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魯燕
(中國海洋大學 山東 青島 266100)
李璟(916-961),字伯玉,史稱南唐中主,南唐后主李煜之父。據(jù)馬令《南唐書》卷二稱,中主李璟“美容止,器宇高邁,性寬仁,有文學。甫十歲,吟新竹詩云‘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私云嬷!敝兄饕栽~聞名后世,在詞史上與其子李煜并稱“二李”,但其作品多已散失,只留下四闋。本文就《攤破浣溪沙》兩闋詞論述李璟詞的藝術(shù)特色。
南唐中主最有名的詞為《攤破浣溪沙》二首,詹安泰在《李璟李煜詞校注》中認為,這兩首詞應為李璟后期的作品。以詞情觀之,二詞皆呈現(xiàn)出悲憤深廣的愁思,從李璟后期的遭遇可找到這種心境產(chǎn)生的一些線索。逐一分析來看,一首為: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解析詞義可知,這首詞詠的是思婦懷人,用荷花消歇的馨香,破敗的殘葉,西風愁波渲染悲涼孤寂的蕭瑟深秋場景,思婦夢中與征人相會,歡愉是短暫的。而細雨、小樓、玉笙都是蘊含傷感哀思的意象,李璟通過描寫這一系列意象,展現(xiàn)了思婦無限的傷感和思念之情。
這首詞的蘊意遠不止于此。作者中主李璟統(tǒng)治南唐的時間長達十九年,這十九年也是南唐國運由盛轉(zhuǎn)衰的關(guān)鍵時期。李璟缺乏主見,加上用人不當和軍事外交政策失誤,導致該時期南唐連年戰(zhàn)敗,國庫匱乏。這使南唐烈祖畢生所積累的豐厚家底在不到二十年內(nèi)消耗殆盡。李璟寫的也是他的心境,破敗的荷花荷葉美麗不再,暗示韶光易逝,年華將盡,喻指現(xiàn)實的殘酷使一代帝王的雄心壯志不復往昔。李璟詞作的沉郁凄絕之風也由此展現(xiàn)。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后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思婦夢征人,暗示了戰(zhàn)爭的持久與勝利無望。征人遠在雞塞,久不能歸,只能于夢中相見。中主李璟統(tǒng)治期間連續(xù)多年征戰(zhàn),因戰(zhàn)敗而割地稱臣,而且龐大的戰(zhàn)爭經(jīng)費支出導致國庫空虛,思婦念征人也成為當時的普遍狀況。李璟不是單純寫思婦懷人,而是從思婦的角度來表現(xiàn)戰(zhàn)事不順的憂愁之感。他心存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玉笙吹徹,小樓寒侵從而引發(fā)無限的恨意和治國無方的無奈惆悵。最后兩句總結(jié)全詞,申述悲恨。以“倚闌干”結(jié)尾,含蓄不盡,愁思綿綿。這既包含了思婦懷人之愁,也深刻寄寓了對政局走向的迷茫和惆悵。中主的詞風委婉哀怨,有沉郁之氣,詞中流露出凄婉哀愁之意,這已不是一種“閑愁”,而是他內(nèi)心深處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苦悶、無奈和面對時光流逝和環(huán)境變化所產(chǎn)生的無力感。
再看第二首《攤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
這首《攤破浣溪沙》依舊刻畫了女子的閨中愁緒。與前一首以殘景抒悲情不同,這首詞以春景入情,寫相思之愁。詞的上闋平鋪直敘,寫閨中女子撥開珠簾,倚于樓前,望風中落花,嘆無主之愁,思緒綿長而悠遠,彷徨而悵然?!按汉蕖币讶涣髀?,卻又“鎖重樓”,一個“鎖”字,展現(xiàn)出女子無盡的惆悵與哀傷。云外,即高空之上,世俗之外,即使有青鳥做信使,卻也接收不到云外之信,小樓仿佛是與世隔絕之地。丁香結(jié)本就是愁緒的象征,“空結(jié)”更顯悲涼,加之“丁香空結(jié)”在雨中,愁思更重一層?;厥滓咽悄荷n茫,三楚之地江水悠悠,仿若天邊而來。落花、青鳥、丁香、雨、江水,都是哀傷之意象,此類意象重重疊疊,卻層層遞進,毫無辭藻堆砌之嫌,字里行間流露出綿綿哀思,有“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感。
此詞依舊是中主李璟家國愁思的映射。后周日漸壯大,南唐邊境不穩(wěn),戰(zhàn)事連綿,李璟憂愁之思無以抒發(fā),唯有以詞托之。乍一看仿若通篇寫閨中女子之愁怨,直到“回首綠波三楚暮”一句,家國憂愁之思躍然紙上。三楚之地與南唐接壤,望之各種家國愁緒涌上心頭,正如滔滔江水翻涌,連綿不絕。日暮降臨,詞作悲涼之意更深,心境凄涼,此情切切??v觀李璟生平,其即位前后處境艱難,不管是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皆遇到坎坷,在位期間南唐政局已岌岌可危?!拔黠L愁起綠波間”一闋以思婦寄托愁緒,暗含家國之憂慮,“手卷真珠上玉鉤”一闋則是李璟對家國憂思更為深刻的抒寫。王方俊《唐宋詞賞析》評價道:“全詞情景融為一體,氣象雄偉,意境深沉委婉,留有余韻,可稱詞中之神品,不為過譽?!?/p>
李璟二詞皆以景起筆,以水喻愁,以思婦形象寄托國運衰微之憂,呈現(xiàn)出層次豐富、意境深遠的藝術(shù)特色,其詞句無言語堆砌之感,自然而清雅。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此句來源于屈原《離騷》“哀眾芳之蕪穢,恐美人之遲暮。”“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正象征著南唐的沒落,表達了作者的家國之痛和哀傷之感。吳梅也認為,此詞之佳,在于沈郁。夫菡萏銷翠,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而在傷心人見之,則夏景繁盛,亦易摧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該詞首句由景物凋殘寫起,中間已含無窮悲秋之感,荷花香銷葉損,西風吹徹秋水,大有《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所述之感。這兩句重點就在一個“愁”字上,表達了整首詞的主題。宋玉《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薄拜蛰滔沅N翠葉殘”一句便集中展現(xiàn)了這樣的草木凋零之景,既寫了荷花的香氣消散,又寫了碧綠荷葉的殘破,以色、香、形三個方面展現(xiàn)出一幅立體的深秋景物破敗之景。愁起綠波間,則是由具體的景物擴大到整個水面,以一人之愁拓展到千萬人之愁,境界頓顯開闊。詞句開篇就如此悲涼,描繪了一幅宏大深遠的深秋凄景且詞句極具哲理意味。
再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卷一云:“塞遠”“笙寒”二句,字字秋矣。又云:少游“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翻入春詞,不相上下。古人傷春悲秋,摹春秋之同悲,可見此詞句之妙。細雨飄灑,愁緒萬千,夢回思念塞外之人,悵惘之意洶涌而出,寫夢境而又開一境,回到小樓徘徊,吹笙傳恨,而凄綿的風雨之中久吹笙而不應,頓顯寒意。此兩句清幽遠韻,華麗高雋,含情無限,故為千古傳誦的佳句。雖未明顯流露家國之愁,但結(jié)合全文,可感知其悲愴深遠的憂思。
“手卷真珠上玉鉤”一闋意境更為深遠,層次更為豐富。每句各有畫面、意境,卻又銜接自然,渾然一體,少有修飾?!帮L里落花誰是主”一句,也寫草木凋落之哀,使人遐思花未落之時的繁盛美好,嘆春日寥落、花落風起之哀傷。在生機勃勃、萬物繁茂的春天,花落之景已然凄涼,風起,落花飛揚,引起“誰是主”之思慮,短短七個字愁思已是百轉(zhuǎn)千回,層次豐富而遞進有序。后一句“思悠悠”更開拓了詞境,思慮由春日風中落花而起,落花無主風中飄零,難免引人聯(lián)想,詞人傷身世坎坷飄零之感,更傷國家前途未知之哀,思慮悠悠,意境深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兩句歷來被認為清雅可愛,無晦澀之感。此句為用典。青鳥是神話中的形象,是西王母傳遞訊息的信使,但即使有信使也無法傳遞訊息?!霸仆狻弊猿梢痪常舱慈玖藷o限愁緒。與李商隱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一句不同,李商隱請青鳥轉(zhuǎn)達思念,愁思有所寄托,而在李璟詞中,因是云外之地,青鳥也無法觸及,接上闋尾句“思悠悠”之境,再多的思緒也無所寄托,無人分擔,可謂愁上加愁。無奈之下,只得轉(zhuǎn)向現(xiàn)實之景,嘆丁香空結(jié),哀雨幕連綿。現(xiàn)實依舊是使人傷感之景,交織著無奈與凄涼。詞的結(jié)尾,愁緒歸入滾滾流水,既澎湃洶涌,又渾厚而靜穆。以常見之景,抒不尋常之情,詞境重重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可謂余韻綿長。
中主李璟生活的時代稍稍晚于以溫庭筠、韋莊為代表的花間詞人,其詞作仍然沿用“花間詞”的表達技巧,以女子的語氣來表達自己的情思,但李璟的詞境更為宏大,憂愁苦悶的不只是言情,描摹的也不是溫柔奢靡、紙醉金迷的風花雪月,而是哲理思想和家國憂患意識?!斑€與韶光共憔悴”中一個“共”字,便令整首詞脫離了單純寫景的意旨,而是既以景物之悲寫離恨,又以離恨寫景物之悲,由景入情又以情融景,二者相互融合?!盎厥拙G波三楚暮”一句是詞旨升華的點睛之筆,暮色遙遙,是景物之蒼茫遠闊,卻又何嘗不是人生遲暮、國家江河日下的寫照呢?情景交融,境界高遠,愁思眷眷,李璟詞擁有“花間詞”所比擬不了的淡雅與哀婉,憂思與惆悵。
兩首《攤破浣溪沙》已超脫了“花間詞”的閨情題材。其寫女子不重外貌、衣著乃至生活環(huán)境,不以展現(xiàn)女子閨中生活為目的,而重在描情。此情也非關(guān)注個體生活,而是將愁緒投射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塑造出心思細膩、關(guān)注一切美好事物的女性形象,傷感而不俗套,清麗而淡雅。即便憔悴,也是“與韶光共憔悴”。這種女性形象的塑造,更體現(xiàn)了李璟詞雖沉痛哀傷卻意境宏大之特色。
李璟嘆愁,是立體的、層層遞進的?!拔黠L愁起綠波間”,愁緒起源于細末之處卻擴及整個水面,字字是秋,句句是愁?!岸∠憧战Y(jié)雨中愁”也是如此,愁思在雨幕中擴散開來,充斥天地間每個角落。李璟抒發(fā)愁思,總是能由點及面,觸及內(nèi)心深處。李璟是一個敏感而真誠的詩人,較之同時期的其他詞人能更多地感受到人生的悲苦和無奈。當他那些曲折幽微的無奈感傷在現(xiàn)實中無法排解時,就只能借助詞中悲秋念遠之情含蓄地表達出來了。
黃蘇評價“西風愁起綠波間”一闋:“清和婉轉(zhuǎn),詞旨秀穎。然以帝王為之,則非治世之音矣”,也指出詞中隱含的家國之恨。也許李璟這首詞初意還是思婦,畢竟在南唐,詞更多抒寫的還是相思哀愁。但“手卷真珠上玉鉤”一闋,卻遠不止于此。詞中并無女子哀容貌衰減,韶華易逝之思,無論是“思悠悠”一句,還是“三楚暮”,都將愁緒投射到更寬廣的宇宙之中,雖所思甚廣,卻不失優(yōu)雅柔美,更隱隱約約訴說著李璟本人的遭遇。
雖然李璟的詞作流傳甚少,但筆力迥勁,獨具藝術(shù)特色,更對其子李煜的詩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與其子后主李煜的詞作相較,李煜前期詞作整體洋溢著艷情歡愛的氣氛,中期空虛、抑郁、別離之感哀慟人心,后期則是亡國之后的悲哀和懷念故國的憂思。而李璟的詞作中始終帶著淡淡的憂愁,貫穿著家國憂患意識。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記載,荊公嘗問山谷曰:“江南詞何者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曰:“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為妙?!闭^“亡國之音哀以思”,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亡國哀思正是繼承了其父李璟的抒情基調(diào),由“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一句可觀之,二者之詞句有異曲同工之妙,皆以流水寓愁思無限,言有盡而意無窮?!熬G波”是李璟兩首詞中都提到了的意象,無論是“西風愁起綠波間”,還是“回首綠波三楚暮”,都秉承一脈,以流水寄寓哀愁。但李煜詞句的個人感情色彩更濃烈,無李璟那種境界深遠的憂患意識??v觀李璟現(xiàn)存的四闋詞,三首中有寫到“愁”“夢”,兩首有提到“落花”這樣悲涼的意象,憂思之懷可見一斑。
可以說,李璟以其爽利無雕琢的言語和委婉哀怨的詞風開創(chuàng)了整個南唐詞的特色,并深深影響了后主李煜。但是李璟的思想中含有更多廣闊的愁緒,包含更廣闊的天地,并且能夠帶著直接的興發(fā)感動的力量形成一種意境,給予人關(guān)于其內(nèi)心世界憂愁的無限遐思。這是后主詞所無法比擬的。面對日漸衰微的國家,李璟情不自禁地將自己潛意識中的身世之感和社稷憂愁融入詞境。事實上,這種悲哀早已上升為對人生世事的一種悲慨和感悟,這才是深痛至骨髓的憂患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