》曰:“攸,行水也?!逼鋵?,這個訓(xùn)解是錯的?!柏奔础靶蕖弊值某跷摹!都坠俏淖衷b林》“攸”字條姚孝遂按語:“攸字,許慎以為‘水’者,實即彡之形訛,修字復(fù)從彡,是為蛇足,猶莫復(fù)增日作暮,……《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會稽刻石之文有‘德惠脩長’,或作‘修長’,而原刻石作‘攸長’,諸家皆以通假說之,實則攸修為古今字,本無區(qū)分。”(12)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70頁。又見李學(xué)勤主編:《字源》,第788頁。“所好德”即“修好德”,與“惡”相對,是修養(yǎng)美德之義。(5)“考終命”,義為得成善終正命??住秱鳌吩唬骸案鞒善涠涕L之命以自終,不橫夭。”(13)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十二,第383頁。孫星衍《注疏》引鄭玄曰:“考終命,考,成也;終性命,謂皆生佼好以至老也?!睂O氏曰:“萬物老而成就,是考終命也,……《孝經(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不為五刑所傷。鄭說‘生佼好以至老’,謂此矣?!?14)以上兩則引文,參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十二,第319、320頁。“終命”是當時成辭,即善終其生命,或得享天年、自然終結(jié)其生命的意思?!翱冀K命”與上文“攸(修)好德”相對,都屬于謂賓結(jié)構(gòu)。
總之,五福六殛的大意,當如孔穎達《疏》所云:“‘五福’者,謂人蒙福祐有五事也。一曰壽,年得長也。二曰富,家豐財貨也。三曰康寧,無疾病也。四曰攸好德,性所好者美德也。五曰考終命,成終長短之命,不橫夭也。‘六極’謂窮極惡事有六。一曰兇短折,遇兇而橫夭性命也。二曰疾,常抱疾病。三曰憂,常多憂愁。四曰貧,困乏于財。五曰惡,貌狀丑陋。六曰弱,志力尫劣也?!笨住妒琛酚胁糠治淖值挠?xùn)釋是不對的,上文已指出,可以參看。關(guān)于五福六殛的用意,孔《疏》曰:“‘五福’‘六極’,天實得為之,而歷言此者,以人生于世,有此福極,為善致福,為惡致極,勸人君使行善也?!笨追f達認為五福六殛的用意是“勸人君使行善也”,這其實本自漢儒的解說,而非《洪范》福殛疇的本意。關(guān)于五福和六殛各自的次序,孔穎達《疏》引鄭玄曰:“此數(shù)本諸其尤者,福是人之所欲,以尤欲者為先。極是人之所惡,以尤所不欲者為先。以下緣人意輕重為次耳?!?18)以上三則引文,參見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十二,第383-384頁。蔡沈《書集傳》曰:“以福之急緩為先后,……以極之重輕為先后?!?19)蔡沈:《書集傳》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72頁。皆可以參看。
從直接和間接角度看,《洪范》福殛疇的思想大抵包括如下幾點:
第一,福殛疇是洪范九疇之第九疇和終末疇,而五福和六殛既是手段又是目的。從“嚮(饗)用五福,威用六極(殛)”來看,五福和六殛都是天子或君王用來統(tǒng)治臣民和治理天下的工具。“饗”與“威”都是動詞,其施為者是王,其施為對象是臣民,很明顯二者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治理與被治理的關(guān)系。從統(tǒng)治中或治理中的每一個體的生命追求及其存在意義來看,趨福避殛或趨吉避兇,是人的天性及其生活生存之目的所在。從這一點來看,福殛疇又為目的疇。而且,作為手段的五福六殛正是建立在作為目的的五福六殛基礎(chǔ)上的。由于洪范九疇屬于天子治理天下的九種大法,故五福六殛在《洪范》篇中首先是從治理手段來說的;其次,五福六殛又是從個人的生活生存追求及其存在意義來說的。兩者結(jié)合起來,即可將個人的生活生存追求及其存在意義的目的轉(zhuǎn)化為君王治理天下的手段。而天子或君王即因此人性需求及個人生活生存的目的而將其轉(zhuǎn)化為賞善罰惡的統(tǒng)治或治理手段,使處于統(tǒng)治或治理中的個人之生活生存目的及其存在意義,和天子或君王的治理需要一致。應(yīng)當說,這是一種內(nèi)在、很高明的統(tǒng)治或治理思路,且此種思路屬于因目的而生手段的政治智慧。
第二,五福六殛作為手段,與皇極疇、三德疇的關(guān)系很密切,這可以直接從《洪范》文本中看出來。《洪范》第五疇皇極疇一曰:“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倍唬骸岸刀?,曰:‘予攸(修)好德。’汝則錫之福。”這兩段話與福殛疇有文本上的直接關(guān)系?;蕵O疇的核心在于“皇建其有極”或“惟皇作極”,此兩句中的“極”字都是“中”或“標準”之義。據(jù)皇極疇可知,天子以五福賞賜臣民,又以六殛威罰臣民,其標準或依據(jù)即是“惟皇作極”。如果臣民協(xié)和于皇極,則天子賜之五福,如果不協(xié)于極,則天子威用六殛。而且,從天子統(tǒng)治或治理的角度來看,“修好德”是極為重要和極其關(guān)鍵的,它不僅是五福之一,而且是人成其為人的關(guān)鍵美行。這樣看來,所謂壽、富、康寧、修好德、考終命的五福,其實以“修好德”為中心。
《洪范》第六疇三德疇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側(cè)頗僻,民用僭忒?!边@一段話,與福殛疇的文本關(guān)系是很明顯的。“作?!迸c“五?!毕鄳?yīng),“作威”與“六殛”相應(yīng),“作福作威”即“嚮(饗)用五福,威用六極(殛)”之義。古人很早就認識到,立君的根據(jù)在于君主對于全體臣民的福祉負責(zé),他應(yīng)當承擔起統(tǒng)治或治理天下的政治責(zé)任。從目標看,皇極疇用“作民父母”的比喻來對天子所應(yīng)當承擔的政治責(zé)任作出很高要求。同時,在統(tǒng)御諸侯大臣和治理平民百姓的過程中,天子本人應(yīng)當專擅天子之名分,因為名分即權(quán)力的現(xiàn)實化和具體化,不能被臣下所覬覦和僭用;否則,王權(quán)被覬覦和被僭用,即會導(dǎo)致王綱解紐和禮崩樂壞的末世局面。對于前者,三德疇謂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對于后者,三德疇謂之“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從三德到作福作威玉食,從作福作威玉食到“嚮(饗)用五福,威用六極(殛)”,這是一條線索。反過來看,五福六殛確實是天子統(tǒng)治臣下的手段和治理庶民的工具。
第三,在福殛疇中,五福與六殛兩者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它們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從文本上來看,五福與六殛是對應(yīng)的。福殛疇先述五福而后及六殛,兩者是彼此配合的關(guān)系。否則,單言五福而不言六殛,或者單言六殛而不言五福,文本就不是完整的。二是從性質(zhì)上來看,五福與六殛也是對應(yīng)的。五、六均為中數(shù),五為天數(shù),六為地數(shù),故暗含陽生陰殺之義。福與殛相對,福為人所追求,是積極、肯定的目標;而殛為人所欲避免,是消極、否定的目標。三是從內(nèi)容上來看,五福與六殛具有對應(yīng)性。壽、富、康寧、修好德、考終命五者曰五福,兇短折、疾、憂、貧、惡、弱六者曰六殛。雖然學(xué)者持說有不同,或有爭議,但無一例外地都認為它們在內(nèi)容上具有對應(yīng)性。四是從用意上來看,五福與六殛也是對應(yīng)的。對于人生而言,五福是對于人生目的及其存在意義的肯定,而六殛則是對于人生目的及其存在意義的否定。從天子統(tǒng)治或治理的角度來看,《洪范》曰“嚮(饗)用五福,威用六極(殛)”揭明了本疇的宗旨。
第四,福殛疇包含著“德福一致”的觀念。這一點無論是從天子的統(tǒng)治、治理還是從臣民的人生追求來看,都是如此。上文已指出,“五福”以“修好德”為關(guān)鍵?;蕵O疇說,庶民因其“予攸(修)好德”,故天子得以“錫之?!?。而在“惟辟作福作威”的前提下,所謂“德福一致”,指臣民修有什么樣的好德,即有什么樣的福報,不多也不少,不輕也不重,更不是相反。而作為執(zhí)掌賞罰二柄的君王,其責(zé)任是實事求是和明察秋毫,根據(jù)臣民的德行功咎而相應(yīng)地“饗用五福,威用六殛”。進一步,在現(xiàn)實層面上,盡管一個人的德福未必總是一致的,但是“德福一致”觀念本身是頗有價值的,它是一種普世愿望,對于人生的意義和安頓都有重要作用。
此外,關(guān)于福殛疇,筆者認為,還有三點值得指出:一是福殛疇隱含著對天子神性的肯定;二是墨家將禍福的來源完全歸于天降,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王的政治權(quán)威和管治作用;三是莊子以逍遙無待之說超越了傳統(tǒng)的“致?!庇^念,認為“致?!睂τ谌说纳杂蓙碚f也是一種束縛。
先看第一點。五福的“壽”和六殛的“兇短折”,本是自然性、命定性和偶然性極強之物,然而據(jù)《洪范》本文,王卻可以作用之,可以支配之。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王因受命的背景也具有通天的神性。《洪范》序論曰:“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边@兩句話直接肯定了洪范九疇本身即是人君受命的象征,而由此可知,能作福作威的王即具有通天的神性。而由于具有此等神性,所以他能饗用壽福和威用兇短折。
再看第二點。墨子走向一個極端,將禍?;蛸p罰的主宰者和施為者完全歸于神性的天或鬼神?!赌印し▋x》曰:“愛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惡人賊人者,天必禍之?!蓖瑫短熘旧稀吩唬骸肮饰羧ネ跤頊奈?,欲以天之為政于天子,……以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我未嘗聞天下之所求祈福于天子者也,我所以知天之為政于天子者也?!蓖瑫豆稀吩唬骸肮攀ネ踅砸怨砩駷樯衩?,而為禍福,執(zhí)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國安也。自桀紂以下,皆以鬼神為不神明,不能謂禍福,執(zhí)無祥不祥,是以政亂而國危也?!边@三段引文都說明了,墨家將禍?;蛸p罰的主宰者和施為者完全歸于上天或鬼神一方。這與《洪范》的區(qū)別很明顯,《洪范》將五福六殛的主宰者和施為者歸于天子或王,完全肯定了天子或王在人間的絕對權(quán)威及其超越能力。
最后看第三點。莊子及其后學(xué)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在一定意義上否定了個人追求五福的價值和意義。追求五福并以為人生目的,這本是一般社會現(xiàn)象,常人均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但是,在先秦,莊子以一種嶄新的生命觀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這種世俗的價值觀和人生觀?!肚f子·逍遙游》曰:“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薄坝L(fēng)而行”,比喻列子超越了世俗價值觀念的束縛,落實下來即指“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致?!奔辞蟾?,而所求之福,當指壽、福、康寧、修好德、考終命五者。莊子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致?!钡娜松鷥r值,但是“致?!蓖瑫r將人限定在“世俗”的特性上而無法自解免。在致福之上,莊子認為人生有更高的存在價值和意義。他認為,人生的最高價值和意義是個體生命的安立和自由,是達到逍遙無待之境。在他看來,汲汲乎追求五福,這是對于人的生命的倒懸和限定,是對于人的生命之真的疏離和異化。這樣,作為人生追求目的的五福于是被超越和解脫,而作為治術(shù)的五福六殛也因此喪失其神圣性和必要性。
先看五福與六殛在內(nèi)容上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二者是如何對應(yīng)的?不同時代及不同學(xué)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和回答。今列四種看法如下:
第一種,見于《漢書·五行志》及鄭玄注所述《尚書大傳》。孫氏《注疏》引《漢書·五行志》曰:“視之不明,其極疾;順之,其福曰壽。聽之不聰,其極貧;順之,其福曰富。言之不從,其極憂;順之,其福曰康寧。貌之不恭,其極惡;順之,其福曰攸好德。思心之不容,其極兇短折;順之,其福曰考終命?!辈⒃u論說:“此蓋劉向今文說也,與鄭氏異。”需要指出,孫氏《注疏》所引《五行志》文字屬于概引。據(jù)這段引文,劉向所說“五?!迸c“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疾—壽,貧—富,憂—康寧,惡—攸好德,兇短折—考終命。孫氏《注疏》又述及鄭注《尚書大傳》,曰:“反疾為壽者,夏氣得遂其長也;反貧為富者,冬主固藏;反憂為康寧;東方德,西方刑,失其氣則惡,順之則好德也;反兇短折為考終命者?!?20)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十二,第319-320頁。據(jù)此,鄭玄注所說五福與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疾—壽,貧—富,憂—康寧,惡—攸好德,兇短折—考終命。通過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兩段引文所說的五福與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完全相同的。一般說來,注不違傳,鄭玄注所說五福與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其實出自《尚書大傳》,不一定是鄭玄本人的看法。而伏生《尚書大傳》的此種搭配法,此前已被劉向所繼承。另外,順便指出,上述兩段文字均沒有提及弱殛。
第二種,見于孔穎達《疏》所引鄭玄說??住妒琛芬嵭唬骸?鄭玄依《書傳》云:)兇短折,思不睿之罰。疾,視不明之罰。憂,言不從之罰。貧,聽不聰之罰。惡,貌不恭之罰、弱,皇不極之罰。反此而云,王者思睿則致壽,聽聰則致富,視明則致康寧,言從則致攸好德,貌恭則致考終命。所以然者,不但行運氣性相感,以義言之,以思睿則無擁,神安而保命,故壽。若蒙則不通,殤神夭性,所以短折也。聽聰則謀當,所求而會,故致富;違而失計,故貧也。視明照了,性得而安寧;不明,以擾神而疾也。言從由于德,故好者德也;不從而無德,所以憂耳。貌恭則容儼形美而成性,以終其命;容毀,故致惡也。不能為大中,故所以弱也?!?21)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十二,第384-385頁。其中,五福與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兇短折—壽,疾—康寧,憂—攸好德,貧—富,惡—考終命。此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與第一種大殊,除了“貧—富”一對相同外,其他四對均不同。此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比較可能代表了鄭玄本人的意見。另外,鄭玄雖然在本段引文中提到弱殛,但是它在五福中依然無對應(yīng)者。
第三種,見于王安石《洪范傳》?!逗榉秱鳌吩唬骸皟凑?,考終命之反也;短折者,壽之反也;疾憂者,康寧之反也;貧者,富之反也。此四極者,使人畏而欲其亡,故先言人之所尤畏者,而以猶愈者次之。夫君人者,使人失其常性,又失其常產(chǎn),而繼之以擾,則人不好德矣,故五曰惡,六曰弱。惡者,小人之剛也;弱者,小人之柔也?!?22)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六十五,上海:中華書局,1959年,第697頁。王安石關(guān)于五福與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兇—考終命,短折—壽,疾、憂—康寧,貧—富,惡、弱—攸好德。
第四種,見于《朱子語類》所記朱子說?!吨熳诱Z類·尚書二》曰:“然此一篇文字極是不齊整,不可曉解。如 ‘五?!瘜Α鶚O’:‘一曰壽’,正對‘兇短折’;‘二曰富’,正對‘貧’,‘三曰康寧’對‘疾與弱’,皆其類也?!玫隆瘏s對‘惡’,參差不齊,不容布置。”(23)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七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049頁。朱子關(guān)于五福與六殛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壽—兇短折,富—貧,康寧—疾、弱,攸好德—惡,但他沒有將考終命一福和憂殛配對起來。今天,我們可以追問,在內(nèi)心里,朱子是否將考終命與憂配對起來了呢?而它們又是否可以配對呢?筆者推測,對于前一個問題,朱子可能認為兩者都不能配對,故在此段文字中,他沒有提及它們;對于后一個問題,根據(jù)前三種意見來看,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需要指出,朱子的說法是在對話性的語錄中出現(xiàn)的,具有較大的隨意性,未必能夠真正代表朱子意見。
總結(jié)上述四種意見,劉向、鄭玄、王安石和朱子無一例外地都肯定五福與六殛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只是在如何對應(yīng)的問題上,四人的看法各有不同。首先,第一種和第二種為一大類,屬于漢人的說法;而第三種和第四種為另一大類,屬于宋人的說法。漢人的說法屬于經(jīng)學(xué),受到經(jīng)典及當時解經(jīng)傳統(tǒng)的高度約束,且其知識背景及思維方式相同。宋人的說法雖然名為解經(jīng),但其實已經(jīng)落入很強的說理意識中,王、朱二氏均據(jù)理而為之配對。不過,王、朱二氏的說法仍受五元思維的制約。其次,除了對“貧—福”的搭配完全相同外,四人關(guān)于其他四對的搭配均參差不齊,各不相同。最后,這四種福殛的具體對應(yīng)都不盡合理,但程度有別。
筆者認為,從內(nèi)容上來看,壽、考終命與兇短折相對,富與貧相對,康寧與疾、憂相對,攸(修)好德與惡、弱相對。兇短折何以與考終命相對?這是因為兇短折一殛包含非正命而死的情況,故應(yīng)與考終命相對??祵幒我耘c疾、憂二殛相對?這是因為康寧包含健康和安寧兩義,故應(yīng)與疾、憂相對。惡、弱主要就生命氣象和生命意志而言,故此二殛能與攸(修)好德相對。顯然,筆者在此的說法已不再受五元或五行思維的局限,完全是從義理上來作理解和配對。
再看五事疇與福殛疇的關(guān)系。上引劉向說和鄭玄說都認為五事與福殛有因果關(guān)系。劉向說以伏生說為基礎(chǔ)。伏生的搭配是:疾—壽—夏長,貧—富—冬藏,憂—康寧,好德—春、東、德,惡—秋、西、刑,兇短折—考終命。春生故曰德,秋殺故曰刑,這是運用了陰陽刑德理論,以與福殛疇搭配。在此基礎(chǔ)上,劉向認為五事與福殛有因果關(guān)系,其具體搭配是:視不明—疾,視明—壽;聽不聰—貧,聽聰—富;言不從—憂,言從—康寧;貌不恭—惡,貌恭—攸好德;思心不容—兇短折,思心容—考終命。劉向說其實直接來源于夏侯始昌的《洪范五行傳》。從原文看,《洪范》沒有直接將五事疇和福殛疇關(guān)聯(lián)起來;但是從道理上看,將五事疇與福殛疇關(guān)聯(lián)起來是可能的。
不能不指出,劉向等將五事疇與福殛疇關(guān)聯(lián)起來,實際上突破了《洪范》原文的界限。五事、五紀與庶征有因果關(guān)系,皇極、三德與福殛有因果關(guān)系,這兩個系列的關(guān)系在《洪范》本文中是明確的。五事是在天人感應(yīng)的背景下講君王的修身,敬用五事則天應(yīng)之以休征,否則天應(yīng)之以咎征。庶征在肯定君權(quán)神授的同時,又因為天人感應(yīng)而起譴告人君的作用。而對于“敬用五事”的“敬”字,漢儒又用“恐懼修省”四字來作解釋。福殛疇與五事疇不同,《洪范》曰“向(饗)用五福,威用六極(殛)”,五福六殛是天子或君王用來賞善罰惡的,從《洪范》皇極疇、三德疇文本來看,都是如此。臣民遵從皇極,則天子賜之福,不遵從皇極則天子施用殛罰。然而,我們看到,漢儒打破了五事對庶征、皇極對福殛的《洪范》原文脈絡(luò),而將五事和福殛直接關(guān)聯(lián)起來,認為它們也有因果關(guān)系。這樣一來,天子修養(yǎng)五事如何,不但有庶征之應(yīng),而且有福殛之賞罰。進一步,漢儒的此種構(gòu)想過不過分?符不符合皇朝邏輯?對于這兩個問題應(yīng)當如何作答,筆者揣測,即使是漢代經(jīng)師也是比較惶惑的。不管怎樣,五事與福殛的因果關(guān)系是由漢儒建構(gòu)的,是漢儒的想法,但它不是《尚書·洪范》本有的思想。
不僅如此,按照夏侯始昌、劉向等人的邏輯,皇極、庶征也被漢儒一并加入此一新的解釋體系中來。《漢書·谷永杜鄴傳》曰:
(谷永對曰:)竊聞明王即位,正五事,建大中,以承天心,則庶征序于下,日月理于上;如人君淫溺后宮,般樂游田,五事失于躬,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征降而六極至。凡災(zāi)異之發(fā),各象過失,以類告人?!?jīng)曰:“皇極,皇建其有極。”傳曰:“皇之不極,是謂不建,時則有日月亂行。”
《漢書·匡張孔馬傳》曰:
(孔光對曰:)臣聞日者,眾陽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君德衰微,陰道盛強,侵蔽陽明,則日蝕應(yīng)之?!稌吩弧靶哂梦迨隆?,“建用皇極”。如貌、言、視、聽、思失,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征薦臻,六極屢降?;手粯O,是為大中不立,其傳曰“時則有日月亂行”,謂朓、側(cè)匿,甚則薄蝕是也。
《后漢書·楊震列傳》曰:
(楊賜上封事曰:)臣聞和氣致祥,乖氣致災(zāi),休征則五福應(yīng),咎征則六極至。夫善不妄來,災(zāi)不空發(fā)。王者心有所惟,意有所想,雖未形顏色,而五星以之推移,陰陽為其變度。以此而觀,天之與人,豈不符哉?《尚書》曰:“天齊乎人,假我一日?!笔瞧涿髡饕病7蚧蕵O不建,則有蛇龍之孽。
成帝建始三年(前30)冬,“日食地震同日俱發(fā)”,故成帝“詔舉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引《漢書·谷永杜鄴傳》一段文字即發(fā)生在此背景下。哀帝元壽元年(前2)正月朔日“日有蝕之”,十余日后傅太后崩,故哀帝征光“問日蝕事”。上引《漢書·匡張孔馬傳》一段文字即發(fā)生在此背景下。靈帝熹平元年(172),“青蛇見(現(xiàn))御坐(座)”,故靈帝就此事詢問楊賜。上引《后漢書·楊震列傳》一段文字即發(fā)生在此背景下。從上引三段文字來看,五事、皇極、庶征、福殛被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并明確構(gòu)成了一個思想系統(tǒng)。而通過此四疇的關(guān)聯(lián),漢儒實際上將洪范九疇全部關(guān)聯(lián)起來,納入天人感應(yīng)、災(zāi)異譴告、休征咎征和五福六殛的思想系統(tǒng)之中。在很大程度上,漢儒在天人感應(yīng)的背景下將《洪范》變成了展現(xiàn)君權(quán)、制約君權(quán)和如何譴告、賞罰人君的一篇核心文獻。應(yīng)該說,漢儒在較大程度上誤讀了《洪范》;也可以說,漢儒以君權(quán)問題為中心重新詮釋了此篇文獻的思想。
總之,《尚書·洪范》福殛疇既是手段疇又是目的疇?!案!笔歉c、福報之義,“六極”之“極”當讀為“殛”,“殛”是誅罰、懲罰義?!柏笔恰靶蕖弊殖跷?,“攸好德”即“修好德”,“好德”即美德之義?!拔甯!奔次宸N福報,“六殛”即六種懲罰?!拔甯!币孕藓玫聻橹行?。在洪范九疇系統(tǒng)中,五福六殛既是個人趨吉避兇的目的,又是君王統(tǒng)治臣民和治理天下的手段,且君王專擅作福作威的權(quán)力。五福與六殛有對應(yīng)性,但如何對應(yīng),漢宋儒者的說法不一致。從內(nèi)容和義理上來看,壽、考終命應(yīng)與兇短折相對,富應(yīng)與貧相對,康寧應(yīng)與疾、憂相對,修好德應(yīng)與惡、弱相對。福殛疇包含著“德福一致”的觀念,且暗中肯定了君王具有通天的神性。從《洪范》本文看,五事、五紀與庶征,而皇極、三德與福殛有因果關(guān)系,這兩個系列的分別是很明確的。在漢人的解釋中,五事、皇極、庶征、福殛四疇被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而通過此四疇的關(guān)聯(lián),漢儒實際上將洪范九疇全部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納入了所謂天人感應(yīng)、災(zāi)異譴告、休征咎征和五福六殛的思想系統(tǒng)之中。實際上,漢儒在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背景下將《洪范》變成了一篇展現(xiàn)君權(quán)、制約君權(quán)和如何譴告、賞罰人君的核心文獻。
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