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玲
以20世紀80年代后期社會工作專業(yè)在國內大學教育中得以恢復和重建為起點,在過去三十多年中,中國社會工作獲得了快速發(fā)展。尤其是2006年中共十六屆六中全會做出“建設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重大戰(zhàn)略決策,社會工作開始進入國家政策話語體系之中,并在社會治理和社會服務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但是,就社會工作學科框架本身而言,長期停留在引借西方社會工作理論體系和實務模式的基礎上,卻是不爭的事實。(1)文軍、陳倩雯:《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社會工作理論研究的回顧與展望》,《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因此,近年來,建構符合中國實際需要的社會工作服務模式、理論概念乃至知識體系,成為中國社會工作學科發(fā)展的內在訴求。(2)王思斌:《建構符合中國實際的社會工作理論體系討論》,《社會工作》2019年第4期。為回應這一訴求,當前越來越多的社會工作研究開始轉向本土服務實踐,聚焦一線社會工作者所創(chuàng)生的實踐性知識、實踐智慧,并力圖將其升華為社會工作理論建構的重要來源,探尋中國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有效路徑。(3)侯利文、徐永祥:《被忽略的實踐智慧:邁向社會工作實踐研究的新方法論》,《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
然而,作為個人經驗層面上的實踐性知識或實踐智慧,是否具有超越當下具體情境,向更具普遍意義的社會工作理論知識轉化升華的可能,尚需審慎的理論論證。因為從當前關于實踐性知識的已有研究看,這一知識形態(tài)的個體化向度已受到突出強調,其個人性、緘默性、情境性等得到了充分揭示,但其社會向度并未得到足夠關注,包括這一知識形態(tài)是否具有社會屬性,是否具有向公共知識轉化的可能,等等。(4)鄒逸:《論教師實踐性知識的公共性維度》,《教師教育研究》2018年第3期。從中國社會工作知識本土建構的訴求看,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社會向度如得不到深入論證,而只片面強調其個體向度,就會停留在“經驗一直只是經驗;而且你的經驗,始終只是你的經驗”(5)侯利文、徐永祥:《被忽略的實踐智慧:邁向社會工作實踐研究的新方法論》,《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的純粹個人性描述狀態(tài),大大制約這一知識形態(tài)對中國社會工作知識本土建構的可能貢獻。為此,本文擬對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社會向度展開探討,尋求這一知識形態(tài)所具有的普遍意義及其社會化的可能路徑。
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practical knowledge),即社會工作者在動態(tài)、復雜的專業(yè)實踐場域中,基于具體的社會工作服務過程,通過實踐探究和體驗反思,所建構生成的關于社會工作的知識。它不僅涉及實務技術層面上的操作性知識,也涉及本體層面上對“社會工作是什么”等基本問題的實踐性理解,還包括了價值觀層面上社會工作的信念支持系統(tǒng)。(6)安秋玲:《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頁。近些年,這一知識形態(tài)能夠獲得合法性并得以確立,進入社會工作的知識庫,深受當代知識觀轉型以及與之相關的對社會工作服務實踐的重新理解的影響,經歷了一個從遮蔽到開顯的歷史過程。
縱觀社會工作的發(fā)展歷程,自20世紀早期社會工作踏上專業(yè)化之路開始,實證主義的知識觀及其工具化實踐就逐漸主導了社會工作領域。1915年,美國著名高等教育學者、醫(yī)學教育專家弗萊科斯納(A.Flexner)受邀參加全美社會工作年會,發(fā)表了題為《社會工作是一個專業(yè)嗎?》的主題演講。通過與醫(yī)學、法學、建筑學、工程學等學科相比較,他認為當時的社會工作因缺乏客觀的知識基礎和科學化的方法,因而還不能被視為一門嚴格意義上的專業(yè)。這篇演講被認為是采取了實證主義的視角,把客觀實證作為專業(yè)建制的根基。(7)古學斌:《道德的重量: 論行動研究與社會工作實踐》,《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雖然這是由社會工作領域之外的學者對社會工作所作出的判斷,但卻折射了實證主義思潮對當時社會科學的深刻影響。
受此激發(fā),順應實證主義的潮流,1917年美國社會工作學者里士滿(M. Richmond)出版了《社會診斷》(SocialDiagnosis)一書。在這本被視為社會工作的第一本專業(yè)著作中,為了實現(xiàn)專業(yè)化的訴求,里士滿向醫(yī)學看齊,借鑒精神病學的模式,強調在個體和家庭的社會工作服務過程中證據(jù)獲得的重要性,強調對服務對象的社會狀況和人格進行精確界定,以系統(tǒng)的評估和診斷為前提,積極探索科學、理性的個案服務,以一種可驗證的科學化的方法和流程開展科學慈善服務。這被認為是“助長了社會工作以邏輯實證主義看待社會工作實務理論的趨勢”。(8)古學斌:《道德的重量: 論行動研究與社會工作實踐》,《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自此后的多半個世紀里,實證主義成為社會工作發(fā)展的主導范式,采用可操作、可測量、可操控性的研究方法,來建構社會工作的理論,實現(xiàn)社會工作知識的客觀化,成為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主要旨趣。(9)Rodwell Mary K., Social Work Constructivist Research, New York &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1998.
在實證主義知識觀下,社會工作者在面向案主進行實際問題解決和服務行動中累積的大量實踐經驗和智慧,往往因無法簡化成邏輯與數(shù)學的分析模型,所以常常不能獲得作為科學社會工作知識的合法性資格??茖W的社會工作知識則是那些經過客觀驗證程序而建立的理論和實務知識,這些知識往往是“手段-目標”之關系的知識,帶有明顯的工具理性色彩。社會工作的專業(yè)服務實踐,就是一線的社會工作者把協(xié)作服務對象解決個人問題作為自己的行動目標,把已有的理論和實務知識作為解決問題的手段,并從中尋找到最能達成目標的手段知識繼而加以實施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我應該如何行動”的價值判斷問題,往往被簡化為“什么是最有效達成目標的手段”的操作性問題,使得專業(yè)行動過程染上了強烈的工具性色彩。(10)[美]唐納德·A.舍恩:《反映的實踐者:專業(yè)工作者如何在行動中思考》,夏林清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29頁。
因此,從歷史發(fā)展來看,雖然實證主義知識觀提升了社會工作的專業(yè)化水平,但其對知識的客觀化、標準化的追求,以及所影響下的社會工作服務實踐的工具化傾向,卻也遮蔽了一線社會工作者在實踐場域中基于服務過程所建構生成的實踐性知識,給社會工作發(fā)展帶來諸多挑戰(zhàn)。因為在這樣的知識觀下,一方面,社會工作者的實踐性知識因其所具有的個體經驗性、主觀體驗性甚至價值涉入性等特點,是不會被認可并納入社會工作知識庫的,甚至需要有意規(guī)避以確保服務過程的科學理性和專業(yè)有效。另一方面,工具化實踐也使得一線的專業(yè)社會工作者失去了對服務對象生命細致變化辨識的敏覺和在復雜而不確定實踐現(xiàn)場有效行動的能力,降低了他們的能動性,使得他們往往對實踐場域脈絡中交織牽動的各種力量視而不見,(11)王海洋:《邁向實踐范式的社會工作知識觀》,《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從而導致他們作為社會工作知識生產主體地位的自我放逐,不去主動發(fā)揮或意識不到自己在社會工作知識生產中的應有價值。另外,社會工作研究者為追求處于高端的客觀、科學和系統(tǒng)化的知識,也往往會用一套操作化的技術,把復雜多變、充滿不確定性的社會工作服務的問題情境簡化成結構化的、可回答的問題,并建構有最佳證據(jù)支持的問題解決方案,供從事實務工作的社會工作者去參照和應用,(12)郭偉和:《中國社會工作專業(yè)實踐的研究理路——整合結構主義和實用主義、實證知識和實踐智慧的本土創(chuàng)新》, 《社會工作》2019年第4期。這無形中又使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旁落在服務過程之外。
進入20世紀中后期,隨著后現(xiàn)代知識觀的涌起,以及其他學科領域對實證主義知識觀以及科技理性的反思,社會工作的知識觀基礎也在發(fā)生著悄然變化。比如,建構主義、解釋學、批判理論的知識觀在社會工作領域中的影響力漸增。這些理論更加強調知識的建構性、情境性、文化性、價值涉入性等等特征,為社會工作者的實踐性知識的確立和彰顯敞開了巨大空間。而其中英國物理化學家和哲學家邁克爾·波蘭尼( M.Polanyi)提出的“默會知識論”,為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確立奠定了理論基礎。
根據(jù)波蘭尼觀點,包括實證主義在內的整個西方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對知識絕對客觀性的追求,其實是一種幻想,因為“所有的科學知識都必然包含著個人系數(shù)(the personal coefficient)”,(13)M. Polanyi, Personal Knowledge: Toward a Post-critical Philosophy, London and Henley: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58, p.17.在科學知識的發(fā)現(xiàn)過程中,有著科學家對問題的價值判斷,包含著激情、取向、偏好、興趣等個性化的因素,因此,知識是個人性與客觀性的結合。在此基礎上,他進而提出了“明言的知識”和“默會的知識”的區(qū)別,前者是可以通過概念、命題、圖表、公式等明確表達的知識,而后者則是人們在做事的行動中存在著的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知識。明言的知識在個人知識體系中,僅占很小一部分,更多的是默會性知識。這一知識觀使知識脫離了“理性主義”的操控而成為“人”的知識,成為個人生活史的一部分,“人”成為知識的衡量尺度,這為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知識觀基礎。恰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在社會工作領域,有經驗的社會工作者擁有大量默會的實踐性知識,這種知識可能不會很容易地被理解到,但也不能因此而在社會工作研究中被忽視掉。研究者需要和實踐者一起合作努力發(fā)展出新的研究設計以能夠更好地考察這類復雜知識的各個側面。(14)I. Roberta, “Tacit Knowledge in Social Work Research and Practice”, Smith College Studies in Social Work, Vol.55, No.2, 1985,pp.137-149.
與后現(xiàn)代知識觀相呼應,這一時期社會工作實踐也開始突破了技術理性支配下的工具化傾向,其處境化特征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強調和重視。在這種處境化的理解中,社會工作實踐不是直接線性地運用已有社會工作理論、方法和技巧提供社會工作服務的技術化過程,而是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生態(tài)下,結合服務對象的具體情況和地方性知識,進行靈活地、創(chuàng)造性地問題解決的過程。在這方面,舍恩(D. Sch?n)所提出的反思性實踐理論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價值。舍恩通過對建筑師、社會工作者、城市工程學家、經營管理專家、精神分析專家等人群的專業(yè)實踐的案例研究,以隱喻的形式指出,在真實世界的專業(yè)實踐中,有些領域類似干爽堅實的高地,實踐者可在那里有效使用已有的理論和技術,但更多的領域類似濕軟的洼地,那里的情境是令人困擾的一片混亂,技術理性的解決之道是行不通的。在這種低洼之地工作處境中,問題往往并不是以實踐者假設的模樣出現(xiàn),它們往往是由令人困惑、苦惱及未確定的情境所構成,為此,實踐者必須將不易理解和無法處理的不確定情境,通過命名和框定形成一個能被理解的情境,繼而嘗試尋找情境化的問題解決策略,并在問題解決的行動中和行動后,審慎地反思行動本身、行動的結果、隱含在行動中的直覺性知識,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在舍恩看來,這是與技術理性下的工具化實踐相抗衡的反思性實踐,它還原了專業(yè)實踐真實處境的獨特性和復雜性,恢復了專業(yè)實踐者的主體地位,為專業(yè)實踐者的知識創(chuàng)生奠定了扎實的理論基礎。恰如舍恩所指出的:“專業(yè)人士具有某種特殊的知識,這種知識存在于行動當中,每個勝任工作的人都有一套關于如何去做的知識,通過在實踐中不斷地處理問題使實踐認識內隱、自然和自動化?!?15)[美]唐納德·A.舍恩:《反映的實踐者:專業(yè)工作者如何在行動中思考》,夏林清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50頁。
實踐性知識的確立,使得存在于社會工作一線服務中普遍的、草根式的知識創(chuàng)生得到了充分彰顯,為當前中國社會工作自主性知識體系的建構提供了豐厚土壤,但是這一知識形態(tài)能在多大程度上為中國社會工作的知識發(fā)展做出貢獻,還取決于它是否具有社會屬性,比如此類知識所應對的問題是否具有社會普遍性,此類知識所體現(xiàn)出的問題解決方式是否有可能轉化為更大社會范圍的行動規(guī)律,此類知識在傳播上能夠多大程度實現(xiàn)群體共享等等,這些都需要進行深入論證。
在社會工作領域,雖然實踐性知識屬于個體知識的范疇,社會工作者個人的經驗、價值觀、已有的知識等個體性因素在其生成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但是,這種知識的創(chuàng)生卻并不是發(fā)生在虛空的、完全私人化的領域之中,而是發(fā)生于社會工作者開展一線服務的實踐場域。實踐場域的社會歷史規(guī)定性,成為其社會屬性在知識生成背景上的基本表現(xiàn)。
與西方持分析理性而形成的生活場景之外的服務模式不同,中國本土社會工作是植根于現(xiàn)實生活場景之中的,這樣的實踐場域具有明顯的社會性、歷史性和文化性。(16)童敏、周燚:《 “半專業(yè)”的專業(yè)性:本土社會工作督導清單及知識觀考察》,《社會工作》2020年第6期。其中活躍著歷史傳統(tǒng)文化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體制機制的、市場經濟消費文化的等各種要素,這些要素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發(fā)揮著獨特作用,同時也會相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復雜整體,而且其作用的發(fā)揮也是變動不居的,在不同的服務情境和服務人群中表現(xiàn)不同。通過這個場域,人們能夠感受到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中哪些要素在今天仍然是“活著”的、有生命力的,對當下人們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發(fā)生著實質性影響;可以體驗到這些歷史文化傳統(tǒng)又是如何與當下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體制機制安排、市場經濟消費文化等等相互補充、共振、抵牾、互構、共存,實質性地形塑著當代中國人的“求-助”行為方式和認知取向,影響著社會工作服務提供方式和有效性;同時還可以探測上述這些元素和引自西方的社會工作專業(yè)理論、實務操作知識有著怎樣的互動關系。因此,這樣的實踐場域構成了中國社會工作服務鮮活的社會歷史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17)安秋玲:《社會工作知識本土建構:基于實踐場域的進路與策略》,《華東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6 年第6 期。
從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來看,具有社會歷史規(guī)定性的實踐,為認識提供了現(xiàn)實性基礎:一方面,可以為作為認識結果的概念范疇提供實踐驗證;另一方面,可以“從根本上為作為認識活動之本質結構的思維形式的客觀有效性提供依據(jù)”。(18)王南湜:《人類活動論導引》,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18頁。當然這是就人類總體的認識活動而言的,就個體認識來說,這種由人類生活實踐所決定的、作為人類認識活動之本質結構的思維形式,就構成了個體認識得以進行的“準先驗構架”,構成了個體把握感性材料的“準先驗范疇”。(19)王維國:《知識的公共性維度引論》,《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與之相呼應,知識社會學也指出,知識的生產空間總是與具體的情境相關,這種具體的情境就是一定“社會歷史實踐的格局”,(20)張一兵:《科學實踐場與社會歷史構境》,《哲學研究》2010年第6期。這是一種特定社會歷史形態(tài)中決定整個文化基本性質的深層邏輯結構,人類所有的認識活動都是在其所屬的這種結構框架的制約下發(fā)生和發(fā)展,這種深層邏輯結構決定論在??碌摹爸R型”、庫恩的“范式”、喬姆斯基的“深層語言結構”等概念中,都能覓到蹤跡。因此,“所有的知識都包括某種社會的維度,而且這種社會維度是永遠無法消除或者超越的”。(21)[英]布魯爾:《知識與社會意向》,艾彥譯,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根據(jù)這一認識論原理,社會工作作為人類實踐的一種具體形式,具有社會歷史規(guī)定性的實踐場域,為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建構,奠定了類經驗基礎,避免了此類知識滑向純個人經驗的泥潭,為其社會屬性奠定了基礎,使其能夠體現(xiàn)出所屬社會文化群體的基本認知范式和思維風格的共性特質。
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當然建構主體是服務于實踐一線的社會工作者,而具體的社會工作者都是生活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處境之中,這成為實踐性知識社會屬性在知識主體上的基本表現(xiàn)。
美國文化學家懷特(L.White)曾指出:“每個兒童都降生于先于他而存在的文化環(huán)境中,當他來到世界,文化就統(tǒng)治了他,隨著他的成長,文化賦予他語言、習俗、信仰、工具等等??傊?,是文化向他提供作為人類一員的行為方式和內容?!?22)[美]懷特:《文化科學》,曹錦清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因此,人是無法逃離具體的社會文化處境的,從現(xiàn)象學解釋學的觀點看,人所處的社會文化處境往往就框定了個體認識的“先定假設”,這些“先定假設”成為個體關照這個世界的“視域”,它決定了從某個立足點出發(fā)所能看到的一切,決定了哪些現(xiàn)象可能會進入個體的視野,哪些現(xiàn)象可能會受到個體的特別關注,并把這些現(xiàn)象從自在的世界中剝離出來,形成特定的問題域,進而在它們之間尋求某種因果性的關聯(lián)。而其他被過濾掉的現(xiàn)象則被當作非本質的、意外的或偶然的因素,甚至被當作是“非事實”的幻像。打一個通俗的比喻,這恰如在一間黑暗的屋子里提一盞燈要照亮屋子里堆滿的雜物一樣,我們提燈所站的位置,不僅決定了屋子里雜物的哪個側面會納入我們的視野,甚至決定了哪些雜物將會進入我們的視野而成為我們觀察的對象。(23)安秋玲:《中國社會工作本土化研究:已有探索與未來路徑》,《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在認識活動中,個體“把某某東西作為某某東西加以闡釋,這在本質上是通過先有、先見和先把握來起作用的。闡釋從來就不是對某個先行給定的東西所作的無前提的把握”。(24)[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
因此,對于生存于具體社會文化處境中的社會工作者而言,雖然其所建構生成的實踐性知識具有個體向度上的特征,但這并不意味著其社會向度的缺失。共同體的社會文化傳統(tǒng)往往決定了他們在社會工作服務過程中看問題的角度、對問題情境的感受方式、解決問題的基本思路等等,使他們在此基礎上所生成建構的實踐性知識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社會屬性的烙印。這恰如有學者對波蘭尼的默會知識所指出的,作為個體性知識的“默會知識具有強烈的社會文化特征,與一定文化傳統(tǒng)中人們所分享的概念、符號、知識體系分不開,或者說,處于不同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人們往往分享了不同的默會知識體系”。(25)石中英:《知識轉型與教育改革》,教育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9頁。
基于社會建構主義知識論的觀點,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生成不是置于個體認識封閉系統(tǒng)之中的單純個體內部事件,而是一種社會建構的過程,是在社會互動的情境中,通過與他人和社會文化變量的交互作用而形成的。
舍恩的反思性實踐理論為我們窺視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生成過程,打開了一扇窗子。根據(jù)這一理論,在真實的世界里,社會工作服務實踐問題并非以良好的結構展示在社會工作者面前,實際上,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往往根本不是一個明確的問題,只不過是雜亂而模糊的、千頭萬緒的情境,充斥著不同價值觀念的沖突,攪合著案主家庭、個人、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的因素,這種實踐的模糊性往往是社會工作專業(yè)服務實踐的核心特征。因此,為了問題的解決,社會工作者需要對實踐情境進行框定和命名,將令人無法處理或不易理解的不確定情境,厘清并描述成一個能被理解的問題情境,把這個情境看成類似于但又不同于(see as)以前的熟悉情境,并相似地做著(do as)對問題的解決,他們會運用舍恩所謂的“探索性實驗”(exploratory experiment)、“移動探測試驗”(move-testing experiment)和“假設檢驗”(hypothesis testing)(26)[美]唐納德·A.舍恩:《培養(yǎng)反映的實踐者》,郝彩虹等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6-74頁。,對問題情境和問題解決策略進行不斷的嘗試、探索、調整和再定位,由此他們關于問題情境的辨識和認定,問題解決策略的構建和運用,問題解決過程的調整和推進等各方面的實踐性知識得以生成和發(fā)展。
按照舍恩的觀點,上述實踐性知識的生成是社會建構過程。(27)[美]唐納德·A.舍恩:《培養(yǎng)反映的實踐者》,郝彩虹等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頁。一方面,從宏觀角度看,恰如上文所言,作為生存于具體社會文化處境中的社會工作者,其對服務實踐情境的問題框定、行動策略合宜性的選擇等等是無法逃離所處社會文化的影響的。科學哲學家漢森(N.Hanson)說“‘看’是一件‘滲透著理論’的事情”,(28)[美]漢森:《發(fā)現(xiàn)的模式》,邢新力等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22頁。觀察具有理論負載性,社會工作者對服務情境的觀察和問題框定也必然會留有社會文化價值觀和思維方式的烙印。另一方面,從微觀角度看,上述實踐性知識的生成,是與發(fā)生在實踐共同體中的對話溝通緊密相連的。作為“助人自助”的專業(yè)服務活動,社會工作服務實踐的共同體包括了社會工作者本人、機構的同行、督導、案主,有時還有大學的研究者等等。這種實踐共同體即為舍恩所說的“鏡廳”(the hall of mirrior)隱喻,(29)[美]唐納德·A.舍恩:《培養(yǎng)反映的實踐者》,郝彩虹等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69頁。就像身處在滿是鏡子的大廳之中,共同體成員在服務實踐過程中的認識和行動能夠相互之間反映出來,對于社會工作者來說,共同體中的每個成員都為其反思自己的思考和行為提供了一個鏡像,使其可全方位、多角度地“映照”出自我,啟發(fā)其不斷深化服務實踐行動中的識知(knowing-in-action),推進實踐性知識的生成。
與傳統(tǒng)的本質主義符合論的真理觀相比較,實踐性知識取徑實用主義,堅持社會效用性的判定標準,從而體現(xiàn)出其在知識標準上的社會屬性。
根據(jù)符合論的觀點,作為真理的知識就是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的正確反映,是主觀認識對客觀實在的分有。而實用主義則跳開主體認識與客觀實在之間的關系問題,轉而從知識的效用性入手,確立知識的判定標準。恰如詹姆斯所言,“它是真的,因為它是有用的”,“它是有用的,因為它是真的”。(30)[美]詹姆斯:《實用主義》,陳羽倫、孫瑞禾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04頁。杜威(J. Dewey)則直接把知識界定為“知識是通過操作把一個有問題的情境改變成為一個解決了問題的情境的結果”。(31)[美]杜威:《確定性的尋求》,傅統(tǒng)先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188頁。這就直接把知識在問題解決過程中的功用性凸顯了出來。舍恩作為新實用主義者,也是秉持了效果導向的基本思路,揭示出對于專業(yè)實踐中真實問題的解決,主要是圍繞臨時情景性問題進行預設-探索-檢驗的過程,以下一步的實踐效果,來確定之前的問題解決預設框架的有效性。(32)郭偉和:《中國社會工作專業(yè)實踐的研究理路》,《社會工作》2019年第8期。
社會工作作為為有需要的人群提供專業(yè)服務的助人事業(yè),肩負著微觀臨床層面案主個體問題的解決和宏觀制度層面社會公平正義問題的改善。因此,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必然以這兩個層面上的社會效用實現(xiàn)為旨歸:既能夠幫助案主解決生活中的挑戰(zhàn),過上更好的生活,實現(xiàn)生活幸福感的提升,又能在此過程中參與社會治理,推動社會改變和發(fā)展,提高社會凝聚力,維護社會正義,增進民生福祉。與大學科研院所等學術機構純學術研究中對知識的普適客觀真實性標準的追求相比,對身處服務實踐場域中的社會工作者而言,所需要的首先不是抽象的知識概念,而是能讓其恰如其分地“把事情做好”、達成社會工作社會服務宗旨的有用知識。這種社會效用性的判定標準,把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和廣大服務群體及其背后的社會改進有機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從而使其具有了更大范圍的社會意義。
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的社會屬性,使其具有了向公共知識轉化的潛質和基礎。但作為一種個體知識形態(tài),它是寄寓在當事者個體經驗結構之中的,其對中國社會工作知識本土建構的公共價值實現(xiàn),還需經過社會化的過程,即由內隱的、個體性的知識向外顯的、公共性知識的轉化。
外顯,即把內隱于社會工作者內部經驗結構中的實踐性知識外化出來,使之顯性化,以有利于傳遞、交流和分享,這是實踐性知識社會化的第一步。雖然,從波蘭尼的默會知識論看來,實踐性知識多是不易言傳、尚處于緘默狀態(tài)的知識,但是他同時也指出:“斷言我擁有隱性知識不是要否定我可以言說它,而只是否定我能充分地言說它?!?33)Polanyi, M.,The Study of Man,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9, p.59.日本著名知識管理專家野中郁次郎(I. Nonaka)也深信使用適當?shù)姆绞娇梢园阎豢梢鈺豢裳詡鞯膬入[實踐性知識外顯出來。(34)Nonaka, I., “Enterprise of Knowledge Innovation”,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Vol.68,No.11,1991,pp.96-104.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社會工作領域,敘事主要是作為一種服務案主的治療方法,社會工作者通過傾聽案主敘述自己的故事,幫助案主在所敘述的故事中找到生命的意義,改變有問題的生活模式。而從社會工作者專業(yè)知識發(fā)展的角度看,敘事也可以作為實踐性知識外顯的有效方式。在這種方式中,社會工作者通過將自己的服務過程作為敘述對象,把自我的經歷客體化和對象化,以敘事和講故事的方式闡釋自己在社會工作服務實踐的經歷和感受,從而對自己的服務行為和經驗建構獲得闡釋性理解。就實踐性知識的特點看,它具有明顯的個體體驗性、感悟性、脈絡化,往往滲透于社會工作者的服務實踐情景和活動過程中,來源于社會工作者的服務經驗和體悟之中。而自我敘事作為一種研究方式,恰恰是從個體意義體驗切入,尋求解讀個體經驗,其所體現(xiàn)出的描述性、過程性、體驗性、反思性等特點,被認為是與實踐性知識具有天然的契合性,不僅能整體再現(xiàn)實踐性知識的復雜性,還能讓實踐者作為真實的人的情感性在其中得以豐滿綻放。(35)魏戈、陳向明:《教師實踐性知識研究的創(chuàng)生和發(fā)展》,《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 年第6期。
作為促進實踐性知識外顯的一種基本研究方式,在實際運用中,社會工作者的自我敘事可以與作為常規(guī)性實務操作的工作日志、月志、案例報告等形式相結合,但與這些形式相比,自我敘事更強調“深描”,這不僅包括對服務行為發(fā)生情境中相關語言、語氣、動作、姿勢、表情、情緒、環(huán)境、氛圍等各種細節(jié)的客觀描寫,更包括要努力揭示這些細節(jié)對當事社會工作者自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也即格爾茲(C. Geetz)所謂的“深入到行為的表層之下去尋找積累的推論和暗示的層次,以及意義的結構”,(36)[英]奈杰爾·拉波特、喬安娜·奧弗林:《社會文化人類學的關鍵概念》,鮑雯妍、張亞輝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305頁。如此,才有可能把個人化的實踐性知識和框定其建構生成的更大的社會文化意義系統(tǒng)勾連起來。
實踐性知識的外顯,使其由內隱的、凝結在社會工作者個人服務實踐行動中的知識,轉變?yōu)槊餮缘?、符號化的、文本化的知識,具有了獨立于創(chuàng)生它的實踐主體和具體服務情境場域的可能性,為這種知識在更大人際群體中的分享、交流、討論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從中國社會工作本土知識建構這一宏大的學科發(fā)展訴求看,實踐性知識的社會化還需進展到第二步,即在專業(yè)共同體中促進實踐知識的再構。
如果說外顯是社會工作者個人層面上對其所創(chuàng)生實踐性知識的初級社會化,那么再構則是在專業(yè)共同體范圍內的二度社會化,其主要的旨趣乃是提煉更具普識性和概括性的本土概念、理論觀點、實務模式,構建更符合中國社會歷史文化內在邏輯和現(xiàn)實需求的本土學科話語。一方面,對于社會工作者個人而言,其所創(chuàng)生的實踐性知識,難免受個人經驗所局限,因此需要將其放到專業(yè)共同體層面,借助團隊的力量和不同視角的審視去沖破個人視野的局限,進而使這種知識得以修定、擴充、完善、認同,獲得更充分意義上的知識內涵;另一方面,對學科知識本土建構更有意義的是,通過專業(yè)共同體的對話研討,可以以實踐性知識為原材料,對其進行概括、提煉、再概念化,形成概括度更高、更具本土原創(chuàng)的學科概念。而實踐性知識所具有的社會屬性,恰恰為此提供了充分的內在基礎。因此,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對實踐性知識的再概念化,更應從社會工作者在創(chuàng)生此類知識時的前提假設、邏輯起點、合理性確證的依據(jù)、有效性判斷的標準等更具社會歷史文化根本性的知識建構維度展開。借用吉登斯(A.Giddens)現(xiàn)代性理論中的“脫域”概念,(37)[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頁。這一再概念化的過程,是實踐性知識從其所依附的個體社會工作者和所根植的具體服務場景中脫離開來,成為公共、明言的知識,并致力于獲得更大理論解釋力和實務指導力的轉化提升過程。
在這一過程中,專業(yè)共同體的工作模式是值得注意的。作為由一線社會工作者、督導、大學的社會工作研究者為主要成員所組成的異質性的專業(yè)共同體,其工作模式需要體現(xiàn)出平等協(xié)商和反思性對話的核心精神。平等協(xié)商重在打破習俗觀念中所形成的理論與實踐、專家與社工之間慣常的知識權力層級,而反思性對話則強調在對實踐性知識的合作再構中,共同體成員需要不斷反觀自己和對方的心智模式和價值取向,不斷追問對方和自己的前提假設和思考方式,包括以真誠的態(tài)度袒露自己內心的不確定性和思維的困惑。如此,才能更好地突破個體習以為常的專業(yè)慣習影響,以達成實踐性知識在更高層次上的建構。
實踐性知識的再構,是實踐性知識在存在形態(tài)和呈現(xiàn)方式上的躍遷,是概括度和抽象性的提升,但再構之后,其理論合理性和實踐有效性到底有多大,能在多大程度上為社會工作問題的解決提供充分的解釋力和實踐指導力,還需要進入實踐性知識社會化的第三步,即再回到具體的服務實踐場景中,以行動研究的方式在更大的實踐范圍中做出檢驗。
這一過程,首先是一個知識的再內化過程,即經過了上一步驟的概括提升而被再概念化的實踐性知識,再次降轉回實踐,為更廣泛的社會工作者所了解、認識,并形成個體化的理解,從而為在實際服務過程中的踐行和檢驗奠定基礎。這其實也是檢驗再概念化后的實踐性知識在實踐中的接納度和認可度。因為對于包括理論觀點和科學概念在內的任何公共知識,在被應用到實踐中解決問題時,必然要經過實踐主體的領會和理解,才可能實現(xiàn)。這既是實踐主體能動性的必然體現(xiàn),也是驗證理論觀點和科學概念是否具有解釋力和指導力的內在要求。把實踐者視為理論知識在實踐運用中機械的、忠實的執(zhí)行者,只能會又跌入技術理性的窠臼。其次,這一過程也是再概念化后的實踐性知識重新“入域”,再次返回具體的服務實踐情境中的過程。通過與具體服務實踐情境的互動,來檢驗其與本土社會文化處境的適切性和契合度。同時,再概念化后的實踐性知識在重新“入域”時,必然會遭遇各種不同的服務實踐情境變式,這也是檢驗這一知識形態(tài)是否具有廣泛解釋力和相對穩(wěn)定性的過程。
行動研究作為一種致力于將行動和研究結合起來以探究實踐改變的社會科學研究范式,對再概念化的實踐性知識的檢驗提供了有效途徑。在這樣的行動研究中,社會工作者既是服務行動的承擔者,又是自己服務行動研究的參與者,他們與督導、來自大學的理論研究者一起,協(xié)同研究、反思對話,根據(jù)服務實踐的展開過程,對其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疑問和困難以及成功和順利之處仔細審視,分析在具體的社會歷史文化脈絡下,再概念化的實踐性知識在服務實踐運用中的種種狀況,包括在這一過程中,社會工作者作為能動的行動主體對再概念化實踐性知識的修正和調整,以及所創(chuàng)生出的新的實踐性知識。這為下一輪實踐性知識的“外顯-再構-檢驗”的社會化過程又奠定了新的實踐基礎,從而在一種螺旋上升的過程中推進本土知識的建構。
走過三十年發(fā)展歷程的中國社會工作正面臨新的發(fā)展困境:一方面是政策推動下的快速發(fā)展,社會工作人才隊伍與服務領域不斷拓展延伸,但另一方面是專業(yè)認同危機,現(xiàn)有社會工作專業(yè)有效性與學科知識體系備受質疑。走出困境的一個可能出路在于,基于我國當前實踐進行社會工作知識的本土建構與創(chuàng)新,而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為這一路徑的實現(xiàn)提供了堅實基礎與發(fā)展指向。雖然社會工作者實踐性知識是一種負載于社會工作者個體之上的知識形態(tài),但其內在蘊含的社會屬性從根本上決定了我們可以通過可行的策略,實現(xiàn)這一知識的社會化、公共化與普遍化,進而為中國社會工作理論和實務知識的建構做出積極的貢獻。本研究通過對實踐性知識的生成場域、建構主體、創(chuàng)生過程、評判標準等進行梳理,闡釋了這一知識形態(tài)內在的歷史性、文化性、社會性和公共性,為這一知識向本土社會工作理論與實務知識的轉化提供了理論合法性的論證,以最終促進具有本土社會文化適宜性和回應性的中國社會工作知識體系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