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人物名片】

詹大年，昆明丑小鴨中學校長，昆明市民辦教育協(xié)會秘書長，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策劃學術委員，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家圓桌會議特邀專家。

來我這里的孩子多被視為“問題孩子”——家長管不了、學校不敢管、社會不好管

筆者：10年前，您在昆明創(chuàng)辦了“丑小鴨中學”，專收所謂的差生。別的學校都恨不得“掐尖”招生，而您為什么要背道而馳？

詹大年：我在教育界摸爬滾打多年，發(fā)現(xiàn)很多學校為提高升學率，對差生要么勸退要么放棄。我很不贊同，于是萌生了創(chuàng)辦一所只招差生的學校的想法，“丑小鴨中學”就這么來的。校名是當時昆明市政協(xié)副主席給取的，我很喜歡。它的寓意非常美好，別看丑小鴨當時丑丑的不好看，可它長大后就變成了美麗的白天鵝，是要飛向藍天的。

來我這里的孩子多被視為“問題孩子”——家長管不了、學校不敢管、社會不好管，存在厭學、網癮、自殺傾向等問題。別人認為這些孩子有問題，常戴著有色眼鏡看待他們。但我不認為這些孩子有問題，我要求學校的所有老師包括我自己，都以正常心態(tài)、正常眼光看待他們。因為以我30多年的教育經驗來看，真正有問題的孩子很少，且即便有問題也多是暫時的。只要改變周圍環(huán)境和教育方法，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可以慢慢回歸正常狀態(tài)的。比如陸亞斌。他是丑小鴨中學的第一屆學生，今年剛從南京大學畢業(yè)。我請他回丑小鴨學校幫忙主持一個晚會。晚會上，他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剛上初中時，他連換五所學校。父母對他極其失望，無奈之下把他送到了丑小鴨中學。剛來時，他脾氣暴躁。一次他犯了錯，老師批評了他，他在操場上大喊：我要殺人，我要殺人！后來，我找他聊天，讓他消了氣。然后，我問他，殺人放火這些犯法的事咱不能干，除了這些你還想干啥？他說想學書法。于是，我專門找來書法老師，讓他跟著學。這個孩子很有志氣，后來發(fā)誓一定要考上高中上大學，也果真做到了。其實讓我欣慰的，不是他考上了大學，而是他找回了自我。

丑小鴨中學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家長看不到自己的問題，只覺得孩子有問題;而孩子有了嚴重的心理問題，家長看不到孩子的心理問題，只覺得孩子的學習成績不好

筆者：聽說丑小鴨中學就因為啥學生都有，總會發(fā)生一些奇聞趣事。能說說這些奇聞趣事嗎？

詹大年：那我就給你說一個。學校里有個15歲的女生給我寫了一封信，信的開頭是：“詹大年，你媽個X！”正文部分也沒有什么好話，火藥味十足。通常，人們看到這種信的第一反應就是憤怒，但我沒有，看完信后心靜如水。

因為我理解這個女生。她之所以罵我，這要從她夭折的戀情說起。她和一男孩戀愛并同居，對此她的父母非常生氣，強行把他們拆開，然后把女兒送到了丑小鴨中學。于是，女生氣不過，就給我寫了這么一封信。信寄出去后，她以為校方一定會找她算賬的。沒想到，幾天后我在校園碰見她，說：“你的信我收到了。”然后再無多余的話。這跟她預期的完全不一樣，讓她有點意外。后來我們又碰了幾次面，每次我都主動和她打招呼，但對那封信只字不提。一個多月后，女生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主動來找我：“校長，我錯了，我不該寫那封信。”我說：“你沒錯。寫信前，你肯定評估過罵詹大年沒什么風險，因為你相信詹大年是善良的。你看，我還要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呢。另外，你能用這種無風險的方式發(fā)泄心中怒氣，很聰明！”女生有些羞愧，說：“校長，您把信退給我吧?！蔽乙宦牴笮Γ骸澳遣恍校攀悄銓懡o我的，當時你并沒有說只是借給我看看?！?/p>

就這樣，這件事就翻篇兒了。

我對孩子說她沒錯，不是客氣話，更不是反話，而是真心話。她來這個學校是被父母逼迫的，心里有氣，得發(fā)泄出去。而校長是學校公認的權威人士，對孩子來說，挑戰(zhàn)權威是很爽的事。于是，她挑戰(zhàn)了一下權威，發(fā)泄了怒氣，平和了心態(tài)、穩(wěn)定了情緒，而我什么也沒做就安撫了孩子，多好啊！當然，也有人說我甘心挨罵，是朵“奇葩”。我就把這當成對我的表揚吧。

寫信罵我的這個女生，在丑小鴨中學，問題算輕微的，有些孩子的問題更嚴重。我一度也以為孩子有問題，可當我走進孩子的內心，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我做過調查，在丑小鴨中學，每100個學生中有74個學生生活在父母離異、單親或留守家庭中。

這些孩子遇到生活難題，沒人指引，更沒人關心，久而久之，有了叛逆情緒，走向極端，幾乎是必然的?？勺允贾两K，他們的父母都不關心癥結所在。有個家長跟我抱怨：“我能指揮千軍萬馬，可就是指揮不了孩子?！蔽乙宦?，便知道問題出在家長身上?？杉议L看不到自己的問題，只覺得孩子有問題;而孩子有了嚴重的心理問題，家長看不到孩子的心理問題，只覺得孩子的學習成績不好。想糾正家長的這種錯誤認識，有時比改變孩子還難。

很多人教育孩子都死盯在孩子認不認錯、寫不寫檢查上，非要在態(tài)度上和孩子爭個輸贏，至于孩子以后改不改，反而不那么關注

筆者：是啊，有些家長因為各種原因認識不到自身問題，而無法對孩子進行科學教育。聽說您自稱“問題孩子他爹”，這是怎么回事呢？

詹大年：我是把這些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教育、培養(yǎng)的。我在學校的每個教室里都貼上我的照片，并附上我的電話、QQ、微信和一句話“任何時候校長都會幫助你”。

教育這些孩子，我有兩個原則：

1.自由和自律

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校長李鎮(zhèn)西曾來丑小鴨中學參觀。他走進學生宿舍，發(fā)現(xiàn)里面一塵不染，被子都疊成豆腐塊，墻上布滿各種手繪圖案，感覺管理得很好，于是問我：你能不能把你們學校的寢室管理制度發(fā)給我？我說，我們學校沒有寢室管理制度。李校長又問：那墻上的手繪畫是誰畫的？我說，是學生，學校允許他們在墻上作畫，且畫什么不干預。寢室管理制度也由學生自己定，怎樣定都行，只要寢室里的人同意。我也從不檢查寢室，如果非要去，就先問孩子：“我到你們寢室參觀一下可以嗎？”一聽說我要參觀，孩子們都很高興，自覺地把寢室打理得整潔有序。

還有人問我，現(xiàn)在的中學生都很有個性和想法，是不是很難管？其實，不難管。他們確實很有個性和想法，同時也渴望自主、自由，渴望被信任、被關愛，你把他們渴望的給他們，不用怎么管，學生自己就會變好。

那是不是一切都由孩子說了算呢？也不是。丑小鴨中學規(guī)定：每周一晚上可以上網，其他時間不可以。對此，有些老師、家長感到很不理解：很多孩子有網癮，怎么還讓他們上網？我認為，網癮和上網是兩回事。我跟孩子們說，讓你們上網有什么好處有什么害處我都知道，但在規(guī)定時間內，你們可以玩。我給足孩子們信任，孩子們也很自覺，并沒有像有些家長、老師擔心的那樣染上毒癮般的網癮。他們甚至在7個月內利用上網時間給我編了一本書，叫《丑小鴨校長與白天鵝孩子》。這本書并非盡善盡美，但考慮到是初中生編的，粗糙一點，沒有關系。

給孩子自由，同時告訴孩子邊界在哪兒，這樣他才能學會真正的自律。

2.批評和引導

一天，一個男生躲在廁所里抽煙，被我知道了。我找到這個男生，上來就問：“聽說你躲在廁所里抽煙？”男生低著頭不說話。我先是表揚他：“躲在廁所里抽煙是對的，因為你知道外面的公共場合不能抽?！彪S后，我才批評他抽煙不對，并很同情地說躲在廁所里抽煙其實也很可憐。男孩聽罷，半天憋出一句話：“校長，我錯了，我以后不抽了?！?/p>

批評不意味著一味地貶低，而要先肯定后批評。我跟老師、家長們不斷強調，要把孩子養(yǎng)親了，教育才可能發(fā)生。就是說，先通過一些方式和孩子建立聯(lián)系，比如表揚，讓孩子得到肯定，對你產生依戀和信任，然后再教育，這樣他才聽你的。

我們學校沒有政教處，孩子犯了錯，最嚴重的處理就是帶到心理咨詢室，讓心理老師和孩子溝通。有個男生總挑釁老師，上課帶頭起哄、搗亂，并以此為樂。心理老師多次約他聊聊，都被拒絕。一天上課，他又搞破壞，被送到心理咨詢室。心理老師批評他，問他知不知錯？他說不知。心理老師很生氣，把我喊來，當著我的面問學生是否認錯。學生強硬到底，死不認錯。我把心理老師叫到門外：“學生做錯了，你告訴他錯在哪里、怎么做才對就行了，為什么非要讓他承認他錯了呢？”心理老師這才意識到，原來問題不全在孩子身上，她的做法也有問題，于是調整心態(tài)，收起敵意，釋放善意，慢慢靠近孩子。最終，這個男生感到自己得到了重視，才愿意配合心理老師坐下來聊聊。

很多人教育孩子都會犯類似的錯誤，死盯在孩子認不認錯、寫不寫檢查上，非要在態(tài)度上和孩子爭個輸贏，至于孩子以后改不改，反而不那么關注。這種教育方法是典型的“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孩子是人，是未成年人，他的自尊心比成年人更強烈。家長和老師要看到他的內心需求，并真切地給予滿足，幫助他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價值?，F(xiàn)在很多孩子抗挫折能力差，沒關系，只要老師、家長根據孩子的特長，安排他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舉辦活動進行分工合作，讓孩子參與進來，就能給他帶來成就感，讓他慢慢找到自信。有了自信，就有了底氣，孩子的抗挫折能力就會顯著增強。

在很多學校尤其“掐尖”招生的學校，對學生的學習抓得緊，天天強調，時時敲打，對學生的青春期發(fā)育卻只當看不見?？煽床灰姴坏扔诓淮嬖?，丑小鴨中學沒有回避孩子的青春期發(fā)育，把“性”放到臺面上，請專業(yè)老師從心理、品格等方面引導學生正確地對待愛與性。

有位家長生氣地對我說：“我兒子在你們學校好像戀愛了?！蔽倚α耍骸澳慵业奶覙洳皇且驗榉N到了我這里才開花的。春天到了，無論你把它種在哪兒，它都會開花?！?/p>

一位母親向我求助：“我兒子最近看黃片。請問，我該怎么辦？”我回復她：“你可以給孩子講解男孩與女孩的生理、心理差別，也可以講講自己青春期的心理困惑以及爸爸媽媽的愛情故事，還可以給孩子看一些有關青春期性教育的書。”這位母親遲疑了：“他才12歲，講這些太早了吧？”我搖搖頭，孩子都已經過河了，家長還在摸石頭。

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是人體生理發(fā)育的必然，誰都逃不過，誰也阻擋不了。正如春天到了花就開了一樣。“性”不是洪水猛獸，不要回避，要去疏導去引領。

筆者：希望廣大家長都能像您這樣尊重人性，關注個性，同時以包容心、耐心、愛心來教育、陪伴孩子。如果真能這樣，那孩子長大后，一定個個都是美麗的白天鵝。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