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傳寶
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有自己的個性。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原理專業(yè)的幾位老先生中,成有信教授可謂個性最為鮮明的一位。
先生的個性,其實并不表現(xiàn)為表面上的狷狂。實際上在我的印象中,成老師一直是笑瞇瞇的,說話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帶一口讓人備感親切的山西口音。先生的個性主要展現(xiàn)在研究的理論深度及高度的人格自信上,也表現(xiàn)在一些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里。比如,他的紙質(zhì)名片,看似簡單,但非常“自負”(似乎成有信三個字就夠了)—一行寫“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教授”,另一行則是“成有信博士”,最后一行是郵件地址、電話號碼,僅此而已。由于時代的局限,與他同時代的許多老先生只有本科學歷,少數(shù)讀過研究生班,只有他才是正經(jīng)八百的博士(成先生1956—1961年在俄羅斯聯(lián)邦莫斯科國立列寧師范學院研究生院攻讀教育理論并獲得哲學博士學位)。成老師如此設計強調(diào)博士學位的名片,著實有些得罪人。估計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他當年的名片的確一直如此。
至于先生在教育理論上的自信或者作為學者的驕傲,則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教學與科研風格上—
“不知道他講了些什么”
我是1991年到北京師范大學讀研的。第一學期就有成老師擔綱的教育學原理課。成老師主持的這門課薈萃了黃濟、王策三、孫喜亭、馮忠良等大家的演講,有最多元的營養(yǎng)。但同學們對成先生自己的幾次講授,卻褒貶不一。由于老師的演講有注重思辨、邏輯嚴密、“死摳概念”等特質(zhì),一些同學在思維上跟不上,以至于課間有同學悄悄抱怨:“老成講了半天,不知道他講了些什么!”
當然,對于哲學功底稍好些的同學,聽成先生的課就是如飲甘泉了。對我個人來說,正是那門課改變了我人生的航向。因為課上我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覺得“沒有什么東西”的教育學原理里居然可以有那么多思辨的樂趣,所以幾乎在碩士第一學期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就暗下決心,畢業(yè)后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以延續(xù)教育理論學習的幸福。
成先生的教育學原理課讓我腦洞大開還有一個重要體現(xiàn),就是我的兩篇作業(yè)先后發(fā)表在《教育研究》和《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上(《勞動教育的中介地位初議》,載于《教育研究》1992年第9期;《德育過程三要素的特點》,載于《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3期)。這也成為我后來能夠提前攻讀博士學位的重要“績點”。只不過與現(xiàn)在許多大學規(guī)定研究生(尤其是博士生)必須完成論文發(fā)表的硬性指標不同,我當時的論文寫作、發(fā)表完全是自己作為學習者有研究的興趣,是“我手寫我心”的自然結(jié)果。也可以說,沒有成先生教學的激蕩、激發(fā),就沒有那兩篇論文的寫作與發(fā)表。
“那就只有去部委機關工作了”
成先生的課不考試,但是要求提交期末論文。到了快交論文的時候,許多同學還無從下手。成老師就鼓勵大家:“有點新鮮想法,有理有據(jù)表達出來即可!”話音未落就有同學馬上回答:“我們沒想法!”
“真的沒有想法?那,你們畢業(yè)后就只能去部委機關工作了!”
接著,成老師進一步解釋—
真的沒有想法,去行政機關工作最好。因為按照行政部門的運行邏輯,只要上級有想法即可,下級只管執(zhí)行,想法太多反而“多事”、討人厭、影響升遷。真的沒想法的人,也不能留在高?;蜓芯繖C構(gòu),因為“沒有想法”就意味著沒有創(chuàng)造性、沒有自己的學術觀點,在學生、同行眼里就得不到一個學者理應獲得的尊重!相反,那些成天滿腦子都是想法的人,可千萬別去行政機關!因為“太有想法”時間長了自然就“憋不住”,比領導還高明,一定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像我這樣,喜歡琢磨琢磨問題、寫寫東西的,就適合在高校!”成先生得意地說。
一時間,同學們面面相覷?!袄铣稍诠亲永锴撇簧袭敼俚?!”一些人佩服先生的書生傲氣,而那些一心想去行政部門的同學估計自有另外一番滋味。
“那是我們的墓志銘”
我于1996年回到北京師范大學做博士后并留校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里,校園之內(nèi)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位于小紅樓(校內(nèi)老別墅區(qū),常常是幾位教授合住一棟,當時能住上小紅樓的都是啟功先生等著名教授)的成先生家。去成先生家,一般的聊天較少,多是以聊天的方式聽先生解釋他的現(xiàn)代教育劃分標準、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及其與人類兩次體腦分離的關系、師范教育的歷史分期與當代發(fā)展趨勢等研究成果。先生尤其強調(diào),現(xiàn)代教育的核心是主體性人格的養(yǎng)成,即把受教育者培養(yǎng)成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現(xiàn)代社會道德規(guī)范建立的基礎是承認個人的主體性或獨立性,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價值應當是平等、民主和自由,等等。我后來對公民教育有較為濃厚的理論興趣,原因之一就是成先生基于現(xiàn)代教育原理推演出現(xiàn)代人格特征等理論思考對我的啟發(fā)。
2010年后,成先生隨公子(成非兄)去了美國,定居于陽光燦爛的加州。雖然人在美國,但我們的交流并沒有完全中斷。記得有一次,剛?cè)ッ绹乃谠窖箅娫捓锵窈⑼粯有缕娴貙ξ艺f,他給我打電話(IP電話)幾乎不花錢,讓我別擔心話費太高。而印象最深的一次談話,是有一次他忽然高度肯定我許多年前辭去行政職務一事,他動情地強調(diào):“一個學者,不要說追求永恒,我們至少得時不時問問自己:有幾篇文章、幾本書能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幾十年后仍然在圖書館里的書架上立得???有分量的論文、著作,那是我們的墓志銘!”雖然隔著千山萬水,但先生的一席話讓我熱血沸騰。
最近一次通話,是前不久有出版社通過我希望獲得先生的授權再版他的著作。年逾九旬的成先生已嚴重耳背,但了解情況后不僅爽快答應了,還非常自得地對我說:“幾十年前的老東西,大家還覺得立得住、還有用,我很高興!我一生,既‘反左,又‘反右,學術上力爭講真話!”最后還特別補充,他在美國很好,九十多歲,除了耳朵有點背,身體沒別的毛病,活過一百歲應該沒問題!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要講緣分的。在一些同學抱怨“不知道他講了些什么”的時候,我卻因為成老師有深度的教學、研究而成為先生的忠實粉絲。此外,在成先生那門教育學原理課上,許多同學抱怨聽不懂的,還有一位老師就是黃濟教授—因為他濃重的膠東(即墨)口音。但很奇詭,黃老師的口音卻一點也沒有妨礙我興趣盎然地聽先生講他的教育哲學。幾年之后,我回北京師范大學做教育學博士后時,黃先生成為我的“親老師”(導師)!
中間隔著一個大大的太平洋,現(xiàn)在要面見一次成先生已經(jīng)不容易了。但我相信,許多像我一樣的學生,都一定記得住博士先生成有信那個性鮮明的純粹知識分子形象。
2021年9月8日于京師園三樂居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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