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普光
《民族詩壇》是抗戰(zhàn)期間影響很大,卻被后來研究界長期(有選擇地)遺忘的文學期刊。這份民國時期重要的以舊體文學為主的刊物,在當時的文學期刊中地位非常顯著,實屬其中的佼佼者。但如此重要的雜志,在1949年以后的文學研究、歷史研究中消失了,至20世紀80年代都鮮有學者論及。直到90年代以后,此雜志才在學者視野中重新浮出。尤其近年來,該雜志漸為民國舊體文學研究、期刊研究的學者所關注?,F(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似乎已經(jīng)精耕細作到了挖地三尺的程度,哪怕只出版一期,甚至連胎死腹中未能出版的期刊史料都不會被放過??墒牵谌绱藫頂D的研究界,這個曾經(jīng)輝煌的《民族詩壇》卻被忽略了半個多世紀,個中原因值得深思。被忽略這么久的雜志,為什么在近幾年又被關注?其命運沉浮背后的支配力量是什么?《民族詩壇》雜志與半個多世紀以來民族主義文化思潮的演變及舊體文學的命運,共同構成了怎樣的復雜關系?
這就要從《民族詩壇》雜志本身的文化取向談起。該雜志作者群體的構成復雜、人數(shù)龐大,囊括530位不同社會職業(yè)、政治派系、宗教信仰、文化取向的撰稿人。言及《民族詩壇》的特點和文化姿態(tài),即關涉到一個問題:如此多樣復雜的作者群的創(chuàng)作,是如何統(tǒng)合于一個雜志的?
民族主義乃是《民族詩壇》最強大的黏合劑?!睹褡逶妷穭?chuàng)刊號上的《中國民族詩壇組織章程草案》明確規(guī)定:“本壇壇員以韻體文字發(fā)揚民族精神激起抗戰(zhàn)之情緒為宗旨?!敝骶幈R前曾疾呼:“只要為國家為民族而歌唱,無論是新的,舊的,我們都需要的。”也正是在救亡的巨大壓力和推助下,晚清就已孕育和張揚的民族主義,至此開始到達頂峰。關于民族主義的定義,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有一個影響甚廣的觀點:“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limited),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被诖?,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還提出質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這種只有短暫歷史(不超過兩個世紀)的,縮小了的想象竟然能夠激發(fā)起如此巨大的犧牲?”對于這一質詢,安東尼·吉登斯認為民族主義是“對于某些符號的共同歸屬感,這些符號可以使一個特定人群的成員認同他們共同屬于一個相同的共同體”。而這里的“某些符號”包括一系列的象征、神話、信仰、語言,它們構成了作為符號象征體系的民族主義,并被共同體成員所分享,維系著他們的民族認同。厄內斯特·蓋爾納的表述更簡潔:“當且只當兩個人共享同一種文化,而文化又意味著一種思想、符號、聯(lián)系體系以及行為和交流方式,則它們同屬一個民族。”所以,文化的認同乃是民族主義凝聚的最重要的因素。
也正是因為文化認同的必要性,民族主義離不開文化的熏陶、滋養(yǎng)和培育:“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需要經(jīng)受民族的文化浸染——本民族歷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通過語言學、詞典學等學說復活本土語言,培養(yǎng)民族文學有其戲劇和詩歌的旨趣;復興本土美術和工藝及音樂,包括地方舞蹈和民間歌謠?!薄斑@說明了文化和文學復興何以時常伴隨著民族主義運動的出現(xiàn)而孕生。”所以,民族主義高漲,傳統(tǒng)文化復興是必然的結果。安東尼·史密斯曾經(jīng)論及民族的“神圣屬性”形式,包括“依戀于一片神圣的領土,即依戀被圣賢們、英雄們和哲人們神圣化,也被祖先的陵墓和紀念碑所神圣化的先輩祖土”,“崇拜‘光榮的犧牲者’,膜拜他們?yōu)槊褡寮捌涿\的自我英勇獻身精神”。而這系列“神圣屬性”形式可以有效地激發(fā)和凝聚民族主義意識?!睹褡逶妷冯s志創(chuàng)刊號上的《緣起》,就列舉了中華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象征性人物,如孔子、杜甫、陳子昂、岳飛、文天祥等。雜志還推出了民族詩人小傳系列。尤其是在時代與經(jīng)歷的激發(fā)下,杜甫漂泊西南的人生遭際、詩歌的現(xiàn)實關懷及其儒者人格,引起因抗戰(zhàn)內遷而流離奔波的文人的強烈共鳴。所以,《民族詩壇》的很多作者都有追摹杜甫的傾向。不少作者,或以詩明志,如潘伯鷹者,因讀杜詩而悲從中來:“為吟杜甫詩,慨慷淚沾臆”;或步韻杜詩,如李證剛《秋思八首》云:“最憐寇盜相侵劇,誰為征夫急夜碪?!笨箲?zhàn)時期,他們不憚其煩地翻閱杜甫、文天祥等人的年譜、詩作,以探尋為民族主義所灼燒的靈魂的安頓之所。如楊叔明在《讀文文山年譜》中感嘆:“滿眼蒼生望蘇息,遺民何足預安危!”“痛哭西臺事已非,書生救國愿終違?!边@些作品為我們留下了抗戰(zhàn)世變中的文人心史,也證明了文化復古與民族主義的密切關系。所以,在民族主義這一基點上,《民族詩壇》雜志將文壇、政界、軍界等復雜的眾多作者集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民族詩壇》通過民族主義文化傾向使雜志自身和作者群體與國民黨的文學思想連接,進而被納入國民黨文學制度之中。
《民族詩壇》創(chuàng)刊伊始就與國民黨文學的文學思想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國民黨的文學路徑和思想從一開始就與其建黨的文化根基密不可分。國民黨的英文名稱意譯是“Chinese Nationalist Party”,即中國民族主義政黨。有些學者已意識到:“顧名思義,國民黨原即是以民族主義為號召的政黨??刂茋艺嘀?,國民黨更極力動員各類意識形態(tài)機器,透過教育、宣傳等手段,以推動其民族打造之事業(yè)”,“國民黨本身即是一個民族主義政黨”。由此,國民黨文學思想的底色和來源就甚為清晰了。從興中會的誓詞,到同盟會的盟書,再到三民主義的提出,民族主義一直貫穿始終。
民族主義有文化民族主義和族裔民族主義的不同路向,早期國民黨的文化思想大致應該歸為族群/族裔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特別強調血緣、宗教、風俗習慣的標尺,強調文化的同質化。對于東西方民族主義的不同,曾有學者作過分析:“西方的民族主義形式是在共同法和共有領土范圍內的公民理性聯(lián)合,而東方的各種民族主義形式則是建立在對共同文化和族群本原的信仰基礎之上的,后者導向認為民族是一有機的、無縫的和超越個體成員的整體,并將個體成員從其出生開始就打上去不掉的民族烙印。”這一特點至少在國民黨早期的民族主義觀念中有明顯體現(xiàn)。孫中山曾宣稱:“我們的革命主義,便是集合起來的士敏土,能夠把四萬萬人都用革命主義集體起來,成一個大團體”,“這一個大團體能夠自由,中國國家當然是自由,中國民族才真能自由”。這一思路,其實刊發(fā)在《民族詩壇》上的易君左《杜甫今論》已明顯復錄:“國家的出路就是個人的出路,個人離開國家沒有出路。”事實上,這一內質隨著國民黨執(zhí)掌政權,有了化理論為實踐的條件后,變得更加突出,從而得以在具體的文藝制度操作層面開始推行。比如,中國國民黨曾于1929年6月召開全國宣傳會議,通過了《確立本黨之文藝政策案》。該案決議:“(1)創(chuàng)造三民主義的文學(如發(fā)揚民族精神,闡發(fā)民治思想,促進民生建設等文藝作品)。(2)取締違反三民主義之一切文藝作品(如斫喪民族生命,反映封建思想,鼓吹階級斗爭等文藝作品)。”因為,國民黨的文學思想有著明確的文化根基和現(xiàn)實任務:“三民主義既然植其基礎于民族主義之上,而民族主義的文藝運動就不啻時時刻刻地以新鮮的血液灌溉著民族主義的根苗,其有助于國民革命的推進”,“民族主義的文藝運動,在中國的確可以喚醒民族意識而為逐步完成三民主義的國民革命打下很深固的基礎”。
國民黨完成形式統(tǒng)一后,其所持的民族主義從族裔民族主義逐漸向以文化認同、傳統(tǒng)復興為主的文化民族主義位移。文化民族主義必然伴隨對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追溯、認同。所以,民族主義與文化守成主義往往是一對孿生兄弟。如此,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從孫中山到蔣介石,何以一貫強調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固有道德的繼承。國民黨的話語闡釋者也循此思路,將三民主義與儒家學說進行調適。比如戴季陶《孫文主義之哲學的基礎》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國民黨這種民族主義文化與文學觀念,必然在政治氛圍較濃的《民族詩壇》中有所體現(xiàn)。比如,陳立夫在《民族詩壇》發(fā)表的《民族與詩歌——〈中興鼓吹〉序》和《詩即誠》,與戴季陶的闡釋理路一致。盧冀野《中興鼓吹》正是為“民族與詩歌”的提倡做了注腳。
現(xiàn)代以來,民族主義本身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但是如果在強大的外部壓力面前,尤其是根植于文化土壤的某些特質中時,民族主義也可能成為國家主義的孕育器和發(fā)動機,隱含著一體化傾向的可能性。這一點在《民族詩壇》的某些文章中亦有所體現(xiàn)。如易君左甚至提出“國家至上主義”才是杜甫的最高信仰。易君左所謂“國家至上主義”是指“個人一切活動應隸屬于國家。萬人之心應一致捧獻國家”,“所以個人應犧牲一切以謀國家的利益”。他認為杜甫是忠君愛國的典范,并以古代的君臣關系比附現(xiàn)代公職人員與國家的關系。易君左另一篇《建立“民國詩學”芻議》還提出建立詩學體系,這種新詩學應從三方面來做:“一曰詩人實際工作化。二曰詩人道義風范化。三曰詩人學術事業(yè)化”,以達“應國家民族之用”的目的。易君左《魯南大捷歌》有句:“空前勝利未曾有,一戰(zhàn)而顯黃魂黃!三湘民氣素激昂,鼓舞熱血如沸湯。大街小巷放鞭炮,墻頭號外貼萬張。昨日復開祝捷會,更賀總裁蔣與汪?!边@詩大致可以視作易君左“應國家民族之用”詩歌觀的一種體現(xiàn)。這種傾向與國民黨的文學、文化傾向倡導正相合拍,從而隱含著某種令人警惕和深思的因子。
《民族詩壇》與民族主義的關系,亦可說是《民族詩壇》作為舊體文學雜志而與民族主義發(fā)生的糾葛。這就引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在現(xiàn)代中國,舊體文學與民族主義表達存在著怎樣的共生關系?
縱觀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舊體文學在日漸式微的過程中,其軌跡并不完全呈平穩(wěn)下降的趨勢,而是在總體下降中偶爾會出現(xiàn)小幅度的勃興和上升,于是舊體文學演變形成了一條整體下落但偶有波峰凸顯的曲線。而其中兩個波峰最為突出:一次出現(xiàn)在辛亥革命前后,一次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尤其是1940年前后。
辛亥革命前后的波峰的出現(xiàn),與南社的推波助瀾有莫大關系。近代文學史上影響甚大的舊體文學群落南社,雖然一直被稱為文化團體,實則對社會政治更為熱衷。錢基博有句評價稱引甚廣,他說南社“雖衡政好言革命,而文學依然篤古”,意在指出南社的矛盾之處。然而細究之,“衡政好言革命”的熱情與文學觀念的復古并不矛盾。甚至,歷史事實表明,衡政好言革命者往往在文學觀念上多為復古人!南社在這個方面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1905年秋柳亞子在吳江同里創(chuàng)辦《復報》,第二年5月8日《復報》第68期改在上海出版,由此開啟了追慕幾復風流的南社文人群體十數(shù)年間的潮起潮落。南社對復社、幾社那種復興古學的政治理念和文化精神的認同,直接影響了他們的文學理路?;蛘哒f他們復興古學的理念和文學觀念實踐實為一體兩面。我們知道,南社的骨干多來自此前的《國粹學報》的主要撰稿人。辛亥革命后,南社社員高燮、高旭、姚光、柳亞子等又發(fā)起組織國學商兌會。甚至高燮要為“發(fā)明孔學之真”而“狂呼哀號”。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南社詩宗唐音、詞尚五代。這種審美趣味,較之輸入西學“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詩界革命的黃遵憲、梁啟超諸子,其實已經(jīng)明顯大踏步后撤了。及至“五四”文學革命興起,南社成員對白話文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排斥,甚至斷言“若白話詩,則斷斷不能通”。這種決然的判斷,實源于他們的文化觀念。而新文學運動陣營一方也毫不掩飾對南社的舊體文學和復古文化理路的摒棄。南社的復古文學理念和舊體文學實踐,確乎構成了新文學革命的對立物之一。
后來南社解體,但其主要成員并沒有真的風流云散。隨后即有所謂新南社出現(xiàn)。從南社到新南社,雖人員有所變化,但主導者未變,依然是柳亞子、葉楚傖等人。及至抗戰(zhàn)軍興,《民族詩壇》創(chuàng)刊,雜志不期然地成為南社舊人和新南社成員的文學“還魂”之重要憑借。于是有了舊體文學創(chuàng)作在民國文學史上的另一波峰?!睹褡逶妷返哪缓笾С终?、主編及主要撰稿者多為南社舊人和新南社成員。《民族詩壇》同仁的主要構成,與此前的南社和新南社關系密切,實一脈相承。將《民族詩壇》撰稿人名錄與南社、新南社社員名錄比對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有30位南社舊人、新南社成員不僅在《民族詩壇》發(fā)表作品,而且構成了《民族詩壇》同仁的核心力量,比如雜志的重要支撐者的于右任、雜志的主編盧前等。由此我們認為,抗戰(zhàn)期間的《民族詩壇》是南社舊人和新南社成員的另一重要文學陣地。在《民族詩壇》上,他們的舊體文學觀念和實踐又一次借助該雜志而復蘇、“中興”了。
換言之,從南社到新南社,再到《民族詩壇》同仁,一直有一個“南社身影”隱現(xiàn)其間。個中原因,除了人事、人際關系因素,更深層的還在于這一群體的民族主義觀念和文化精神。也就是說,從南社的聚合勃興、新南社的調適重聚,到《民族詩壇》雜志的創(chuàng)刊,使得三者前后相續(xù)的黏合劑還是民族主義。只不過南社時期的民族主義表現(xiàn)在反清排滿,而至《民族詩壇》時則是抗日復國。
所以,衡政好言革命者,文學上會傾向于篤古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政治的革命往往要借助民族主義來進行,因為民族主義可為前者提供類似凝固劑的功用。同時,民族主義常常要借助舊體文學來闡揚和發(fā)動。于是我們就可以看到,從政治革命到文學觀念之間有一個重要的轉換器和連接點,即民族主義。
一種文體,并不僅僅是形式的單一存在,而且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而這種意味可以視為文體的精神。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整體上發(fā)生了質的轉型,新文學和舊體文學各有不同側重的文體精神在焉。舊體文學或顯或隱地蘊含著復古、傳統(tǒng)、民族神圣等內質。這種文體精神,在特殊的時代會被激活。民族主義之發(fā)揚,常常以傳統(tǒng)的凝聚為前提,于是舊體文學就不得不被寄予厚望。這也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隨著整個社會思潮向著傳統(tǒng)回顧的趨勢,舊體文學(也包括民間文學等形式)開始重新受到重視的重要原因?;诰哂袠O為強大接受慣性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舊體詩詞的鼓動、激發(fā)情感的作用就被大大地發(fā)揮和展示出來。比如“丑寇何猖狂,神鷹速展舒。三巴即令成焦土,百戰(zhàn)終能復版圖!”這樣風格的詩歌,成為當時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主流。另如《民族詩壇》主編盧前的《中興鼓吹》,不僅在當時舊體文學作家學者中廣受好評,就連新文學家郭沫若也大加推崇:“盧冀野先生的《中興鼓吹》集里面的好些抗戰(zhàn)詞,我們讀了,同樣發(fā)生欽佩而受鼓勵。”盧前《百字令·聞白健生將軍入京》這樣寫道:“暴風雨里,忽飛將軍降,共參帷幄。并轡聯(lián)鑣皆衛(wèi)霍,試看長城新筑。一心一德,一同一致,勝負吾能卜。膻腥掃盡,朝來興我民族?!焙苊黠@,“衛(wèi)霍”“長城”的神圣意味非常直接,民族情緒十分鮮明,復古的傾向相當顯豁。換句話說,舊體文學作為一種載體和組成部分,其與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及文化復古運動相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