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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和林黛玉是紅樓夢人物研究的核心,他們的愛情故事是紅樓夢發(fā)展的主線,因此,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的研究也就成了紅樓夢研究的重中之重,到目前為止,學術前輩及同仁已經(jīng)奉獻了大量可貴的研究資料。這些研究豐富了對寶黛愛情的認識,也加深了對紅樓夢核心內(nèi)涵的理解。研究在關注寶黛愛情悲劇性的同時力求深入探討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以及研究視角、研究方法的不斷突破,對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專家學者提供了諸多思考和答案。
寶黛的愛情悲劇,不僅在于它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且具體深刻地演繹了愛情的最高境界。正是因為寶黛愛情詮釋了愛的最高境界,所以紅樓夢的價值隨著寶黛愛情的最終被毀而升華到最高點。那么,是什么導致了寶黛愛情的最終幻滅?本文從審美與世俗的矛盾糾葛中探視悲劇背后的原因,并借此彰顯寶黛愛情的獨特性。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人和人的關系錯綜復雜,林黛玉進賈府之后,便與賈府上上下下的人等形成了錯綜復雜的關系,此后,不僅林黛玉個人命運的沉浮離不開這復雜的場域,并且她與寶玉的愛情更受其影響。賈府人物關系越復雜,對寶黛愛情的影響越復雜。一方面,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是兩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另一方面,兩人的情感故事的演繹始終離不開他人及他人之間盤根錯節(jié)的復雜關系,彼此的相互交織、碰撞促成了寶黛愛情的獨特性。
寶玉和黛玉的兩情相悅,賈府上下人等是看在眼里的不難看出,《紅樓夢》中,影響寶黛愛情的主要人物賈母、王熙鳳、薛姨媽等人于內(nèi)心深處都曾考慮過寶玉和黛玉的情緣。無論是隨口說說的玩笑之語還是細心思量后的想法,都說明,起初大家是認可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情感的,林黛玉在賈府諸人心中是賈寶玉妻選的重要人物,大家親眼目睹寶玉與黛玉之的情感恩怨的一樁樁、一幕幕,難免會思量也許“他們是前世的冤家,在演繹今生的一段特殊的姻緣”,是上天注定的一對。但是故事發(fā)展到最后,被大家送入寶玉洞房的卻是寶釵。寶黛之間的木石前盟終究沒有在俗世修成姻緣,賈府諸人到最后沒有促成寶黛的木石情緣,而是理性地選擇了金玉良緣,薛寶釵取代了林黛玉,林黛玉最終旁落在賈府眾人的視線之外,從一開始大家眼中的焦點人物,“她是林姑媽的女兒,她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她身量矮小、秀美、聰明、知書達理,與寶玉是天生的一對”,發(fā)展到最后凄然而逝。寶黛之間的愛情被賈府諸人所結成的復雜的關系網(wǎng)左右了,以至于發(fā)展到最后被架空了。只有愛的雙方,黛玉為愛而生,為愛而死;寶玉,雖明知黛玉已是香消玉殞,卻對著黛玉的一抔墳冢,做精神的操守,自說自話地吟誦著《紅樓夢》第91回曾經(jīng)許下的那句經(jīng)典承諾:“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他人眼中的黛玉是賈府世俗利益關系中的一員,她的命運要隨著賈府的利益而發(fā)生變化,她作為個體,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要沉浮于賈府命運走向的大局,為現(xiàn)實利益所牽絆,對賈府和賈府眾人來講,黛玉的存在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和賈府諸姐妹都只是賈府的一員女子而已,沒有任何本質的不同,她不屬于單獨的那一個,她只是其中的一個而已。而對于寶玉而言,黛玉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那一個,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是超出其他眾姐妹的,是特殊的,是兩情相悅、情有獨鐘、一見鐘情的愛。黛玉是寶玉生命中的知己,是自己心靈的守護神,寶玉對黛玉的愛是生死不渝的,對黛玉的感情詮釋的是愛的真諦,愛的最高境界,是一份植根于心靈的最純真的愛,最深刻的愛,這份愛需要的是心的呵護與滋養(yǎng),唯有用心方能讀懂,容不得半點世俗功利的浸染。正是因為在寶玉心中黛玉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所以最后二人情感的結局才產(chǎn)生了令人震撼的審美效果。
人與人的關系建立在相互之間直接或間接的交往中,交往的內(nèi)容包括與物質生活密切相關的,也包括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精神交往或脫離物質而存在的精神交往。對整個人類社會來講,人與人之間的物質交往是社會存在的前提,但是人類的交往的獨特性卻恰恰不是物質交往,而是更高層次的精神層面的交往,這是人類區(qū)別于他者最核心的判斷標準。而在人際交往的精神層面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往則最特殊,因為人的情感“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不可力強而致”,所以,人生得一知己最難。俞伯牙摔琴,固非理性,卻成為千古佳話,原因即在此。情感交流的雙方如果不能在情感上產(chǎn)生共鳴則很難成為知己。《紅樓夢》中,寶玉和黛玉的交往雖然包含很多方面,但是兩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則是交往的主線,是壓倒一切的,寶玉愛黛玉,雖然也愛其美貌,也愛其冰雪聰明,愛其文采飛揚,但寶玉對黛玉最為核心的愛,是建立在這一切的基礎上又超越這一切的,寶玉愛黛玉的主線是兩個人在情感上的深度共鳴。寶玉挨打,只有黛玉的一句“你可都改了罷”才不被視為混賬話,才能真正撫平寶玉內(nèi)心的傷痛。
《紅樓夢》中其他人物與黛玉的交往則不然,雖然也不全然是物質功利層面的,也有真情摯性之處,但因功利世俗的牽絆或人生際遇沒有交集,最終無法進入最高境界。賈母對黛玉的憐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黛玉是自己的外孫女,是自己唯一的女兒留下的唯一的女兒,賈母自然對其另眼相看,賈母疼惜黛玉,但是卻缺少對黛玉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關注與理解,在賈母眼中,黛玉的情感世界與其他姐妹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而且也不應該不同,黛玉應該和眾姐妹一樣要謹記并恪守閨房之禮。賈母不希望黛玉情感上有任何叛逆與逾矩,只希望她如眾姐妹一樣知書達禮,溫婉賢淑。湘云和黛玉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幕可謂至情至性,按理說,黛玉和湘云之間應該有更多共同語言的,兩人同樣都寄人籬下,同樣都身世孤苦,但這一幕只是二人之間偶然的一次而且是瞬間的情感共鳴,那并不意味著湘云喜歡黛玉,相反,當兩人與眾人在一起時,湘云更喜歡和溫順隨和的寶姐姐在一起,湘云和黛玉還曾為玉麒麟之事鬧得不愉快。薛姨媽和薛寶釵雖然也同情黛玉,薛家母女也時常到瀟湘館去探望病榻在臥的黛玉,說些暖心的話,安慰黛玉,也經(jīng)常差人送東西給黛玉,甚至曾經(jīng)有意撮合寶玉和黛玉,說過四角俱全的話,但是在寶釵落選后,明知黛玉對寶玉情有獨鐘,她們母女還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前面。王熙鳳在黛玉初進賈府時,精心安排黛玉的飲食起居,是因為老太太的存在。李紈是黛玉臨終前守在她身邊的人,李紈對黛玉的關心雖然超越了物質,沒有夾雜其他的因素,但是李紈的情感世界是和黛玉完全不同,二人沒有更多的交集。賈府上下,雖然都和黛玉有過這樣那樣的交往,但唯獨寶玉視黛玉不同,寶玉對黛玉的愛固然也有世俗的、物質的成分,但是寶玉和黛玉能在情感深處產(chǎn)生共鳴,這才是二人關系的主線。寶玉是黛玉情感上的守護神,黛玉的一顰一笑,眼角眉梢,悉數(shù)掛在寶玉的心上,寶玉心中的知己只有黛玉一人而已。從這個角度來講,寶玉對黛玉的愛,是超越了現(xiàn)實,超越了生死,超越了物質的,是建立在審美基礎上的,在寶玉的內(nèi)心深處,寶玉愛黛玉的那一處,是最純凈的,寶玉是以虛靜的、審美的心態(tài)來呵護兩人的感情世界的。
老莊學說的“致虛靜,守靜篤”“心齋”以哲人的智慧、圣人的高度詮釋了宇宙、人生的真諦,強調(diào)要達到人生或藝術的最高境界,首先需要內(nèi)心的靜和空,靜則空,空則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道家思想看似玄虛縹緲,距離世俗人生很遠,但實際上它就在現(xiàn)世,就在人心,在人心的一剎那,人生的最高境界只在人心恍然一瞬間,心要齋,心齋方能心靜,心靜才能萬物與我同一,物我兩忘,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物我的完全交融中,物我之間方能最為自我又最為超我。
寶玉視黛玉,就在于其超越世俗的審美的態(tài)度,寶玉看黛玉的眼神,是凝神思慮,是心無雜念,是真愛的流露,寶玉對黛玉的愛拋卻了世俗,拋卻了一切非愛的因素。所以,《紅樓夢》所演繹的寶黛愛情,無論是愛的細膩鋪展還是愛的凄然落幕都令人覺得心醉神癡,回味不絕。
寶黛的愛情悲劇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思考,審美與世俗的矛盾糾葛是解讀寶黛的愛情悲劇的又一個側面。
以世俗的標準來看,林黛玉尖酸刻薄愛使小性子,很難養(yǎng),也很難相處。養(yǎng)活嬌弱多病而又多愁善感的她既需要耗巨資買藥醫(yī)病又需要進行不斷的感情投資,而且要具備超常的觀察力、理解力和忍耐力,即使是這樣也不見得能養(yǎng)活、養(yǎng)好。相比之下,薛寶釵則溫婉賢淑、知書達禮,對人講話輕聲細語,遇事不慍不火,自然會博得眾人的喜歡。又因其生得富貴的好模樣,時常對寶玉諄諄教導,自然被認為比黛玉更適合做寶玉的賢內(nèi)助。在現(xiàn)實世界中,黛玉是作為他者而存在的,而且是作為與多數(shù)人相異的他者而存在的,她的超凡脫俗會被當作不入主流、不合群,她的銳氣、才氣會被看成是鋒芒畢露、盛氣凌人,當然她的嬌弱也不會被看作是陰柔的病態(tài)美,而是一個花錢的無底洞。
可是,在賈寶玉超越現(xiàn)實、超越凡俗的視界中,黛玉的缺點近乎就是她的個性魅力。在寶玉眼中,黛玉較之于薛寶釵更有味道,她不像薛寶釵那樣如平水一湖,靜而無韻,她是仙子,是集日月山川靈秀于一身的仙子,所以心氣自然要高,性情自然如云雨般變化莫測,而這也正是黛玉最為吸引寶玉的地方。
對于賈寶玉來講,林黛玉不是他者,而是自我或自我某方面的化身,林黛玉身上具備寶玉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具備卻又極其渴望擁有的一面,林黛玉的一顰一笑就是在演繹寶玉的某種人生境界,演繹寶玉的某種人性,借黛玉寶玉看到了自己,了解了自己,更提升了自己。黛玉的泣血灑淚讓寶玉感同身受,喚起寶玉靈魂深處早該發(fā)泄的痛。黛玉的個性讓寶玉感到生命的尊嚴與存活的銳氣,黛玉的才氣讓寶玉感到生命因智慧而產(chǎn)生的驕傲,林黛玉的為愛而生為情而死讓寶玉感到情感追求的無價。寶玉眼中的黛玉是審美視界中的完美再現(xiàn)。
但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畢竟不能只生活在個人的世界中,他們生活在賈府這個大家庭中,大家庭賦予了他們什么,就會相應地要求他們承擔什么樣的責任。寶玉是賈母眼中的寶貝,心中的希望,賈母心中賈府的未來應該是寶玉的未來,寶玉需要功名科考,需要加官晉爵,也需要為賈家傳宗接代。寶玉能否做這一切以及能否做好這一切直接關系到賈府及賈府上上下下的生存及命運,所以,但凡是與賈府有關,靠賈府來維系生存的人,都不希望寶玉只擱淺在黛玉的港灣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寶玉不屬于黛玉一個人,而在精神世界中,寶玉又只屬于黛玉一個人,可人又不能以撕裂自己的方式來維系現(xiàn)實與情感的兩端,所以不是黛玉一端斷裂,就是現(xiàn)實一邊崩潰。通常的故事,都是以犧牲一邊兒成全另一邊,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多數(shù)是忠孝不能兩全的,如果是忠孝兩全,也是依憑文學浪漫主義的想象、理想主義的手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很難存在的?!都t樓夢》的悲劇的高度就在于一方面黛玉一邊斷裂了,而賈府這邊也斷裂了。寶玉放逐了自己的肉體,精神卻隨愛情而去。愛情在最徹底的意義上得到了解放,愛超越了現(xiàn)實,不需要借助理想主義的神話。這也就是《紅樓夢》所詮釋的寶黛愛情的最深刻的意義。
寶黛的愛情為何超越了中國古代才子佳人或神仙眷侶的模式?是因為寶黛以他們獨特的愛情人生提示著一種另類人生的存在,即藝術的人生,也就是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斷言了人生的本質是與欲望、痛苦三位一體的“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之后,旋即主張從藝術中尋找人生解脫的出路。“茲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系,此時也,吾人之心無希望,無恐懼,非復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晃镏苁刮崛顺挥诶χ庹?,必其物之于吾人無利害之關系然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實物然后可。然而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中的“美術”當指現(xiàn)代語境中的藝術)無論是《紅樓夢》的精神主旨,還是寶黛的愛情提示,都指出人生需要短暫的放逐,需要詩意的探尋之旅。藝術人生中的人不同于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現(xiàn)實世界中,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人的三重人格本我、自我、超我很難處于和諧的狀態(tài),三者矛盾沖突斗爭的最終結果通常是本我在現(xiàn)實中的被束縛、被壓抑。自我對本我的束縛是必要的,但過度的束縛甚至是壓抑則容易導致人性異化,尤其是自然本性被遮蔽。自然本性被遮蔽,人就很難再用“童心”去思考,去生活,人于異化的、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中孤獨在熙熙攘攘、喧喧鬧鬧的人群中,努力地適應著種種辛苦與無奈。探索并尋求人最美好、最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是藝術的終極價值目標,也是藝術的宿命追求,所以,藝術會努力探索人生困境的各種出路。置身在藝術的精神家園中,人可以詩意化地去看現(xiàn)實,精神與想象可以自由地馳騁,一切盡在瀟灑、放達中,現(xiàn)實也會因暫時的陌生化、距離化而美麗。寶黛的愛情時刻在詢喚著愛的美好與無價。
當下的世界是歷史延續(xù)到今天的一個進步,世界以它外在形態(tài)的不斷翻新及演繹形態(tài)的眼花繚亂上演著過往歷史望塵莫及的一步??萍紴槿祟悇?chuàng)造的文明,帶給人的不僅僅是正面的價值,還會攜帶負面的影響,生態(tài)尋根,詩意化的棲居在地球上的暢想,都從縱深層次啟示科技文明攜帶的負面的傷痕,人類探月的成功為我們揭示了月球的真相與宇宙的奧秘,但是也許在人類的想象中,再也不會有嫦娥與月宮的美麗傳說了,人類再也沒有舉杯邀明月的豪情雅致了。精神要建立在物質基礎上,但是物質一旦瘋狂地壓倒了精神,精神萎縮,人類也就背離了生存最原始的初衷,人生的意義需要人性自由的續(xù)展,需要詩意的情懷。愛情,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是文學的母題,無論是莊姜蝴蝶一樣迷茫的飄飛還是楊玉環(huán)的悲歌再到王琦瑤的長恨,雖然有物質和歷史的牽絆,但男女之間還始終在愛的長河里奔波,努力尋找,所以雖然遺恨,但千古傳唱,永遠搖曳在歷史最美的畫卷中。愛,無論是去愛還是被愛,都需要勇氣,需要情懷。愛情,需要滋養(yǎng),社會的滋養(yǎng),歷史的滋養(yǎng),文化的滋養(yǎng),而這一切的核心則是內(nèi)心的空且靜?!盁o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注釋:
①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