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藍心
嘉慶年間,川南永寧道的云溪縣有一戶許姓書香之家。許家的長子名叫許正南,在他十六歲那年,父親病逝,家境便一落千丈。從此,他讀書之余,開始替人抄書,承擔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
有一次,許正南無意中救了一位因上山采藥而受傷的游方郎中。郎中見他心地純良,便教了他一些醫(yī)術。此后,他救助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便送了他“儒醫(yī)”的雅號。
有一些人家看中許正南的人品,愿意把女兒嫁給他,許正南卻一一婉拒。其實,他是在等待一位能讓他心動的女子。
這一天,許正南在集市上遇見一個叫申侯的茶商,正和一位面目清秀的姑娘爭得面紅耳赤??茨枪媚锊贿^二十來歲,形容憔悴,還有一頭與年齡格格不入的白發(fā)。
圍觀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事情的原委,許正南聽后憤懣不已。
姑娘叫林墨兒,父母體弱多病,家中還有年幼的弟妹,都靠她炒茶強撐著一家人的生活。也因此,花樣年華的墨兒看上去比同齡姑娘蒼老不少。
墨兒將精心炒制的云溪茶以低價售賣,這樣才能買到價格不菲的烏骨雞,為爹娘補身子。這就得罪了云溪縣的大茶商申家。申侯是申家獨子,也是掌管云溪茶生意的少爺。于是,只要遇見墨兒,申侯便處處為難她。
今日,申侯又搶先買了墨兒已經講好價的烏骨雞。墨兒惹不起申侯,平日里每次被他刁難,都會轉身離開。但爹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急需烏骨雞滋補,她便哀求申侯,愿意出高價錢買下這只烏骨雞。
申侯見墨兒終于向他服了軟,便信口開河地說了個天價。墨兒沒有那么多錢,只好轉身要走。不料,申侯又攔著她,嬉皮笑臉地說:“只要你答應嫁給我,我便讓最好的醫(yī)生給你爹娘看病?!?/p>
墨兒又羞又惱,要拉申侯去見官。申侯有恃無恐地哈哈大笑:“那官府就像是我自家開的一樣,有什么好怕的?”
許正南忍無可忍,沖到申侯面前,掏出身上的錢袋遞過去說:“申大少,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希望能給我一個面子,把這只雞賣給我?!?/p>
申侯乜斜著眼,上下打量衣著寒酸的許正南,譏諷道:“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你憑什么英雄救美?”這時,人群中有位老者開口了:“申大少休得無禮,這位是許家公子。你們申家的子侄以前沒少受過他父親的教導!”
申侯聽了,只好悻悻然說道:“原來是許先生的兒子??丛谠S先生的面子上,這只雞就送給你了?!?/p>
許正南把那只烏骨雞遞給墨兒,囑咐她早些回家。墨兒把錢塞到了他的手中。許正南看著墨兒的背影和風中飄飛的銀絲,心里很不好受。
不遠處的申侯盯著墨兒的背影,嘴角閃過一絲冷笑。
許正南知道,這集市上賣的烏骨雞其實是云溪嶺上的野雞,肉質鮮美,是滋補佳品,而云溪嶺山勢險峻,陡峭難行,因而烏骨雞的價格異常昂貴。貧寒的墨兒,要炒制多少茶葉,才能換回一只雞呀!
回到家中后,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第二日,許正南起了個大早,帶著彈弓在云溪嶺上忙乎到晌午,才抓到了一只烏骨雞,他連忙把雞送到半山腰的墨兒家中。正在炒茶的墨兒見許正南不請自來,還帶著一只烏骨雞,既感動又意外,她身旁的弟弟妹妹倒十分開心,圍著烏骨雞逗了起來。
許正南明白自己有些唐突,便解釋道:“咱們都是窮苦人,你如此孝順,應當?shù)玫酱蠹业膸椭攀恰!闭f完,他又說要給墨兒的爹娘把把脈。
墨兒連忙作揖致謝,將許正南請進了內室,并為他泡了一壺茶。許正南見過墨兒的爹娘林氏夫婦,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體遠不如同齡人,不禁問道:“林先生,咱們云溪茶聞名遐邇,長期飲茶能使人身強體健。二老制茶多年,按說不致如此??!”
林老爹嘆道:“前些年我和孩子她娘上山采茶時,她失足滑下山谷,我急忙去救她,也掉了下去。從那以后,我倆的身子便徹底垮了?!?/p>
許正南見他們說幾句話就氣喘吁吁,便要替他們斟一盞茶。哪知,二人竟同時阻止了他,二老憐惜地看著在灶邊炒茶的墨兒,壓低聲音說:“我們全家的生活都壓在了墨兒身上,這孩子太苦了,我們不忍心喝這來之不易的好茶啊!”這一席話,讓許正南無比心酸。
茶盞中那些顆粒圓緊的茶粒,在沸水中一經烹制便呈現(xiàn)出碧綠的茶湯,清香、淳厚的味道更讓人回味無窮。
許正南雖不會炒茶,但也知道云溪茶要經過采摘、殺青、揉捻、初烘、炒頭胚、復烘、炒二胚和干燥等多道繁雜的工序才能制成。此時的墨兒正用抖、搭、拓、捺、扣等手法嫻熟地炒著茶,許正南打量著她嫻熟的動作,心里愈發(fā)敬重起來。
替林氏夫婦把完脈,許正南心里有了數(shù),很快就到附近采來一些草藥。此后,許正南一有空閑,便到云溪嶺上捉雞、采藥,再送到林家。入冬后,林氏夫婦的精神果然好了許多。
一天傍晚,許正南頂風冒雪又將一只烏骨雞送到墨兒家中。墨兒實在過意不去,便說:“許先生,我爹娘現(xiàn)在好了很多,你捉來的烏骨雞沒吃完的,都已經下蛋并孵出了小雞。你以后就別再為我們費心了,耽誤你迎考不說,萬一你再像我爹娘那般遭遇不測,我們一家子豈不是成了罪人?”提及二老跌落山谷的事,墨兒至今還心有余悸。
為了不讓墨兒擔心,許正南只好答應她。其實,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對墨兒早已產生了憐愛之情,只是不愿心愛的姑娘跟著他受貧寒之苦,才沒有對她袒露心扉。
許正南懷著滿腹心事下了山,遠遠地看見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向山上走去。帶頭的正是申侯,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趁著夜色,許正南躲了起來。當三人走過去的時候,他聽見申侯說:“若是讓那丫頭繼續(xù)低價賣茶,我的茶莊遲早會關門。今日,不讓她吃大苦頭,我就不姓申!”
許正南暗忖,如果此時出面制止,自己人單勢孤,不是這三個惡人的對手;如果跑去通知墨兒,他們一家貧病老弱,周圍又沒有鄰居,只怕也奈何不得申侯。于是,他仗著熟悉地形,抄近路到了墨兒家,敏捷地爬上房頂,拿出彈弓準備著。
房中透著微弱的燭光,林氏夫婦還在小聲說話??刹恢獮槭裁?,站在窗外偷窺的申侯竟沒有任何行動。他站了很久很久,竟然帶著兩個家丁離開了!許正南如釋重負,悄悄尾隨申侯三人,見他們回到了申府,才暫時放下心來。
第二天,許正南聽人說申侯突然患病,癥狀是口眼歪斜,言語不清,眼睛也不能閉合。這個消息傳出來時,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叫好。
許正南心里有數(shù),一定是他在夜里吹了冷風導致的。申家請了云溪最有名的大夫為獨子診治,可申侯的病沒有一絲好轉。申老爺親自在申府門前貼了一張啟事:誰能治好公子,酬謝白銀千兩。
直到此刻,許正南才篤定地進了申府。
申侯已經不是往日耀武揚威的模樣了,在一旁守候的申夫人也形容憔悴。一見許正南,申侯的眼里竟生出了幾分神采。他咿咿呀呀地示意老夫人,除了許正南,不要讓其他人進屋。申夫人急忙和申老爺及家丁丫鬟一同退出了屋子。
許正南給申侯把完脈后,很快就出了屋,和申老爺?shù)酱髲d說話。
申老爺見許正南既不開藥,又不施針,心里大為不悅,質疑道:“許公子,這遠近聞名的大夫都沒轍,想必你也只是來湊熱鬧的吧?”
許正南盯著他,淡淡地說:“申老爺,大少爺?shù)牟∈羌侔Y,所以那些大夫都治不好。想必你也知道‘心病還須心藥醫(yī)這句話,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有因果的。若是以前你們害過人,便要先真心誠意地向受害人懺悔,并賠償他們的損失。只有這樣,我才能做到藥到病除。”
一聽這話,申老爺?shù)哪樅龆t忽而白,半日竟說不出話來。一旁的申夫人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shù)落道:“都是你平日里心術不正,才讓我那苦命的兒子替你受罪。那些大夫都說‘牽正散和針灸有用,可憐我兒藥也喝了,還被扎得滿臉針眼,卻沒有一點兒好轉。我看這小郎中說得有理,你若連這點銀子都舍不得,一旦我兒有個三長兩短,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申夫人的娘家財大氣粗,申老爺平日極為懼內,只好答應她。
但申老爺畢竟是個生意人,絕不做賠本的買賣,因此,他威脅許正南說:“我可以按照你說的去做,可倘若我兒醫(yī)不好,你知道會有什么下場嗎?”
許正南哈哈笑道:“如果我治不好大少爺,這輩子都給申家當奴仆!”說罷,他便寫下一張字據(jù)。申老爺看著白紙黑字,這才帶上許正南和銀票負荊請罪去了。
翌日清晨,許正南只帶了一小包藥粉來到申府。在眾人疑惑的目光里,他將少許藥粉放入申侯的鼻腔中。只片刻工夫,申侯重重地打了個噴嚏,鼻腔中的藥粉也隨之噴出。就這樣,反復幾次。
夜幕降臨,申侯臉上的僵直情況開始緩解,眾人不禁嘖嘖稱奇。一連三天過去,申侯終于恢復了正常,大喜若狂的申老爺當即送給許正南一筆酬金。已經容光煥發(fā)的申侯也對著許正南深深鞠了一躬,二人默契地相視一笑。
原來,申侯夜上云溪嶺那天,原本是想把瀉藥偷放到墨兒家的水缸里,好讓林家人吃吃苦頭。沒想到,他在屋外偷聽到林氏夫婦的對話,越聽越是心驚。
原來墨兒的爹娘壓根就不是自行跌落山谷,是申老爺索要林家制茶秘方不成,設下詭計害了他們夫妻!林氏夫婦心里清楚仇家是誰,卻知道打不贏官司,只好忍氣吞聲,對外只說是自己不小心。為了避免墨兒再受傷害,他們索性不告訴墨兒實情。
申侯平日雖然驕縱放肆,但并未完全泯滅良知。當他得知父親的惡行時,心里又驚又愧,再看到林家一貧如洗的慘狀,于是起了惻隱之心。加上在下山的途中吹了一陣冷風,回到家就出現(xiàn)了面癱的癥狀。那一刻,他深信是遭到了報應。
眾大夫的治療先后失敗,許正南肯摒棄前嫌為他治病,讓申侯著實感動。他便支開旁人,對許正南說出了要讓父親去負荊請罪的想法。他相信,為了治好他的病,父親一定會答應許正南提出的條件……
此后,“不打不相識”的許正南和申侯成了朋友,申侯也知道了許正南給他治病的偏方,不過是槐樹皮制成的粉末?;睒淦び猩⒑ńj的作用,治療他這種外感風邪加上肝氣郁結導致的面癱十分對癥。因為七竅相通的原因,槐樹皮粉末的藥性便通過鼻孔進入,從而疏通了經絡。
經此一劫后,申侯重金聘請林墨兒到茶行做炒茶師,申家茶行的生意蒸蒸日上。
為了表示感謝,申侯將茶葉取名為“墨兒茶”。不久,墨兒茶便像一只飛出云溪的“鳳凰”,成了每年向皇宮進貢的貢品。
經過許正南的偏方調養(yǎng),墨兒頭上的銀絲陸續(xù)轉黑,他和墨兒的好事也水到渠成。真是好事成雙,不光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許正南也終于金榜題名……
有關儒醫(yī)的美談,時至今日,還被云溪人到處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