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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打一

        2021-11-13 02:00:24
        雨花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新澤西炒米艾米

        艾米正在用菜刀切炒米糕——艾米自己做的炒米糕。

        我放了好多種果仁。艾米一邊切米糕,一邊說。

        會不會太甜?我說。

        我沒放糖。艾米說,炒米本身就是甜的。

        艾米把切好的米糕放在盤子上,我注意到她沒戴戒指。

        卡蘿琳也在廚房忙,廚藝方面能夠跟艾米一拼的也只有卡蘿琳了,卡蘿琳會做一切我能夠想到的上海菜式,要不是得去華爾街上班,她都可以去開鹿鳴春了。

        布蘭達(dá)也在忙。除了我,她們都在忙。

        艾米開始切第二塊米糕。確實沒有戒指,她的手指看上去黏乎乎的,連戒指的痕跡都不見了。

        艾米跟老公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認(rèn)識的第三天,艾米的老公就飛到北京去跟艾米求婚了。在王府井大街,單膝下跪。為什么是王府井大街?因為他們第一次見面就約在王府井大街。艾米說了“我愿意”以后,艾米的老公站了起來,牽著艾米的手去找金店,在街邊正好看見了一家金店,他們就進(jìn)去買了一個戒指。艾米就這么結(jié)婚了。

        我猜測他們網(wǎng)戀的工具是ICQ,因為我用的就是ICQ,我還用過BP機(jī)。

        艾米跟我也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一個論壇,我在一個帖子下面留言說“寫的什么鬼”,艾米跟在我的留言后面同意我的意見。我說不如建個新論壇,艾米也同意了這個意見。然后她就新建了一個論壇。那時候艾米在紐約城里上學(xué),每天晚上回新澤西睡。我將要搬去紐約,就問了她不少關(guān)于房子的問題——城里的房子貴吧?新澤西的房子會不會便宜一點?城里的房子都小吧?新澤西的房子會大很多吧?但是新澤西的房子舊吧?新澤西的房子鬧鬼吧?……

        大雪的早晨,我抵達(dá)了新澤西。三天以后,我見到了艾米,也見到了艾米的朋友,卡蘿琳和布蘭達(dá)。

        你是干什么的?第一次見面,卡蘿琳問道。

        我說我以前是個寫小說的。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我不寫了。我說。

        為什么?

        我寧愿刷三面墻也不愿意再寫一個字。我說。

        你要控制你自己,卡蘿琳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卡蘿琳跟老公不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他們是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結(jié)婚。

        布蘭達(dá)跟老公也不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他們也是大學(xué)同學(xué)。

        現(xiàn)在我們有四個人了,正好湊個局,我們就打牌,三打一。

        艾米做了炒米糕,正在切。卡蘿琳和布蘭達(dá)也在忙,我?guī)筒簧鲜裁疵Γ腿シ鬃龅男抡搲?。有個人上傳了一張自己的泳裝照,看那姿勢她肯定得有四十了。

        那誰貼了張泳裝照。我大聲說。

        誰?艾米說。

        肯定是那誰,卡蘿琳說。

        除了她還能是誰?布蘭達(dá)說。

        要拿過來給你們看看不?我說。

        不要不要,艾米擺手。

        過了幾分鐘,卡蘿琳突然大笑起來,我也只好跟著她笑。

        你們笑什么?布蘭達(dá)問。

        中年婦女曬泳裝,卡蘿琳說。

        布蘭達(dá)說,哦。過了幾分鐘,布蘭達(dá)突然說,這有什么好笑的?

        我翻了一遍艾米的書架,沒有一本是我想看的。我就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一個大樹林里,艾米召集了一個野餐會,每個人都要帶一份自己做的菜的那種野餐會,我有點著急,因為我根本就不會做菜,有個女的帶來了一個三層蛋糕,自己做的蛋糕,雪白,還裱了奶油花,就跟個結(jié)婚蛋糕似的,她捧著她的蛋糕向我們走來,一道光直直地跟著她,走到哪里,亮到哪里。

        我被叫醒的時候還在想那只蛋糕。我就脫口而出了:蛋糕!

        我買了一個胡蘿卜蛋糕,等會兒拿出來吃,卡蘿琳說。

        艾米家的沙發(fā)這么舒服啊?坐著坐著還能睡著了?布蘭達(dá)說。

        我睡了有一個鐘頭嗎?我到處找手機(jī)。

        最多三分鐘,艾米說。

        怎么跟睡了三個鐘頭似的?我說。

        夢到什么了?卡蘿琳說。

        一個樹林,我說。

        樹林里有什么?

        一個蛋糕,我說。

        等下就吃蛋糕,卡蘿琳說。然后她們開始擺桌子,我趕緊跟過去幫忙,我先把夢里那三層雪白的結(jié)婚蛋糕放下了。

        說實在的,我更期待打牌前的飯,艾米和卡蘿琳都太會做飯了,布蘭達(dá)也會,但她總?cè)ビ嬃繝I養(yǎng)成份,她做飯就沒有什么自由了。

        等下你老公來接你?艾米問布蘭達(dá)。

        對。布蘭達(dá)說,我走前再打電話給他。

        我送你,卡蘿琳說。

        又不順路。布蘭達(dá)說,沒事的,我叫他來接。

        我送你吧。我只好說,我順路。

        不用不用,我老公來接。布蘭達(dá)堅持。

        到時候再看吧,艾米說。

        艾米不開車,艾米在城里上學(xué)的時候都是由老公開車送到車站,乘火車再轉(zhuǎn)地鐵,再走一段到學(xué)校。回家也是,老公到車站來接她。

        有一天下著大雪,艾米在車站站了好久都沒有等到老公的車,打電話給老公他也不接,她只好走路回家,她還穿了雙半高跟的皮靴。

        艾米講這一段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畫面。大雪夜里,一個趕路的女人,半舊皮靴,深一腳,淺一腳,新澤西厚雪地里的跋涉,每一次腳踩入齊膝的雪,簡直都要拔不出來了。

        到了家門口以后艾米拼命地砸門,沒有人開門,艾米的世界都崩塌了。

        你不帶鑰匙的?我問。

        我為什么要帶鑰匙?艾米反問。

        你要有鑰匙,不就不用砸門了?

        反正艾米的老公沒來開門,那幾分鐘里,艾米把所有的壞結(jié)果都想了一百遍,世界都崩塌了。

        艾米的老公睡著了。艾米的電話,艾米的砸門聲,都沒讓他醒過來。

        我老公也有過一次??ㄌ}琳說,那天他加班,一回家說累得飯都吃不動了,我讓他去沖個澡,飯熱好了他還不出來,我進(jìn)去一看,蜷在浴缸里睡著了,衣服都沒脫。

        我就讓他在浴缸里睡到了半夜,卡蘿琳說。她還是笑著說的。

        這些男人們都太累了,布蘭達(dá)說。

        布蘭達(dá)的老公還在讀化學(xué),布蘭達(dá)讀的也是化學(xué),那是來新澤西前。來了新澤西,布蘭達(dá)成為了一個家庭主婦,兩個孩子的母親。

        你要上班嗎?第一次見到布蘭達(dá),我就是這么問的。

        我上過班。布蘭達(dá)很有耐心地說,后來我結(jié)婚了,生了孩子,就不上班了。

        為什么?

        布蘭達(dá)笑了一笑:我得給孩子們做飯啊。

        我也笑了一笑。

        我想專心養(yǎng)育孩子。布蘭達(dá)挺認(rèn)真地說。

        我把一塊炒米糕放入口中。挺甜的,不放糖竟然也挺甜的。

        卡蘿琳只咬了一小口,就把炒米糕放下了。

        我老公要去舊金山,她突然說。

        舊金山挺好的啊。我說,舊金山不下雪。

        那你的工作呢?艾米說。

        我在想??ㄌ}琳說。

        你最好和他一起去。布蘭達(dá)說,長期兩地分居不好。

        房子呢?我問??ㄌ}琳家剛買了新房子,卡蘿琳還挺喜歡那座房子的,廚房的窗都裝上了繡花布窗簾。

        房子可以賣掉??ㄌ}琳很快地說。

        再想想。艾米說,不著急,多想想。

        吃完飯,我們開始打牌,但是每個人都有點不專心。大概是因為卡蘿琳可能真的要去舊金山了。

        我要去香港了,我只好說。

        這也太突然了吧。艾米說,你來新澤西有沒有三年?

        快四年了,我說。

        以后都打不了牌了,布蘭達(dá)說。

        來香港打,我說。我想笑來著,有點笑不出來。

        那你去了香港還寫小說不?卡蘿琳說。

        我寧愿刷三面墻也不愿意再寫一個字,我說。

        你還是回去寫小說吧??ㄌ}琳干脆地說,你也不會干別的。

        重新開始。她又說。

        我嘆了口氣。

        送布蘭達(dá)回家的時候已近半夜了。漆黑的夜,門廊里有一盞亮了小半夜的燈。

        你老公忘關(guān)燈了,我對布蘭達(dá)說。

        布蘭達(dá)笑了笑,說,謝謝啊。

        我看著布蘭達(dá)開了大門,跟我揮了揮手,我開始掉頭。突然意識到,那盞燈是她老公故意留的,為了讓布蘭達(dá)看得到門鎖,準(zhǔn)確地把鑰匙插入鎖孔。

        有一天我整理抽屜,發(fā)現(xiàn)了一條銀項鏈,墜子是一塊銀牌,挖出了三顆心的形狀。我突然想起來,那是我來香港前,艾米、卡蘿琳和布蘭達(dá)一起送給我的。

        這三顆是我們?nèi)齻€的心,給你帶去香港,卡蘿琳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想到這兒,我就去網(wǎng)上找了一下艾米。艾米離婚了。我又找了一下卡蘿琳,卡蘿琳賣掉了房子,辭掉了工作,去了舊金山。當(dāng)然,她在舊金山又找到了新工作,買了新房子,她在臉書上貼了一張她和她老公站在金門大橋下面的照片,兩個人都笑得像太陽。布蘭達(dá),我找不到她了,但是我竟然一直記得那盞燈,她應(yīng)該過得不壞吧,我就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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