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宇
一
當那些久遠而零散的記憶被厚重的歲月一點一點覆蓋,直至消磨殆盡,在匆匆而過的時光中,鮮少有人會記得曾經(jīng)生養(yǎng)自己故鄉(xiāng)的最初模樣。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廣東最南部的雷州半島。如今因工作原因雖已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也從來不刻意去回憶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不是因為背井離鄉(xiāng)的漠然,更不是因為被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所迷醉,但凡人都是容易遺忘的動物,對于過去的是是非非,不管是快樂還是傷痛都想化作一場過眼云煙。如今的故鄉(xiāng)正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寬闊的公路取代了羊腸小道,高聳的大廈取代了簡陋的平房,雖然故鄉(xiāng)依然是那個故鄉(xiāng),但它在城市化進程的影響下正逐漸形成另一個陌生的時代。
有時身在異鄉(xiāng)的我會在午夜驚醒,依稀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那聲音從深喉之中發(fā)出,或如泣如訴,或平淡無奇,或慷慨激昂,或婉轉(zhuǎn)柔情。這種腔調(diào),只有在故鄉(xiāng)才能聽到。而在異鄉(xiāng)待久了,連頭腦也被同化,形成固定的異鄉(xiāng)思維模式,雖然我還認得那種腔調(diào),但每次細細聆聽時,它總會不經(jīng)意地消失了,僅殘存在我有限的記憶里。許多年過去,我的喉嚨里始終潛伏著一種奇怪的性情,這種性情伴隨著情感的歡樂或悲傷而演變成不同的聲音。
故鄉(xiāng)有一出地方戲叫雷劇,每逢過節(jié)時,村里都會舉辦大型雷劇演出。雷劇的演出臺還沒搭建好,村里的男女老少們總是早早地搬出板凳跑到臺下興奮地占位,而我也是他們之中的一位雷劇迷。我總喜歡搶坐在最前排,仰頭看著臺上化了各種妝容的人在用不同的腔調(diào)演繹著人性深處的倫理道德。在欣賞雷劇的同時,我仿佛感覺到自己的喉嚨里隱藏著一種腔調(diào),這是一種發(fā)自本能的聲音。
平日里,我喜歡用這樣一種腔調(diào)去表達對故鄉(xiāng)的依賴和思念,安靜澄明地釋放出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情感之聲。這樣的釋放是酣暢淋漓的,卻是一種只能獨自承擔或狂歡的姿態(tài)。
在我出生的雷州半島,這塊在歷史上曾被稱為南蠻之地的半島,每位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身上都流淌著這種性情,這是一種滔滔不絕的流淌,一代又一代地傳承,像胎記一樣烙印在他們身上,既顯性又隱蔽,顯性的是人的性情,隱蔽的是生活的沉重,到底是何種力量的驅(qū)使,讓這里的祖祖輩輩要用這種獨有的腔調(diào)來表達生命的喜怒哀樂。
二
從高中畢業(yè)那年開始,離開故鄉(xiāng)已近十年,在外地多年的我雖然盡可能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來掩蓋隱藏在自己身上的故鄉(xiāng)胎記,但總會因為腔調(diào)中無法改變的鄉(xiāng)音而暴露身份。這是一種果斷而堅決的聲音,沒有任何準備地從喉嚨里傾瀉而出。我將這種腔調(diào)稱為雷腔。這種腔調(diào)是由雷劇演變而成,近年,經(jīng)過雷劇工作者的不斷探索、改革,雷劇已擁有八十多種腔調(diào)。
這樣的陳述是一種書面上的文字介紹說明,它毫不相干地遺留在雷腔上,掩蓋住它靈魂深處情感火焰的激蕩四溢。這樣的火焰和情感顯得凄涼而唯美,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并沒有獲得應(yīng)有的尊嚴,但雷州人民帶著這種固有的腔調(diào)已經(jīng)成為他們對外宣稱自己身份的一種驕傲。我之所以道出這樣的腔調(diào)并不是弘揚保護傳統(tǒng)文化,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向著歲月荊棘密布的縱深走去時,沿途中,伴隨著笑與淚,不斷地收獲和失去,但那些固有的,留存的所有困惑也隨之慢慢被解開。雖然這不是刻意而為,但這種性情如頑疾一樣依附在我身上,讓我對它產(chǎn)生了依賴。我丟掉了孩童的率真天性,接著又遺失了少年的求知勇敢,導致青年的暮氣沉沉的我最終丟掉了故鄉(xiāng)的質(zhì)樸,連同骨肉和血液里的氣質(zhì)。唯一保留的便是這口雷腔。
多年前,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只身乘著南上的汽車,在陰冷的夾雜著各種生活氣味的車廂里,看著窗外飛快后退的景物:田野,河流,只有天空是靜止不動的,我的心一直在默默念叨:“從此,我就是一個南上的無家可歸的游子?!边@種虛無的游蕩感穿透我的肉身,滲入我的靈魂,它發(fā)出低沉的哀號,聲聲如泣,這才是我最真實的心靈寫照,但之前一路行走,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隱藏在生命陰影部分的特質(zhì),它就像建在云端之上的空中樓閣,此時,我的耳朵仿佛聽到一種腔調(diào)在輕輕地吟唱著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從喉嚨深處迸出的雷腔,字字真情,如母親的叮囑,輕輕地回蕩在耳邊,以前總感覺流浪這個詞匯離自己太過遙遠,沒想到如今卻近在咫尺。
在慢慢接近流浪的軌跡上,我卻渾然不知,但它突然來到面前,我才想起需要重新看待跟隨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雷腔,這隱藏在性情深處最真實的聲音,帶著銳利的棱角,在異鄉(xiāng)橫沖直撞,完成著自我的汲取與釋放,以及對寂寥生命的神圣朝拜。后來我的家里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故,先是爺爺因病去世,之后年幼的妹妹又因絕癥離世。在這之后我的性格變得孤僻,但遇到同有著雷腔的老鄉(xiāng)時,卻好像尋到知音,敞開心扉能聊上三天三夜。后來當我終于在寫作中找到情感的宣泄口時,隱藏在身上的這種腔調(diào)反而不怎么明顯了。但我深信只要擁有雷腔的人,面對和靈魂的對話,一定會得到生命的釋然。它會與心靈融合,然后在身體中匯聚成一股爆發(fā)力,直沖喉嚨,等待最后釋放而出。這導致,有時我遇到無法釋懷的事情時,會跑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用雷腔盡情地吶喊,直到將自己的負面情緒完全清空。
有一次,在經(jīng)歷了一場考試之后,我和朋友去參加聚會,在聚會上我喝醉了,又恰巧朋友們在起哄中讓我唱一首歌,原本性格內(nèi)向的我在公開場合很少說話,在朋友之間,我給人的印象是靦腆而拘謹。這樣的性格,別說在眾人面前唱歌,就是讓我在眾人面前說上一句話都是一個天大難題,但偏偏那晚,我借著酒勁,竟然答應(yīng)了,而且點了一首從頭到尾都充滿了喜慶氣息的歌曲。
當我用雷腔唱完時,在座的朋友都被我喜慶的情感深深感染了。直到聚會結(jié)束,所有人全部散去之后,我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那淖叩酵饷嬉粋€無人注意的角落,將肚腹中所有未消化干凈的東西連同無法言表的苦楚全部傾瀉而出。當我清醒過來時,才發(fā)覺之前自己所有的喜慶心情都是偽裝的,一切只為了討得眾人的歡心,并掩蓋自己的無助。在聚會中,我收到一個成績查詢的回復短信,那場考試我失利了。當卸下那些偽裝的沉重外衣后,我感到十分輕松,終于又可以做回自己,終于又回到了對自身,對世界徹底坦誠的悲傷之中。我本以為可以在這場愉快的聚會過后可以徹底擺脫悲傷,但沒想到它又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開始肆無忌憚地蔓延。
在那場考試失利后,我懷著傷心的情緒重新上路,在經(jīng)歷第二次考試時,雖然分數(shù)考得不高,但總算比上次有所進步。在某天的一個夜晚,我在城市的一條深巷里穿行,突然聽到從巷子里一戶人家的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清瘦男人蹲在自家的門邊,隨著屋內(nèi)的音響播放一首經(jīng)典歌曲《梅花三弄》,清瘦男人跟著歌曲的節(jié)奏用雷腔深情款款地唱了起來,雖然男人唱的聲音不大,但由于巷子幽靜,我還是能聽到他安靜而澄凈的雷腔。
每次聽到這首歌時,我都十分熟悉,熟悉到能在每一句歌詞中體悟出一種滲入骨髓和靈魂深處的痛感。
這種心境并不限于歌曲本身,它能跨越時間和空間,和我的現(xiàn)實生活緊緊聯(lián)系到一起。于我,早已融入歌曲的本身,成為故事的主角,更成為生活的主角。在這首歌曲結(jié)束后,我走到那位男人的跟前,和他交流了起來,沒想到他和我竟是同鄉(xiāng)。他在城市的一家服裝廠打工,租住在這棟樓房里。見我是同鄉(xiāng),他也回給了我同樣的熱情。從他剛才的歌聲中,我能理解他作為異鄉(xiāng)人寄居在這里的心境。我問他怎么不回去發(fā)展,他的回答也很簡單:之所以呆在城市里不愿離開,只為了最初的堅守。
異鄉(xiāng)人就像過氣老歌,即使再動聽,早已被這座紙迷金醉的城市里的其他腔調(diào)掩蓋。我對他的回答雖然在意料之中,但還是感到少許的意外,堅守是一個多么深刻的悲傷領(lǐng)悟。剛開始,我和他說著并不純正地道的普通話,后來漸漸熟悉起來,我們干脆以雷腔交談。在異鄉(xiāng),在那樣一個安靜的夜晚,沒想到從我口中迸出的雷腔竟變得那么地生澀難聽,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是我在異鄉(xiāng)的悲傷情感削弱了我對雷腔原本滾瓜爛熟的記憶。交談了一會,我和他成為了好朋友。
后來,我忙于生計,再也沒有和他有過任何聯(lián)系,時間過去了近一年,直到年底時,我突然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他的工廠拖欠員工的工資,想和我暫時借一點錢過日子,等他發(fā)工資了就還給我。我二話不說,馬上答應(yīng)了。他在電話那頭稍稍遲疑了一會,也許是不相信曾經(jīng)在一年前僅僅見過一面的人,竟然會這么爽快答應(yīng)借錢給他。
三
我深知,在這座人心叵測的城市,借錢本來就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但作為同鄉(xiāng),他和我又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我找不到任何拒絕借錢給他的理由。當我見到他時,感覺他比上次變得清瘦了一些,但看上去精神飽滿,他的一口雷腔依然嫻熟。顯然,我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同鄉(xiāng)在城市遭受磨難,只有盡自己的所能幫助他。在來到這座城市的幾年時間里,我看過太多人世的悲歡離合,正因為這樣,逐漸變得有些麻木。但同時又在與麻木頑強抗爭著。所以我必須站起來,盡自己的能力去幫助別人,以消除自己的悲傷。
當我將錢遞給他時,他那張面黃肌瘦的臉露出一道笑容,在謝過我之后,他匆匆地消失在城市的人流當中。
很快臨近春節(jié)了,在中國,春節(jié)一票難求,我排了一上午的隊,好不容易才買了一張硬座票,在充滿著各種無聊煩悶氣息的硬座車廂里煎熬地度過了近十個小時后,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剛回到故鄉(xiāng)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那位同鄉(xiāng)打來的電話,他請我去唱歌。我欣然答應(yīng)了。在小小的包廂里,他又約上幾位同鄉(xiāng),如今他們都和我在同一座城市,或打工,或讀書。我們又用雷腔點唱了幾首歌,每次用雷腔唱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而凄涼的熟悉。在那次聚會之后,我們又再次道別了。
二十年前,我懷著夢想呱呱墜地,二十年后,我從故鄉(xiāng)人逐漸變成城市人,不管是否愿意,故鄉(xiāng)的年輕人總會有坐上前往城市的長途汽車的那一天,去強制自己轉(zhuǎn)變角色。在剛坐上去往異鄉(xiāng)的汽車時,每個人的性情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激動,這種激動源于對原本身份的厭棄,對故鄉(xiāng)熟悉到麻木的環(huán)境的厭倦,離開是最好的解脫。
那時,年輕的我恨不得馬上甩掉故鄉(xiāng)人的身份,從而永遠寄居在城市,哪怕只做一個沒有任何身份地位的城市人。當汽車載著我向城市進發(fā)時,沒有想到日后會再回到故鄉(xiāng),我就像一滴新鮮的血液,城市就是一顆大心臟,我正準備給這顆大心臟輸入更有活力的血液。反而面對與故鄉(xiāng)的分離,我變得果斷而決絕,變得冷漠而徹底。當我身在城市這個寄托著曾經(jīng)的偉大夢想的搖籃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以往所有根植于故鄉(xiāng)里的記憶逐漸被塵封起來,當我回望,故鄉(xiāng)在一種洶涌的狂潮的腔調(diào)中崩塌。樹林,老屋,小巷,河流等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一景一物再次被我努力地回憶起,另一方面又被迫逐漸地淡出我的記憶。
在故鄉(xiāng)和幾位同鄉(xiāng)聚會的那個夜晚,后來被我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我意識到,悲傷是無法消除干凈的,因為舊的悲傷尚未消除,新的悲傷又在不斷形成。在二十年前,我不知道悲傷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名詞,在二十年后,我卻不得不在夢里一次又一次迎接悲傷的到來。要真正成為一名城市人,需要用一生去努力,需要在漫長的歲月里忍受著來自現(xiàn)實的各種各樣的嚴刑拷打,更需要整個家族的男女老少源源不斷地注入其中,前仆后繼地成為城市一滴又一滴的新鮮血液,只有這樣才能將一名我身上封存了二十多年的雷腔徹底祛除,再烙上時尚的城市腔調(diào)。許多生活在城市的年輕人群正忍受著這種改變的悲傷。如果不愿成為城市人,也可以選擇返回故鄉(xiāng),從此在故鄉(xiāng)里默默無聞地娶妻生子,平淡生活,直到老死。這種悲傷,我同樣無法接受。
四
雖然我所去往的城市同屬廣東,但在這里飄蕩了數(shù)年的我依然不會說一口流利的粵語。并不是我回避學習粵語,我知道是自己身體填充了太多雷腔的元素,導致粵語的氣息無法進入我的身體。但我如今終究還是生活在城市,于是總是逼迫自己一定要盡快學會這里的語言,只有這樣才不會受排擠。當又一年的春節(jié)來臨,我返回故鄉(xiāng)時,我感覺身體里的雷腔氣息雖然被城市化的進程沖淡了,但耳根與心靈依然是純凈的。一年前在城市偶遇的那位同鄉(xiāng)又打來電話,他要在故鄉(xiāng)舉辦的一個文化晚會上登臺演唱,正因為這事,我才特地從城市趕回來看他的演唱。
恍惚間,我的腦海中映出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故鄉(xiāng)為生計而日夜忙碌奔走的背影。父親一直比較沉默,他很少去外地,在故鄉(xiāng)總是習慣用雷腔和別人溝通。在故鄉(xiāng)工作幾十年,他沒有去爭取更大的職位,始終當著一名普通的圖書館職員,剛開始我以為父親不思進取,逃避現(xiàn)實,后來才知道這是他負擔起沉重生活的一種隱忍姿態(tài)。母親同樣在故鄉(xiāng)幾十年,始終做著地位卑賤的環(huán)衛(wèi)工作,頂著周圍人鄙夷的目光,獨自一人扛下了所有的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以及那些不能言表的悲傷。我被他們在平凡瑣碎的生活中所散發(fā)出的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時常能感受到來自他們在堅定的雷腔中所隱藏的力量。這讓我在城市與故鄉(xiāng)之間沒有了決絕的勇氣,我盡可能地在影響著自己情感的城市與故鄉(xiāng)兩地之間協(xié)商妥協(xié),直到能安身立命。
短暫的年假一晃而過,這天我坐上了開往城市的長途汽車。這條路線我已經(jīng)來回往返了許多年。車上坐著的人都是從故鄉(xiāng)去大城市,有著一口嫻熟雷腔的人,在他們之中,有的已經(jīng)是城市人,有的正準備成為城市人,有的依然對城市充滿好奇與向往。當乘務(wù)員開始驗票時,我竟然不小心用普通話和她說話。一旦坐上這樣的客車,我的思維就忍不住變成城市的慣性。好在車上也有一些講普通話的人,在乘客之中還是能分清誰是城市人,誰是故鄉(xiāng)人。因為在他們身上都有著一口流利的雷腔,這些來回往返在城市與故鄉(xiāng)之間的人們,本身就帶著一種離別的悲傷。
五
我的外公是鄉(xiāng)下人,還是一名雷劇演員,從小唱雷劇出身,年輕時在戲臺曾經(jīng)演過窮酸書生,為考上狀元,博取功名,懸梁刺股,拼命學習,當終于熬到在暖春三月赴京趕考時,卻因俊美的外貌而被沿途的富家女相中,為了兒女私情,放棄理想,沉醉紅塵,最后抱憾終生。這樣俗套的劇情,外公用標準地道的雷腔默默地,不厭其煩地唱了一輩子,在戲班里唱成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戲骨。成為我在雷腔的語言環(huán)境里最敬重的一個人。小時候,由于父母工作忙碌,他們經(jīng)常將我寄托在外公家時,那時,農(nóng)村里經(jīng)常有各種各樣的風俗活動,比如土地公生日,小孩滿月,老人祝壽等。每次舉辦這些風俗活動,總要搭臺唱戲,外公是村里戲班的骨干演員,每次登臺都少不了他這個主角,自然他也成了最忙碌的人。每次唱戲演出總在晚上,而且進行到很晚才落幕,外公家離戲臺很近,只隔了一道墻。時間早的時候,我就到戲臺下的觀眾席坐著看,如果感到累了,就一溜煙跑回去睡覺。我躺在外公家的床上總習慣聽著從外面隱隱約約傳來的雷劇的聲音才能安 然入睡,這種聲音有時渾厚低沉,有時 清亮高亢,有時溫和婉轉(zhuǎn),而我的耳膜 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一種同時擁有不同腔調(diào) 的雷腔。它給了我最可靠的安全感,讓 我忘記了獨自寄居的孤獨和不安。 記得有一次,我看外公唱的一出雷 劇,那出雷劇由于劇情的設(shè)計,只有外公一個人在臺上唱,那晚臺下的觀眾雖然很多,但令人驚奇的是,外公似乎無視他人,將整個戲臺當成了他的個人專場,雖然他年事已高,但他對這出雷劇的改編,包括唱腔的許多細節(jié)把控上都進行了精心的處理。外公把古老的雷劇唱得既熟悉又陌生。我相信那個晚上,臺下的其他戲迷們也看懂了外公唱的這出育人勸世,深藏人生哲理的雷劇。而且我一直隱約感受到外公的身上藏著一道隱秘的光芒,這道光芒平時被瑣碎而沉重的生活遮蔽了,只有在屬于他的戲臺上,這道光才會完全釋放出來。外公雖然熱愛雷劇,但在他根深蒂固的思想里,唱雷劇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渺小得令人無法直視。唯一能擺脫這種渺小便是前往大城市工作或者寄居,以前外公總是經(jīng)常這樣對我說。后來,當我真的有機會到大城市學習和工作時,才發(fā)現(xiàn)大城市并非自己愿景中所想象的那樣美好,這里充滿了輕浮的狂歡,以及人心的叵測。人們瘋狂地為自己掠奪各種資源:教育、工作、生活。這里的人們?yōu)樽约禾与x了農(nóng)村感到慶幸,為自己日漸退化的鄉(xiāng)音感到幸福。當我了解到大城市的一切真相后,無奈自己已經(jīng)是寄居于此的異鄉(xiāng)人。當我想把這個真相告訴外公時,他已經(jīng)去世了。外公走得很突然,因為老家祖屋被一位兄弟私下賣了,外公得知后非常生氣,和那位兄弟吵了起來,不幸心臟病突發(fā),就這樣一場心臟病奪走了他的生命。
這種突然就像侵入我身體的城市之音,要將我體內(nèi)的雷腔徹底清除干凈,從此做一個徹底的城市人。但外公曾經(jīng)在戲臺上遺留下的雷腔讓我感到一種真正的尊嚴,我不敢將此時自己的心靈與外公的心靈做比較,在我看來,外公雖然離開了,卻留下了一個永遠以雷腔為榮的靈魂。在這點上,雖然我的身體雖然還存在,但實際上只是一副軀殼,因為我始終未能做一名真正的雷州人。
當我寫到這里,喉嚨忍不住發(fā)出陣陣顫抖,雖然斯人已逝,我再也不能從老一輩的雷州人那里聽到標準的雷腔,但這些年以來,我只身漂泊在外,嘗遍了人生的苦辣辛酸,有時也會因為孤獨而以雷腔自言自語,在這種孤獨中我的喉嚨悄悄保存著最純粹的雷腔,雖然這不是刻意而為,但我知道雷腔在我身上永遠不曾消失,只是有時候它被生活雜音暫時遮蔽了。不管我是雷州人,還是異鄉(xiāng)人,或者未來還會擁有不可預(yù)知的多重身份,但我對雷腔的情懷始終不變。我在寫作中,用回憶的筆道出了故鄉(xiāng)內(nèi)心的辛酸苦辣,更用真實的聲音喊出真切的雷腔。它不豪邁,不亢奮,它只是一個族系對內(nèi)的親切之聲,一種對外的美麗文化符號。但它喚醒了我,也喚醒了數(shù)以萬計的故鄉(xiā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