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沂河
我從前就讀的高中旁,有一條林蔭道,道上有家小小的糖水鋪。老板娘是一位笑得溫溫柔柔,說話也輕聲細語的大姐姐。她的糖水很正宗,價格也不貴,好吃又飽肚,很受學生歡迎。糖水鋪里常備的有紅豆西米和綠豆糖水,夏天有西瓜白涼粉,冬天有小麥糖水配黑芝麻湯圓。除此之外,上學的時候,她還會做炒飯、炒面、炒河粉,全部都是幾塊錢一大碟。
我是一個相當熱愛糖水的人,自然不例外地成了糖水鋪的常駐顧客。
學校太過偏僻,小小的糖水鋪是為數(shù)不多的小吃店。夏天炎熱,人容易上火。這時候,清涼的糖水就成了下火佳品。其中,西瓜白涼粉是學生最喜歡的一道夏日甜品。
白涼粉其實是透明的,許是為了與黑涼粉區(qū)別開來,才冠以一個“白”字。做法很簡單:市面上買到的白涼粉,粉用一點涼水沖開拌勻,按說明書倒入成比例的熱開水和白糖,并快速攪拌直到?jīng)]有結塊,放冷后就成了好吃彈滑的涼粉。
店主姐姐把一整盆白涼粉切成一口大小的小方塊,淋上糖蜜水,拌入切好的西瓜粒,放進冰柜冷藏,吃的時候再盛入碗中。這樣一道簡單好吃的西瓜白涼粉就做好了。想象一下,毒辣的烈日暴曬,大汗淋漓后來上這么一碗沁人心脾的冰鎮(zhèn)甜品,那種痛快,豈一個爽字了得!
不過,對我而言,最稱我心的甜品是小麥糖水。用時下的話來說,這道甜品算是冬日限定。提前泡好的小麥在爐子上小火慢燉,直到糖水從清澈的水狀變成濃稠的粥狀,所有小麥顆粒都爆開了花,才算好了。接著用鐵勺舀起一大勺白糖倒下去,順時針攪拌幾下,便關了火,讓整鍋糖水留在爐子上,借著余溫融化白糖。其實到了這里糖水已經(jīng)很好吃了,但是還少了點睛之筆,那便是芝麻湯圓。
湯圓是在旁邊小超市買的速凍湯圓,圖的是方便省事。姐姐在另一個小爐子里把它們煮好,再放進小麥糖水里。賣的時候,一碗糖水窩三個湯圓,滿足又過癮。濃稠的糖水是淡淡的米色,啜一口砸吧幾下,便能品出里頭的甘甜;彈牙的小麥顆粒,多嚼幾下就能嘗到滿嘴的麥香;再舀起柔軟的湯圓,咬破一個小口,泛著油澤的芝麻餡便緩緩溢出,此時此刻嘬一口,其中的美妙滋味,至今都讓我懷念不已。
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上學的時候也特別容易餓。差不多到了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時,人便有些坐不住了。身在課桌旁,心卻飛到了連空氣都甜滋滋的糖水鋪。手也閑不下來,撕張便利貼寫寫畫畫,趁講臺上的紀律委員不注意,偷偷把紙條扔給關系好的同學。
“等會兒吃什么?”
“糖水鋪走起?”
“搞起!”
糖水鋪真的很小很小,里頭一次最多容納四五個客人,但這也不妨礙學生對糖水的熱情。想堂食的就在門外等等,急著回學校上晚自習的就打包帶走。一年到頭,只要糖水鋪營業(yè),就不缺來喝糖水的客人。
糖水鋪應該是開了些年頭了,至少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它就在了。因為里頭全是高中生,所以當年還在念初中的我不敢貿(mào)然走進去,直到自己也上了高中,才鼓起勇氣進店喝糖水。店里的墻壁上,貼滿了歷屆學長學姐留下的紀念品。有寫著高考心愿的便利貼,有偷偷告白的匿名貼,還有學校漫畫社的前輩畫的漫畫。密密麻麻的紙條和畫作貼滿了左右兩邊的墻壁,店主姐姐卻從沒有將它們清理掉,而是任由它們一年又一年地留在墻上。
“這些都是你們的青春呀,多珍貴的記憶。”
但凡是來過的學生,都忘不了這家不起眼的糖水鋪。不少已經(jīng)讀大學,甚至已經(jīng)工作的人,還會在節(jié)假日回家時專程跑來,就為了喝一碗糖水,坐在店里看看墻上那些記錄著每個人青春一隅的便利貼。
今年歸家,忙里偷閑準備再去一次糖水鋪。到家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準備重溫記憶里的糖水。誰料我順著那條林蔭道上上下下找了好幾遍,都尋不到糖水鋪的蹤跡。最后定睛一看,從前糖水鋪的位置變成了一家賣草藥的小店。只有店兩旁還沒撕下的熟悉的墻紙,還殘留著從前的模樣。
一時間,我站在店前難以離去,心中悵然若失。仿佛是年少時的夢一點一點消逝在生活里,我們對它難舍難分,卻也無可奈何。
那些和我一樣,每次回家都要去糖水鋪喝糖水的人,是真的只為了那碗糖水的滋味嗎?不見得。認真論及,其實這些糖水都是最普通不過的甜品,自己在家就能做。究竟是什么讓糖水鋪變得如此與眾不同,甚至在我們的心里占據(jù)了一個角落?我想,也許是因為這里貯藏了每個人的青春。
這是一道我只吃過一次的菜。
小時候總是盼望快點兒過年過節(jié),這樣就能去爺爺家里吃好吃的。老爺子就是我童年的味蕾魔法師,沒有什么吃食是他做不出來的。而作為魔法師必須具備的神秘感,來源于可以見到爺爺?shù)臅r間點。
平日里爺爺住在老家,他在那里有一間診所,作為辦公處。只有在傳統(tǒng)的節(jié)日,春節(jié)、中秋,還有冬至,爺爺才會回來跟我們一起過節(jié),順便帶著老家的各種土養(yǎng)家禽。對我來說,節(jié)日就意味著爺爺帶來的熱鬧氣息,還有無數(shù)從他手中誕生的老家的地道菜肴。
我很少回老家,為數(shù)不多對老家的回憶,都與爺爺做的美食有關。這道老鵝團子湯是我在八九歲時吃的,卻一直被清晰地記到了現(xiàn)在。
某個溫暖的大年初一的清晨,按照習俗,我們得去爺爺家拜年。也許是到得早了些,老人們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準備早點。在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朝二老拜過年后,爺爺便走去廚房做一大家子的早飯。我也好奇地跟了過去一窺究竟,看看是否能從中偷師。
昨夜年三十的大菜里有一道豉汁蒜薹燜鵝,量相當大。這道菜要想地道,必須用老家的走地鵝,做出來的油湯和肉才不會有一股腥膻味。大鵝被拔毛去血后,便整只浸入砂鍋中燜煮,為的是熬出厚厚的鵝油。接著,這鍋濃香異常的鵝湯會被留下來放冷。待浮在鵝湯上的油脂凝結成乳白色的塊狀后,爺爺就會把它整個撈起置于罐子里,用在各種爆炒菜中。
剩下來的鵝湯自然也不會被浪費。這是第二天的傳統(tǒng)必備菜——老鵝團子的湯頭,也是整道小吃的精魂所在。
跟隨著爺爺走進狹小的廚房后,我使勁兒踮起腳,從案桌另一邊伸長了脖子,好觀賞這場“魔法”表演。只見爺爺將混著點白砂糖的雪白糯米粉洋洋灑灑地倒進一個大瓷盆中。接著,他一邊往糯米粉中緩緩倒入溫開水,一邊用手將二者攪和到一塊兒。這里頭水和粉的比例只有爺爺知道。當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便停止了加水,開始兩只手一起揉面。直到原本松散黏膩的面絮變成了一個光滑潔白的大面團,才算完成了這道工序。
接著就是醒面。十分鐘后,爺爺洗凈了手,在手上抹了一點香油,開始從面團上揪下小塊兒搓團子。只見大面團越來越小,從它身上“生”下來的小團子越來越多。到最后,面團在案板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指頭大小的糯米團子。
與此同時,提前在爐子上煨著的老鵝砂鍋也到達了沸點,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肉香。爺爺拿了塊濕抹布蓋在鍋蓋上,小心翼翼地抓著它揭開砂鍋。頓時,蒸汽裹著濃郁的香味一下塞滿了小廚房,勾得我這個小饞蟲邊使勁兒吸鼻子邊咽口水。爺爺不慌不忙地將一個個團子放入翻騰的湯中,再蓋上鍋蓋。這時候,我只能眼巴巴在旁邊候著,直到他掀開蓋子,湯面上漂浮著一個個玉白色的團子時,才能歡呼著沖到飯桌前等待開飯。
沒有什么比在大冷天的早晨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面食更讓人舒服的了,尤其還是全家人圍坐在一起。主廚爺爺負責給每個人舀早點。這一刻所有人都成了孩子,只需要乖乖坐著等自己的那碗老鵝團子湯就好。
吸收了鵝肉精華的湯已經(jīng)熬成了濃稠的鵝汁,里頭隱約可見渾圓的糯米團子。灑上一小撮香蔥末,還有一丁點兒喚醒味蕾的椒鹽,混合著散發(fā)出的頂香美的氣味直教人化作一匹餓狼,須得拋卻所有矜持,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才能痛快。
這時候,哪怕是大人警告燙嘴要慢慢吃,我也顧不上了。舀起好大一勺,胡亂吹兩下就往嘴里塞。
怎一句鮮美可形容!
香濃綿潤的湯汁裹著爽滑彈嫩的團子,咬下去的瞬間撲哧作響。團子的清甜和鵝汁的濃郁交織,香辣的椒鹽撞上清新的蔥香,在熱騰騰的溫度的烘托下,全在口腔里炸開了煙花。好吃得根本停不了嘴,反而越吃越快。一碗下肚,腦門上都熱出了白汽。我模仿著駱駝祥子吃老豆腐的場景,有模有樣地閉上眼,豪邁地把碗往前一遞。
“再來一碗!”
記憶里的菜肴,連同它周圍的環(huán)境都是那么清晰。以至于若干年后,我還能記得爺爺給我舀湯時的笑臉。這道老鵝團子湯,已經(jīng)和我對過去經(jīng)歷過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融為了一體。它代表著童年時純真的歡欣,也象征著爺爺那一輩人對晚輩質(zhì)樸的愛。老人家們也是羞澀細膩的孩子,總是局促得不知如何表達。他們只會默默地用行動來表達,將親情融在一道道的菜肴里。
自老爺子仙逝后,從前那些專屬于那時候的熱鬧,連同著這道老鵝團子湯,一并從我的節(jié)日里消失了。但屬于它的記憶不曾丟失,那是我童年里最溫暖的一個角落。我還是懷念家鄉(xiāng)的味道,懷念那在春日時雨里慢慢品嘗的滋味。
這是獨屬于我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