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近來總有些惆悵,常與功曹、縣尉或者一幫衙役飲酒消愁。七八分醉時便撇下眾人出城而去,獨(dú)往郊外深山,陶然中登上高處,仰天長嘯,一聲聲在山嵐激蕩。喊得累了,倒頭酣睡,做些縱橫沙場的夢,做些治國安邦的夢,帶著些倦慵的寂寞。偶爾酒喝得厭煩了,一人一騎帶上弓箭,去山中打獵,一走多日,悵然而行,并不以獵物為意。
正值盛年的國君偕一眾嬪妃,浩浩蕩蕩,在江南富庶之地流連忘返,索性把政事交付司空府打理。司空大人位高權(quán)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把持朝廷,操盤人事。李靖自幼飽讀詩書,研習(xí)武藝,一身才學(xué),將滿腔抱負(fù)凝成筆下之救國方策,等待時機(jī)報效國家。李靖自負(fù)豪氣,卻報國無門,只好將救國安邦的夢想寄托在司空大人身上,千里迢迢前往洛陽求見。
一路所見,民生凋敝,開皇之治的繁華如今滿目瘡痍,李靖倍感焦慮。關(guān)于朝廷和司空大人的種種傳聞,未能親見,不敢輕信。抵達(dá)洛陽后,多方托人,得以打通關(guān)節(jié)入得司空府。心想,若能獻(xiàn)上救國方策,委以職責(zé),倒也不虛此行。
司空府門庭若市,熱鬧非凡,府第規(guī)模體制摹仿皇宮,亭臺、樓閣、水池、假山布局別致,極盡奢華。李靖身著郡丞官服,被一侍者一路引著,過前院的時候,見幾名仆人驅(qū)趕一只小白象,大概是從后苑潛入過來的。穿過幾重樓閣,李靖覺得后背微微沁出汗來,終于入了廳堂。司空大人斜倚在臥榻上閉目養(yǎng)神,一群侍女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塵,分列兩旁。拂塵微擺,光澤如銀,龍涎香在屋子內(nèi)彌散,絲絲縷縷令人沉醉,靜謐舒適。
眼前的司空大人,宿醉方醒,一臉倦容,面容晦暗。李靖站立在廳堂中央,遞上名刺,并不言語。想起幼年隨祖父拜謁司空大人的往事,當(dāng)年他雖未列司空,端坐中堂,威嚴(yán)神武,目光如炬,多少人將他當(dāng)作理想的榜樣和畢生的追求。無論如何,李靖也不能把眼前這位頤指氣使的司空大人與跟隨文帝一統(tǒng)疆土,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大將軍等同起來。
司空大人微睜雙目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來者何人?”
“雍州李靖?!?/p>
站立一旁的隨從在老官耳畔輕語一番,司空大人方才懶洋洋說道:“原來是故交之后,快快看座。”李靖動也不動道:“今日來,只想呈上我的救國方策。”話雖如此,并未做出呈上的動作。
“方策?好好好,給我看看?!?/p>
年輕的李靖重燃起希望,畢竟,眼前的這個人曾四方征戰(zhàn)立下大功,不能置國家前途不顧。于是滿心歡喜,取過隨身帶來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長長的策論。侍者接過,司空大人并未立即打開,只是平平正正地放在右邊的小矮桌上,問道:“沒有別的了嗎?”
“只此方策。”
司空大人手拊其床,略帶關(guān)切地道:“我當(dāng)年跟你祖父說過,你有大將之才。年輕人,有何求?”
“李靖此行,不圖個人名位,只為朝廷而來。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不說西邊突厥虎視眈眈,中原境內(nèi)就有河南的瓦崗軍,河北竇建德,江淮還有杜伏威、輔公祏。大亂在即,司空大人深負(fù)朝廷重托,應(yīng)收羅天下有志有為之士,以禮相待?!甭爜砜驼f得一本正經(jīng),司空大人睜開雙眼,從臥榻上稍微直了直身子?!靶υ?,進(jìn)我司空府的,哪個無所求!”司空大人心里隱隱憤怒,欠了欠身子,重又半倚到臥榻上,侍女趕緊遞上一杯茶,抿了一口道:“草莽殘寇,何足道哉,待我大軍壓過,盡如螻蟻齏粉而已。”“然此時今日,叛亂群起,民不聊生,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司空府邸歌舞升平,今上巡行未歸,難道世間的一切與司空府、與司空大人毫無干系嗎?”見李靖說得鄭重,一個執(zhí)拂塵的侍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李靖眼角余光中但覺那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大膽李靖,如此無禮,念在故人情分,今日免你沖撞之罪,老夫不與你計較,快快退下。”李靖心思如潮涌翻騰,一種難以言說的絕望涌上心頭。
墨色的天空中,隱隱有雷聲,烏云卷過,李靖卻覺得眼前一片空明,起身告退,離別之際,仿佛聽到拂塵侍女一聲低嘆,循聲望去,好一雙明亮的眸子,不由心下一顫。
怏怏出得司空府,莫名的惆悵涌上李靖心頭。想來身居高位的司空大人是不會翻讀那份長長的方策,更不會在乎一位落難小吏的想法。懊悔間,司空府一名小廝追了上來,緊跟其后的正是執(zhí)拂女郎,匆匆問罷自己的住處地址方才別過。
回到客舍,李靖一肚子憤憒堵塞胸口,半壇濁酒頃刻間見了底。一覺醒來,天色已晚。上午受挫的種種再次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獨(dú)自躺在客棧床上,再難入眠,心想明天一早離開這里。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漸次走近,又慢慢遠(yuǎn)去,將李靖的最后一絲嘆息稀釋殆盡。
窗外輕霧升騰而起,月色朦朧如銀似水,洛陽的秋夜頗有幾分涼意。秋風(fēng)吹過屋頂,掀動蒲草門簾,零落的月光若隱若現(xiàn)瀉進(jìn)客棧小院。一嬌小的人影閃動,漸次靠近,腳步輕盈無聲。
敲門聲隱隱響起,咚咚咚,似有遲疑,又有些急切。李靖習(xí)慣性地警覺起來。初來此地,誰會來訪呢?難不成司空大人讀了方策,相約我深夜面談?心下不覺暢快,起身戴上束發(fā),整一整衣襟,開門相迎。一紫衣人站立門外,約摸十七八歲年紀(jì),身材清瘦,身披紫色斗篷,頭戴紫色帽子,遮住了面容,卻露出一雙明亮的眸子,肩挎大布包。李靖一見即知是白日司空府上那執(zhí)紅拂的女子,不免臉色愕然,心中一驚。
“我是專程來投奔先生的,白天在司空府聆聽高論,不由心生仰慕?!蹦侨嗣撓露放瘛⒚弊?,露出身上的繡花短褂和云彩紅裙,李靖頓覺眼前光芒四射,接過布包,迎了進(jìn)來。
“先生勿要多慮。”那女子嫣然一笑,“從司空府逃出來,就已做好打算。如先生所見,府里情形跟朝廷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志者皆欲另尋明主?!毖哉Z舉止柔軟輕盈,玉面泛紅,眼簾低垂,屈膝行禮。李靖心神微微一蕩,聽罷了這番話,又陡生敬佩,拱手作禮。
“先生的方策司空大人投擲一旁,今來送回,小女子不才,卻也一字一句讀過,真知灼見如珠璣燦然。司空大人無心朝政,先生金珠擊雀,實(shí)在可惜了?!崩罹缚嘈σ幌陆舆^,倒了一杯水,請那女子落了座,說道:“李靖身份低微,常有憂國之心,只是無門,自忖方策實(shí)有強(qiáng)兵富國安民之旨?!?/p>
“司空府一天比一天顯貴榮耀,一門兄弟族人位列公卿。諸子雖無汗馬之勞,也都官至柱國、刺史。司空府上家童幾千人,大人無暇顧及下人,后院披羅掛綺的樂妓、小妾就以千計,美女無數(shù)。府上有人文采斐然,很會寫文章,還有人精通草隸,都是江南士子,也淪為家奴。司空大人內(nèi)外親戚卻得了清靜顯要之職。我當(dāng)值多年,達(dá)官貴人來來往往見過無數(shù),今日得晤先生,實(shí)在三生有幸。天下將亂,先生有此大志,家國之幸。小女子決意托付終身,愿同甘共苦?!崩罹覆豁懀瑖椅M鲋H,何去何從尚未可知,怎敢隨意動了兒女私情。何況司空府中人擅自離府,必然會有人查詢,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敢問尊姓大名?”
那女子略作沉思,低語道:“娘家姓張,江南吳興人。家父原為陳朝大將,兵敗被殺,家母入司空府充當(dāng)乳娘,去世多年。我自幼在府中長大,先生就叫我紅拂吧?!闭f罷,抬頭凝視著李靖,目光里盡是愛意?!罢埾壬障挛遥瑸榕鲦疽簧嚯S,永不離棄?!憋@是定了決心,有意相攜不返。李靖道:“如今我窮困落魄,能有如此才識兼?zhèn)渑酉嚯S,實(shí)為三生有幸,豈能薄待以奴婢,當(dāng)明媒正娶才是。事業(yè)未遂,怕誤了你的前程。跟著我,前途渺渺,行軍、打仗,有萬千辛苦,怕苦了你啊?!奔t拂一臉堅毅地說道:“生逢亂世,想要建功立業(yè),就不能躊躇心事。公子雄心萬丈,早晚必成大器?!痹捯阎链?,不再推脫,李靖抱住她,胸口一熱。
兩人夤夜出城。
“我們?nèi)ツ膬???/p>
“北上太原,投奔李世民。”
經(jīng)北邙山腳的時候,開始下起了雨。李靖想,天公助美,這雨下的正是時候,料想那老官兒就是派人追蹤,也不好找到痕跡了,一時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許。是夜,兩人借宿破廟中,和衣臥在神像下,不敢安睡,天剛明亮就縱身上馬一路西去。
楓葉披紅掛彩,秋風(fēng)卷過如旌旗烈動。李靖滿腔豪情,欲成大事,心急如焚,無意玩味美景,日夜縱馬西行,不愿停歇。好在紅拂相伴,一路上對他諸多照顧,讓這個孑然一身的習(xí)武男兒感到溫暖,多了從容。司空府貼有告示,各處搜尋,雖是敷衍了事,紅拂還是身著男裝,一路小心謹(jǐn)慎。
日夜兼程走得八九日,到達(dá)山西靈石境內(nèi)。李靖見此地地脈豐厚,草木森森,與中原氣象大為不同。更難得郊外偏野有一旅店,幾間客房雖簡陋,倒是清凈,為獨(dú)行的江湖人士所喜。竟日奔走,到得此地,離司空府勢力大遠(yuǎn),再也無虞,二人留在旅店小住以養(yǎng)精神。
旅社雖小,南來北往有不少豪客停宿。眼見隋朝大勢已去,奇人異士各顯本領(lǐng),不惜冒險賭命,群雄逐鹿,各路反王蜂擁而起。
秋風(fēng)拍打著窗戶,有些微涼了,時令馬上寒露了。午后,紅拂鋪好床榻,換上女裝,坐在窗前梳妝,一頭秀美的長發(fā)垂落在地,時不時和在屋外刷馬的李靖閑聊上幾句。秋日午后的陽光正打在紅拂臉上,透著紅暈,越發(fā)嫵媚、俏麗如靈狐,李靖在一旁癡癡看著,如墜夢境。屋里地炕旁堆著劈開的松木,炕上火爐燒得正旺,鍋里燉著羊肉滋滋作響。肉香與松脂的余味在屋內(nèi)回蕩,熱騰騰地飄出了小屋。
這時一身材魁梧,生有滿臉虬髯的男人騎著一匹瘦小的毛驢進(jìn)得小店。那人臉色如銅,腰間斜掛一把尖刀,徑直往客房方向進(jìn)來。也不問掌柜有無房間,隨手將包裹扔在紅拂窗臺不遠(yuǎn)處做了枕頭,兩腿一伸躺了下去,雙手抱頭,目光動也不動挺挺直視紅拂,癡癡呆看了半晌。李靖心頭火起,漸生怒色,幾欲發(fā)作,手已按在腰間刀柄上。紅拂見狀,側(cè)轉(zhuǎn)身子,左手捋發(fā),右手示意李靖暫且不要輕舉妄動。
紅拂梳理完畢,挽起一頭秀發(fā),自報家門,徑直向那虬髯客人行禮問好:“敢問兄長貴姓?”虬髯客不禁一愣,說本姓張,家中排行第三。紅拂歡喜道:“原來是我張家兒郎。那我就稱你一聲三哥了?!?/p>
“我就叫你妹子吧!”虬髯客坐起來,一臉豪爽,“今日得幸遇見同宗妹妹,真是大喜事啊?!边@時李靖走了過來?!翱靵硪娺^三哥。”紅拂移步上前,挽著李靖的手前來行禮,并一一介紹。虬髯客一臉忸怩,微露失望之態(tài),片刻恢復(fù)如常,聞得鍋里肉香,問道:“燉的可是羊肉?”
“正是鳳翔的羊肉?!奔t拂柔聲作答。
“快去給三哥弄點(diǎn)吃的?!彬镑卓吐曇羲痢?/p>
紅拂立即吩咐李靖出門買幾個燒餅,轉(zhuǎn)身挑動火爐,燒得更旺了。羊湯滾滾,香氣撲鼻。虬髯客拿出燉好的羊腿,抽出隨身攜帶的尖刀,薄薄地削下肉片,將余下的脆骨切碎丟向拴在墻角的瘦驢,那毛驢一點(diǎn)點(diǎn)啃食而盡。紅拂心下大樂。虬髯客道:“我這毛驢生下來幾個月大,不好草料,生肉熟肉都能吃,吃過豬肉、魚肉、鳥肉、兔子肉,這一回又吃羊肉?!奔t拂見那毛驢雖然清瘦,體毛黝黑锃亮。看到虬髯客拿著一塊肥膘羊肉時,毛驢甩頭迎過去,神態(tài)親昵。
虬髯客問:“可有酒?”
“三哥不嫌棄,就用妹妹的酒杯滿滿飲一盞水酒?!?/p>
虬髯客拿起酒杯,暮光下見杯沿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聞到一陣清幽的香氣,也不知是從杯上來,還是紅拂身上來,心想這么美麗的女子與自己無緣,一時有些悵然,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不禁哈哈一笑:“好酒,旅途有此美酒,又遇見妹子這樣爽利的人,痛快,痛快。江湖兒女比為官作吏的更講義氣?!遍e話間,李靖提著燒餅,又新沽得一壇酒,推開了房門。
“哥哥今夜要喝個痛快。看你那李郎行狀,一介貧士。妹妹怎么選中他呢?”虬髯客笑問?!袄罹甘钱?dāng)世英雄。”紅拂回想起自己這幾天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深信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將深夜投奔的事說了。虬髯客移目良久,露出幾束敬佩的光芒,心想,果然是世間奇女子。李靖放下酒食,笑著道:“紅拂與我,亦如今日與三哥,皆是命中注定的緣分?!?/p>
酒過三巡,虬髯客取下腰間一只黑色皮囊道:“這里還有些下酒物,不知你們可愿與我一起享用?”打開包裹,是一個人頭和一副心肝,血已干透了,雖是以鹽腌過,腥氣尤自撲面而來。紅拂幾欲作嘔,不敢直視,李靖也悚然一驚。虬髯客道:“此是負(fù)心人,我恨他十年了,從江南追尋到中原,又來晉地,前日剜刃此人。此恨算是大消了。”說完用刀子將人頭肉一片片削下,一半放在李靖、紅拂面前的盤子里,笑道:“請用,不要客氣?!奔t拂不知所措,哪里敢吃,借故閃到門外。虬髯客呵呵一笑,伸手移盤子至身前,將肉吃得干干凈凈,只剩一副頭骨,虬髯客將其放回囊中包裹好,又將心肝切成小塊,以刀尖挑起納入口中,與李靖分而食之,須臾而凈。這時紅拂才敢坐到末席在一旁斟酒,聽他們閑聊,間或陪一兩杯酒。
原來虬髯客本名張仲堅,揚(yáng)州首富張季齡之子,落地時生父嫌其相貌丑陋欲殺之,母親不忍,吩咐家中昆侖奴救得性命,經(jīng)高人傳授文韜武略,藝成后欲起兵圖天下,正欲尋同道中人。紅拂聽得入神,饒是李靖少年英豪,也不禁心旌搖動。三人又說起洛陽種種,李靖說起司空府上所見。聽得虬髯客大怒,抽出尖刀,嗆啷一聲,刀刃銀光閃閃刺入桌面,振顫聲嗡嗡良久,揚(yáng)聲道:“區(qū)區(qū)司空小兒,此刀足以。尸居余氣,形神已離,不必為意。你們將往何處?可愿跟隨于我?”李靖道:“承蒙三哥不棄,當(dāng)真共謀能成大事,也不枉此行。我與紅拂感激不盡。此行本欲投奔太原李世民。聽人說他是人中龍鳳,當(dāng)時我并未相信,才來洛陽司空府?!薄皳?jù)說他是位奇人,我正要前往拜見。倒是不知道他到底何奇之有?”虬髯客語氣淡淡地說道。李靖一陣驚喜,把自己所了解的太原李世民的情況一一說來,末了特意強(qiáng)調(diào),市井謠傳說他天命所歸。
聽完李靖一番話,虬髯客回想起一位術(shù)士曾說過,中原將現(xiàn)明主,并不是自己,突然心生涼意。轉(zhuǎn)念一想,李靖口中的李世民究竟是何許人也,果真能讓自己信服,何不會上一會。
“我的同鄉(xiāng)劉文靜跟李世民要好,可以代為引薦。可是,三哥為何要見他呢?”李靖心有疑惑。言辭之間看得出,虬髯客不像甘為下士之人?!盀樾诸H知相面之術(shù),一見即可知其人底細(xì),看他有無王者氣象。明日你們先行一步,我隨后趕到。”見李靖將信將疑,虬髯客又補(bǔ)充道:“人之骨相氣色,皆有天道。耳眼嘴鼻腮,形狀不一,乃至神情氣色,樣樣都能表現(xiàn)這個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書一樣清楚準(zhǔn)確,只要你會讀。一個人是強(qiáng)是弱,狡猾、誠實(shí),或是果斷、殘忍,或是機(jī)敏、詭詐,大可一目了然。”“如此說來,命運(yùn)乃是天生?”李靖問。虬髯客呵呵笑道:“命運(yùn)七分由天,三分自己。既是天命,自然不可違?!?/p>
次日,虬髯客與李靖拱手拜別,他們約定,到達(dá)太原翌日,在汾陽橋相匯。虬髯客跨上瘦驢,疾馳而去。
“夫人相信天命嗎?”李靖策馬向前,回顧身后的紅拂。“若說不信,恐怕夫君也不認(rèn)了?!奔t拂臉貼著李靖后背,摟得緊緊的,她相信,這個人就是天命安排的。若當(dāng)初沒有勇氣從司空府私奔出來,縱有天命,哪有今日良辰美景?
“今日去太原。據(jù)說李世民正在召集人馬,密謀舉兵起事。相信他就是我要追隨的明公?!崩罹刚f得嚴(yán)肅,從司空府受到冷遇之后,他已經(jīng)徹底斷了對朝廷的幻想。紅拂也滿心期待前往太原,“我在司空府偶有耳聞李世民事跡,但從未聽聞此人拜謁司空大人?!?/p>
“圖官謀職,不惜卑躬屈膝、阿諛奉承,李世民豈能踏入那腌臜府上?!?/p>
“我相信三哥要見那李世民,也有特別的緣由?!北舜讼嘁曇恍?,異口同聲說道,“三哥真是個奇人哪?!崩罹笂A緊了馬肚子,揚(yáng)鞭在空中虛抽一下,馬加速飛跑了起來,踩過原上,虛土浮動,揚(yáng)起一陣灰塵。
汾陽橋頭,李靖和虬髯客如約相見。李靖身形高大雄偉,頸項英挺,虬髯客強(qiáng)壯魁梧,肩膊方闊,兩人輕快矯捷,穿街而過,一語不發(fā),引得太原城街頭無數(shù)行人紛紛側(cè)目。當(dāng)下尋一家飯館,店家早早迎上去安頓好坐騎,送上草料。進(jìn)得店內(nèi),要了兩碗熱騰騰的湯餅,一壺酒,兩只燒雞,菜蔬四碟。店里來客不多,來來往往幾個商戶,也有閑適的當(dāng)?shù)厝恕O噍^奢靡繁華的洛陽,太原城則是熱鬧中各安本分,井然有序,看不見亂世紛擾。
一碗湯餅下肚,李靖頗感溫暖,奔波多日,身心俱疲,卻只想盡快見到期盼已久的李世民。餐畢,立即拉著虬髯客直奔晉陽令劉文靜處,劉府地址紅拂早就打聽好了。
快近劉府,李靖和虬髯客不約而同緊張起來。李靖先進(jìn)得府內(nèi),挑明來意:“劉大人,今天專程來訪,為見李二郎。還帶了位朋友前來,現(xiàn)在就在門口?!薄翱煺埧煺?。”劉文靜也有一種求賢似渴的迫切,連忙隨李靖一同出去迎接虬髯客。見他矯健身形和滿臉虬髯,舉止間透出修為和智識,有非常之貌,一時滿心歡喜。三人進(jìn)得廳堂,彼此一番介紹,自有仆人讓座看茶。劉文靜請二人稍候,一面吩咐準(zhǔn)備午餐,一面轉(zhuǎn)身入內(nèi)室,差人去請李世民。
晉陽令府邸不大,倒也清凈雅致,是讀書議事的好去處。劉文靜時任晉陽令,祖籍江蘇,在雍州出生長大,跟李靖算是同鄉(xiāng),頗有幾分交情。眼下政局動蕩,劉文靜雖為文官,也好結(jié)交天下有志之能文善武之士,為日后備用。因?yàn)榫粗乩顪Y父子,晉陽令府內(nèi)室不覺間成了謀事所在地。原來,李世民早已與劉文靜商議起事事宜了。一聽有人遠(yuǎn)道而來求見,意外之余,又深感這是吉祥之兆,立馬趕了過來。
虬髯客和李靖喝過兩杯茶,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走進(jìn)屋來,挺頸揚(yáng)頭,鼻管筆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銳,紅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懸弓。雖在深秋,也只穿了一件夾袍,外罩淺藍(lán)紫的裘衣,一色半新不舊,戴一頂青色角巾,正是李世民。只見他面帶悅色,看過李靖方策,拍案大喜,連聲贊嘆。李靖胸中塊壘盡消,虬髯客一言不發(fā),面色時欣喜、時悲憤,時沉思。目似鷹隼,雙眼中說不出是仇視還是敬畏。
出得劉府,李靖問:“三哥覺得李世民如何?”虬髯客悶聲不言,神態(tài)略顯局促,走得幾步,喃喃自語:“我已看出十之八九,命啊,命啊,可惜……”當(dāng)下二人來至一間屋舍,是虬髯客私宅,裝飾極為別致。是夜,虬髯客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與李靖夫婦同飲,神態(tài)如昔,談笑自若,大杯飲酒,三個人談到深夜。紅拂難掩倦意,已經(jīng)是呵欠連連,虬髯客與李靖相視一笑,讓她先去安寢。
天光透亮,彼此用過早飯,虬髯客起身告辭:“為兄先走一步,要去五臺山見一位高人,二月初三再回太原。代我向紅拂辭行,勿忘約定。屆時到東門小酒館找我,若是看見我的驢子和一匹黑騾子,即可上樓相會。”李靖出門送行,眼見虬髯客在長街盡頭消失不見了才回到屋內(nèi)。
轉(zhuǎn)眼到了二月初三,李靖、紅拂按期前往太原東門酒館,果見一驢一騾拴在外頭,急急抬腳上樓去。“兄弟來得正好。”虬髯客起身歡迎,身旁坐著他從五臺山上專程請來的道人。這道人精研法術(shù)、天文,擅長相面。他說話很少,沉靜卻不失熱情,似乎始終在觀察身邊的一切,又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虬髯客吩咐管事把李靖夫婦引到內(nèi)室。他們對坐長談,講論行軍用兵之道,如此討論研究,往往時過半夜。那道人則多忙于觀察天象,尋求星斗之會合,云氣的變化。
幾天后,道人想見見李世民?!罢埿值芤]我這位朋友吧?!彬镑卓退坪跤蟹N迫切的果斷,心想我一身武藝韜略,誓要以文治武功平定天下。如果李世民真是天命所歸,我縱有萬般本事,也不會與他相爭。但命運(yùn)又何嘗不是抗?fàn)幍慕Y(jié)果?此處若不可爭,去往別處,總要爭出個稱霸一方。
翌日,虬髯客與李靖依舊先拜謁晉陽令,劉文靜當(dāng)時正在棋室,請隨從安排道人坐下對弈,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觀戰(zhàn)。棋興正酣,雙方勢均力敵。不知何時,李世民悄然坐在了棋盤邊。依舊披著裘衣,巾服蕭然。道人見李世民岸然端坐,兩肩垂直,兩手在兩膝之上,兩目注視著棋盤,雙眉偶爾彈動一下,兩眼內(nèi)光芒四射,仿佛能看透一切,一呼一吸間,有不同尋常王氣。道人猛地站起來,感嘆道:“輸了,輸定了。已經(jīng)無法補(bǔ)救。這棋用得妙,太妙了,絕妙!”眾人并未明白何以輸棋。實(shí)際上,這局棋并非不可救藥。但是,虬髯客在一旁神情黯然,站立起身,嘆息一聲,道謝辭去。
出了府門,那道人說道:“中原有主,道兄不必枉費(fèi)氣力?!彬镑卓蛢杉缢绍浵聛?,思忖大勢既然改變,不如遠(yuǎn)走他鄉(xiāng)自謀為王,免得猛獸相爭,生靈涂炭。李靖不敢多問,緊隨其后。回到酒館,虬髯客一反常態(tài),對迎出門來的紅拂道:“三哥有些重要的物事要給你們,且隨我來?!鳖I(lǐng)二人往另一處長廊走去。一扇并不起眼的木格子門后,豁然有一院子,向內(nèi)是大廳,布置得富麗堂皇,數(shù)十個仆婢環(huán)站四周。東間有盥洗室,里面的妝臺、古鏡、銅盆、水晶燈、衣柜、圍屏,無不精絕,寶氣紛紛。饒是紅拂在司空府上見過無數(shù)金銀財寶,也覺得眼花繚亂。過得一盞茶工夫,虬髯客攜內(nèi)人出來,那女人二十多歲,生得端莊妍麗,大方殷勤,招待熱誠細(xì)致。進(jìn)膳時,姬女開始奏樂,歌曲奇妙悅耳如方外之物,李靖前所未聞。宴會將畢,幾個仆人捧入盤子,依次擺在東墻腳下一排矮凳子上,黃綢蓋面。
眾人走下堂,虬髯客夫人拉著紅拂,虬髯客拍拍李靖的肩,掀起綢子,盤子里放著文件、契約、記錄冊子和幾串鑰匙?!斑@些銀錢送你,萬勿推辭。原本一俟時機(jī)到來,以此成就大業(yè),但現(xiàn)在它們應(yīng)該另謀明主了。相信你二人會善用它們。紅拂妹子也會以夫?yàn)闃s。你應(yīng)當(dāng)輔佐李世民。不要忘記我傳授你的兵法??靹t三五年,李家可得天下,你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貴。我另有所圖,十幾年后,賢弟若聽說異域有人建業(yè)稱王,定是為兄,那時你們再為我痛飲一大杯?!鞭D(zhuǎn)向眾男女仆婢家丁說道:“從今以后,這就是你們的主人,快快拜見?!碑?dāng)下輕裝便服,虬髯客夫妻二人悄然南行,只身帶了一名男仆相隨。自此中原一帶經(jīng)年再無虬髯客蹤跡,李靖也一次次命人明察暗訪他的行蹤,迄無結(jié)果。好在熟知虬髯客的性格本事,天下雖亂,也決不致為匪人所害。
大唐一統(tǒng)天下很多年了,東征西討的戰(zhàn)亂終于結(jié)束。李靖功勛卓著,深受李世民倚重,榮升三軍統(tǒng)帥,官至左仆射平章事,冊封衛(wèi)國公。馬上馳騁變成文書往來,那日見一則上疏通報說,有人帶千余艘船只數(shù)十萬人馬從海上登陸,平定內(nèi)亂,如今自立為王。李靖猛然一驚,哪來的英雄豪杰,旋即幡然大悟,三哥不愿屈居人下,遠(yuǎn)走異域他鄉(xiāng),果然成就霸業(yè)。顧不得手頭公務(wù),李靖慌忙趕回家中,紅拂聞訊大喜,眼窩一濕。夫妻二人攜手來到院中,雙雙朝東南舉杯,邀明月共飲,遙賀兄長功成。
杯酒落喉,李靖胸中澎湃一股暖流,側(cè)臉見紅拂眼圈微紅,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淚光盈盈。放下杯子,李靖只手負(fù)背而立,另一手拄著那靈壽木手杖,庭院梧桐葉又落下幾片。侍女已燃好婆律膏,那日面圣,上說有奇香,乃是交趾獻(xiàn)來的貢品。婆律膏果然好聞,月光下,青煙裊裊,幽幽飄過李府大堂,幾十米外的侍衛(wèi)輕嗅一下,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長安鄭家豪奢,家有良田、酒坊、藥行若干。天寶末年,先遭安史之亂,又遇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大唐國力漸衰,鄭家就此中落,好在人丁還興旺。老母親生子六人,街坊鄰居喊鄭大、鄭二、鄭三、鄭四、鄭五,最后的一個就是鄭六,久而久之,本名外人倒是不甚明了。
鄭六早年習(xí)武,終日耍槍弄棒,唯少大志,頗好酒色,雖娶得妻室,并無基業(yè),窮而無家,依附妻子韋氏一門,代管外務(wù),得空與族下幾個閑人廝混一起,與妻子堂兄韋崟最為要好,起居游逛,形影不離。那日兩人又相約晚間到新昌里喝酒。午時剛過,匆匆用過膳食,渾家讓鄭六將近日女紅拿去市上換黍米菜肴,鄭六哪里耐煩,偷偷跨上驢背早早出了家門。
走在長安街頭,不多時就走到了升平坊。升平坊在長安外郭城,地勢高聳,四望寬敞,京城之內(nèi),俯視如掌,為長安名勝。一逢節(jié)日,人來人去如網(wǎng)如織,平日往常也紅男綠女不絕。
行進(jìn)間,鄭六偶然和三個女子擦肩而過,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容貌最為美麗出眾,扭頭看時,只見一張雪白的瓜子臉,鳳目含愁,幼眉彎彎,約莫二十來歲。鄭六去過風(fēng)花場所,得趣一些婦人,何曾見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時愣了半晌。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百媚橫生。鄭六欣喜難耐,提韁繩趕驢追上前去。
那三個女子,忽而走到鄭六前邊,忽而又故意落后。鄭六想要上前搭訕,一時又下不定決心,猶豫中,見那白衣女子不時注目于他,眉目含情,竟像是也有好感。鄭六嬉皮笑臉問:“娘子美艷如此,為何卻要徒步而行?”白衣女子笑著道:“你有驢卻不借予我,我想不徒步也不行呀?!闭Z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鄭六越發(fā)歡喜:“這毛驢頑劣,難以匹配佳人,倘或娘子不嫌棄,就冒昧把它獻(xiàn)給你吧,我送你回家?!币媚桥硬唤Τ雎晛怼?/p>
鄭六慣于風(fēng)月,一路上有說有笑,只講市井之間稀奇怪事,不時與那白衣女子眉目傳情,兩個人彼此有意,很快熟悉起來,早就忘了與韋崟的相約。毛驢踢踢踏踏,向東而行,不知走了多遠(yuǎn),天色快黑了。來到一座門宇高大的宅第前,土墻環(huán)繞,房屋鱗次櫛比,氣派森嚴(yán),長安城中也不多見這樣的人家。白衣女子道:“這就是我家,郎君稍等片刻?!鞭D(zhuǎn)身進(jìn)去了。自有女仆前來問訊,鄭六問白衣女子名號。女仆答:“大娘姓任,排行第二十。家中上下稱她二十娘?!边@時門內(nèi)有請,鄭六慌忙將驢拴在門前樹下,帽子也忘戴了,跟那人進(jìn)去了。
入得堂內(nèi),見一個三十余歲的婦人坐在那里,卻是任家大姐。她命人點(diǎn)起燈火,布置飯菜,又取來新酒。鄭六不敢敞懷放量盡興,每次飲得半杯酒,不時拿眼偷看內(nèi)屋。任家大姐心里有數(shù),道一聲告罪旋即離席。這時,打扮一新的任二十娘走進(jìn)堂上,和鄭六一起酣飲。燭光映到她臉上,鄭六心中大亂,感慨天下竟有這等美貌的女子。二十娘目光流轉(zhuǎn),仿佛羽扇紗巾輕撫,鄭六和她眼波一觸,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鄭六一大口一大口喝酒,咕咚有聲,臉上神色喜不自勝。有三分醉意時,丟下杯盞,推過椅子,乜斜眼睛,過去將二十娘攬入懷中。二十娘嬌笑著倒是不拒,鄭六越發(fā)膽大,欲伸手入懷中。二十娘抗拒不從,鄭六哪里忍得住,只在耳邊輕喚娘子,手忙腳亂,卻把胸前闊帶弄成死結(jié)了。唐時婦人以胖為美,內(nèi)里皆穿無吊帶的“心衣”,側(cè)面開合,稱為“袔子”。二十娘見鄭六手忙腳亂,噗嗤一笑,心一時軟了,手勁一松。鄭六狂放了幾回,后半夜兩個方才相擁睡去。睡不多時,天蒙蒙亮光景,二十娘卻搖醒他,說家里兄弟是教坊中人,如今在南衙當(dāng)差,天一亮就要出門了,被撞見了不好。鄭六少不得摟過婦人頭面,在懷里吻了又吻,戀戀不舍離開了。
出得任家門庭,時間尚早,長安城里門還沒有開,路邊胡人餅鋪也才剛剛點(diǎn)上燈開始忙活。鄭六癲狂了一夜,此時腹中甚饑,想去吃一碗湯餅,等里門開啟后再走。閑坐間,忍不住問胡人:“從此間往東,有一戶高門大院,是誰家宅子?”胡人回:“那一片殘垣斷壁,自我來這里開店,就已經(jīng)荒廢多年了,沒有宅子啊?!编嵙溃骸拔覄倧哪墙?jīng)過,你莫誑我?”無論那胡人怎么解釋,鄭六只是不信。胡人忽然醒悟:“啊呀,我知道了。那里住著一只狐貍,經(jīng)常誘惑男子與之同宿,我倒是見過幾回了,公子難不成也有此艷遇?”鄭六大赧,面紅耳赤,哪里肯認(rèn),埋頭將湯餅吃得干干凈凈,空碗朝天,不剩一滴殘湯。飯畢,懷中取得兩枚開元通寶,徑直丟在桌子上。
原來李淵初入長安時,民間用隋代的輕錢,積八九萬枚才滿米斛,乃于武德四年,鑄行成為“通寶”的錢幣,取名為“開元通寶”,錢文由歐陽詢所書。前朝雖有“大歷元寶”錢,當(dāng)朝也有“建中通寶”錢,流傳不廣,朝廷與民間還是通行開元通寶。
吃過湯餅,天色已經(jīng)大亮,鄭六掉頭轉(zhuǎn)回夜里留宿的任家,圍墻和院門破舊了一些,內(nèi)庭野草叢生,一片荒涼,哪有什么人家。鄭六大駭,后背都是冷汗,顫栗不能言語,回到家里倒頭便睡。渾家拿著燒火棍就打,責(zé)怪他一夜未歸,鄭六觍著臉,只是裹緊被子,哪敢說實(shí)話。
之后幾天,鄭六不敢出門,又驚又怕。如此過了數(shù)日,又念念不忘二十娘的美艷、妖冶,夜里想那一夜癲狂,欲火焚身,想著能再見她一面,就是狐精,死也不枉一世為人。天明去街頭閑逛,想尋那女人,一連幾日,不見二十娘蹤影。如此過了十幾天,那日鄭六照例到街上閑逛,途徑西市一家衣店,人群中驀然見到二十娘。鄭六起身追喊,二十娘卻躲于人群,避而不見,鄭六不舍得放手,一路窮追,直到巷子盡頭。二十娘無路可走,只得背身而立,以扇遮面道:“郎君已經(jīng)知道我非人類,為何還要來惹我?”鄭六答:“我心里有你,不管你是人是鬼怪是狐精?”二十娘道:“我欺騙了郎君,羞愧難當(dāng),沒臉再見你。”鄭六走上前,從后面抱住她:“我天天都在想你,你難道忍心棄我不顧嗎?”二十娘心頭不忍:“安敢棄郎君不顧,是擔(dān)心你嫌棄我?!编嵙柑彀l(fā)誓,言辭鄭重急切,賭上自己性命。二十娘這才轉(zhuǎn)回頭,移開了扇子。幾日不見,神采似是越發(fā)艷麗了些許。
兩人一路出城歸家,走過荒野,心切切里,鄭六欲就地找一偏僻處行好事。二十娘哪里肯從:“人間美色無邊無際,郎君無緣得見罷了,不必對我如此多情。此地荒蕪,不得樂趣?!编嵙埱竽軌蚝退倮m(xù)情緣,二十娘道:“被人世厭惡憎恨,沒有別的原因,只因非你族類,怕我傷人。我從來沒有傷天害理,郎君不嫌棄,我愿意一生一世侍奉?!编嵙笙?,嘴里就說得尋一住處,與任家?guī)讉€兄弟遠(yuǎn)離些。二十娘以手遙指東邊道:“那有一處好院子,大樹高過屋頂,宅子雖舊,門巷幽靜,可以租來住下。你和韋崟相從密切,他家中存放著有些日用器物,可以借來用度?!?/p>
鄭六一一按二十娘吩咐,找好房舍,又去借來器物。韋崟的叔伯外放為官多年,幾座宅子的日用器物寄存在廂房空閑。韋崟問他要這些東西有什么用,鄭六答:“弟新得到一美人,房子已經(jīng)安定好了,屋子里少了家什。”韋崟調(diào)侃他:“憑郎君尊榮,那女子一定是個丑八怪吧?哪里會有什么美人呢?!弊焐先绱苏f,吩咐幾個仆人將鄭六所需的帷帳榻席乃至鍋碗瓢盆之類一并送了過去。
仆人送完家什歸來,韋崟問:“鄭六真得了一個美人?”眾仆垂手回:“真是怪事,長安城怕也找不出那樣好看的人!像天仙一樣呢?!表f崟親族龐大,素來喜歡四處交游,見過美人無數(shù),不以為然,于是問:“比某某人如何?”仆人答:“不及也?!表f崟一連說了四五個美貌女子,家仆都說不及。韋崟族下有一內(nèi)妹,美艷如仙女一般,家人視為明珠,于是問和她相比如何,幾個仆人訥訥不敢回話,韋崟道:“但說實(shí)話無妨?!币荒懽哟蟮钠腿说溃骸斑€是比不得呀?!表f崟撫掌驚訝:“天下竟真會有這樣的美人?”打來熱水洗凈臉,戴好頭巾,涂好嘴唇,去了鄭六家。
帝京雖繁華,地處西北,氣候干燥。一到冬日,朝中自有人制作各種油膏,除了供應(yīng)內(nèi)廷所需,也分發(fā)給文武百官?;实蹖⒖谥?、面脂裝在染綠、鏤花的象牙筒中,賜給文臣。這是每年例行的賞賜,當(dāng)朝大文士白居易、杜甫都曾蒙此恩惠。
韋崟到了鄭六住處,他恰好出去了,一個仆守在門邊,卻不上來應(yīng)話。幾個小僮正在打掃庭院,果然是一清幽所在。問主母何在,小僮嬉鬧不理,韋崟只好自行入內(nèi),忽見一角紅裙從門內(nèi)一閃而過,上前通了姓名,那人正是任二十娘。韋崟忙不迭將她引到了窗前明亮處,仔細(xì)一打量,果然美艷動人。
兩人未及幾句話,韋崟愛之若狂,不由分說上前摟做一處,推向床帷。二十娘拼命掙扎,哪里肯從,韋崟緊緊箍住并不松開。二十娘眼看撐不住了,忽然求情道:“我愿意從你,請容我稍緩片刻?!表f崟方才松手,二十娘卻又一個躲閃,站在桌子后去了。韋崟心癢難耐,又上前強(qiáng)行求歡,二十娘拒不就范,反復(fù)幾遭,韋崟急躁起來,使出了全身力氣死死按住,雙手只是亂摸,二十娘這時精疲力竭,大汗淋漓,自知難以幸免,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神色慘然。韋崟不禁住手:“你就如此厭我么?”二十娘嘆息道:“公子少年英俊,誰個不喜歡。只是鄭六太可憐呀!”韋崟問:“這話怎講?”二十娘回:“他堂堂六尺男兒,連一個女子也保護(hù)不了,還算是個丈夫嗎?公子豪富奢侈,得到的佳麗數(shù)不勝數(shù),像我這樣的不知遇到過多少。鄭六一介小民,又窮又沒本事,自立都做不到。能夠趁他意的不過我一個女子,公子就忍心奪友人妻妾么?這些年鄭六吃穿用度全都仰仗公子,倘或你以為賤妾也應(yīng)該送呈枕席,我無話可說”。
韋崟雖無禮,卻也是一個豪壯義氣之人,聽完二十娘一番話,深感佩服,連忙放開她,整理衣衫恭敬一拜:“如此,剛才多有得罪?!毕ヮ^一軟,跌坐入椅,只是苦惱,手中茶水濺出,胸前衣領(lǐng)濕了一大片。隔桌見二十娘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胸口熱血上涌,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如此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
過得一盞茶工夫,鄭六回來了。二十娘神色從容,只字不提剛才,韋崟更是王顧左右,給一把錢,令小廝去街上打了兩壇好酒,并三斤羊肉,菜蔬若干,又?jǐn)[放得胡麻飯。用過酒菜,女仆上來撤了器具。三個人宴席半日,有說有笑,韋崟別過歸家。此后,二十娘所需的柴米蔬食皆由韋崟供給。二十娘有時會到韋家拜訪,出入有時乘車馬,有時坐轎,有時步行,每次都不會待太久。韋崟日日與之相處,對二十娘越發(fā)愛慕敬重,日用如同自己渾家,兩人相親相昵、嬉戲調(diào)笑,只不越男女大防。
二十娘日用清淺,日常飲食與常人不同,不好羊肉、牛肉之類,專喜野兔、魚、雞、鴨、鵝,并各類菜蔬。穿衣用具更為樸素,合身即好,不論新舊。那日韋崟見二十娘衣服簡陋,買來幾匹綢緞讓人為她量身制衣,二十娘卻婉拒道:“我只要穿直接做好的成衣?!?/p>
二十娘知道韋崟的心意,感謝他道:“公子對我的憐愛之情,實(shí)在讓人慚愧,我以鄙陋之姿,難報厚意??墒遣荒芄钾?fù)鄭生,所以也不能讓公子盡興而歡。我是秦地之人,生長在秦城,家人本屬優(yōu)伶,表親姻族中有很多人都是人家的姬妾,認(rèn)識美人無數(shù),公子若有意中人,我當(dāng)促成良緣?!表f崟道:“不必為意!”
時間匆匆,轉(zhuǎn)眼冬去春來,節(jié)令已經(jīng)寒食,那日韋崟和幾個朋友到千福寺游玩,見到刁緬將軍府上有個善吹笙的女子,年紀(jì)不過十六歲,雙鬟垂耳,嬌美的姿容美艷絕倫。回家之后念念不忘。二十娘道:“那女子叫寵奴,她母親是我的表姐?!表f崟于是伏在席上拜托她玉成一段姻緣,二十娘便將這事應(yīng)了下來。之后便開始不時出入刁家。
過了幾天,寵奴突然身體染恙,針灸湯藥不進(jìn),一家上下都很擔(dān)憂,托人找來巫師醫(yī)治,二十娘向韋崟要兩匹細(xì)絹賄賂巫師,依她所指示行事。說病人待在家中不利,應(yīng)當(dāng)出外居住在東南方某地,以獲取生氣。刁緬和寵奴母親按巫師所說地址找去,那地方正是二十娘的宅子。刁緬請求讓寵奴暫且安住一段時日,二十娘佯裝不便,推脫說地方窄狹,對方再三請求方才答應(yīng)
寵奴過來后,二十娘引韋崟相見,說是長安大公子,且精通藥理,暗中每日給湯藥若干令韋崟調(diào)理寵奴,不過幾日竟得痊愈。韋崟見寵奴嬌小可人,寵奴見韋崟這般風(fēng)流人物,心迷不已,二人情不自禁成了好事,日日在鄭六家里相會。幾個月后,寵奴懷有身孕,其母知道后驚懼不已,遷怒二十娘誤人,帶著女兒回到了刁緬家。
鄭六屈居人下,每日人前強(qiáng)顏歡笑,在家也不免吁嘆,恨自己不得功名,恨自己家道中落,恨自己不得富貴。二十娘讓他權(quán)且寬心,說人生來皆有定數(shù),不能強(qiáng)求。如今這般自在也是福分。
那日鄭六又在感慨身世,二十娘問你能想辦法湊到五六千錢嗎?有一個可以牟利的機(jī)會。鄭六說此事不難,出門片刻即拿回六千錢。二十娘道:“東市有一賣馬人,馬大腿上有黑斑,可以把它買回來待價而沽?!编嵙辗愿廊チ藮|市,見一人牽著一匹馬出售,馬左大腿上也確實(shí)有一大塊黑斑,趕緊出錢買下來?;氐郊液?,眾人見那馬瘦弱不堪,力不勝風(fēng),都笑丑人買劣馬,鄭六也不惱,不以為意。
馬在家中養(yǎng)了幾天,二十娘道:“今日此馬能遇買家,最低三萬價錢。切記,切記?!弊屶嵙鶢恐R又去了東市。不多時,即有一人愿意花兩萬錢來買那馬,鄭六不肯,那人不愿意加錢,兀自糾纏不休。東市一幫閑人在一旁聒噪。鄭六纏得煩了,于是騎馬折回家里,那人一路跟著,不得已抬了點(diǎn)價錢,說可以出到二萬五千錢,鄭六仍是不從,咬定三萬不賣!鄭六正妻的幾個兄弟卻又看不下去了,聚攏過來竄掇不已,只好賣給了那人。
有好事者打聽買馬者的來歷,原來那人是個養(yǎng)馬小吏,他養(yǎng)過一匹左腿有斑的御馬病死三年了,如今朝廷追責(zé),官府拿出六萬錢找一匹相似的馬來頂替。少得了那么多錢,鄭六懊悔不已,二十娘卻來安慰:“郎君命里只合如此財帛,一切都有定數(shù),何必在意?!?/p>
如此過了一年有余,轉(zhuǎn)眼到了寒冬臘月,鄭六要去槐里府金城縣公務(wù)。鄭六放不下二十娘,勸她同行,二十娘回絕不從,道:“不過十天半月,郎君給我留下些糧食就好,我在家里安心等你回來。”鄭六只想朝夕相處取樂,再三請她同行,二十娘堅決不肯,鄭六日夜廝磨,只是好言相勸,二十娘長嘆一聲道:“有巫師說我這一年不可西行,所以心中不愿?!编嵙唤笮Γ骸澳镒舆@樣明智的人,怎么會被妖言所迷惑呢?”還是勸說同去,二十娘無奈,苦笑著道:“巫師言語成真,我徒然為郎君而死,于你又有何益?”鄭六不信,仍舊堅持兩人一起,二十娘沒辦法,只好應(yīng)允。
走了兩天,一行人來到了馬嵬,二十娘騎著馬走在前面,鄭六騎驢緊緊跟著,幾個女仆尾隨其后。這時一匹獵犬突然從草叢中竄出來撲向二十娘,她受驚之下墜到地上,化為白狐向南奔去,獵犬窮追猛趕。鄭六慌忙跳下驢背趕過去,邊跑邊喊。白狐奔跑不及,被獵犬追上一口咬開了喉管,在地上動也不動。鄭六駭然撲倒,只見首飾散落一旁,馬在路邊悠閑地吃草,二十娘的衣服堆在馬鞍上,馬鐙懸有鞋襪,像金蟬脫殼一般,一眾奴仆不知蹤跡。鄭六心下大慟,將白狐尸體與衣服首飾一起埋了。
幾天后,鄭六回到了長安,韋崟見到他十分歡喜,迎上前問:“二十娘還好嗎?”鄭六大哭說歿了。韋崟聞聽此言,不禁淚下,滿臉哀痛,問起二十娘死因,韋崟不信,道:“狗雖兇猛,何至殺人?”鄭六道:“二十娘并非是人?!表f崟驚駭莫名:“非人?那她是……”鄭六說清緣故,韋崟驚訝嘆息良久。第二天,兩個人一起到馬嵬拜祭。韋崟想看二十娘最后一眼,挖開墳土,空空如也,只有一張白色狐皮,入手柔軟,清香撲鼻。狐皮上幾點(diǎn)鮮血殷紅不褪,如櫻桃如胭脂,咽喉處,犬痕仍在。
淳于棼,揚(yáng)州人,生在富庶之地,家擁巨資,嗜酒成癮,精通武藝,行事不拘小節(jié),任性俠義,結(jié)交了不少豪杰之士。官至淮南道副將,有一回酒后狂言,冒犯了主帥,被解職居家。
去職離官,淳于棼郁郁不樂,常與友人酒聚遣懷。每日必飲,逢飲常醉,醉后多夢,夢見自己上天庭下五洋,同玉皇把酒暢言,或夢見路遇仙女,幾番周折,結(jié)為夫妻。夢醒一切又煙消云散。
淳于氏族下老宅南邊有株古槐,上千年歷史,樹干粗壯需幾人合抱。枝干細(xì)密,遮陰蔽日,覆壓近畝地面。樹根下有一樹洞,洞口渾圓,可容一人。常有群蟻出出入入,整日忙碌,打架、運(yùn)糧、結(jié)伴出游,如一個獨(dú)立的螞蟻王國。淳于棼常與友人在槐樹下飲酒歡醉,看著來往的螞蟻,常生羨慕,嘆息人還不如蟻蟲。
正是九月,天高氣爽,淳于棼又與朋友聚飲,大醉不起,眾人只能親自送他回家,安頓在堂東廊檐下迎枕而臥。不多時醒來,恍惚中見眾友人早已散去。這時兩個紫衣使者翩翩而來,納頭拜倒,說是槐安國王傳令,邀約前去。淳于棼不及細(xì)思,整衣下床,跟隨其后,見一輛青油小車,駕以四馬,左右七八個侍從。
上了馬車,出庭院大門,淳于棼直向那株古槐樹下奔去,說來也怪,那洞口徑直不過幾寸,車馬行人卻能直入其中。走著走著,忽見這里山川景物草木道路,與人世殊為不同,淳于棼一路狐疑。又前行數(shù)十里,到了外城,城上建有矮墻。車馬行人,不絕于路。左右駕車侍從,連聲吆喝,路上行人紛紛向兩旁退避。進(jìn)入城里,只見朱門重樓,燦然輝煌,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淳于棼心下不解,不知身在何處。守門的衛(wèi)士一見車來,馬上趕過來行禮,恭敬有加。旋即一騎快馬奔來,傳令大王的駙馬遠(yuǎn)道而來,令其先去歇息。于是在前帶路,一隊車馬迤邐前行,片刻即到。淳于棼懵懵懂懂被人扶著下車進(jìn)門去,只見屋宇雕梁畫棟,華美壯麗。庭院里,花木扶疏,奇珍異果,羅列其中。屋內(nèi)桌椅鋪著繡墊,窗設(shè)卷簾,床上錦帳,仙品果饌,應(yīng)有盡有。
忽聽外面高呼:“右丞相到!”淳于棼小跑著下了臺階,恭迎來客。只見一人身穿紫色官服,手執(zhí)象牙朝板,走上前來致禮。右丞相道:“敝國地處偏遠(yuǎn),我王不自量,特派使者恭迎大人來此,高攀婚姻,還望大人勿要見怪?!贝居阼卮鸬溃骸拌唾v無能,怎敢有此奢望?!眱扇藬y手出門朝見國王,行百余步,入一朱漆大門。手持矛、戟、斧、鉞的武士,布列左右,文武官員幾百人,垂手站立兩側(cè)。淳于棼忽然看見舊友周弁也在迎接的隊伍里,心里暗自揣測,不明所以,也不敢上前詢問。
右丞相引淳于棼走上大殿,殿旁警衛(wèi)森嚴(yán),儼然皇宮。一身形高大,額頭似蟻之人端坐王位上。素衣練服,簪朱華冠。淳于棼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仰視,左右令其跪拜。那國王道:“從前得到你令尊的同意,不嫌棄我這小國,允我將二女兒金枝公主瑤芳,許你為妻?!贝居阼皇琴橘氚葜x,不敢言語。國王又道:“今日一見,也是姻緣前定。請暫回館舍,擇日再行大禮。”淳于棼心想,父親駐守邊疆,已落入敵手,不知生死。莫非他與北方敵人講和,才有今日奇事?
回到館舍,禮聘用的羔羊、大雁、錢幣、綢絹,以及各種儀仗,歌妓樂隊,酒宴燈燭,車馬禮品一需用度,盡皆齊備。一眾女子紛紛前來隨侍,喚作華陽姑,或稱青溪姑,也有叫上仙子或下仙子,每人又有若干侍女。她們東游西逛,笑語喧嘩,進(jìn)進(jìn)出出,人人頭戴翠鳳冠,身穿五色霞衣,鑲嵌黃金首飾,赤色金光,淳于棼幾欲睜不開眼。這些女子個個年輕貌美,巧言利舌嬉鬧玩笑,淳于棼哪里見過如此陣容。
這時,三個紅衣吉服的男人上來拜見,說奉旨意來做駙馬儐相。淳于棼見故交田子華也在其中,好生驚訝,走上前,握著他的手,敘舊良久:“你何故在此?”田子華道:“我四海漫游,偶到此地,得右丞相武成侯段公賞識,因此留了下來?!贝居阼麊枺骸袄嫌阎苒鸵苍诖?,你可知道?”田子華道:“周弁官至司隸,權(quán)勢甚盛,我多次蒙他庇護(hù)。”二人相談甚歡。一會兒,傳來喊聲:“請駙馬!有請駙馬!”三個儐相馬上取來佩劍、禮服、禮帽、華靴,為淳于棼更衣。田子華道:“想不到今日能目睹你的盛禮,快意事也?!边@時,幾個仙姬一樣的伶人奏起美妙的音樂,樂聲清亮婉轉(zhuǎn),調(diào)子卻凄涼悲愴,非人世間所聞。車子前面,有幾十個儀仗人員高舉通紅的燭火引路,車子裝飾金翠步障,彩碧玲瓏,儀仗隊伍綿延數(shù)里。淳于棼在車中恍惚,渾身不自在。田子華幾次和他說笑,寬慰其心。
車隊來到一座宅邸前,門楣上書“修儀宮”。眾隨行紛紛下車,暫列兩旁,擺開了婚禮陣勢。司儀官請淳于棼下得步攆,引導(dǎo)他朝上跪拜,向來參加婚禮儀式的人前后左右打躬作揖,又邁門檻,踏火盆,鬧場面,婚禮儀式,一如人間。一個時辰后,所有禮儀程序行畢,禮成。淳于棼緩緩走到新娘面前,猶豫片刻,輕輕揭開新娘面紗,見到新娘年約十四五歲,膚如凝脂,唇紅齒白,目如點(diǎn)漆,鬢若刀裁,真真是美若天仙。二人飲過合巹酒,從此結(jié)為夫妻。淳于棼只覺得就在夢里,偷偷掐了一下自己,并不是夢,心下大樂,令人取大杯,與來客痛飲何止三五十杯。
淳于棼如今貴為駙馬,榮耀日盛,出入車服,游宴賓仆,排場之大僅次國王。與公主情義日洽,淳于棼入則夫妻同心,出則與文武官員交游聚飲。京師西有座靈龜山,那里峰巒峻秀,川澤廣遠(yuǎn),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數(shù)。淳于棼常與官員來此田獵,力戰(zhàn)一日,人人大獲全勝,舒心暢目,日暮滿載而歸。
好日子如流水,不知做了多少年駙馬,一天淳于棼忽然念起父親,于是啟奏國王:“臣成婚之日,大王說是奉臣父之命。臣父在邊防輔佐將領(lǐng),因?yàn)閼?zhàn)事失利,陷落胡人軍中,和家中斷絕音訊已有十七八年。大王既然知臣父下落,還請明告,臣請一往拜覲?!眹趿⒓椿卮穑骸坝H家公官職在身,守衛(wèi)北疆,我一直與他有書函往來。你可寫信去告知一切,不必急急前去?!贝居阼旖衅拮訙?zhǔn)備孝敬父親的禮物,連同寫好的書信,一起派人送去。
過了幾天,收到回信。信中所言皆父親生平事跡,也多有思念教誨他的話,情意深切,一如昔年。又問起家鄉(xiāng)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fù)言道路遙遠(yuǎn),風(fēng)煙阻絕,言詞極悲苦哀傷,暫時不讓兒子去看望他,只說到丁丑年,定能相見。淳于棼手捧書信,哽咽悲泣,凄苦不能自禁。公主看夫君不快,心下不忍,想方設(shè)法要令他愉悅,思來想去,覺外放為官最好。淳于棼道:“我性情散漫慣了,不愿習(xí)政事?!惫鞯溃骸耙磺袩o妨,我從旁協(xié)助,對父王說明意思?!睅滋旌螅居阼茉t為南柯郡太守。
淳于棼素日只知仗義行俠,從未想過大富大貴,又不通政務(wù),如何能治理好一個郡呢?于是上奏國王委辦舊友周弁與田子華政務(wù)。國王按表準(zhǔn)奏,任命周弁為南柯郡司憲,田子華為南柯郡司農(nóng),一起往南柯郡。
行前,國王、王后在京城南部設(shè)宴餞行。國王道:“南柯是我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需有惠政才能治理好?,F(xiàn)在有周、田兩人輔佐,卿當(dāng)勉勵,不負(fù)舉國期望?!蓖鹾蟾鼑诟拦鳎骸按居诶尚郧閯倧?qiáng),好酒,加之年少氣盛。為婦之道,貴乎柔順。你好好侍奉他,我就不擔(dān)心了。南柯雖不遠(yuǎn),究竟不能早晚見面,今日暌別,能不淚濕衣襟?!贝居阼蚱薅藶I跪別,登車擁騎,向南而去,一路上言笑甚歡。
到達(dá)南柯,郡里大小官員、和尚道士、父老士紳、樂隊、管車的差役、武衛(wèi)人員、準(zhǔn)備好的太守花車,爭先迎接,趨附迎奉。人群擁擠不堪,鐘鼓喧嘩,不絕十?dāng)?shù)里。只見城墻、亭臺、樓閣,佳氣郁郁,頗為壯麗。進(jìn)入大城門,門上也有個大匾額,大書:“南柯郡城”。車子進(jìn)入一座朱漆軒敞的廳堂,兩側(cè)排設(shè)儀仗,屋宇莊嚴(yán)幽深,那便是太守府了。
淳于棼到任后,一心想出業(yè)績,建立功名。于是不辭辛苦,考察風(fēng)土人情,訪貧問苦,政務(wù)都委托給周、田二人。一番努力,慢慢見出成效,郡中治理得清明妥帖。自此他在南柯郡為官二十年,百姓廣被教化,到處歌頌他,為其建功德碑,立生字祠。槐安國國王也特別看重他,賞封地,賜爵位,得享丞相之榮。周弁和田子華因政績卓著,幾次升遷,官越做越大。淳于棼生有五男二女,兒子依賴門蔭封官,女兒與王族子弟結(jié)親。榮耀顯赫,盛極一時,當(dāng)時無人能及得。人世間所渴望的功名富貴,至此悉數(shù)實(shí)現(xiàn),覺得人生再無所求。
這年,檀蘿國侵犯南柯郡。國王傳令征討。淳于棼命令周弁領(lǐng)兵三萬,拒賊寇于瑤臺城。誰料周弁剛勇輕敵,交敵之后,打了敗仗,丟盔棄甲,單騎潛逃。淳于棼于是囚禁周弁,上表向國王請罪。國王赦免了他們。不久,周弁背發(fā)毒瘡,不治身亡。妻子金枝公主也不幸害病,十天后也去世了。淳于棼悲傷難抑,上奏請求暫解太守之職,護(hù)送公主靈柩回京。國王批準(zhǔn),讓田子華代行南柯太守之職。
公主靈柩啟運(yùn)那一天,淳于棼痛哭不止,喪葬隊伍所過之處,百姓、官員無不號哭相送,并擺設(shè)酒菜路祭,更有甚者,拽住車轅,牽衣攔道,不忍淳于棼離去。靈車到達(dá)京都,國王和夫人素衣郊野,哀哭不止,謚號“順儀公主”。重新備儀仗、靈車上的華蓋、樂隊,公主靈柩葬于京都東十里盤龍崗上。
淳于棼不吝財物,與京師大員往來甚密,豪門貴族,沒有一個不與他交好的。自離南柯郡回京居住后,進(jìn)出自由,交游廣泛,威望和權(quán)勢比在南柯郡時還要高。國王開始疑心忌憚他,恰好有人上奏章,說天象有變異,國將有大禍,京城將會遷移,宗廟將會崩壞,事變由外族挑起,在宮廷之內(nèi)爆發(fā)。時人紛紛議論淳于棼僭越王位,逾越本分,國變應(yīng)在他身上。國王震懼,下令削去淳于棼位階,禁居私宅,不準(zhǔn)外出。
淳于棼心里不服氣,自認(rèn)守郡多年,并無敗績,現(xiàn)今受到流言誹謗,心里郁郁不樂。如此過了幾個月,國王也有不忍之意,對他說:“我們姻親二十余年,不幸小女早夭,不得與你偕老,我心中十分悲痛。王后把外孫留在宮中,親自撫養(yǎng)。你離家多時,可暫歸故里,看看鄉(xiāng)親族人。外孫留此,不必掛念。三年后,再迎卿歸來?!贝居阼溃骸斑@里就是我的家,叫我回到什么地方去?”國王道:“你本是廣陵郡人?!贝居阼讲艖浧鹎笆?。
國王派人送淳于棼,出宮門時,看見將要乘坐的車子破敗不堪,平時使喚的手下人、車夫一個也不見,兩個紫衣使者一路跟從。車行數(shù)里,出了大城,仍然是當(dāng)年走過的路,山川原野,一一如舊,只是自己年事漸高,心中十分感嘆。兩個使者一路只管哼哼唱唱。一會兒,車子駛出一個洞穴,淳于棼看見自己的本鄉(xiāng)里巷,不改昔日情形,幾十年前的記憶悉數(shù)來到心頭,不禁悲從中來,老淚縱橫。
車到家門口,紫衣使者扶他下車,進(jìn)了門,走上階沿,忽見自己臥于堂東廊檐下。淳于棼一下子怔住了,又驚又怕,不敢近前。二使大呼他姓名數(shù)聲,淳于棼才慢慢清醒過來。見家中僮仆正執(zhí)帚灑掃庭除,斜陽照在西墻上,杯中殘酒還在東窗臺上,一切都是入夢前的情形。倏忽夢中,卻過去了幾十年。淳于棼感念嗟嘆不止,將自己夢中經(jīng)歷告知門人,眾人甚感驚奇。
淳于棼記起平日飲酒的槐樹下確有一樹洞,于是尋到槐樹下洞穴道:“此即夢中闖進(jìn)去之處?!奔胰苏J(rèn)為乃樹精作祟,命仆夫拿了斧頭,砍去樹根上叉枝,除去新生枝條,查究洞穴內(nèi)情況。向旁邊挖進(jìn)去一丈多,發(fā)現(xiàn)一個大洞,洞底豁然開朗,可容下一張床。上面堆積著泥土,修成城墻、樓臺、宮殿之狀,有數(shù)不盡的螞蟻,隱聚其中。土堆中間有小臺,朱紅顏色,兩只大蟻臥其上,白色翅膀、紅色頭首,長可三寸。左右?guī)资淮笙佔(zhàn)o(hù)衛(wèi),諸蟻不敢靠近。又挖到一穴,在槐樹南向樹枝四丈多高之處,通道曲折,中間有塊方地,建土城、小樓,一群蟻聚集其中,這便是淳于棼治理的南柯郡。又一穴,在西邊二丈遠(yuǎn)處,凹陷如地窖,形狀怪異,中有一只腐爛的烏龜,龜殼大如斗。由于積雨浸潤,殼上小草叢生,繁茂陰翳,草叢覆蓋了整個龜殼,此乃淳于棼曾打獵的靈龜山。忽然又發(fā)一穴,東去丈余,老根盤屈,若龍蛇之狀,中間土堆一尺多高,則是那公主墓地。
淳于棼追想前事,感嘆于懷,看到發(fā)穴所得蹤跡,皆符合夢中情景,不忍破壞,令人掩蓋如舊。這天夜里,忽發(fā)暴風(fēng)驟雨,天明去看洞穴,螞蟻遁跡不見蹤影。淳于棼想夢中“國將有大禍,京都遷徙”,此即應(yīng)驗(yàn)。又想起檀蘿國征伐之事,請友人同去找尋蹤跡。發(fā)現(xiàn)住宅東去一里有條干涸山澗,旁有大檀樹一株,樹上藤蘿纏繞,遮陰蔽日,樹旁有小穴,群蟻聚集其中。
想起周弁、田子華都住在六合縣,多日未通音信,淳于棼派人探望,得知兩人急病已死去多日。過幾天,有使臣執(zhí)旌表來到家里,淳于棼才知父親幾年前在胡地罵敵而亡,朝廷賞賜百金、絹一百匹等,并有農(nóng)具十套、耕牛五頭,詔令淳于棼為“不良帥”,維護(hù)一方治安。淳于棼托病未從,每日依舊大杯飲酒,希望再做一次南柯夢,醒著的人生了無生趣,他很懷念曾經(jīng)夢里的歲月。依舊每飲常醉,可惜醉后只是酣睡。
三載后,正是丁丑年秋月,淳于棼無疾無痛,死在家中,終年四十七歲。
某翁做客晚歸,回家過橋時,見兩人在河邊拿籃子淘洗木炭。翁停步問何故,人回:“想把黑炭洗白炭?!蔽檀笮Φ溃骸拔一盍税巳f八千八百夜,從未見過黑炭能洗白。”那二人聞訊大喜,須臾上岸,取鐵鏈套其頭上,說判官《生死簿》上缺名的是你。翁大叫一聲,倒地身亡。原來他們是閻羅殿前的索命無常。
三十年的事了,暑天南瓜架旁,一兩聲犬吠,七八盞燈光,遠(yuǎn)處無數(shù)點(diǎn)螢火。祖父在述古,滿天星辰,一段傳奇破空而來?;挹さ囊股?,幽暗蒼茫的神仙、鬼怪、奇人、異事,光怪陸離,經(jīng)口舌流傳復(fù)活,因果報應(yīng)不爽,到底正大。話音落下,看螢火明月星辰,光影匝地,晚風(fēng)吹過豆藤,青蛙鼓腹長歌,門前溝渠響水不絕。
少小看詩,尤愛唐人手筆,那些人仿佛活在五言七絕古風(fēng)里,終日流連灞橋、大漠、松下、客舍……后人作詩,總矮了一頭,脫不開作。如今過了讀詩的年紀(jì),詞曲也不大看了。三十歲前后,頗好傳奇,大抵中年情緒使然。人心遁入前朝,潛回古舊大地,草木閑曠,野鳥悠游,廣澤明月,蒼山亂流。
卦辭里說,小雨蒙蒙,某人悵惘至極,見豬負(fù)污泥中,又見一車滿載鬼怪,心下駭然,張弓欲射,待車走得近了,才知并非強(qiáng)寇,而是一身彩服的婚媾吉人?!对娊?jīng)》有怪力亂神、天馬行空,《列子》《墨子》《韓非子》里的故事可視為寓言傳奇,更不消說《莊子》里的上天入地。屈原下筆,靈氣在焉,神氣在焉,巫氣在焉。最喜歡《史記·游俠列傳》,以及司馬遷筆下的本紀(jì),不失傳奇。天地乾坤自有活潑潑一股生發(fā)之氣,或正或邪,亦正亦邪,非正非邪。
唐傳奇心馳八荒,上承先秦魏晉文章,下啟明清話本,是子夜賦比興,是秋冬思錄簿,是換了門庭的唐詩。其中浩渺如山頂臨風(fēng)、登高遠(yuǎn)望,好在作書人無傳奇心,只是信——信誓旦旦,信以為真,信而好古,信而有證,終成鸞音鶴信。
一千多年前的作書人臥在榻上坐于椅中,一字一句寫出滿紙驚奇。橘黃的燭光或者清瑩的油燈下,秋蟲唧唧,幾聲狼嚎凄厲傳入耳畔,貓頭鷹如鬼哭。窗縫泄進(jìn)幾縷冷風(fēng),吹得燈火跳動,映照泥墻瓦屋。作書人臉上也有些幽暗,三分酒色拂過,像沉于醉意,又似乎興致勃勃。新稿甫成,硯池中的墨干了,燈火跳動幾下,油盡燈枯。雄壯的雞鳴一聲聲傳來,窗外亮堂了些許。
那一卷卷傳奇,豹變?yōu)榛?,虎虎有生氣,筆力俊偉。所謂老筆紛披,辭藻玲瓏渾樸、溫婉多姿。令人惑眩,眼目璀然、燦爛、淫靡、古艷、斑斕。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yuǎn),神佛妖魔和毛羽介鱗,市井江湖里的風(fēng)土民俗,刺客游俠與精靈尸鬼,乃至鐵血沙場、旖旎閨房,紛至沓來如引水灌園,急管繁弦,拍案中見世相有風(fēng)情。
舊事入新詞,朝也相思暮也相思,無非一段書事。可惜才識簡陋,未嘗覃思,寫不出前人的蹲熊之勢,寫不出前人的臥虎身姿,寫不出前人的瘦硬通神,字里風(fēng)致更不及人家萬一。如段成式所言,“飽食之暇,偶錄記憶……不以此間錄味也”,無非如此,如此而已。點(diǎn)金成鐵,愚頑不靈,慚愧慚愧。胡竹峰記。
時為辛丑荷月,大夜彌天,也有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