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悟真 陽雨璇
(華南理工大學 法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華南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
科學研究作為“沒有止境的前沿”,是人類探索自然知識生產(chǎn)的基本方式,更是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最強大的助推。在“后學院科學”時代的宏觀圖景下,科學研究的功能不再局限于探索新知、追求真理,科研人員的研究旨趣也不僅是捍衛(wèi)知識的客觀純潔性,而是同個人利益、職業(yè)前景以及社會地位相勾連,儼然成為馬克斯·韋伯所描述的一種“學術職業(yè)”。(1)參見[德]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7頁。然而,隨之而來的科研不端事件,加之科研活動專業(yè)化、復雜性的攀升,使得傳統(tǒng)的重復試驗與同行評議等科學共同體內部糾錯機制式微。由此,在政府財政成為科研活動主要物質支撐的背景下,從傳統(tǒng)的科學界內部治理逐步轉向內部治理與政府外部治理相結合的模式已成為世界多數(shù)國家的選擇。在政府與科學界的共同努力下,我國內部治理與外部治理相結合的層級化懲戒機制已初具雛形,以《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條例》《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科學技術活動違規(guī)行為處理暫行規(guī)定》為主的科研不端治理政策法規(guī)構成了政府法律治理的規(guī)范依據(jù),以高校、科研機構以及學術團體科研不端治理章程為主的內部管理文件則構成了科學界內部治理的淵源。
從“長江學者”的學術不端疑云到“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科研倫理之爭(2)參見楊鑫宇:《“404教授”梁瑩被揭穿,然而是誰縱容了她?》,載中青在線http://news.cyol.com/yuanchuang/2018-10/25/content_17722486.htm,2021年2月22訪問;肖思思、李雄鷹:《廣東初步查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載新華網(wǎng)http://www.xinhuanet.com/2019-01/21/c_1124020517.htm?spm=C73544894212.P59511941341.0.0,2021年3月30日訪問。,不同層次規(guī)范的頻頻出臺并未使我國科研不端亂象得到有效控制。(3)實踐中,對于嚴重違反科研倫理與科研規(guī)范、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的行為,相關管理機構卻往往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tài)度。“通報批評、撤銷職務、追回經(jīng)費”成為處罰科研不端行為的標準“三板斧”??蒲胁欢诉`法成本極其低廉,導致懲戒的威懾力減損。參見周瓊、陳浩:《學術不端行為治理中的“底線”與“紅線”》,載《光明日報》2018年11月13日第13版??蒲胁欢酥卫硇Ч挠邢扌噪m有科研誠信意識普遍缺失或科學共同體發(fā)展遲緩的影響,但懲戒制度設計的非理性,尤其是懲戒法律關系中內外行政法律關系的失調乃是治理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有鑒于此,運用法治思維與法治方式對科研不端法理內涵予以規(guī)范證成與法理檢視,挖掘我國科研不端懲戒機制中的問題所在,建構既符合科學研究基本規(guī)律,又能實現(xiàn)科研人員權利與社會公共利益相平衡的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并在這一架構下實現(xiàn)多主體、全過程的合作治理,乃是重塑我國科研不端懲戒機制的應有之義。
正如哈耶克所言,“法治意味著,政府除非執(zhí)行眾所周知的規(guī)則絕不可強制個人”??蒲胁欢藨徒湟院葱l(wèi)科學真理性為價值導向,注重對科研人員科研誠信觀念的矯正,以最終實現(xiàn)科研善治與科研法治的利益表達與整合為目的。為此,建立多元主體間具有彈性與張力的層級化懲戒機制是科研不端治理的理想圖景。然而實踐中的懲戒機制卻面臨諸多困境,無論是懲戒主體、懲戒行為或是懲戒責任均存在障礙,使得原本結構清晰、涇渭分明的科研不端懲戒機制表征出一種重疊與交錯的狀態(tài)。
承前所述,我國科研不端治理規(guī)范依據(jù)體系繁雜,由法律層面的《科學技術進步法》、行政法規(guī)層面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條例》到規(guī)章層面的《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科學技術活動違規(guī)行為處理暫行規(guī)定》以及一系列部門規(guī)范性文件共同構成;科學共同體層面上,高校、科研機構出臺了內部科研不端管理辦法,如《中國科學院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調查處理暫行辦法》,學術團體、學術協(xié)會等也制定了相應的處理規(guī)則,如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出臺的《學會科學道德規(guī)范(試行)》。然而,由于不同主體規(guī)范制定的立場與視角差異,科研不端懲戒整體呈現(xiàn)出各自為政的局面,進而導致科研不端懲戒調查與處理主體的具體安排、懲戒責任主體以及多元主體間的銜接均存在彼此雜糅的傾向。
微觀層面上,具體科研不端案件中調查與處理主體重疊。事實調查與實際處理是科研不端懲戒最為核心的兩個階段,分割兩個階段的意圖在于克服科研不端認定過程中由于調查階段先入為主而形成的偏見。(4)參見謝小瑤、葉繼元:《高校查處學術不端行為的雙重困境與制度選擇》,載《南京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然而,審視我國科研不端治理規(guī)范,往往將調查權與處理權賦予同一主體。如教育部《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規(guī)定高校學術委員會是學術不端行為的調查與認定主體;《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規(guī)定項目主持單位、項目承擔單位分別對其職責范圍內的不端行為進行調查和處理,但并未對具體調查和處理部門予以細化規(guī)定。學術委員會、調查委員會等主體事實上往往肩負雙重使命,既是調查者,又是處理者,案件裁判的公正性遭到踐踏,科研人員的程序性權利處于真空狀態(tài)。
中觀層面上,科研不端查處責任主體混亂。明確科研不端案件查處的責任主體是科研不端懲戒的起點,然而當前各類規(guī)范對于各主體職責范圍劃分并不一致,實踐中也可能因此發(fā)生相關主體相互推諉、避重就輕的情況。(5)參見李紅升:《反學術不端機制為何失靈?從曹雪濤談起》,載愛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9134.html,2020年7月21日訪問。如《科學技術進步法》第70條規(guī)定在科學技術活動中弄虛作假的,“由科學技術人員所在單位或者單位主管機關”進行處理,但并未對各自負責的情形予以細化規(guī)定;《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5條則明確“高等學校是學術不端行為預防與處理的主體”;而2020年科技部發(fā)布的《科學技術活動違規(guī)行為處理暫行規(guī)定》第2條則規(guī)定“各級科學技術行政部門根據(jù)職責和權限對科學技術活動實施中發(fā)生的違規(guī)行為進行處理”,同時第29條規(guī)定情節(jié)輕微的違規(guī)行為“由受托管理機構依據(jù)有關科學技術活動管理合同、管理辦法等處理”?!陡叩葘W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與《科學技術活動違規(guī)行為處理暫行規(guī)定》同為部門規(guī)章,二者規(guī)范上的矛盾體現(xiàn)出明顯的“多頭主義”,意味著針對同一不端行為,擁有調查權的組織機構可能出現(xiàn)相互爭奪或推諉的情況,這對于高效、科學地處理科研不端行為極為不利。(6)參見徐靖:《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程序法治規(guī)則》,載《高校教育管理》2020年第3期。
宏觀層面上,政府與科學共同體等治理主體之間缺乏銜接。依據(jù)輔助原則的積極面向之要義,項目主管部門、項目資助部門等外部治理主體應當在高校、科研機構等內部治理主體規(guī)制能力不足或不能有效規(guī)制時及時介入。(7)輔助原則有消極與積極兩層含義,積極意義上的輔助原則要求更高層級的政治組織對較低層次社會團體或組織不能完成的目標提供輔助,幫助其實現(xiàn)目標;消極意義上的輔助原則要求國家對較低層級社會團體或政治組織的干預和介入設定嚴格條件。參見熊光清:《從輔助原則看個人、社會、國家、超國家之間的關系》,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然而綜觀我國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則鮮有科學共同體內部、以及科學共同體與行政部門之間的銜接性規(guī)定。將科研不端行為的懲戒權限賦予高校、科研機構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政治對科學的尊重,(8)參見[英]伊麗莎白·費雪:《風險規(guī)制與行政憲政主義》,沈巋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349頁。但在我國高校、科研機構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相重疊的語境下,單位內部容易形成“利益集團”,尤其是科研不端行為人是單位負責人的情況下,調查往往難以啟動或問題難以解決,折射出科學共同體內部的中立性不足,(9)2018年8月,《中國青年報》刊發(fā)報道,直指湖北經(jīng)濟學院財政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蔡紅英存在高度學術不端,此前已有相關舉報,但未有公開信息表示該校進行過相關調查。隨后湖北經(jīng)濟學院發(fā)布對蔡紅英事件的認定,認為“存在學術不夠規(guī)范,但不構成學術不端”,學校未有其他后續(xù)處分。參見王景爍、梅寒等:《湖北經(jīng)濟學院回應“抄襲”事件:不屬于學術不端》,載《中國青年報》2018年8月10日第4版。更具權威性、超脫性的外部治理主體也并未及時著手案件的查處。層次分明、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科研不端懲戒制度安排的缺失,使得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出現(xiàn)規(guī)制斷層。
不同科研不端治理主體的懲戒范圍分流、懲戒措施的差異化與懲戒幅度的階梯化是建構系統(tǒng)性、全面性科研不端懲戒機制的應有之義。然而,當前內部治理主體與外部治理主體的懲戒范圍、措施與幅度呈現(xiàn)同質化的窘境,致使科研不端懲戒機制運行的低效與失序。
其一,懲戒范圍的同質化。如2006年科技部《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第3條以“列舉+兜底”的形式規(guī)定了6項科研不端行為,其第4條指出“科學技術部、行業(yè)科技主管部門和省級科技行政部門、國家科技計劃項目承擔單位……根據(jù)其職責和權限”查處科研不端行為。申言之,對于同樣的科研不端行為,由于處理主體與依據(jù)的差異將帶來不同的法律評價,顯然這一規(guī)定模式有悖于行政法定原則的明確性要求。
其二,懲戒措施的同質化。作為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現(xiàn)行科研不端行為處理依據(jù)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科研不端行為調查處理辦法》第30條規(guī)定對個人不端行為的處理種類包括:(1)警告;(2)責令改正;(3)通報批評;(4)暫緩撥付項目資金;(5)撤銷項目申請;(6)終止原資助并追回結余資金;(7)撤銷原資助并追回已撥付的資金;(8)取消一定期限內申請或參與申請資格。而教育部2016年發(fā)布的《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29條規(guī)定的高等學校處理措施包括:(1)通報批評;(2)終止或者撤銷相關的科研項目,并在一定期限內取消申請資格;(3)撤銷學術獎勵或者榮譽稱號;(4)辭退或解聘;(5)法律、法規(guī)及規(guī)章規(guī)定的其他處理措施。同時,可以依據(jù)有關規(guī)定,給予警告、記過、降低崗位等級或者撤職、開除等處分。由于教育部這一規(guī)范性文件為大量高校、科研機構科研不端管理規(guī)范的制定提供了范本,導致實踐中高校、科研機構與科技行政部門懲戒措施的大幅重疊。這意味著對于同一科研不端行為,可能招致行政處罰、行政處分乃至政務處分三種評價。(10)參見朱?;荩骸墩摫O(jiān)察法上政務處分之適用及其法理》,載《法學雜志》2019年第9期。高校、科研機構與科技行政部門懲戒措施的同質化顯然有悖于比例原則的要求,對于科研人員的權利保障十分不利。
其三,懲戒幅度的同質化。檢視我國科研不端懲戒規(guī)范,大多都并未針對不同類型、程度的科研不端行為設置相應懲戒,而是以列舉大量科研不端行為,再統(tǒng)一規(guī)定所有科研不端行為可能引起的法律責任以及從輕、從重情形。這一立法模式顯然是同科研不端行為屬性與法的“重要性”原則相悖:侵害不同客體的科研不端行為對于科學研究秩序與社會公共利益的危害性差異懸殊,如“引用不當”的危害性同“開展危害國家安全的科學技術研究開發(fā)活動”通常無法相提并論,對各類科研不端行為劃定同樣的懲戒幅度,這一規(guī)定模式未能體現(xiàn)科研不端懲戒的階梯式結構。
明確科研不端行為人的責任是科研不端懲戒的落腳點,多元化的科研不端責任體系是科研不端懲戒威懾性與實效性的最終保障。然而審視我國當前科研不端懲戒實踐,其一,無論是高校、科研機構還是行政部門,均傾向于運用強制性法律責任以規(guī)制科研不端行為,尤其體現(xiàn)為行政法律責任的過度擴張。誠然,科研不端對于科研秩序帶來巨大破壞,運用行政手段予以干預也無可厚非,然而行政責任可能存在“外在控制失靈”,“讓政府處理科研人員的工作作風和行為模式不但不恰當,而且浪費,還可能對科學造成破壞”(11)Schachman, H. K., “What is misconduct in science?”, Science, No.261, 1993. pp. 148-149,183.:第一,行政責任具有較強的威懾性與負外部性,極易挫傷科研人員的創(chuàng)造性與積極性;第二,面對專業(yè)性與復雜性的科研不端行為,一邊倒的行政責任具有高成本、低效率的特征;第三,在我國當前科學共同體作用本就不彰的背景下,行政手段的“越俎代庖”、過度介入,可能危害科學界自治的功能,進而引發(fā)科學共同體自身的“內部控制失靈”。(12)參見方玉東、陳越:《科研不端行為:概念、類型與治理(下)》,載《中國高??萍肌?011年第9期。
其二,民事責任未得到有效運用。民事責任具有填平性,如運用民事責任足以有效矯正科研不端行為,則無需啟動行政乃至刑事手段,但縱觀當前科研不端懲戒實踐,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均處于虛置狀態(tài):一方面,合同是科研人員與項目資助部門、項目依托單位之間的聯(lián)結點,科研合同是科研項目成立的基礎,早在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國家科研計劃實施課題制管理的規(guī)定》(國辦發(fā)〔2002〕2號)中已明確提出“課題責任人與依托單位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以合同的形式確定”,然而實踐中拒不履行合同約定或不完全履行合同約定開展研究,而造成嚴重偏離合同約定目標的情形并未對科研不端行為人追究違約責任;另一方面,侵犯他人知識產(chǎn)權的科研不端行為,當前也并未依照《民法典》中“侵權責任編”規(guī)定追究科研不端行為人的侵權責任。
其三,缺乏與刑事責任的銜接。刑事責任作為最具強制性與威懾性的法律責任,其適用應當局限于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損害的不端行為。在規(guī)范上,作為科研不端治理“最高法”的《科學技術進步法》對于刑事責任僅是一筆帶過,(13)《科學技術進步法》第73條規(guī)定:“違反本法規(guī)定,其他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行政處罰的,依照其規(guī)定;造成財產(chǎn)損失或者其他損害的,依法承擔民事責任;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备鲗哟我?guī)范性文件也沿用了這一模式,然而實踐中刑事責任在科研不端懲戒中卻頻頻得到運用,尤其是在科研人員違反財務責信的情形中。(14)財務責信是“負責任的科研行為”的組成部分,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恰當和負責任地使用科研經(jīng)費;另一方面是科研人員能夠意識并解決研究工作中可能的經(jīng)濟利益沖突。參見[美]Francis L. Macrina:《科研誠信:負責任的科研行為教程與案例》(第3版),何銘鴻、陳越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如山東大學陳哲宇教授因科研經(jīng)費管理體制問題,套轉科研經(jīng)費用于填補科研開支,卻仍以貪污罪論處。(15)參見王景爍:《一長江學者被50萬元“絆倒”》,載《中國青年報》2017年5月11日第5版。刑事責任在科研不端治理中的過度運用,實際上是對科研人員的極度不信任,不僅會讓科研人員感到學術人格被貶損,無形中也將造成公眾對科學界的防范與對立。(16)參見張慧芳:《合理設定學術不端的法律責任》,載《學術界》2015年第3期。
科學技術承擔著服務社會、造福人類的使命與擔當,科學界因其探求新知的科學自主與自由精神贏得了其他領域難以比擬的信任與尊重??茖W場域的現(xiàn)實運行邏輯同樣證明,作為一項集體合作事業(yè),誠信是其賴以維系的觀念基礎。然而,隨著現(xiàn)代科學逐漸步入“后學院時代”,應用語境與社會之網(wǎng)緊密糾纏,(17)參加薛桂波:《“后學院”語境下科學道德的批判性審視——兼論科學共同體的自由和自律》,載《道德與文明》2014年第1期。在外部科研管理與評價體制僵化、內部學術志趣與個人利益交織的語境下,科研不端行為日益“常態(tài)化”、形式愈發(fā)多樣化,科學研究求真與創(chuàng)新的宗旨遭到侵蝕,科學界跌落公眾信任的“神壇”。因此,為匡正科研不端行為,捍衛(wèi)科學純潔性,科研不端懲戒機制重要性得以彰顯。但同時,現(xiàn)代語境下的科研不端懲戒既不同于基于科研人員“內圣”的道德約束,也不同于單一的法律干預,而更強調喚醒科研人員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從而凈化科研場域的浮躁風氣。誠然,廣義上,任何違反科學研究規(guī)范的行為都屬于科研不端行為,但行為性質、侵犯客體與危害程度各異。(18)參見何躍、袁楠:《學術腐敗與學術不端的區(qū)別及其區(qū)分意義》,載《科技進步與對策》2008年第3期。侵犯客體是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建構不容忽視的基礎性問題,對于科研不端行為侵犯的客體類型及其法律邏輯的不同解讀,統(tǒng)領著科研不端懲戒法律關系的配置格局,型塑著科研不端懲戒機制的基本樣態(tài),演繹著科研不端懲戒的三個基本層次。
誠實研究是科學共同體的首要義務。科學技術的進步既需要為科學自主性保留空間,也需要形成一定的制度以約束科研人員的研究行為,從而保障科學研究有序進行。科研不端懲戒以責任為切入點,對科研人員的不端行為予以矯正與追責,從而實現(xiàn)科學家精神復歸善治的要求。因此,科研不端懲戒不同于傳統(tǒng)的行政責任,除了對科研不端行為不可避免的強制性懲戒外,更強調著多元主體間通過參與互動以達成共識,從而不斷推動科學研究良性發(fā)展。
1.強制性。正如耶林宣稱的,沒有強制力的法律規(guī)則是“一把不燃燒的火,一縷不發(fā)亮的光”?!柏撠熑蔚膫€體需要一個制度框架的保護,以便它能夠確立自己的原則、理想和價值觀來實現(xiàn)自己的生活意義。這個制度框架由法律框架等支撐,所以自由本身需要必要的強制。”(19)[奧]弗里德里?!ゑT·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頁。強制性是權力運行機制所共有的內在品性,蘊含在權力的每個細胞之中,科研不端懲戒依據(jù)其性質可類型化為外生性的國家強制力與內生性的科學共同體強制力。首先,就來源而言,一方面,法律法規(guī)因其以國家公權力為支撐,天然地具有強制性特征;另一方面,科學共同體的強制性產(chǎn)生于共同行為,其中各方目的是相同的——即以共同利益強制個人利益,防止個人侵害共同利益,共同行為的組織化即團體,團體的實質在于強制。(20)參見仲崇玉:《去社團的社團理論——耶林論社會團體的功能與定位》,載《現(xiàn)代法學》2016年第5期。因此,科學共同體的功能不僅在于知識聚合,還在于共同體的自我強制實現(xiàn)機制。其次,就表現(xiàn)形式而言,國家強制力表現(xiàn)為以禁止性規(guī)范與義務性規(guī)范對科研不端行為人的直接強制,通過由國家機關施加不利法律后果形式予以體現(xiàn),使相對人不得不服從;內生于科學共同體的懲戒權則具有社會行政的特點,較之國家權力距離科研人員更近,其強制性也相應淡化,更多地表現(xiàn)為成員的自愿服從,(21)參見馬嶺:《社會成員的權利與社團的權利和權力》,載《北方法學》2009年第2期。在科學研究這一高度專業(yè)性領域中,往往運轉更為高效。最后,就運行范圍而言,無論何種權力均應當保持在維系科學研究秩序良性運行所必要的“惡”的最低限度以內,實現(xiàn)“手段惡”與“目的善”的統(tǒng)一。
2.互動性。有序、規(guī)范的科學研究秩序建立在科學共同體成員善意合作的基礎之上,并與科學誠信準則緊密聯(lián)結??茖W研究的組織、開展與完善均以多元主體的互動商談為基礎,立基于此的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同樣是一種開放性、互動性的責任追究方式。這一懲戒模式以科學研究領域內各主體理性交往行為為前提,科學研究通過交往行動得以更新、發(fā)展與完善,科研人員通過交往行動得以形成認同,科學共同體通過溝通與互動實現(xiàn)整合與團結。(22)參見陸洲、蘭艷:《法律行動理論的建構——基于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的闡釋》,載《學術論壇》2012年第11期??茖W研究秩序通過交往行動得以建構,其主旨在于達成一種基于有效性主張的共同認可之上的同意。(23)參見[美]托馬斯·麥卡錫:《哈貝馬斯的批判理論》,王江濤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4頁。這種共同認可之上的同意貫穿于科研不端懲戒始終:一方面,誠實研究行為規(guī)范建立在科學共同體成員的同意之上,綜觀科學發(fā)展史,科研不端行為的定義始終來自科學共同體的誠信規(guī)范,而非來自成文法或者判例法。另一方面,如何規(guī)制不端行為同樣是科學共同體保留的自治領域,科學共同體對于自身的“行規(guī)”比法官更有發(fā)言權。(24)參見方流芳:《學術剽竊和法律內外的對策》,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5期。申言之,互動商談下的科研不端懲戒機制作為一種科學領域的交往對話模式,有助于打破多元主體間的孤立狀態(tài),從而凝聚共識,并規(guī)范表達共識,以此共識為基礎,有效約束與捍衛(wèi)共同體的聲譽與利益。
類型化是對多樣性的經(jīng)驗事實和法律現(xiàn)象予以概括和提煉的過程。(25)參見蔣悟真:《科研項目經(jīng)費規(guī)范化治理的法理元素考察》,載《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9期。當前各類科研不端治理規(guī)范有著不同的類型化安排,(26)根據(jù)科研不端行為主體進行劃分的,如《科學技術活動違規(guī)行為處理暫行規(guī)定》(科學技術部令第19號);根據(jù)科研不端懲戒主體進行劃分的,如《科研誠信案件調查處理規(guī)則(試行)》(國科發(fā)監(jiān)〔2019〕323號)、《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科學技術部令第11號);根據(jù)科研不端行為嚴重程度劃分的,如《貴州省科研誠信管理暫行辦法》(黔科通[2020]9號)、《云南省科技廳科技計劃科研失信行為記錄管理實施細則(試行)》(云科規(guī)〔2020〕2號)等。但需要指出的是,科研不端行為侵害的客體自身具有價值評價作用,不端行為侵犯客體的嚴重程度將決定該行為的性質與懲戒模式:科學共同體內部的誠實研究行為規(guī)范基礎是科研人員的共同道德,是最高標準的行為規(guī)范;但科研不端行為超出科學界自身的規(guī)制疆域,并對較為重要的利益造成一定破壞時,才依照其他規(guī)范予以懲戒。(27)利益是能夠滿足社會主體各種需要的有用的價值的事物的總稱,其本身并不存在價值判斷。而制度可以協(xié)調和解決各種利益之間的沖突和矛盾,乃是整個法律制度體系存在的基礎和價值之所在。參見解志勇、于鵬:《法律利益的界分及其沖突處理》,載《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爸匾浴钡臉藴什皇恰笆聞盏男再|,而是某個規(guī)則對共同體和公民個人的意義、分量、基礎性、深遠性及其強度等,因此,‘重要性’不是確定的概念,而是一個階梯?!?28)[德]哈特穆特·毛雷爾:《行政法學總論》,高家偉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110頁。據(jù)此,有必要依照科研不端行為侵犯利益的重要程度予以類型化解析,從而為科研不端懲戒機制的適用提供相應的對象,由此形成的內化性的道德規(guī)范與外在性的法律規(guī)范共同構成科研不端懲戒機制的基礎(如圖1所示)。
圖1:科研不端行為侵犯客體的關系
1.信任。科研不端行為無一例外地侵犯了社會對于科學共同體的信任。從科學運行的實踐邏輯來看,信任不僅是社會秩序得以維系的磐石,也是科學秩序得以建立的德性基礎。(29)參見劉崇?。骸秾嵺`邏輯視域下科學秩序的信任架構》,載《科學學研究》2011年第7期?!靶湃蔚姆植寂c共同體分布同延,它的邊界就是共同體的邊界。”(30)趙萬里:《科學知識的社會史》,載《科學文化評論》2004年第3期。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資本,信任維系著科學研究的高效運轉。為維護基于信任形成的科學研究秩序,就要依靠各種禁止不可預期行為與機會主義行為的規(guī)則,(31)參見[德]柯武剛、史漫飛:《制度經(jīng)濟學:社會秩序與公共政策》,韓朝華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3頁。信任規(guī)則同樣具有懲戒功能,譬如,對于一稿多投、引用不當?shù)燃夹g層面違背科學研究規(guī)范的行為通過警告、勸誡、約談、公開失信行為等形式,對行為人形成威懾,從而促使其矯正不端行為,達致修復信任的目標。申言之,信任是維護復雜科研關系正常運行的簡化機制之一,其缺位將導致科學共同體無法正常運轉,同時也是科研不端行為最首要的侵犯客體。(32)參見[德]尼古拉斯·盧曼:《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瞿鐵鵬、李強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1頁。
2.契約。契約是科研不端行為侵犯的第二重客體。隨著科學社會化程度的提升,加之財政逐漸成為科研項目開展的物質支撐,社會對于科學界信用的要求越來越高。對于科學共同體的信任無法獨立成為科學研究開展的前提與基礎,契約逐漸成為聯(lián)結財政資助與科研人員之間的紐帶。契約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合同類型,而泛指諸多與契約相關的行為:(33)科研不端的契約治理既是一種政策執(zhí)行的工具和管制工具,同時也可能是一種組織工具;較之其他工具,契約能夠通過多元主體間的合意來更靈活地實現(xiàn)目標。參見胡敏潔:《作為治理工具的契約:范圍與邊界》,載《中國行政管理》2015年第1期。一方面,科研合同是科研項目開展與財政資助撥款的法律載體,項目資助部門在科研合同中明確科研不端行為,為科研人員提供行為規(guī)約;另一方面,由于科研合同是一種不完全契約,科研活動的不可預見性與復雜狀態(tài)的不可描述性使得科研活動中的激勵條款與懲罰條款都變得模棱兩可,(34)參見馬健:《科研合同的本質:一個特別的不完全契約》,載《當代經(jīng)濟管理》2005年第6期。項目資助部門、項目管理部門的管理性規(guī)定以類似“格式條文”的形式成為科研合同的補充。因此,對于違反科研合同約定、不履行合同義務等科研不端行為可基于功能性規(guī)制的要求,賦予科研合同必要靈活性,以契約手段予以處理。(35)參見胡明:《科研合同的功能性規(guī)制》,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9期。
3.強制法。強制性法律規(guī)范是科研不端行為侵犯的第三重客體,即社會危害性最大、侵犯最為重要法律關系的不端行為才由法律予以規(guī)制。審視我國當前關于科研不端的法律、法規(guī)和規(guī)章等,大部分規(guī)范性文件都秉持著科研不端問題屬于學術道德范疇的思路。(36)如《科研誠信案件調查處理規(guī)則(試行)》(國科發(fā)監(jiān)〔2019〕323號)將科研失信行為界定為在科學研究及相關活動中發(fā)生的違反科學研究行為準則與規(guī)范的行為;《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教育部令第40號)將學術不端行為的定義限于在科學研究及相關活動中發(fā)生的違反公認的學術準則、違背學術誠信的行為。承前所述,誠然,科研不端行為首先表現(xiàn)為道德失格、違背約定的行為,但類型多樣、程度各異的科研不端行為無法完全為道德判斷所涵攝,道德之治的失靈呼喚強制性法律規(guī)范來彌補,其正當性來源于法律乃道德底線:國家通過立法的方式將科研行為中最嚴重、最核心、最普遍的科學研究道德倫理上升為由國家強制力管控的規(guī)范,這一規(guī)制邏輯具有正當性。(37)參見方金華:《論科研不端道德法律化、限度及民法規(guī)制》,載《福建農(nóng)林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申言之,應當將侵犯強制法的科研不端行為嚴格限縮于涉及科學研究核心關鍵任務,具有極強的社會危害性,并造成嚴重負面影響或財政資金損失的不端行為,從而避免法律干預的過度擴張。
科研活動專業(yè)化水平的提升與科研領域內利益沖突的牽連決定了單一的道德規(guī)制已無法有效處理科研不端行為,建立在互動協(xié)商之上的懲戒機制是實現(xiàn)科研不端治理的題中之意。在此語境下,應然層面,科研不端治理主體應當是多元利益相關者,包含科研人員所屬的高校、科研機構、學術團體等科學共同體與提供經(jīng)費支持的政府部門。同時,由于科學活動的專業(yè)性、復雜性與相對封閉性,科研不端懲戒應更多地交由科學共同體通過基于信任的道德之治予以自我規(guī)制,以法律責任為手段的外部治理手段則提供輔助性的控制架構與保障責任。(38)參見鄭少華:《簡論社會自我管制》,載《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3期。實然層面上,科研不端治理邏輯發(fā)展歷程呈現(xiàn)出仰賴科學共同體單一的道德規(guī)制逐漸向實現(xiàn)道德治理與法律治理相結合的層級化治理機制轉變,從而實現(xiàn)政府與科學界“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互相幫助,追求共同目的,最終實現(xiàn)令人滿意的、有助于自我發(fā)展的目標”(39)Bruno V. Manno. “Subsidiarity and Pluralism: A Social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In David Tracy, Hans Kung &Johann B. Metz (eds.). Towards Vatican III: The Work That Needs To Be Done. New York: Seabury Press, 1978.。
科學與政府之間的關系是科研不端懲戒的邏輯起點??蒲胁欢藨徒涞臍v史軌跡為科研不端懲戒層級化治理機制的建立提供了確證:第一階段,自近代自然科學誕生至20世紀80年代初,“科學預設了科學家的不謀利、正直與誠實”(40)[美]R.K 默頓:《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范岱年等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79頁。,人們一直認為科學研究有一套“制度化的保證科學家忠誠的體系”,正是基于科學共同體是一個“有效的、民主的并能自我糾錯”(41)參見[日]山崎茂明:《科學家的不端行為——捏造·篡改·剽竊》,楊艦、程遠遠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本書序”第12頁。的共同假設,政府較少干預科研活動,即使出現(xiàn)失誤,也“忍不住地傾向于寬容那些做出欺詐行為的人”(42)PLACE, M, Fraud in Research: Is it New or Just not True? Washington. D. C.: Federal Register, 2007, pp. 2-3.,并通過科學共同體內部機制自我糾正。(43)[美]羅伯特·K·默頓:《科學社會學》,魯旭東、林聚任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51頁。第二階段,20世紀80年代初起,隨著科學研究職業(yè)化趨勢的不斷增強,科學家精神逐漸開始異化,美國頻頻出現(xiàn)的科研不端事件使公眾對科學家確保科研誠信產(chǎn)出的能力產(chǎn)生質疑。正如拉福萊特所言:“目前看來,這種社會對科學的信任也已經(jīng)崩潰,人們開始懷疑追求真理的科學,對其原來所擁有的高度信任產(chǎn)生了懷疑。”(44)M. C. LaFollette. Stealing into Print: Fraud, Plagiarism, and Misconduct in Scientific Publishing.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由于僅僅依靠科學共同體的自我規(guī)制已無法有效抑制科研不端行為,政府開始通過出臺相應政策以及成立專門管理機構等形式介入科研不端的治理和科研不端懲戒。(45)參見蔣美仕:《從職業(yè)倫理到科研誠信——科研不端行為的國外研究動態(tài)分析》,載《自然辯證法研究》2011年第2期。第三階段,科學共同體科研不端自我規(guī)制的不足呼喚政府的及時干預,但行政手段的過度介入有侵害科學研究自主權之虞。21世紀以來,為同時避免科學共同體內部治理與政府外部治理的雙重失靈,政府與科學共同體之間的合作治理機制逐步得以建構,繼而形成了政府主導型、資助機構主導型、獨立機構主導型以及法律兼治型四類主要的科研不端治理機制,(46)參見周湘林:《體系與內容:科研誠信問責制度分析》,載《江蘇高教》2020年第3期。但無論是科學抑或政府力量主導,四種模式均形成了從政府到高校和科研機構乃至學術團體的層級化治理機制。如美國科研不端治理主體既有聯(lián)邦政府部門、專門監(jiān)管機構及高校,同時不乏民間學術團體的監(jiān)督和配合,各類主體分布在不同層級,既相互獨立,又彼此聯(lián)系、上下配合。(47)主要國家科研誠信制度與管理比較研究課題組編:《國外科研誠信制度與管理》,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頁。
宏觀層面上,科學與政府力量的博弈呼喚層級化科研不端治理機制的建構,具體落實到科研不端懲戒之中,層級化的要求體現(xiàn)于懲戒主體的銜接性、懲戒行為的異質性以及法律責任的多元性,從而形成高效運行的科研不端懲戒鏈條。而由于科學活動的專業(yè)性與復雜性,內部治理主體與外部治理主體之間的銜接應當遵循輔助原則,即摒棄狹義的“法律萬能論”思想,發(fā)揮內部治理主體自治性規(guī)則的特有調整功能,狹義上的強制法僅是內部治理規(guī)范的補充與保障,“軟法”與“硬法”互為補充,以尊重科學研究基本規(guī)律與科研人員合法權利為起點,追求廣義上的科研不端懲戒法治化。
高校、科研機構等主體與科研人員之間的關系是齊曼所稱“后學院科學”時代下科學研究中的基本關系:科研人員進行科學知識生產(chǎn)的動力從單一的“興趣驅動”向“興趣驅動”和“利益驅動”并重的方向發(fā)展,(48)參見程志波、李正風:《論科學治理中的科學共同體》,載《科學學研究》2012年第2期??蒲腥藛T參與科學研究活動的渠道從單純基于興趣的學術團體、行業(yè)協(xié)會,轉變?yōu)橥ㄟ^同時滿足興趣與獲得收益的高校等內部治理主體?,F(xiàn)代行政法治理念下,高校、科研機構是公共管理權的行使主體,同時又在傳統(tǒng)“大學自治”觀念下相對獨立于國家權力,科學研究、教學與其相關之章程制定權乃是高校、科研機構自治任務的“核心范疇”,(49)參見姚榮:《新公共管理語境下大學自治權限分配的公法爭議及其解決》,載《重慶高教研究》2020年第2期。因此,科學共同體仍是科研不端懲戒的第一責任主體。西方國家的模式也大體一致,如何具體規(guī)制科研不端乃是西方社會給科學共同體保留的自治領域。(50)參見方流芳:《學術剽竊和法律內外的對策》,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5期。如美國科研不端治理架構中,高校負責科研不端行為的具體調查和處罰,聯(lián)邦政府并不介入,僅通過報告形式進行監(jiān)督,政府認為高校不按要求處理或高校執(zhí)行能力有限時才會插手操縱。(51)參見宇文彩、張星:《美國高??蒲胁欢诵袨榉婪杜c處理機制研究》,載《重慶高教研究》2016年第5期。
首先,從規(guī)范制定上,科學共同體內部治理規(guī)范的制定實際上可以超越《教育法》《高等教育法》《高等學校預防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等中央層面規(guī)范以及各地政府制定的地方性法規(guī)的限制,甚至為法律懲戒范圍提供基本淵源。其次,內部治理主體對其懲戒行為在基本框架內同樣具有高度的自治權與解釋力。高校、科研機構、學術團體等科學共同體進行的懲戒傾向于失信懲戒與契約性懲戒,狹義的法律性責任則交由外部治理主體予以追究。
項目資助部門、項目管理部門等外部治理主體與科研人員之間的科研合同關系是整個財政資金資助下的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得以成型的基礎。外部治理主體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有著其他手段無法比擬的威懾性。這一特性同樣決定了由政府制定用于定義、監(jiān)控和處理科研不端的規(guī)范是危險的,(52)參見[美]Francis L.Macrina:《科研誠信:負責任的科研行為教程與案例(第3版)》,何銘鴻、陳越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法律性懲戒應始終保持權力的謙抑性與輔助性,不能取代或超越科學界內部調整而發(fā)揮作用。徒法不足以自行,因此,有必要明晰法律懲戒科研不端行為的邊界,避免法律過度干預科學。在懲戒范圍上,外部治理主體僅著眼于科研不端違法行為,如此才能賦予強制性規(guī)范以正當性,而非越過科學界的內部矯正功能,對其道德倫理性問題加以規(guī)制。(53)參加李紹章:《科研不端行為的法律化及其方法》,載《山東科技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通過強化精確度與可操作性要素,只有對于危及他人利益、危害國家、社會公共利益的科研不端行為,在傳統(tǒng)道德約束失靈的情況下,才應由法律介入。(54)參見王立東:《科研不端行為法律規(guī)制研究》,載《技術與創(chuàng)新管理》2018年第5期。政府主導型的美國與丹麥均采取了這一規(guī)定模式,(55)如美國《關于科研不端行為的聯(lián)邦政策》明確了政府部門處罰的科研不端行為的評判要素,通過“嚴重背離”“故意、有意或不計后果”等明確其性質。參見中國科學院編:《科學與誠信:發(fā)人深省的科研不端行為案例》,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頁。始終將政府的職責劃定于科研不端宏觀政策的制定與對于內部治理主體規(guī)制不足的補充。
層級化治理架構是科研不端懲戒的關鍵內核,科學與政府合作治理下的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建構是科研不端由單一行政主導的“管制”模式走向“治理”模式的重要契機,如何結合層級化治理架構下屢見不鮮的科研不端具體行為,形成具體制度與技術規(guī)則,是解決現(xiàn)行科研不端懲戒難題的現(xiàn)實渴求。為此,應當堅持法治化導向,明確科研不端懲戒的定位,設計階梯化的懲戒體系,使治理理念貫穿科研不端懲戒邏輯,探尋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在理論研究與實際操作層面的最優(yōu)路徑。
科研不端懲戒機制啟動的首要任務在于明確具體的懲戒主體,然而在當前科研不端懲戒規(guī)范依據(jù)龐雜背景下,科研不端懲戒主體的確定在微觀、中觀與宏觀層次上均存在現(xiàn)實障礙。為保障科研不端懲戒機制有序運行,各主體懲戒權應當沿著一定軌跡在其運行空間中行使,并依法承擔相應責任,因此需要廓清各層次懲戒主體的作用邊界。
微觀層面上,保證調查主體與處理主體的相對獨立性。正如法官的裁判應當以事實為根據(jù),科研不端懲戒應當以科研不端行為事實為根據(jù)。為此,賦予調查主體與處理主體相對獨立的地位,有利于打破當前學術委員會、調查委員會等主體“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的困境。域外國家基本均對調查與處理環(huán)節(jié)分別予以明確規(guī)定,如美國伯克利國家實驗室科研不端行為處理程序規(guī)定,正式調查由調查委員會開展,其成員不能與被舉報人有個人、學術、利益沖突;處理裁決則由裁決官(DO)做出,代表實驗室最終決定。(56)主要國家科研誠信制度與管理比較研究課題組:《國外科研誠信制度與管理》,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34-35頁。我國對于調查與處理主體的分流機制已有所體現(xiàn),譬如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2018年發(fā)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指出,“應當明確單位為科研誠信機構和監(jiān)察審計機構等調查處理職責分工”,為微觀層面上的科研不端懲戒主體確定提供了指引。
中觀乃至宏觀層面上,明確科研不端查處責任主體。為避免不同科研不端治理主體在科研不端懲戒中的“多頭主義”、政出多門,應秉持輔助原則以明確層級化科研不端懲戒體系下的具體責任主體,《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所指出的“違背科研誠信要求行為人所在單位是調查處理第一責任主體”,同是輔助原則理念之體現(xiàn)。因此,在科學共同體為懲戒第一責任主體的基礎之上,應當明確法律性懲戒及時介入的情形,其余情形均交由科學共同體通過失信懲戒與契約性懲戒予以規(guī)制(見表一)。
表一
一方面,法律性懲戒對科學共同體無法有效懲戒的科研不端行為可以進行干預。如對韓春雨事件的處理顯然超越了高校的能力范圍,由河北科技大學委托第三方調查機構進行處理,既能克服政府自身專業(yè)能力的限制,又能避免高校規(guī)制能力不足。這一特征決定行政部門的介入范圍必須是有限的,并始終聚焦于有違科學研究行為規(guī)范,同時對公共利益和社會福利造成嚴重危害,對科學研究事業(yè)及科學進步造成嚴重阻礙的“核心層面的科研不端行為”。(57)參見方玉東、陳越:《科研不端行為:概念、類型與治理(下)》,載《中國高??萍肌?011年第9期。這類行為主要包括利用不正當手段,謀取科研項目資格、經(jīng)費、獎勵、榮譽等利益;抄襲、剽竊、侵占他人科研成果;偽造、編造、篡改研究數(shù)據(jù)等;違反科學技術保密相關規(guī)定;開展危害國家安全、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危害人體健康、違反倫理道德的科研活動等,并且情節(jié)嚴重的。(58)可參考教育部《高等學校預防和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28條規(guī)定的情節(jié)嚴重的情形:“(一)造成惡劣影響的;(二)存在利益輸送或者利益交換的;(三)對舉報人進行打擊報復的;(四)有組織實施學術不端行為的;(五)多次實施學術不端行為的;(六)其他造成嚴重后果或者惡劣影響的?!睂Υ@些具有較大社會危害性的不端行為,應當由法律性懲戒及時介入。而諸如引用不當、不按科研合同約定路線開展研究等“未能恪守科學精神和科學價值準則的各類行為”,則優(yōu)先由失信懲戒與契約性懲戒發(fā)揮作用。
另一方面,失信懲戒、契約性懲戒損害科研人員基本權利時國家有權介入?!胺傻哪康牟皇窍拗谱杂?,而是擴大和保護自由。這是因為,在一切能夠接受法律支配的人類狀態(tài)中,哪里沒有法律,哪里就沒有自由。”(59)[法]洛克:《政府論(下篇)》,翟菊農(nóng)、葉啟芳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36頁。內部治理主體懲戒權的運行始終應以科研人員的權利為界限,無論在形式與實質上均不得不當限制權利,內部懲戒規(guī)則一旦對科研人員權利有所壓制,如科研不端懲戒救濟渠道的缺失等,國家便具有了充分介入理由,這種介入即“立法保障”,要求抽象規(guī)則的制定在實質層面上通過比例原則的審查,從而保障國家間接行政的合理性。(60)參見范奇:《論高校學位撤銷的權限設定與行為定性——基于行政“組織+行為”法的分析框架》,載《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19年第8期。
鑒于科學研究的專業(yè)性以及對科學家精神的尊重,倫理道德是科研不端懲戒的首選。但在道德控制不足以威懾科研不端行為的背景下,法律責任便成為了規(guī)制科研不端行為的最佳手段,建立失信懲戒、契約性懲戒與法律性懲戒并舉的多元化科研不端懲戒體系是貫徹科研不端層級化治理機制的應有之義。同時,基于法律謙抑性的考量,在懲戒機制的選取與適用上,應當堅持失信懲戒、契約懲戒為主、審慎使用法律性懲戒的原則。
首先,健全科研不端失信懲戒機制。失信懲戒機制的目的在于營造誠信底線,嚴格自律的制度環(huán)境與社會氛圍,是實現(xiàn)科學共同體自律活動和維護科學界聲譽的最核心舉措??蒲腥藛T之所以敬畏失信懲戒措施,在于失信懲戒能夠針對性地約束科研人員進行財政資助下科研活動的準入資格、活動范圍、行為準則等,直接涉及科研人員“學術身份”的生死存亡。失信懲戒規(guī)范性文件由此具有“軟法效力”,能夠在科學自治范圍內充分發(fā)揮其強制力,一定程度上其對于科研人員的約束力甚至會高于強制性法律法規(guī)的效力。(61)參見劉云亮:《經(jīng)濟法的軟法形式、理性與治理》,載《南京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蛾P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明確“讓守信者一路綠燈,失信者處處受限”,為此,有必要設置完備的失信懲戒機制。第一,在失信懲戒適用主體方面,無論是作為科學共同體的高校、科研機構與學術團體,抑或科技行政部門,均由科研人員自愿參與而讓渡權利,因而具有適用失信懲戒的權力;第二,在懲戒措施方面,失信懲戒的具體形式有著多樣化趨勢,并隨著科學研究的細分而不斷呈現(xiàn)出差異化態(tài)勢,其中前置性措施包括設立科研誠信檔案、宣傳培訓、風險預警公告、專門性勸勉談話等,后置性措施則包括準入限制、聲譽減損、資格限制、整改行為等;第三,在懲戒效力方面,整合有效的失信懲戒規(guī)則及其程序的設置,使科研不端行為具有較高的違規(guī)成本,事實上相當于法律懲戒的前置性手段。因此,失信懲戒應始終以科研不端行為為中心,推定科研人員誠信,除非有不端行為的明確證據(jù),而非令其自證其罪。為進一步發(fā)揮其效力,有必要整合失信懲戒機制,加強科研不端信息跨部門跨區(qū)域共享共用,實現(xiàn)對科研不端行為人的聯(lián)合懲戒。
其次,完善科研不端契約性懲戒。科研不端契約性懲戒以科研人員的履約行為為中心,一方面,完善科研合同違約責任。鑒于科研合同是一種“不完全契約”,現(xiàn)行科研不端治理規(guī)范對于違約責任的規(guī)定均“淺嘗輒止”、較為模糊,《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明確提出“要在各類科研合同(任務書、協(xié)議等)中約定科研誠信義務和違約責任追究條款,加強科研誠信合同管理”,由于實踐中科研合同通常為格式條款,解釋上應出于對科研人員有利的立場,并細分不履行合同、合同履行瑕疵、解除合同等具體情形,如違約責任的適用足以規(guī)制不端行為,則不必啟用法律性懲戒程序。因而,有必要完善科研不端違約責任適用情形??蒲腥藛T拒不履行或不完全履行科研合同約定的,依照科研合同約定追究科研不端行為人合同責任。另一方面,健全科研不端管理性規(guī)范??茖W共同體的管理性規(guī)范是違約責任的補充與輔助。但當前科研不端懲戒中管理性規(guī)范存在濫用的現(xiàn)象,為此,有必要限縮行政責任的適用范圍,以營造激勵創(chuàng)新、寬容失敗的科研氛圍。具體而言,這類措施是高校、科研機構等主體施加的內部制裁,2009年教育部發(fā)布的《關于嚴肅處理高等學校學術不端行為的通知》指出,“高等學校黨委和行政部門要根據(jù)學術不端行為的性質和情節(jié)輕重,依照法律法規(guī)及有關規(guī)定對學術不端行為人給予警告甚至開除等行政處分”,管理性規(guī)范為科學共同體保留了較為廣闊的裁量空間,與科學研究基本規(guī)律更具契合性。因此在科研合同違約責任難以約束科研不端行為時,管理性規(guī)范應當填補其缺位。
最后,謙抑運用法律性懲戒。強制法作為守護科學純潔性的最后一道底線,無論是科學界抑或政府,均對其適用保持審慎的態(tài)度,《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指出,“積極開展對嚴重違背科研誠信要求行為的刑事規(guī)制理論研究,推動立法、司法部門適時出臺相應刑事制裁措施?!币环矫?,科研不端行為無須單獨入刑,而應根據(jù)科研不端的具體性質、情節(jié)、后果等適用當前刑法規(guī)定,例如利用欺騙手段簽訂科研合同,并將科研項目經(jīng)費占為己有的,可依據(jù)合同詐騙罪予以追責。域外發(fā)達國家基本也采取這一模式,如在德國發(fā)生的科研不端行為違反《德國刑法典》或其他形式標準時,可能帶來的刑法后果乃是依據(jù)刑法分則中原有的罪名予以規(guī)制,并未對其予以單獨刑事立法。(62)如涉及偽造文書材料并構成刑事犯罪的,可依據(jù)《德國刑法典》第267條“偽造文書”或第268條“偽造技術資料”追究科研不端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參見中國科學院:《科學與誠信:發(fā)人深省的科研不端行為案例》,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6頁。另一方面,刑事責任的運用應盡可能保持謙抑性,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充分發(fā)揮檢察職能、依法保障和促進科技創(chuàng)新的意見》(高檢發(fā)[2016]9號)明確“要區(qū)分科研人員合法的股權分紅、知識產(chǎn)權收益、科技成果轉化收益分配與貪污、受賄之間的界限;要區(qū)分科技創(chuàng)新探索失敗、合理損耗與騙取科研立項、虛增科研經(jīng)費投入的界限”,為此,必須明確科研不端行為入罪的標準,以較高的門檻設定科研不端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