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被噩夢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夢里又死了一回。這一次，他夢見自己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混雜在各種身份不明的人中間。雖然他從沒見過真正的戰(zhàn)場，但偶爾也在報紙上看到過。有人要求他對一排囚犯開槍，他說不會，一個軍人模樣的人就說，既然你不敢開槍，就讓你先被別人打死。隨著一聲槍響，他倒下，被人抬走。然而沒過多久，他竟被抬到自家的棺材鋪里。

從小以來，不記得有多少次，他夢見自己死去。很年幼時，有限話語尚不能支持他說出自己的恐懼，甚至他都不知道死亡是怎樣一回事。每次噩夢后，娘看著他虛脫的樣子，憂慮萬分，極力安撫一陣，天一明就帶他去看神婆。神婆對娘說：“你兒子身子弱，家里陰氣又太重，少讓他往那地方靠?！蹦镄念I(lǐng)神會地點(diǎn)點(diǎn)頭，遞上兩包點(diǎn)心，從神婆手上接過幾張黃色紙符，帶他離去。

到他稍大些，再夢見自己死亡，便開始向娘描述噩夢的情境，有時是從山頂、高處墜落，有時被人用棍棒刀槍追殺。娘的憂慮變成驚恐，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向上“呸呸”吐兩口，“太陽出來之前，不能說噩夢。冬生乖，我們明天就去看神婆?？戳松衿啪秃昧恕！?10歲之前，冬生就這樣，不知多少次，跟隨娘往返于去看神婆的路上。

長成少年，冬生有了一間獨(dú)立睡房。噩夢雖繼續(xù)纏繞，他的膽子畢竟越長越大。他不再什么都向娘說，尤其不再給她描述凄涼夢境。雖然在夢里死了好多次，他現(xiàn)在不還活得活蹦亂跳？娘說過，夢都是反的，他覺得一點(diǎn)沒錯，就是反的。

但眼下，冬生覺得很有必要跟娘說說他的噩夢。當(dāng)娘來他房中叫他吃飯，聽說他又做了不吉利的夢，頓時失色。她小心地問他，“咱再去看神婆吧？”他把頭一扭說，“不去。神婆只會說你家陰氣重，別讓你兒子往那邊靠。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做噩夢，不告訴你只是不想讓你擔(dān)心分神。不過，神婆的話也不是沒道理，以后西邊那院我還是不去為好。”說完，冬生又躺下來，故意不去看娘臉上的表情。

娘在床邊坐下，去拉他的手，想要安撫他，他掙脫開了。他已經(jīng)17歲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被娘拉拉扯扯，摟摟抱抱。

“這些年，我何嘗不記得神婆的話。只是，”娘的嘆氣聲幽幽散出來，停頓了一小會后說，“只是咱家這祖?zhèn)鞯纳庠缤硪唤o你。我琢磨著，等你18歲成年以后，就不會再做那些夢了。到時，你就學(xué)著打理鋪?zhàn)印！?/p>

“生意被娘打理得這么好，這條街上這個鎮(zhèn)子誰不夸你能干呢。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再說，我還想去北平讀書呢?！倍庾屪约旱脑捯麸@得誠懇些。

娘不再看他，站起身，一邊往他桌上青花瓷杯子里倒熱水，一邊說，“你要能考到北平的大學(xué)就去讀，考不上，就安生地學(xué)做生意，你娘總不能變成老太婆還替你打理?！闭f這話的娘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她扭頭看向冬生，冬生已將被子蒙住臉。

“廚房里有剛煮熟的豬肉蘿卜餃子，還冒熱氣呢，想吃就趕緊起來，不想吃我端給工人吃去?！闭f完，她偷偷笑了一下。

冬生把被子拉開，他從娘剛轉(zhuǎn)過去的側(cè)臉上，看到一絲狡黠的表情，不禁惱火于自己的計(jì)謀沒得逞。但他實(shí)在抗拒不了豬肉蘿卜水餃的誘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漱了漱口，沖向廚房。

一大盤水餃被一只白色小搪瓷盆扣著，果然還冒著熱氣。水餃旁邊放著一小碟蒜泥，一小碟醋，醋里漂著幾滴麻油。冬生咬了一口，鮮美的味道令他心情立即大好起來。他就喜歡豬肉蘿卜餡水餃，百吃不厭，有時候娘換換茄子豆角他吃得就不歡。心滿意足地吃完一盤水餃，冬生又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他確實(shí)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去北平讀書？他當(dāng)然想去，可他偏又害怕考試，去年中學(xué)畢業(yè)會考，他的數(shù)學(xué)剛剛及格，就那還抄了同桌好幾道題，其他幾門課也都勉強(qiáng)及格。夢里試卷一片空白、急得抓耳撓腮的滋味比那些死亡噩夢好受不了多點(diǎn)兒。讀不了書，就得接受娘的安排，而一想到自己快要接手家里的生意，一輩子與棺材打交道，冬生就覺得渾身打顫。他憎惡祖上怎么傳下這么個生意，憎惡他爹抓鬮偏偏抓住棺材鋪。

憎惡有什么用？他心頭突然冒出這一句。就如做棺材鋪老板娘，難道是娘的錯嗎？為了他這個唯一的兒子，一個女人硬把鋪?zhàn)涌噶丝?0年。三叔對他家的生意也眼饞了快20年，那還不僅僅是眼饞，娘說，當(dāng)你的身邊不是狼就是虎時，你就得時刻醒著，不然哪天你被他們吃得連骨頭都剩不下。冬生知道，娘一年中沒少打點(diǎn)偽保長、商會里的人，應(yīng)付三叔也花費(fèi)了不少心思。娘說的虎狼，不僅有偽保長、商會會長，也包括三叔嗎？把空盤子放進(jìn)水盆，冬生臉上又回落到剛才那副茫然神情。他開始同情娘，她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守著個即將成年卻什么也不會做的兒子，卻很少抱怨。她對冬生說過，你和這個棺材鋪，都是我的命。他在最近兩三年，才大概弄懂這句話。

在中學(xué)畢業(yè)之前，冬生很少到西院去。小時候他常偷偷往西院跑，看一老一少兩個工人在那里刨刨釘釘，或刷漆或噴油，只覺得好奇好玩。娘每次見了都往外攆他，說這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會做噩夢的。但只要娘看不見，他還是偷偷去，在滿地的碎木塊里尋找些稍微方正的，自己用把小刀刻小動物玩。念中學(xué)后，冬生不再去西院，他知道木匠打造的東西裝死人不吉祥，整個院子都飄蕩著一股腐敗令人作嘔的氣味。怪不得他總做噩夢，怪不得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掉的難聞氣味，他為這氣味深感羞恥難過。中學(xué)畢業(yè)這大半年，見他實(shí)在閑得無聊，娘便派他去給工人送飯，一天三頓。雖然不太樂意，冬生還是照娘的吩咐去了。給馬喂料，也是一天三次。相比去西院送飯，冬生更愿意伺弄棗紅馬，把它喂得毛發(fā)油亮，強(qiáng)健有力。棗紅馬跟冬生親昵得很，外人卻輕易不敢靠近它。

今天，冬生也想不出理由不去送飯，櫥柜上的竹籃子里裝了一壺粥，兩碟菜，一摞煎餅，煎餅是魯南一帶的主食，娘烙的煎餅好吃好咬，存放的時間也長。無疑，這是娘留給他的任務(wù)。打了個飽嗝，冬生挎起籃子，慢騰騰向西院走去。不知怎么，放下飯籃，他并沒像往常一樣立即走人，而是站住看了一會工人干活。年輕的工人小王30多歲，長著一張孩子臉，以為少東家很感興趣，忙不迭地給他講解雕花的要領(lǐng)。冬生瞪大眼睛卻聽得心不在焉。這時娘的大腳步聲傳過來，他以為是來找自己，不料娘徑直走到年長工人身邊，吩咐了幾句，原來崗山鎮(zhèn)的唐老爺剛讓人來訂一口好棺材，唐老太爺眼看不行，馬上歸西，于家棺材鋪得趕緊打好棺材。“時間緊，就用這副。板材不錯，再好好打磨下，把花雕得跟真的似的?！蹦镏钢鴫δ_一口深紫色的大棺材說。

交代完，娘扭頭看一眼冬生，臉上露出一抹滿意笑容。她大步流星向外走，搭在肩膀上的一條棗紅色長圍巾，在她身體兩側(cè)擺來擺去。

娘是大腳。冬生覺得大腳好，比如娘，走路又快又穩(wěn)，干起活來，比男人還利落。比如他中學(xué)的同學(xué)春芽，百米跑比班里許多男生跑得還快。可冬生家這條老壽坊街上的女人都是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弱不禁風(fēng)，她們都以自己的小腳為美為榮。冬生的娘本來有個挺好聽的名字“秦瓊”，可在街坊鄰居嘴里就成了“秦大腳”，滿嘴的鄙夷和不屑。但她們都羨慕“秦大腳”持家做生意的本事，羨慕也不會明說，而是變成一種復(fù)雜的腔調(diào)，“這個秦大腳真是命硬，把男人早早克死，自己倒越活越滋潤了，那張臉比剛嫁過來時還好看?！?/p>

娘小時也裹了腳，實(shí)在受不了疼，她哀求奶奶給她放了，她娘也在一邊替她哀求。奶奶對她娘說，“放吧，聽好了，這女娃一雙大腳要是沒個好命，可別怪我們秦家沒禮教。”對娘克夫一說，冬生從來不信。他在腦子里努力搜尋過爹的形象，印記里只剩下一個影子，羸弱多病、整日整夜咳嗽不止，甚至連這影子也相當(dāng)模糊了。小時候，他爹于老二有時也趁他娘不注意，去偷著抱抱他，或摸摸他的小臉。娘嚴(yán)厲禁止于老二的這種禍害行為，她說，“你這病會傳染的，他可是你唯一的兒子。為他好就離他遠(yuǎn)點(diǎn)?！币坏┍话l(fā)現(xiàn)，娘氣得渾身發(fā)抖，于老二便乖乖回到自己的那間小屋。他爹患的是肺癆，加上年輕時吸食大煙多，身體垮得很厲害，直到一個清冷的冬天早晨，于老二咽下最后一口氣。那年冬生才9歲。

因?yàn)閯偛沤o娘說過大話，冬生在屋里翻了會數(shù)學(xué)書，可畢業(yè)才半年多，那些數(shù)學(xué)題一半都不會做了。他有點(diǎn)懊惱，扔下課本，拿起一本張恨水的小說《啼笑因緣》，倒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兩個多時辰。后來他不斷揉眼睛，因?yàn)楸粡埡匏枚喑钌聘?。他幻想著若干年以后，棺材鋪仍由娘打理著，假如他真能去很遠(yuǎn)的地方，不管到哪里，不管是去讀書還是去賺錢，只要能和春芽在一起，他就樂得顛顛的。

胡思亂想一會，時間就溜到了晌午。給工人送過飯菜，喂過棗紅馬，冬生抬臉看看日頭，卷起一個蔥油餅，哧溜哧溜，三五步便爬上了自家院南角的一棵大槐樹。這樹有幾十年樹齡，還是他爺爺年輕時栽下的，長得高大茂密，一大片枝葉伸到了冬生家院墻外，伸到壽坊街上，在夏季形成濃濃樹蔭。樹下便聚集起一幫閑人。很多事兒，冬生都是躲在樹杈里玩時聽到的，比如那些長嘴婦人怎樣議論他娘，比如春芽她爹為了生兒子，跑到壽坊街來討了個小，還比如街西頭的賀老七，因?yàn)樽鲲垱]讓日本兵滿意，被打了個半死，賀老七的爹當(dāng)?shù)粢粋€鋪?zhàn)硬疟Ｗ＄蹆鹤拥拿?。有一次，樹下的女人又開始議論他娘大腳克夫，冬生氣憤不過，隨手將他吃剩的半袋花生殼，用力向墻外拋了出去。外面?zhèn)鱽斫佣B三的驚叫咋呼聲，他在樹上哈哈大笑。

3月初，春寒仍料峭，但中午的暖陽足以把人醺出醉意。冬生靠在槐樹中段的一個樹杈上，由于多年來長期被攀爬，樹杈越來越像一個天然靠椅，也更像一個崗哨，而樹下端被磨得一路光滑。

大槐樹的枝葉比盛夏稀疏許多，陽光透過枝葉縫隙落在冬生身上，每當(dāng)有微風(fēng)拂過，身上無數(shù)個光點(diǎn)便閃閃發(fā)亮，自是一種盛夏享受不到的光景。冬生在樹上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最長一次待了接近一天。他搜尋附近樹上的鳥兒，也學(xué)它們的叫聲，已經(jīng)有早來的燕子在他家屋檐下筑巢了。用不了多久，鳥兒們就多起來，上演一場場鳥類歌唱會。他發(fā)覺，每當(dāng)他像一只大鳥坐在樹上時，也是鳥兒最愿意跟他親近之時。它們的自由飛行和歌唱天賦，令冬生羨慕極了。他望向縣城的東南方，護(hù)城河在陽光照耀下，發(fā)出銀子樣的光芒，河水如一條彎彎曲曲的長練，向西流去，不知拐多少彎后，匯入大湖，微山湖。微山湖的西岸有什么，冬生不知道，長這么大，他還沒到過浮城以外的地方。護(hù)城河的反光，將冬生的眼睛照出了濕意。他用衣袖抹了下把視線轉(zhuǎn)向西面，一條條街連著一條條巷子，從他家門前的壽坊街一直到西頭，再向北拐一里路，路東就是安樂巷。他有好幾個同學(xué)住在安樂巷，其中就有春芽。

“你只有站得比別人高，才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倍?，自己這算是站得高嗎。對他說這句話的人是小舅。要論爬樹，冬生是比不過小舅的，小舅爬得又快又高，并且創(chuàng)下了在樹上三天三夜不下來的紀(jì)錄?！盀槭裁慈烊共幌聵洌俊毙【苏f，“為了爭取我的權(quán)利。我想去濟(jì)南府讀書，你姥爺不讓去。我就用這辦法去爭，結(jié)果我贏了?！毙【私星匦『＃诙姓J(rèn)識的人中，秦小海最聰明也最有趣。可這個冬生最喜歡的人，說沒就突然沒了，他想起來就心疼得要命。

小舅死在兩年前的初秋，娘說他喝了酒偏又下河游泳，結(jié)果溺水而亡。小舅的尸體幾天后找到，全身都已腐爛變形，被娘和幾個工人裝進(jìn)一口棺材。冬生哭著喊著不相信小舅死了，非要上前去看個清楚。娘在他臉上使勁拍了一巴掌，大聲訓(xùn)斥，“人死了，哭有什么用。小海自作孽天不留。小孩子離棺材遠(yuǎn)點(diǎn)，當(dāng)心夜里又做噩夢?！倍荒镞@一巴掌打得又暈又惱，躲進(jìn)自己屋里抽搭了半天。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多，就在小舅消失前幾天，他還按照小舅的吩咐寫了篇國文習(xí)作，小舅夸他寫得不錯。學(xué)校被日本人盯得緊，國文課上得馬馬虎虎，日語課卻要求挺多。冬生和許多同學(xué)一樣，被逼著學(xué)日文，卻普遍學(xué)得不咋樣。最后學(xué)?？窗踪M(fèi)工夫，也就應(yīng)付一下了。一向聰明伶俐的小舅怎么會犯這樣的暈，酒后溺水呢？但有尸體和棺材為證，兩年多來，他不得不相信小舅真的死了。小舅死在護(hù)城河里，每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河水，冬生就渾身冰冷，好像河水漫過浸透的是他。

娘在樹下看了他好一會，冬生都沒發(fā)覺。直到叫他名字，他低下頭，娘仰著臉，說了句什么他沒聽清。娘還不到40，在這個院子里已禁錮了20年。他發(fā)現(xiàn)，娘的紅圍巾今天格外鮮艷。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條圍巾，冬生記得這是小舅送給娘的生辰賀禮。都七八年了，一到冬天，娘就戴上它。

“接著”，這回他聽清了，娘向上一抬胳膊，一顆紅彤彤的蘋果拋向他，冬生一只手接住了。

對冬生長時間在樹上，娘一點(diǎn)不感到奇怪，她不擔(dān)心冬生無所事事，只怕他跑出去抽大煙、喝酒、賭博，重蹈他爹覆轍。見兒子并沒有學(xué)壞的苗頭，便任由他在樹上發(fā)呆遠(yuǎn)望或睡覺。

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西落，也一點(diǎn)點(diǎn)收斂了暖和光。冬生咬著嘎嘣脆的紅蘋果，甜甜的汁液流到胃里竟變得酸澀。他再次望向西北方，離得太遠(yuǎn)，他是望不到安樂巷的，倒望見了一派冬末春初的凄涼和衰敗。冬生嗜爬樹，尤其最近這兩年，爬樹很大程度是為了看春芽。還讀中學(xué)時，他家門前是春芽上學(xué)校的必經(jīng)之地。他常常蹲在樹上觀察，一等春芽快靠近他家門前，便從樹上禿嚕下來，跟她一前一后進(jìn)校園。春芽家開了一個南北雜貨鋪，也做油炸點(diǎn)心。姐妹五個她排行中間。別人都說五朵花一朵比一朵俊，可冬生覺得春芽最好看，尤其是她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時。最讓冬生感到驚奇的是，春芽身上竟從來沒有油漬和油味，而是每天飄出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因?yàn)樗淖痪驮诙芭拧？纱貉繌牟换仡^看冬生，她說冬生身上總有一股難聞的桐油味。桐油是給棺材上亮光的，娘從沒讓他做過這種活，可畢竟都在一個大院子里，氣味是長腳會飛的。冬生清楚，只要自己還在這個院子，他身上就永脫不掉這味道。就是這味道，令冬生越發(fā)憎惡棺材鋪。

自從中學(xué)畢業(yè)，冬生再沒在大槐樹上看到過春芽，也許是她爹為生兒子跑到壽坊街上討小，她連壽坊街也一同恨起來。還是要怪中學(xué)畢業(yè)得太早，這讓冬生更加留戀那幾年時光。這半年多來，娘沒少催促他早點(diǎn)熟悉棺材鋪生意。冬生在打他自己的小算盤，他盼著離沉重壓抑的棺材越遠(yuǎn)越好。真要是無奈接了少掌柜，他想把棺材鋪盤掉，然后開家又好聞又好看的店鋪，比如糖果糕點(diǎn)鋪，絲綢鋪。但這些他也只能是想想，只要他娘不死，他就沒改弦更張的門兒?！耙獩]這個棺材鋪?zhàn)?，我們娘倆都不知餓死多少回了?！边@是娘的口頭禪，也是冬生煩惱的源頭。

天擦黑了，氣溫陡然降下來，他穿件薄棉襖也覺著冷?？伤€不想從樹上下來，無聊少年冬生前所未有地感覺自己是如此孤獨(dú)。娘是不可能分擔(dān)他孤獨(dú)的，雖然她也是孤獨(dú)的人。假如小舅和春芽在他身邊，是不是就變得不一樣了呢。現(xiàn)在，他不知自己能干什么，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茫然無措伴隨著強(qiáng)烈的羞恥感，緊緊攫住他的心。幾滴淚，冷冷滑下冬生臉頰。

一陣又一陣風(fēng)起，槐樹葉子在黑暗中簌簌抖動。在樹葉的抖動聲中，耳朵尖尖的冬生還聽到另外一種細(xì)微聲音，是人的呼吸和腳步聲。冬生頓時從孤冷感覺中警醒，他扒開樹叢向外觀察，隱約看到幾個影子貼著外院墻從東向西而來，到他家門前站住不動了。冬生的呼吸幾乎停住，這年頭不太平，自日本軍攻陷縣城以來，留守的日軍雖極少，維持治安的大都是偽軍，游擊隊(duì)和日偽軍時有戰(zhàn)爭，深夜里常常有槍聲刺破人們的睡夢。在學(xué)校時，冬生也曾聽同學(xué)偷偷講過游擊隊(duì)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講得神乎其神，讓他難以判斷是真是假。

一小會后，門口響起幾聲口哨，冬生愣住了，沒敢動?？谏诼曈猪懫饋頃r，冬生腦子一熱，從樹上溜下來，一個箭步?jīng)_向大門，拉開門閂。還沒等他看清門外有幾個人，其中一個一把捂住冬生的嘴，“噓，別出聲?！彼笠慌ゎ^，娘不知啥時站在了他面前。在他疑惑間，娘一探頭后把大門銷緊了。

來人跟進(jìn)娘的屋。冬生也跟進(jìn)去，娘卻朝他一擺手，“你照常去給工人送飯，正好看看給唐老爺?shù)哪强诠撞臏?zhǔn)備得怎樣了。今晚吃炸醬面，吃飽了，讓他們把活趕緊點(diǎn)?！?/p>

冬生向廚房走去，走了兩步，回過頭，幾人還在黑暗中，他什么都沒看清。娘又向他擺擺手，“去吧。”他還來不及回味揣摩，甚至沒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提著飯筐，向西院走去。

小王聽說有炸醬面，饞得急忙丟下手里的刻刀，就要端面碗。還是年長者老王沉穩(wěn)，“你小子有口福啊。放這么多肉醬，掌柜的這是要讓我們連夜干完活?！?/p>

冬生站旁邊說，“這棺材唐老爺要得急，什么都能等，就是死人不能等。辛苦兩位了?！?/p>

老王對小王說，“你瞧瞧人家少東家，有文化說出的話就是不一樣。趕緊吃完干活?！?/p>

惦記著東院，冬生急匆匆向娘屋里趕去，一盞小油燈弱弱地亮著，娘坐在屋角一把椅子上。只有半個時辰的工夫，那幾個不速之客哪去了？剛才難道是他做夢不成？他詫異地向娘投去探尋的目光。

娘問，“工人都安排好了？”

冬生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娘跟前，小聲又激動地說，“原來小舅沒死啊，我還真以為再見不著他了呢。這太好了，太好了。”

娘板起臉，“本來今天也沒想讓你知道，可偏偏讓你撞上了，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份麻煩，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p>

冬生吐下舌頭說，“知道了。只是我弄不明白，都把尸體下棺材了，我小舅怎么又逃走了？”

娘朝他瞪圓了眼，“守住嘴才能保住命。不該問的別問。”

他趕緊點(diǎn)頭，“再也不問了，不問了，小舅回來就好?！?/p>

冬生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小舅回來了，娘的臉上為何沒有絲毫喜色，還滿是憂慮愁容呢。還有，剛才那幾個人和小舅哪去了。

娘走到床邊的柜子邊，伸手從里面拿出幾張錢，在棉袍外面又套了件短襖。她對冬生說，“我現(xiàn)在去保長那要張通行證，明天天不亮去給唐老爺家送棺材，你去押車?！?/p>

冬生感到意外，以前他雖跟娘出去送過幾次棺材，還從沒單獨(dú)押過車。他心里有點(diǎn)打?，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樣就可以趁機(jī)出去耍耍了，總比悶在家里強(qiáng)得多。

娘又說，“當(dāng)然不是你自己去，你小舅陪你去。今晚別回你屋了，有人在那住，你在我屋里睡一晚?！?/p>

冬生才要問：小舅回來是不是不走了，那另外兩個也是一起來幫工的嗎？娘已快步出了屋門。小舅回來幫娘，最興奮的當(dāng)然是冬生。跟娘走到大門口，他向街左右望了望，剛轉(zhuǎn)過身，從他頭上方的大槐樹上響起一聲口哨。他想也沒想，呲溜一聲爬上去，挨著一個人影蹲下。幾年前，他和小舅就經(jīng)常一起擠在老樹上玩。以這樣的方式重逢，冬生喉頭哽咽。

秦小海拍拍他肩膀，“兩年多沒見，個頭趕上我了。中學(xué)畢業(yè)了，想做些啥？”

提到這個話頭，冬生好生懊惱，“啥也沒想，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啥。娘讓我學(xué)做棺材鋪生意，可只要聽見這幾個字，我就厭煩，連噩夢里都是棺材。”他想起了什么，問秦小海，“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小舅這兩年半去哪了？下午在樹上，我還想，假如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這么孤獨(dú)無聊了。”

秦小海的右手緊緊按壓住他的肩膀，“冬生轉(zhuǎn)眼長成青年了，明天一起上路，我們一邊趕馬車一邊講故事好嗎？”

過去的時光和快樂一齊涌回身邊，這比夢神奇得多的補(bǔ)償，令冬生按捺不住驚喜。

娘拿回了一張通行證，秦小海歉意地對她說，“這一次，姐不知又給保長打點(diǎn)了多少錢?！?/p>

她將一雙新鞋放進(jìn)一個布袋，沒抬頭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知道我想說啥?！?/p>

秦小海調(diào)皮地對姐眨眨眼，“我知道你想說這鞋是給我的，我沒那么容易死掉。”

冬生看到娘轉(zhuǎn)過身去，他看不到她的臉，猜想她心里一定又悲又喜。

娘讓他早點(diǎn)睡覺，明兒一早得趕遠(yuǎn)路。他以為小舅跟娘有很多重要的話要說，就在床上躺下，卻側(cè)起耳朵。小舅靠在他身邊，娘坐在椅子上納鞋底。聽了好一會，兩人也就是不松不緊低聲聊著家常，不是棺材鋪就是姥爺家，當(dāng)然也說到冬生。冬生很想知道小舅怎么談?wù)撟约骸?/p>

“我想讓他早點(diǎn)接過棺材鋪，過兩年討房媳婦過日子，不過他對生意沒心思，不知道腦袋里想啥，性子倒不小。也怪不得他，誰會喜歡棺材鋪呢，我也不是天生就喜歡?！?/p>

小舅說，“他要沒點(diǎn)血性還是你兒子，還是我外甥？”

“都說外甥像舅，像你可沒什么好。”

“我這不是還好好活著嗎？”

“你現(xiàn)在說得輕巧。行，反正管不了你，不知哪天連他也管不住了。”

“姐——”

困意襲來，冬生抵擋不住，說話聲越來越朦朧，他墜入睡眠。

不知睡了多久，冬生的夢里騷亂起來，轟隆隆的巨響驟然而起，從他夢里沖出來，在他耳朵邊震響。等他意識到巨大雷聲不是發(fā)生自夢境，而是來自上天和空氣中時，他睜開眼睛，而床上另一側(cè)的人已經(jīng)坐起來。

床上的人影溜出屋門看天，冬生也輕手輕腳跟出來。春雷隆隆響了一陣，遠(yuǎn)處似乎夾雜著幾聲稀稀拉拉的槍聲，最后雷聲和槍聲都消失了。響雷過后，天上并沒落下雨，讓他高興的是，一彎細(xì)小的淡黃色月牙竟掛上高空。人影上了樹，樹葉發(fā)出一片嘩嘩響聲，他也噌噌幾下上去了。小舅對他跟上來并不奇怪，他蹲下時，手觸到了小舅腰上一個冰涼的家伙，他嚇了一跳，趕緊縮回手，是槍！他才要問句什么呢，覺得還是不問為好。兩人在黑暗寂靜中坐了許久，一個更夫敲更的聲音在街巷里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

小舅說，“怪不得雷聲這么響，今天是驚蟄。”

“過了驚蟄，春天就真來了。連小蟲子們都想出來透透氣，可我只能整天悶在家里，不是給工人送飯就是給棗紅馬喂草。唯一的嗜好是爬樹，這還是跟你學(xué)的?！?/p>

小舅說，“今天這個驚蟄很特別，押車，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那也比悶在家里好玩，我又不是第一次押車送棺材了。”冬生想讓自己在小舅面前顯得成熟老練些。

“我17歲在濟(jì)南上學(xué)，這一眨眼過去了10年。再10年，你就到了我現(xiàn)在的年齡。今兒月牙真好看，對著新月許個心愿吧?！?/p>

“我想像你一樣出去，可惜功課學(xué)得不好，就是考上了我娘也不準(zhǔn)去?！倍f著突然生出了主意，“有辦法了，如果我娘不讓我出去，我就學(xué)小舅你，在樹上待他個三天三夜或者七天七夜。一直待到她投降。”

小舅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他的腦袋：“你這個小鬼頭，看來你還是沒真正了解你娘?！?/p>

他仰頭看看天，然后閉上眼，快速在心里許下愿。

小舅側(cè)臉看著他笑了，似乎在猜他許的什么愿。當(dāng)然，有一個愿冬生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哪怕是他最信賴的小舅。

“天還早，你再回去睡會兒?！?/p>

他說，“我不困，你去睡吧。放心，有我這個衛(wèi)兵給你站崗放哨呢?！?/p>

小舅朝他伸出大拇指，“外面冷，我們都回去吧?！?/p>

娘不在屋里，廚房里透出隱約的光亮，冬生進(jìn)去時，竹筐里已烙好了一摞餅。娘一邊繼續(xù)往熱鍋上貼面餅，一邊對他交待，“明天是你第一次押車，你全聽小舅的。”

“當(dāng)然，他讓做什么我都樂意?！?/p>

“兵荒馬亂，路上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你怕嗎，冬生？你要是害怕，我讓小王去押車。”

冬生覺得被娘看低了，他一挺脖子，脫口而出，“誰說我不行，怕什么，再說不是還有小舅在一起嗎?！?/p>

“我是說假如你自己一個人押車，會怕嗎，你小舅以后不可能總跟著你吧?！?/p>

冬生拍拍自己胸膛說，“不怕，怕了就不是你生的兒子。”

娘抿嘴笑了：“有種?！彪S手拋給他一塊熱餅。

娘往一個厚包袱里裝滿烙餅，窗外，天色已經(jīng)沒那么黑了。他和娘將喂飽的棗紅馬拉出馬棚，架上車。昨晚，冬生還特意讓它吃了不少好豆料。這匹棗紅馬以前被小舅喂大，后來被他喂了幾年，看見冬生就親昵地用鼻子在他身上蹭來蹭去，蹭得他胳膊上又熱又濕。他拍拍馬脖子說，“馬兄弟，今天可全靠你給我長面子了?！睏椉t馬乖乖地跟進(jìn)西院，老王和小王已將棺材用纜繩弄好。娘圍著棺材轉(zhuǎn)了一圈，露出滿意的神情。

裝好車，老王贊道，“少掌柜滿腹經(jīng)綸，又吃苦耐勞，以后可不得了?！?/p>

娘拍拍身上的木屑，“這些年不幸虧有你們在這撐著嗎，以后讓冬生往這邊跑勤點(diǎn)，你們也好多教教他。二位受累，你們吃了熱餅熱湯去睡個回籠覺?！?/p>

他和娘回去，屋里一下又有了三個人。從昨夜他就沒看清另外兩人，在凌晨灰蒙蒙的光線中，他依舊看不分明，只大略看到三人都穿著棉襖棉褲，頭上戴著厚氈帽。

小舅對中間一人說，“路挺遠(yuǎn)，咱們出發(fā)吧?！蹦侨它c(diǎn)點(diǎn)頭，對他和娘說：“辛苦嫂子和小侄子了?！?/p>

冬生聽出那個中年人不是本地人，但至于是何方口音，他就不清楚了。

娘最先走出院門，然后退回到門檐一邊。馬車鈴丁零丁零響起，棗紅馬抖抖鬃毛，只等小主人揚(yáng)起鞭子。

這時站在最邊上一個從沒說過話的人，開口對中年人說：“您請上車。”

他聽著這年輕的聲音有點(diǎn)耳熟，猛然間想不起是誰。

娘站在門前一動不動，那條紅圍巾還掛在她脖子上。她看看冬生又看看秦小海，眼睛里是她讀不明白說不清楚的神情。即將跳上車的剎那，秦小海后退了兩步，向姐敬了個軍禮。冬生見狀，不由學(xué)著小舅的樣子，也到娘跟前敬了個禮，只是他敬禮的動作實(shí)在笨拙。那三個人都笑了，娘也笑了。其中一個年輕的聲音最好聽，還面向冬生綻開一個皎潔笑容，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冬生的心霎時狂跳起來，他認(rèn)出了面前這張年輕的面孔，一時不敢相信，凌晨的許愿這么快就應(yīng)驗(yàn)顯靈。后來，這副燦爛皎潔的笑容，經(jīng)常閃耀在冬生的夢中，取代了那些糾纏他十多年的噩夢。也是到了后來，冬生才知道，他用馬車載過的這個中年人，被小舅安全護(hù)送躲過日偽軍封鎖，渡過微山湖。

17歲的冬生，駕馭著自己的棗紅馬，飛一般奔駛在1942年的驚蟄這天。崗山鎮(zhèn)緊臨映湖鎮(zhèn)，到了映湖鎮(zhèn)就到了微山湖東岸，春芽的小姨住在映湖鎮(zhèn)，家有兩只漁船，一只用來運(yùn)貨，一只拉人。冬生獨(dú)自駕車返回時，車上已經(jīng)空空，而馬鞭被他緊緊攥在手中，額頭上閃動著透明的汗珠。他也不知自己怎么長出這么多勁，將鞭子甩得啪啪響，響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