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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蜂 鳥

        2021-11-12 06:44:50
        山東文學(xu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太太李唐蜂鳥

        1

        美術(shù)館就在寶拉家后面,只隔了一座城市花園,但寶拉從未主動進(jìn)去參觀過。

        那是一棟中式的建筑,館前亭榭復(fù)雜繁多,回廊里幽暗冷清,稀稀拉拉前去的,加起來不足十幾人。

        是啊,有什么好看的呢?寶拉心里想著,那些畫無非是在畫布上涂染了些顏料罷了。三個月前,她陪李唐參加王太太畫室的開店剪彩,百無聊賴地應(yīng)酬場合,她隨手拾起一支涂滿染料的畫筆,卻不小心在面前的畫布上甩上了一滴墨點。畫布上是一幅剛剛起筆的油畫,涂滿了淡黃色的底色,那墨點像燒灼上去的一個窟窿,她慌張地想要彌補(bǔ),筆尖卻將窟窿一下挑大,墨點長成了一只舉著長喙的鳥。王太太大呼小叫著,喊大家過來,逼問寶拉師從何處。她稱贊寶拉沒有滿足于視覺的浪漫主義,敢于沖破和諧的氛圍,比英國畫家透納畫得還好。寶拉尷尬極了,她當(dāng)然沒聽說過那位叫透納的畫家。

        李唐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她懂他的意思,在場的所有太太都能從丈夫一如平常的眼中讀出什么,寶拉也不例外。但寶拉有一點與她們不同,她雖不會畫畫、跳舞、唱歌,但她能幫李唐處理業(yè)務(wù)上的糾紛。她從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掛職到了李唐的公司,成了一名法務(wù)。她想,即便有天李唐果真事業(yè)有成,不再戀眷她,她也不至于淪落街頭。

        美術(shù)館坐落在定云山下,被博物館與文旅局左右夾在中央。有人說這邊風(fēng)水極好,連隋煬帝都曾在此休憩。這晚,李唐學(xué)給寶拉聽時,一板一眼,自然是從酒桌上傳出來的,寶拉不會往心里去。她知道,定云山是當(dāng)?shù)亻_發(fā)商們暗暗較勁的一塊地,李唐繼續(xù)對寶拉說,等他拿下來后,一定要做成高端園林式住宅,那些有錢人最喜歡這種地方了,有山有水,還有文旅街、美術(shù)館。

        寶拉嘟囔了幾聲,轉(zhuǎn)過身子不再理他。李唐自覺沒趣,坐起來,手撐在床沿,被烏木雕花狠狠地硌了一下。寶拉聽到他哎呦一聲,笑出聲來,說:“當(dāng)初我說買張普通的床就好,實木床又丑又硬,這下可好了?!崩钐撇焕硭?,翻身下床去了書房,一會又折回來,推醒寶拉說:“明天美術(shù)館有場特展,你陪張?zhí)⑼跆完愄齻內(nèi)タ匆幌掳?。?/p>

        寶拉惺忪著醒來,光聽見李唐嘴里嘟嚕著太太什么的,抱怨道:“都什么年代了,還太太太太的,真土?!?/p>

        第二天一早,王太太打來電話,麻煩她提前去門口排隊,她正在院子里泡茶,嘴上答應(yīng)著,但她知道美術(shù)館平時根本不會有多少人去參觀,便仍呆坐著。從兩周前她便開始不舒服,經(jīng)常走神,索性一直沒去上班。這晌,她又走了會神,一壺毛尖泡得沒了顏色,才又收到王太太的消息,說她們已經(jīng)到美術(shù)館門口了,寶拉這才覺察到陽光都燙疼了胳膊。

        她沒想到今天人居然會那樣多,七拐八拐繞完連廊后,她看到館前的小廣場上排了三條長隊。太太們站在隊伍最后面,用手遮著臉。她一時有些怯了,一會兒定會被太太們抱怨一頓。

        好在太太們只是拉著她閑扯,各自壓抑著心里的不滿。

        王太太問寶拉:“聽李先生說你最近不太舒服,怎么樣了?”

        寶拉笑笑:“沒什么,估計是前段時間集中處理了好幾宗案子,費了些神。”

        日頭漸高了,連寶拉都覺得額上汗津津的,可依舊還有很多人排在她們前面。她抱著試試的想法打電話給李唐,問他有沒有辦法能早點進(jìn)去。很快,有人來引她們從側(cè)門進(jìn)去了,寶拉這才安然一些,不露聲色地賠著不是。王太太挽著寶拉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還是李先生有辦法?!?/p>

        “往常,美術(shù)館幾乎沒什么人來的?!?/p>

        “是的呀,但今天有異鳥特展嘛!”

        美術(shù)館頂樓被布置成了一片綠林,林間散落擺放著各種鳥的標(biāo)本。除了一些尋常可見的鳥,還有各種顏色與形態(tài)的鸚鵡、雀類。太太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寶拉聽著,她們笑起來也像某種鳥類,腔調(diào)里洋溢著過分的喜悅。

        幾位太太是有備而來的,披肩、項鏈、耳飾被精心地裝點在渾身上下。張?zhí)呐缦衲撤N鳥羽織成的,陳太太戴了兩枚綠寶石耳環(huán),只是王太太比往日低調(diào)了很多,只著了一身翠綠色的無袖短袍,除了兩枚素銀耳釘,竟再沒其他飾品。寶拉隱隱覺得王太太與三個月前畫室開業(yè)時候的她有些不同。她們一進(jìn)館就自顧在各種鳥前拍著照片,寶拉便沒再想。

        寶拉是第一次走進(jìn)這家美術(shù)館。原先她以為所有的美術(shù)館都是一樣的,方方正正,肅穆冰冷。當(dāng)初,她與李唐就是在美術(shù)館認(rèn)識的。那時,她陪導(dǎo)師夫人參觀古代服飾特展,據(jù)說李唐有求于導(dǎo)師,中午要接她們?nèi)コ燥?,特地早來了一些,還陪她們逛了逛。李唐剛開始他的事業(yè),各方人事都要打點,年紀(jì)輕輕疲于奔命,鬢邊隱隱冒出了白發(fā)。那天她有些感冒,覺得美術(shù)館四處冒著涼氣??赡転榱吮Wo(hù)藝術(shù)品,燈也都昏昏的。他們走到中國古代服飾館時,她抱著胳膊抬起頭,只見頭頂一片方正的灰色大理石。她環(huán)顧四周,仿佛置身于一鼎巨大的棺材中,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李唐體貼地把上衣脫下要她先披著,被她拒絕了,她逃也似的跑出了那里。

        講解員的聲音打斷了寶拉的思緒,她看到一些人圍在講解員的身邊,面前是一片密密麻麻、比其他鳥小太多的藍(lán)色鳥類。它們大概只有幾厘米的長度,黑色的喙部卻比身子還要長。寶拉想起那天在王太太畫室的那幅畫,那墨點就像一只不合時宜的蜂鳥,突然闖進(jìn)了畫布中。

        2

        解說員說,在希臘神話里,潘多拉在盒子上寫下了世界上第一則謊言,引誘埃庇米修斯打開了裝有瘟疫與災(zāi)難的盒子。禍害飛出來后,愧疚在潘多拉心中化作毒蛇,日日啃噬著她,她只好向雅典娜求救。為了挽救人類,雅典娜放出了只有蚊蟲大小、長有長喙的蜂鳥,它們躲避著宙斯的眼線,悄悄飛入人們的心里,啄食著罪惡。后來,在北歐的奧普修斯就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當(dāng)人們?nèi)隽酥e、內(nèi)心飽受折磨時,便會向蜂鳥懺悔,蜂鳥會帶走他們的罪孽。

        寶拉聽得出了神,只見眼前一簇簇早已風(fēng)干又被化學(xué)品填充的蜂鳥竟紛紛離開了枝頭,散落在人群中。她覺得耳朵突然刺痛了一下,腦中一陣嗡鳴,手上的游覽冊子也掉到了地上。此時,太太們已經(jīng)拍了幾十分鐘的照片,意興闌珊,過來招呼寶拉回家。寶拉跟著太太們恍惚地走出美術(shù)館,走在長廊時,紫藤蘿枯萎的花蕊落到大家身上,她們紛紛撲打著,寶拉看到一只只蜂鳥被噗噗拍下,落到地上化成了灰。

        太太們相約去張?zhí)蔫べゐ^做瑜伽,張?zhí)f:“新來的瑜伽老師拿過世界錦標(biāo)賽的冠軍,經(jīng)他調(diào)教,能年輕好幾歲呢?!睂毨瓚袘械夭幌雱訌?,便推辭拒絕,陳太太揶揄寶拉:“人家李太太年輕,根本不需要?!睂毨f:“我也運動的,有機(jī)會一起約游泳。只是今天身子仍不太舒服?!彼X袋里又是一陣嗡鳴,心口悸動,差點站立不住。太太們見她臉色蒼白,便沒再為難她。

        回到家后,李唐還沒回來,那壺毛尖已經(jīng)涼透了,這一小罐,就花了李唐三萬塊,本是要送人的,沒送出去,便擱置了。寶拉把涼透的茶水倒掉,掃視著李唐的酒柜和茶柜。她不懂茶酒,只知道這里面都是沒被送出去的、熱臉貼冷屁股的殷勤。李唐的卑躬屈膝、軟言糯語全部裝進(jìn)了這一盒盒禮品中,禮盒越小,里面存放的殷勤越濃郁。一面柜子即將要塞滿,寶拉隨手抽出巴掌大的一盒茶來,夾了一束扔進(jìn)茶壺里。

        水很快變了顏色,清冷的綠色蔓延開來。寶拉的電話響了,是母親周春燕。

        母親很少給寶拉打電話,每次來電話,要么是跟她分享鎮(zhèn)上的新聞,要么是跟她炫耀最近又賺了多少錢。自從前年教會她用微信收款后,每次賺了錢,她都會把錢全部轉(zhuǎn)給寶拉,讓她代為保管。有時是幾百塊,有時是一兩千。她說退休金足夠自己花了,寶拉父親只會喝酒,家里還是不放錢好。最近半年,因為疫情,母親很少能接到活干,也就很長時間沒給寶拉打電話了。

        寶拉接通了視頻,見視頻里竟是父親,一陣尷尬,問:“怎么了?”

        父親嚷嚷著:“你媽急火攻心,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备赣H說著,推搡著躺著的母親,把視頻轉(zhuǎn)向了她。視頻里母親面色泛黑,嘴角還結(jié)著一串干癟結(jié)痂的火燎泡。寶拉嚇了一跳,讓父親趕緊送她去醫(yī)院。父親又嚷嚷,已經(jīng)在鎮(zhèn)醫(yī)院拿了黨參、黃芪。寶拉心想這哪管用,卻只能隔著手機(jī)干著急。從父親沒頭沒尾的描述中,寶拉大概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母親去年干了兩個月的活,還有三千塊錢的工錢沒結(jié),幾個月前,老板放出話去,說自己已經(jīng)是失信被執(zhí)行人了,戶頭一分錢都沒有,所以母親就天天去找老板理論。今天又去,被人罵了一頓,趕了出來。因為天天把這事梗在心頭,吃不下睡不好,今天就暈在大街上了。

        寶拉一陣煩躁,卻不是氣鎮(zhèn)上那個老板,而是氣母親為了三千塊錢難受這么久。桌上的太平猴魁已經(jīng)隱約有了腥味,寶拉的耳邊嗡嗡響了起來。母親此時已經(jīng)緩了過來,跟寶拉又哭訴了一遍,寶拉好說歹說,也沒勸住她,她執(zhí)意要去把錢要回來。

        3

        李唐回來了,給寶拉帶回一枚碩大的祖母綠戒指。

        “誰送的?”寶拉接過戒指看著,隨即意識到失了言,因為家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Y品、裝飾,要么是別人送的,要么是買來送別人沒送出去的,所以寶拉下意識問了這么一句。寶拉想想又笑了,說,“不好,顏色太土了。”

        李唐沒生氣:“今天高興,不跟你一般見識?!?/p>

        “多少錢?”

        寶拉對錢沒有概念,她也幾乎不問家里那些禮品的價格。李唐隨口說:“一百三十萬,哥倫比亞產(chǎn)的,我問過了,比張?zhí)侵贿€要重一克拉。下次你戴上出門。”

        “張?zhí)??她都多大年紀(jì)了,還要跟她比?!睂毨e著戒指看著,她沒花心思在玉石上過,她想,如果把這枚戒指送給母親,她還會不會糾結(jié)那要不到手的三千塊錢。

        寶拉很快就知道李唐為什么這么高興了。老李打來電話,她隱約聽到王秋生出事了,王秋生的項目爆雷,李唐也就少一個競爭對手,但對李唐虎視眈眈的人不在少數(shù),寶拉覺得沒趣,收起戒指去了閣樓。

        她也有一個儲物閣,里面存放著李唐這些年送她的禮物,從最開始常見牌子的金銀飾品,到后來沒有標(biāo)簽的定制奢侈品,只要她集中處理掉李唐公司積壓的一些糾紛,這個儲物格就擁擠一分。其實李唐公司的糾紛大多比較簡單,她無需了解原告是誰,也不用知道那個樓盤的具體情況,李唐會把手下整理好的材料給她,她從法條中找到相應(yīng)更有利于李唐的處理方案就好了。在李唐剛成立公司時,寶拉和導(dǎo)師的確幫了他不少忙,現(xiàn)在公司有更專業(yè)、成熟的法務(wù)了,但寶拉依然堅持在公司上班,讓自己能做點什么。

        這一個個幾公分不到的禮盒,發(fā)出綠瑩瑩的光,突然叫囂著伸出翅膀,長出長喙,朝她襲來。寶拉被一股咸澀的羞恥感包裹住了,是眼淚的滋味。她記起了這從心底冒出來的味道,她的嗅覺明顯比往常更靈敏,門外垃圾桶里混在一起的毛尖與太平猴魁的腥味涇渭分明,李唐身上的煙味、酒味、洗浴中心的沐浴露味一股腦鉆進(jìn)了她的鼻孔里。

        兩周前,她處理了幾個紫宸樓盤的退房糾紛,其實她不知道這個樓盤李唐為什么一直拖著不開工,地是幾年前就拿下來的,所有的手續(xù)也都打點齊全了,但她認(rèn)為自己和李唐分工明確,自己也不懂那些。她是個只認(rèn)法條和規(guī)則的人,她覺得按照法條和規(guī)則行事,就一定不會出問題。

        任何一個法務(wù)都可以流利地背出訂金與定金法理層面上的定義。這幾個案子開庭前,結(jié)果基本就已經(jīng)確定了。她不知道原告為什么不好好研讀合同,也不知道原告的律師為什么不拒絕當(dāng)事人的請求,還執(zhí)意要上法庭。他們業(yè)主雖然交了定金,但李唐公司在合同范圍內(nèi)也是沒有違約的,所以業(yè)主根本無權(quán)請求返還定金。判決書下來后,她收拾東西出門,原告的母親蹲在地上慟哭,看到她后,眾人噤了聲,冷冷地看著她,仿佛她才是坑騙他們的罪魁禍?zhǔn)住?/p>

        她上了車,隱約聽見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氐郊液螅肫鹬艽貉?,她的母親,以前她也經(jīng)常蹲在街頭上,邊哭邊罵寶拉和她父親。那些艱難的日子,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她都有些記不清了。

        此刻,她被那些咸澀的情緒塞滿了身體,暈倒在地上。

        4

        再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特護(hù)病房里,鼻子上罩著呼吸器,右手有些刺痛,粘著點滴針。李唐睡在旁邊的躺椅上。寶拉很少能看到他安然睡覺的樣子,她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shù)木瘓笃黜懫饋?,點滴滴完了,李唐被驚醒了,他見寶拉醒了,喊來了大夫。

        她也說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頭暈的情況的,血檢除了氨基酸數(shù)值比較低外,也沒查出其他的隱患。醫(yī)生建議她住兩天院,觀察一下,期間做一下抑郁癥的自檢表,她擺擺手拒絕了。

        李唐知道兩周前,寶拉處理完紫宸樓盤的退房糾紛后就再沒去過公司,但他最近忙著定云山那塊地,沒有放在心上。推算下來,身體出問題,可能就是兩周前開始的。

        “案子讓你不開心了?”李唐問她。

        “沒有吧,可能是很久沒運動了,而且我身子本來就弱,不要緊?!?/p>

        寶拉很快恢復(fù)了正常,只是還有兩瓶點滴沒打完,李唐還有其他事情要忙,就提前離開了。

        護(hù)士來給寶拉換點滴的藥,她戴著口罩,目光冷冷的,寶拉好像在哪里看到過這雙眼睛。她將寶拉手上的針頭取出,寶拉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將手往回抽了下。

        “疼嗎?”護(hù)士問。

        寶拉搖搖頭。

        “是了,有些痛你根本感受不到的?!?/p>

        寶拉想起這雙眼睛在哪里見過了,半個月前,庭審結(jié)束后,那慟哭戛然而止后幾雙清冷的目光里,就有她的。

        寶拉慌忙拔掉針頭,血珠順著針孔一粒粒滲出來,像某種鳥的眼睛。

        護(hù)士說:“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你們是夫妻。”寶拉要從病床上起來,被護(hù)士按住了肩膀,“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想給你看看這個。”

        護(hù)士打開手機(jī)相冊,是那個蹲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她仍是寶拉記憶中的樣子,只是臉上和頭上多了幾道傷痕,血已經(jīng)凝固成了黑色的血痂。她靜靜地躺在客廳與陽臺中間那條夾道里,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已經(jīng)死了。

        “人家都說,紫宸的樓盤五年內(nèi)絕對建不起來,可我弟弟今年必須要拿到房子,他必須要有棟房子,我們的彩禮都送出去了,要是他今年還沒有房子,弟弟女朋友家就要毀婚,彩禮也要打水漂了。三十萬是我們的所有積蓄,我們必須要拿回來,重新買套現(xiàn)房。但我們敗訴了,從法院回來之后,我爸喝醉了酒,又打了她,她氣極喝了藥,雖然送她去洗了胃,但人已經(jīng)不行了,就剩一口氣吊在那里?!?/p>

        悲傷涌上了寶拉的心頭,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還沒有留下名字就要走了。是的,寶拉下意識地覺得,她的靈魂已經(jīng)拋棄了這具蒼老的、悲傷的軀殼。她推開護(hù)士,從醫(yī)院跑了出來。護(hù)士跟在后面喊她:“求你了,能不能把我們的錢還回來?”

        車被李唐開走了,寶拉本想打出租回家,卻發(fā)現(xiàn)醫(yī)院前打車的人實在太多,打車軟件上顯示她排在第220位上。至少有220個人今天懷著忐忑與悲傷的心情從醫(yī)院走出來,她決定去乘公交車。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乘過公交車了,她模糊記得,上次坐公交車還是讀書那會兒,她要經(jīng)常從郊區(qū)趕到市里去導(dǎo)師的工作室?guī)兔?。?dǎo)師每次都會給她轉(zhuǎn)兩百塊錢打車,但她一般都會提早去坐公交車,把錢存起來。那次要趕到市里陪師母去美術(shù)館,半路公交車剮了私家車,停在半路,等趕到時,師母已經(jīng)在美術(shù)館旁邊的茶室等了一會兒。師母隨口問她是不是沒趕上公交車,原來他們一直都知道她每次都是坐公交車來的。

        和李唐交往時,寶拉跟他說起上學(xué)時候的拮據(jù),包括坐公交這件事。李唐問她知不知道師母是怎么識破的,寶拉搖搖頭。

        李唐告訴她,是味道。公交車?yán)锏奈兜?。可她努力去嗅了,根本嗅不出什么來?/p>

        寶拉找了個空位坐下,她突然有了與以往不同的感覺。以前那層裹住自己的屏障突然破裂了,她聞到了很多氣味,早餐、汗水、口氣、體味……她從不知道原來公交車?yán)镉羞@么多味道摻雜著,她的嗅覺開始比所有的鳥都靈敏了許多,這些氣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到了下一站,她倉皇下了車。

        她又想起了母親,她每天都要坐公交到鎮(zhèn)上的工廠勞作、討錢。像醫(yī)院里的那個護(hù)士,坐公交上班,討要錢,寶拉不覺得自己是錯的,她也有同理心,她也可憐護(hù)士一家人,但她覺得,法條與規(guī)則,就是為了能讓這個世界更井井有條地運行。

        5

        李唐對定云山那塊地勢在必得。他對寶拉說,只要拿下定云山,他們就能在這座城市立住腳了。李唐要寶拉準(zhǔn)備一下,周末去參加一場宴會。寶拉想起護(hù)士的話,問李唐紫宸的樓盤沒動工的原因,李唐解釋,他們所有的物力財力都傾注到定云山的項目了。

        “以前你從來不會解釋的。”寶拉說。

        “紫宸的案子都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你的狀態(tài)還不好,你的心理負(fù)擔(dān)太重了,我得替我的福星疏導(dǎo)啊?!崩钐票ё×藢毨?/p>

        酒會上,王太太沒有來,張?zhí)完愄s寶拉去頂樓的SPA室休息。張?zhí)f了王太太的情況,她被人砍傷了胳膊,據(jù)說臉也……陳太太尖聲打斷了張?zhí)骸鞍ミ希瑖標(biāo)廊肆?,不要講了?!?/p>

        “王秋生呢?”

        “老王正好不在家,因為上升到了刑事層面,動靜太大了,老王以前干的那些事都被翻了出來,砍人的和老王現(xiàn)在都在里面呢?!?/p>

        “砍人的是誰?”寶拉問。

        “沒誰,就一個打工的。為了三十萬就要殺人,什么世道!”

        “王太太家的安保也太差了。”

        “聽說,他們小區(qū)的保安和那個人是老鄉(xiāng)?!?/p>

        “哎呦,大家回去也得留意一下保安,太危險了。咱們這里,農(nóng)村來的人越來越多了,防不勝防?!?/p>

        酒會結(jié)束后,陳太太喊住寶拉,問:“你是學(xué)法律的,我問問你哦,像王秋生那種情況,到底犯不犯法,得判多少年???”

        寶拉搖搖頭說:“我不清楚具體細(xì)節(jié),不過既然進(jìn)去了,那肯定是違法了吧。”陳太太憂心忡忡地走了,臨了,塞了張游泳卡給寶拉,說:“也是別人送的,我不會游泳,放手里浪費了。王太太傷著了,咱們幾個要好好的?!?/p>

        寶拉經(jīng)常去的那家游泳館就在附近的一所大廈,50乘30米,六條泳道,由于價格比較貴,平時來游泳的人挺少的,但也難免會遇到串泳道或者在水里迎面撞上的情況。水質(zhì)還好,據(jù)他們說三到七天會換一次水,寶拉倒不太在意這些。小時候,她是在水坑里學(xué)的游泳。十幾歲的時候,有次雨后跟著母親去山里撿蘑菇,山下有個很深的凹坑,大概有十幾米深,撿完蘑菇后,母親見四下沒人,索性脫了衣服,跳進(jìn)了水里,咕嘟幾聲就沒了聲息。寶拉心里一驚,急得要去喊人,母親又一下子從水中冒出來,喊她也下來。那之后寶拉學(xué)會了游泳,這是她和母親之間的小秘密,每次暴雨后,她與母親對一下眼神就明白了。

        寶拉循著陳太太給的那張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游泳館,其實與她原來經(jīng)常去的那家只隔了一條街。寶拉拿著卡到了前臺,一番繁瑣的登記后,才進(jìn)入到館內(nèi)。服務(wù)員好心提醒,他們館一般都要提前一個月預(yù)約才能排上,但這張卡是三年期的暢游卡,只需提前兩小時預(yù)約就可以。寶拉問卡多少錢,服務(wù)員點開IPAD,上面是他們的價目表。

        30萬,寶拉沒想到一張游泳卡可以賣得這么貴。30萬可以在這座城市付一套房子的首付,是辦公樓寫字間的白領(lǐng)們幾年的工資,有人可以為了30萬舍棄生命,不惜喝藥或者砍人。那張卡在她手里突然變得沉甸甸的,連同她儲物格里的一件件禮品,一起壓在她的心里,越來越重。

        服務(wù)員沒容她緩一緩,直接帶她上了頂樓的館內(nèi)。

        “這是我們的無邊泳池,對面就是定云山景。您可以獨享上午九點到十一點這個時段。救生員會時刻關(guān)注您手環(huán)上反饋的身體數(shù)據(jù),倘若發(fā)生任何危險,都會有人及時過來處理?!?/p>

        服務(wù)員出去了,寶拉獨自站在這片通過技術(shù)建造的沒有邊界的泳池邊,水近乎透明,她覺得水正呼嘯著從頂樓流淌下來。

        她褪掉衣服,步入水中,清冽的觸覺激活了她記憶中與母親在山下水坑里游泳的場景。她吸了一口氣,扎進(jìn)水里。她的腦中不斷地閃現(xiàn)著一張張臉,有母親的,有法院外哭泣女人的,還有王太太的……她往深處游去,池水伸出無數(shù)雙手,緊緊地箍住了她,那張卡、儲物盒里那一件件首飾,還有一頁頁法條全部塞滿了她的身體,她沉沉地往下墜去。她艱難地?fù)]動雙臂,往前面的亮光處游去,快到跟前了,但那亮光居然是樓頂?shù)倪吘墸衿俨荚趹已马斅渌暗囊粭l小魚,毫無招架之力,她沉到了水下。這水太過清澈透明了,在僅有一街之隔的那所游泳館里,她也看到過水下的場景,水中不僅僅有水,還夾雜著漂浮、翻滾的灰色皮屑以及某些毛發(fā)。但這里只有虛無的一片水域,她感覺自己被包裹進(jìn)一只巨大的鳥蛋中,蛋液慢慢滲進(jìn)了她的鼻腔,進(jìn)入了身體。她的耳朵里傳出嗡鳴,那嗡鳴聲來自于她的胸腔與內(nèi)臟。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漸漸弱了下去,在一片嗡鳴聲中,她看到了母親在水底朝她微笑。

        6

        終于把水咳了出來,一旁的救生員舒了口氣。救護(hù)車也到了,見人沒事,又走了。經(jīng)理主動攬下了責(zé)任,并允諾一定會給她賠償,并把沒有盡職的救生員辭退。寶拉穿上衣服準(zhǔn)備離開時,那救生員也在可憐地收拾著東西,準(zhǔn)備離開。寶拉有些不忍,心底萌生了一股想要替他求情的念頭。但寶拉知道,規(guī)則的制定就是為了讓世界能夠更好地運行,救生員就是沒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僅僅思考了幾秒鐘,便扭過頭下了樓。

        出了游泳館,寶拉突然非常想念母親。上次母親暈倒后,他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她。她想回家一趟。李唐很為難,雖然寶拉幫不上什么實際的忙,但一有重要的場合,李唐一定要寶拉在他身旁。寶拉在,他心里就有底,再難以扭轉(zhuǎn)的局面都能化險為夷。李唐許諾寶拉過了這個月,處理完定云山的事情,就陪她回鎮(zhèn)上。他可以把他們都接到這里來,也可以給他們在當(dāng)?shù)刭I棟別墅。

        半夜,寶拉還是跳下那烏木雕花床,坐上了飛機(jī)。她的心中被一股勁推擁著。

        如果不是母親還睜著眼,她差點把她認(rèn)成那護(hù)士手機(jī)相冊里的女人。她臉上一副所有貧困者都會有的愁容,這愁容仿佛某種會員的標(biāo)識,見到這標(biāo)識,人們就會自動把他劃入到貧困者的范圍里。

        母親心如死灰地躺在灰不溜秋的土炕上。寶拉從包里拿出一捆現(xiàn)金,放在母親的枕頭邊。

        “我一個月能賺這么多錢,干嗎為了三千塊錢這樣糟踐自己?”

        母親搖了搖頭,看到床上的現(xiàn)金,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看一堆廢紙一樣。

        寶拉打聽到了鎮(zhèn)上那老板家的住處,老板的老婆識貨,認(rèn)出寶拉挎的是正宗的LV,穿的是最新款的巴寶莉,便小心且客氣地招待了她,聲淚俱下地跟她訴說做生意的不易,卻閉口不談欠款的具體細(xì)節(jié)。

        寶拉裝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掏出那張游泳卡,拿在手上把玩著說:“閑暇時,我會去游泳,就這張游泳卡,花了30萬辦的。所以你們放心,我不是來要錢的?!睂毨瓘陌锬贸鲆化B現(xiàn)金,數(shù)出五千塊放在桌子上,囑咐他們,如果母親再跟他們討錢,就給她三千,剩下的兩千讓他們自己留著。老板兩口子接過錢,答應(yīng)著。

        “不知道我媽在你們這里做的是什么工作呀,我常年在外地,跟他們聊得也不多,你們跟我講講。”

        老板娘手里攥著錢,忙答應(yīng)著:“就是處理下大棚里的蘑菇,其實活不累的?!?/p>

        “她在你們這里干了多久了?”

        “三四個月吧,咱們鎮(zhèn)上,廠子很多,有時候他們?nèi)ミ@家,有時候去那家?!?/p>

        寶拉站起身來,說:“行了,我大概知道她在家都干些什么了,我先走了。對了,大姐,五千塊夠不夠,你們是欠我媽三千吧,給你們留兩千會不會太少?”

        “是欠了三千,夠了夠了,你放心就成。”

        寶拉回家后,母親的情況好了很多。恰逢一場大雨過后,她讓母親陪自己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

        “山上已經(jīng)沒有蘑菇了,也不知道怎的。不過還有松鼠?!蹦赣H用手摳了一會松樹下的某個洞,洞里一堆松塔。她摳了幾枚干癟的松子出來,塞進(jìn)了嘴里后,又把剩下的松塔塞回了洞里。

        “媽,你還記得,這邊山下的那個大水坑嗎?”

        “就在那邊,不過已經(jīng)不存水了。下多大的雨都存不住?!?/p>

        寶拉耳邊又傳來蜂鳥的嗡鳴聲。她一陣緊張,擔(dān)心病情在母親面前發(fā)作。

        “是蜂鳥啊?!蹦赣H用手撩撥著一朵剛開起來的野花,幾只蜂鳥扇動著翅膀,上下采摘著花蕊里的花蜜。

        “有人說,蜂鳥每秒鐘能扇動50次翅膀,一個小時能飛100里路,但它的大腦只有一粒小米那么大。”寶拉突然想起美術(shù)館講解員的話,在北歐的奧普修斯有個傳統(tǒng),當(dāng)他們做了惡事、內(nèi)心飽受折磨時,便會向蜂鳥懺悔,蜂鳥會帶走所有罪孽。

        寶拉在心里默默地祈禱,為自己給了欠母親錢的老板五千塊。

        “你覺得鎮(zhèn)上那倆老板,是壞人嗎?”寶拉問。

        “怎么不是壞人,他們明明有錢,卻欠錢不還,世上哪有這道理?”

        寶拉想起王秋生和王太太,他們怎么會連30萬都沒有呢,連陳太太都能隨手就塞給她張30萬的游泳卡。如果把太太們的事情說給母親聽,在母親眼中,他們也都是壞人吧。寶拉打了個寒戰(zhàn),在護(hù)士眼中,李唐與她又何嘗不是壞人呢?

        “那我們?nèi)フ宜麄円X吧,現(xiàn)在就去。”

        有寶拉撐腰,母親走得也有底氣了。

        7

        李唐打來電話,寶拉掛掉了。她正與母親走到那老板家門前。

        像往常一樣,幾人又扯了一會皮,寶拉覺得差不多了,朝老板娘使了個眼色。

        “你把錢悄悄給我們,我們不會跟其他人說的?!蹦赣H照寶拉提前教她的話說了。

        那老板有些煩了,著急要把她倆攆出去,說:“大姐,別說我們現(xiàn)在沒有錢,就是有點錢,也不會還的。你不說出去,人家看你再不來鬧了,可不就知道我把錢還給你了。他們見我都還你了,不都上趕著來要了嗎?你呢,趕緊回家吧,等我翻過身來,肯定少不了你的工錢。”

        母親看了眼寶拉,寶拉沒料想到他們不按計劃行事。寶拉讓母親去門口等著,母親不肯,嘴里說著:“別想著騙我了,你讓我出去等著,再從自己包里拿出點錢來敷衍我……”周春燕話沒說完,身子一軟,靠著門歪斜著背過氣去。

        寶拉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潑涼水,母親才又悠悠醒了過來。

        父親端了杯白酒,蹲在炕邊嘆著氣。母親似乎已經(jīng)絕望了,她知道寶拉在外面是做律師的,連寶拉都沒能要回錢來,那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母親說:“原本,我想著錢要回來,我就加點錢去買個金戒指。鎮(zhèn)西頭你嬸子,買了條金項鏈,天天露著膀子在我跟前招搖,我氣啊?!?/p>

        寶拉想起包里那枚祖母綠戒指,她翻了出來,戴在了母親手上,可惜她手指太粗了,只能套在小指上。

        “那你戴這個吧。別想那三千塊錢了行不?”

        母親撇了撇頭。

        “你手上這只戒指,130萬?!?/p>

        寶拉父親噌一下站起來,母親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誰天天掛棟別墅在手上。”母親惶恐地、小心翼翼地去摘那只戒指,捉剛從蛋殼里孵出來的小雞時她都沒這么謹(jǐn)慎過。母親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盒子里。

        “這樣的首飾,在城里還有好多,咱家真不差那幾千塊錢?!?/p>

        “我的錢就是我的錢,”母親依然放不下,突然她問寶拉,“你和小李,咋賺到那么多錢的,可千萬別干傷天害理的事兒。”

        寶拉把戒指收好,放在母親的枕頭底下。

        夜里,寶拉與母親躺下,母親問寶拉:“你大學(xué)不是學(xué)的法律嗎,要不我們試試打官司?”

        寶拉看著黑夜里母親明亮的眼睛,說:“即便打贏了官司,他戶頭上沒有錢也沒有用的。”

        “他怎么會沒有錢呢?我就是想要回我的錢而已?!?/p>

        寶拉以前很少替李唐作為原告出席,她知道贏的幾率很小。

        待母親睡下后,寶拉打開了手機(jī),李唐的消息不斷地跳出來。十幾條要她速回的消息。每到李唐事業(yè)的重要談判前,他都必須要靠寶拉來緩解焦慮。寶拉去了院子,撥通了李唐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只聽到李唐噗嗤噗嗤的喘粗氣聲。

        第二天,寶拉回去了。她把戒指留下了。

        紫宸樓盤的業(yè)主被組織了起來,在媒體上大肆披露李唐的所作所為。定云山項目,也沒什么希望了。

        “我就知道,這時候你一走,一定會有什么事發(fā)生?!?/p>

        “別迷信了,是紫宸那邊的確有問題?!?/p>

        “以前沒有問題嗎,怎么就這個節(jié)骨眼出事?定云山項目馬上要談下來了,你偏這會走了。”李唐頓了頓,悠悠地說,“你知道我剛創(chuàng)業(yè)那會兒,為什么總?cè)グ菀娔銓?dǎo)師嗎?他不但精通法律,還是個風(fēng)水大師,我找他看過八字,他說的,你八字硬,這輩子,只有你能幫我?!?/p>

        “所以,你跟我結(jié)婚,就是為了這個?”

        “當(dāng)然不是?!崩钐剖缚诜裾J(rèn)。

        寶拉的手機(jī)收到了一條短信,是那個護(hù)士的。

        “我媽就要不行了,你想不想來看一下?”

        寶拉一陣頭暈,癱坐在沙發(fā)上。李唐奪過她的手機(jī)看了眼短信說:“是那個業(yè)主嗎?你不能去,我補(bǔ)不上那個窟窿的,可憐了一個,就會有第二個?!?/p>

        8

        她仍舊躺在客廳與陽臺中間的那條夾道里,泡沫紙上粘上了黃色的液體。她的身上起了很多的紅色濕疹,像一條條蟲子趴在她的身上。看得出來,她仍舊沒有釋然,盡管護(hù)士一直在她耳邊反復(fù)說著,錢要回來了,紫宸的所有業(yè)主都聯(lián)合起來了,這次他們肯定不會敗訴的。

        但她仿佛不相信似的,臉上仍舊是一副不忿的表情,突然,她睜開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寶拉,又猛喘了一口氣,然后劇烈地咳嗽起來。吸進(jìn)去的那口氣迅速撐大了她的身體,接著她的身體干癟了下去。她走了。

        寶拉親眼看到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就是那個始作俑者。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失控了,心底的蜂鳥尖叫著在她心里肆意叮啄。她想起母親,她與眼前護(hù)士的母親實在太像了,簡直就是同一個人。她不想母親也走到這樣的地步。

        寶拉問護(hù)士:“你恨我嗎?”

        她說:“恨,但恨有什么用呢?活著的人還是要做點有用的事情,把錢還給我吧,我想給她買塊墓地?!?/p>

        寶拉從自己的戶頭轉(zhuǎn)給她30萬。活著的人的確要做點有用的事情。回家的路上,她打電話跟母親說了自己第一次去老板家的事情,她已經(jīng)套出了老板一家的話,收集全了他們欠錢的證據(jù),下周會回家里陪她去法庭立案。

        “要相信法律?!彼V定地告訴母親。

        晚上,李唐還在焦灼于眼下的輿論危機(jī),他寄希望于寶拉回到他身邊后能有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一杯一杯地喝著酒柜里的酒。

        “你喝的什么?”寶拉問李唐。

        “怎么?”

        “不便宜吧?”

        “大概是的,我記不清楚了?!?/p>

        她又問:“王秋生家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酒柜,里面裝滿了昂貴的、永遠(yuǎn)喝不完的酒。他不可能沒有30萬吧?”

        李唐說:“王秋生不會沒有30萬,但他會沒有3000萬,給了一個人,就不可能不給第二個人……”

        寶拉想起鎮(zhèn)上的那個老板,一模一樣的說辭。

        寶拉把閣樓的儲物箱搬了下來,放在李唐的酒柜前,她說:“你是不是真的相信,只有我才能救你?如果你不想變成另一個王秋生的話?!?/p>

        李唐醉眼蒙眬,點了點頭。他看著寶拉懷里的儲物箱,和自己的茶酒柜,每一只盒子里都飛出無數(shù)只蜂鳥,它們每秒扇動50次翅膀,啄食著兩人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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