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逸舟航

（上海大學 上海 200444）

1936 年，法國著名精神學家拉康提出“鏡像理論”，他指出鏡像階段中存在一種“無意識的自欺關(guān)系”，即“鏡子中的外界的‘他者’作為鏡像存在，鏡子前的‘我’無意識地對鏡像趨于認同，并逐漸將這個‘他者’當成自己的真實存在?！备鶕?jù)鏡像理論，鏡像階段是嬰兒成長的重要階段和關(guān)鍵轉(zhuǎn)折期，也是個體的自我意識和自我認同形成的初期和關(guān)鍵期。其重要性在于揭示了自我認識來源于他者，嬰兒在通過“鏡像”認識到自我存在的過程中包含了期待和錯覺。在《弗蘭肯斯坦》中，怪物被“父親”弗蘭肯斯坦創(chuàng)造并遺棄，初被遺棄的他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以人類為參照對象，將其塑造成鏡中的自我，模仿人類的言行，然終沒有被人類世界所認同，最后完成復仇與自我撕裂。

一、初生——自我意識缺乏

鏡像理論所建立的一個前提條件，便是嬰兒剛出生時欠缺整體性知覺。剛開始，嬰兒認為鏡子里的是“他者”，缺乏自我認知，不能把鏡像和自我聯(lián)系起來。嬰兒經(jīng)歷和“他者”對立，被“他者”約束，通過“他者”認識自己等一系列過程，逐漸靠近鏡像，實現(xiàn)初步的自我認知。

怪物“出生”即被“父親”弗蘭肯斯坦拋棄，孤苦無依，只能靠偶然間學會的基本生存技能艱難存活。在這時它是缺乏對自我的整體性認知的，這為之后外界“他人”的進入提供了前提。直到它躲在窩棚，接觸到德拉塞一家人，他們就充當了“鏡子”的作用，怪物觀察鏡子里的“他者”，了解他們的生活，學習他們的語言，逐步建立起人類的審美觀念，接受人類的文化，并逐漸將他們作為“自我”的標準。

二、成長——誤認與異化

主體在鏡像階段往往會受到外界形象的影響，將“鏡像”視為標準居于統(tǒng)治地位而忽視內(nèi)在本質(zhì)，這樣就會導致一種現(xiàn)象——誤認。于是認同和破滅就構(gòu)成一種反復，主體的自我認識就在這種反復中不斷發(fā)展。拉康進一步解釋到，鏡像的表現(xiàn)形式并不局限于鏡子，也包括外界的眼光和外部對自我的反饋。主體的自我認同的逐步建立經(jīng)歷了外界各種不同的鏡像反射，其中就包括與他人的互動中他人的意見反饋，但是他人的眼光以及各種情況下外界對自我的鏡像反映不總是一致的。在嬰孩時期與成長過程中所經(jīng)歷過的歡欣興奮的欲望驅(qū)使下，主體總會局限地、誤導地、滿足地認同某一個鏡像，然后當這個認同破滅之后，又會更期待下次理想化的認同。

在《弗蘭肯斯坦》中，怪物對德拉塞一家的生活模式有著極大的認同，它渴望融入人類社會，享受“人”的身份。在這種欲望驅(qū)動下，怪物積極地向德拉塞一家人靠近，它不但不再偷這一家人的食物，還想方設(shè)法幫助他們，在夜里幫他們打來夠燒幾天的柴火；看到他們憂郁，便想讓他們重新快樂；盡力學習他們的語言，以便融入他們之中。

它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著自己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用語言和他們交流，并用文雅的舉止贏得他們的心。掌握了知識，特別是聽了菲力克斯和薩菲的故事之后，他更加熱愛這一家人了。老人的溫文爾雅、菲力克斯的善良堅韌、阿加莎和薩菲的美麗溫柔，無不讓他心中美好的感情油然而生。正如他最后所說：“最初的時候，我尋求的是對美德的熱愛、幸福和自己內(nèi)心洋溢著的愛，我渴望自己也能分享這些感覺?！崩嫡f，這種誤認機制帶來的是一種“異化”，人們滿足于披著“異化身份”的外部他者形象的華衣，卻陷入了理想形象和現(xiàn)實情況之間的矛盾，進而造成一種內(nèi)部和外部世界的撕裂，也對自我的認定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從人類的審美標準出發(fā)，怪物的眼光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它覺得自己樣貌丑陋，舉止怪異，身體畸形，開始憎恨自己。怪物在閱讀《失樂園》、《名人傳》、《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過程中常常有感而發(fā)，“我相貌奇丑無比，身材碩大呆笨，我究竟算什么東西？我從哪里來？我的歸宿又在哪里？”它站在他者的角度反觀自身，自己就成了他者。隨著它知識的增加，越發(fā)意識到自己的怪異和難以接受。它從德拉塞家的模式出發(fā)，對照自身，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與其相似的社會聯(lián)系——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孤身一個，不同于人類有父母、兄弟姐妹，這些親人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是人類與生俱來的。

怪物渴望進入人類的關(guān)系鏈中，成為人類社會的一員。它努力觀察人類的生活，學習人類的語言，了解人類的文化，使自己和人類有更多的共通性。鑒于之前在樹林中的經(jīng)歷，它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丑陋暴露，唯一的安慰是雙目失明的德拉塞老人，老人曾對怪物說“我因為眼睛看不見，不能對您的外貌做出判斷，但從您的言談我相信您是真誠的?！本驮谒磳⒊晒μと肴祟惿鐣r，老人的孩子回來打破了它的幻想。

怪物作為一種非正常人類，向正常人類的趨同反倒成為一種特殊的誤認。對“鏡像”，即人類的模仿促使怪物逐漸產(chǎn)生一種“錯誤”的自我認知，在這種自我認知的驅(qū)使下，逐漸產(chǎn)生異化，由此出現(xiàn)現(xiàn)實與理想的反差，因而否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其實怪物的這種模仿被描述成一種誤認，甚至由此產(chǎn)生異化，本就是一種諷刺。怪物在不斷認識人類世界的過程中，也傾心于人類的文化和情感，由此可見怪物其實并非“怪物”，只是人類無法放下自己的成見，致使怪物趨善趨美的行為好似一種誤認，并將本屬于正向的“進化”扭曲成一種“異化”。

三、消逝——自我確認與撕裂

怪物渴望被人類社會所接納，然而自己所有的努力和示好帶來的都是打擊和敵視，它逐漸認識到自己和人類之間的巨大差距，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始終是異類，自己和人類是極為不同的。

人類是各種社會關(guān)系的綜合體，而怪物卻無法找到像德拉塞一家人之間那樣的社會聯(lián)系。相對他們來說，自己是個孤立的存在，需要在外界找到一個聯(lián)系證明自己的存在，一個人，或者是另一個怪物。怪物反觀自己的“出生”，意識到自己和人類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就是它的“父親”弗蘭肯斯坦，它決定去找自己的“父親”，希望他能承認自己存在的意義，并公正地對待它，怪物渴望通過弗蘭肯斯坦進入人類社會的關(guān)系鏈。

怪物踏上尋找弗蘭肯斯坦的旅程，途中，它拯救了一個落水的女孩，然而女孩的父親非但沒有感謝它反而因為恐懼射傷了它。怪物逐漸開始痛恨人類，痛恨它的創(chuàng)造者弗蘭肯斯坦，把它帶到人世間卻拋棄了它，甚至一個正當合理的名字都沒有給它。當它見到弗蘭肯斯坦的弟弟威廉時，它以為自己能和天真單純的孩子成為朋友，可是連孩子都厭惡它：“怪物！丑八怪！吃人的魔鬼！”怪物徹底絕望了，它不再奢望能從人類世界獲得友好、尊重和親密情感。怪物向弗蘭肯斯坦提出再造一個“怪物”的要求，它需要自己的同類，一個和自己一樣處于人類世界之外的生物。對于怪物而言，承認它的存在至關(guān)重要，這樣才能建立與世界的聯(lián)系?！拔倚螁斡爸?，孤苦伶仃；任何人都不會與我為伴。但是，一個與我同樣丑陋、同樣可怕的生靈，是不會拒絕我的?！?/p>

在弗蘭肯斯坦毀掉即將完成的女同伴后，怪物所有的怨恨痛苦化作報復的動力源泉，它采用極端的方式和人類徹底劃清界限。它將殺害威廉的罪行嫁禍給賈斯汀，并殺害了弗蘭肯斯坦的朋友克萊瓦爾，在弗蘭肯斯坦的新婚之夜親手殺死新娘伊麗莎白，以此來報復弗蘭肯斯坦。怪物用這樣的方式與人類對抗，它開始從自身出發(fā)，而非像之前一樣視人類的生活模式為標準。最終他承認了自己的“怪物”身份，以“怪物”自居，不再幻想進入人類社會，它開始稱弗蘭肯斯坦為“人”——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怪物開始把自己視為“我”，區(qū)別于人類“非我”。費希特指出人在不斷的行為中認識到自我的存在，而這種自我意識往往是遇到外界的抵抗才實現(xiàn)的。自我的感受依賴于“非我”的存在與干預，自我總是在受到“非我”威脅的情景中才出現(xiàn)。忽視這一根本而強行融入“非我”的世界是毫無意義的。怪物認識到自我的獨特性，向弗蘭肯斯坦要求創(chuàng)造同類的行為也是對自我的肯定，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它最終也脫去了外界的衣裝，重新審視自我，認同了自我的存在。

外界他者在主體周圍向主體投射鏡像反映，映照出主體的形象，是主體自我認同建構(gòu)的依托，但對于“我”而言，卻是將自己的認定交付他人。外部的鏡像給“我”這個主體披上了真?zhèn)坞y辨的衣裝，它給自身以完整性，表明“我”這個主體存在的正當性。然而自我的真正建立往往會經(jīng)歷誤認、異化、與外部撕裂的過程，從而實現(xiàn)自我的最終建構(gòu)。怪物最后的復仇和死亡既是打破了外在容器，也是徹底毀滅了自己，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確定。

作為怪物，其自我確認的過程是被動的、曲折的，更是無奈的，在人類世界處處碰壁，致使其擺脫了之前產(chǎn)生的“誤認”與“異化”的意識，轉(zhuǎn)而從“理性”的層面認知自己，這種層面的認知不得不說是順勢而為的，但并非理想的、可靠的，即承認自己是“異類”。也正是在這樣的認知的誘導下，它做出了“情理之中”的選擇，即復仇與撕裂，這種形似“自甘墮落”的自主行為，其實是人類“他者”所賦予的一種被動的自我認知。最后，戕害了人類，也自焚而死，用悲劇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我”與“他者”的矛盾。

四、結(jié)語

本文對《弗蘭肯斯坦》中怪物的自我建構(gòu)過程進行了分析。怪物從被創(chuàng)造到被遺棄，再到模仿人類，最后到放棄模仿并向人類復仇，都是怪物的“鏡像”——人類在起著支配作用?？梢哉f，怪物是在其“鏡像”始終沒有給予正向回應(yīng)的情況下走上了錯誤的道路，這時候，怪物正視自己反倒成了一種悲劇。

以怪物為基點，引申到人類與環(huán)境、他人、社會等的關(guān)系問題。社會不斷向前發(fā)展，在科技日新月異的歷史浪潮中，人類由于過度追求新意而時常陷入了自我營構(gòu)的“莫比烏斯怪圈”，《弗蘭肯斯坦》便是立足于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下科技迅速發(fā)展的時代背景，為全人類拋出了一個關(guān)乎未來生存的宏大命題。在科技面前，人類始終以主導者的身份自居，然而未來難以預知，若人類與機器之間的這種“馬太效應(yīng)”不斷發(fā)酵，則是否真的會引發(fā)如科幻小說中描述的環(huán)境崩壞、機器人大肆報復人類的悲劇呢？該問題目前不得而知，但作為經(jīng)歷了更多次工業(yè)革命的新人類，我們實有必要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正視自我與科技，從而在與環(huán)境、他人、社會等相處的過程中，盡量避免“怪物”一類的悲劇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