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瑛

《群眾演員》以懷揣演員夢的底層人物肖四為主線，講述了他不懈追求夢想但屢遭打擊、挫折，甚至侮辱，但最終獲得精神成長的故事?？傮w來說，《群眾演員》這一作品延續(xù)了作者了一容早期的寫作風格，“然而敘事更為老練，內(nèi)涵更為豐盈，明顯有著他對人生的深度思考?！?/p>

“底層人物”與深度思考

細讀《群眾演員》，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不到15000 字的故事濃縮著作者了一容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度思考。在這一故事中，作者通過視角轉(zhuǎn)換和心理描寫，為讀者塑造出一個立體多維的人物形象；作者以寫實的手法描述了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為讀者呈現(xiàn)出充滿煙火氣息的真實生活；作者用看似輕描淡寫的筆觸，深刻揭露了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惡丑，促使讀者深刻思考“成功”的意義和標準；同時，作者通過以肖四為中心的網(wǎng)狀敘事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一個個普通人的故事，并由此悄然勾勒出歷史發(fā)展的社會軌跡，喚起讀者的共鳴和感嘆。

對“小人物”的形象刻畫。《群眾演員》這一故事一共分為九個部分：1—2 部分是以第一人稱來敘事的，“我”的講述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和說服力。3—9 部分中，講述視角悄然轉(zhuǎn)換為第三人稱敘事，作者在敘事的過程中巧妙加入對主人公“肖四”心理活動的描述，塑造出了一個立體多維、形象生動的“小人物”。

在整個故事的講述中，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對肖四心理活動的描寫。在故事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刻，作者總是會以寥寥幾筆，簡潔但深刻地揭示出肖四的心理活動，留給讀者想象空間，塑造出多維立體、真實可信的“小人物”形象。

從工廠失業(yè)后的肖四毫無謀生技能，只能在燒烤攤上打工。攤主買買提大哥豪爽大氣，對肖四熱情慷慨。買買提大哥不但教給肖四燒烤的秘訣，還幫他購置燒烤用具，送給他燒烤配方，幫他開了燒烤攤?！百I買提師傅的大方讓肖四對中亞大地上那些人都充滿了感情，誰如果說師傅和師傅家鄉(xiāng)人的壞話，他就覺得是對師傅的不尊重，就想上去辯論……自此，肖四就另起爐灶，也擺了個燒烤攤子，先是距離師傅不遠，后來他怕影響師傅的生意，就主動從新市區(qū)搬到老城的湖濱街口去了?！睆倪@些描寫中，讀者看到了肖四的善良和感恩之心。遠離師傅后的肖四燒烤生意火爆，遭到同行的嫉妒和排擠，最后被同行暴打。肖四毫無還手之力，但他時刻不忘自己的“明星”身份?！靶に奈嬷暰€模糊的眼睛，就在心里偏執(zhí)地說：“這些混蛋，一定是想出名，才專挑我這樣的名人打哩！”此處的心理描寫揭示出肖四的懦弱、自戀和可悲。雖然肖四自稱“著名演員”，但從未得到周圍人的尊重和認可。當受到被人的質(zhì)疑甚至羞辱時，肖四就痛苦不已?！靶に倪@個人的自尊心還是非常強的，對那些不尊重他的人深惡痛絕，更不喜歡別人說他是群眾演員。他希望大家稱呼他：“大明星、大導演！”此處的描寫中，肖四的虛榮和不甘躍然紙上。在著墨最多的第六部分，作者講述了肖四和著名演員楊紅球參加商演的故事。在活動的籌備的進行過程中，自私狹隘的楊紅球不時以“罷演”威脅肖四，“這可把肖四的魂兒都嚇丟了，你想掙人家那點錢容易嗎？經(jīng)過多少次的努力磋商，才把合同簽了，現(xiàn)在違約了賠償不說，自己這人就丟大了，以后還怎么見人。他連連地給紅球老師雞啄米般作揖賠不是?！焙蜅罴t球相處的過程中，肖四被辱罵、被威脅，但不得不忍耐，他的卑微和憤怒體現(xiàn)在他那只因為“砸墻”而血流如注的手，也滲透在文本的字里行間。在接近尾聲的部分，肖四逐漸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他覺得人生就像踢球，就是要不斷調(diào)整心態(tài)，振作精神，咬牙堅守和堅持，也許那最后的臨門一腳，往往就是在人快要放棄，心理承受快到臨界點的時候，如果狠個勁兒挺過去了，一定會豁然開朗，一片生機?！惫适碌慕Y(jié)局因為一盆蘭花走向光明和希望，肖四的人生也開始出現(xiàn)真正的轉(zhuǎn)折。

整個故事通過視角的轉(zhuǎn)換，對肖四心理活動的描寫，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小人物的成長，讀者在感受生活不易的同時，也看到了一個蓬勃生命的綻放。故事中的“肖四”個性鮮明，惟妙惟肖，既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也是所有小人物的代表。“肖四”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對寧夏本土文學中的“小人物”群像起到了擴充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故事的結(jié)尾是開放性的，作者沒有對肖四的生活給出具體描述，但結(jié)尾處充滿希望和期冀。經(jīng)歷過各種挫折，肖四突破了自我局限，學習承擔社會責任，獲得了精神上的成長。最終，小說意義超出了文本框架，呈現(xiàn)出敘事張力，透露出作者對“小人物”的同情心和作者對社會的責任感。

對底層生活的真實呈現(xiàn)?！度罕娧輪T》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了一容早期的作品風格一脈相承。故事中沒有波瀾壯闊的歷史風云，沒有叱咤風云的歷史人物，也沒有文學意義上的典型事件，只有小人物的小故事。通過“小人物”的故事，作者呈現(xiàn)了底層人民的真實生活。

首先，作者使用了頗具特色的鄉(xiāng)土語言。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追求異質(zhì)書寫，凸顯語言功夫。作者的文字生動形象、從容舒緩又不乏大氣，反映出作者獨特的哲學意識和審美態(tài)度。主人公肖四說著地道的寧夏話；來自新疆的買買提大哥說著新疆味的普通話，來自四川的“肖四媳婦”說著四川味的普通話……不同人物的語言特點既反映出作者細致入微的觀察力，也從側(cè)面反映出“銀川”這一移民城市的文化特征。

其次，故事中人物的姓名有著明顯的象征意義。名不見經(jīng)傳的肖四，他的“姓”極其普通，“名”更是隨意（應(yīng)該是根據(jù)他在家里的排行命名的）。這樣的名字使肖四成為所有“小人物”的象征。長期蹲守西部影視城群演場地的中介馬哥，精明能干，四處斂財，但故事中沒有出現(xiàn)他的真實姓名?！榜R哥”成為某一人群的代表。對肖四有著極大幫助的買買提大哥有著極具新疆特色的名字，他有著新疆人的熱情、憨厚、誠實和善良，是“新疆人”的典型形象。而諧音“混球”的楊紅球則表現(xiàn)出某些混跡于社會中層的所謂“成功人士”的狡詐、油滑、卑劣和虛偽。故事中不同人物的姓名既符合人物身份，又暗示人物性格，為故事的發(fā)展做好了鋪墊。故事中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也是底層生活的真實寫照。

再次，作者用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講述人物故事。故事以懷揣夢想的群眾演員肖四為主線，在橫向的敘事軸上穿插進其他人物的故事。不管是來自新疆的買買提大哥，還是作中介的馬哥，飽經(jīng)世故的立勤先生，還有斤斤計較的楊紅球等人，作者的寥寥幾筆就勾畫出了他們的一生，凸顯出了不同人物性格中最為突出的部分，為讀者全景式呈現(xiàn)底層人物的日常生活。

《群眾演員》的故事聚焦社會底層人物，給予小人物更多關(guān)照和溫情，展現(xiàn)了生活的本真，揭示出生活百態(tài)，表現(xiàn)出作者對底層人民的關(guān)注和熱愛，使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心理共鳴，喚起了讀者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激發(fā)讀者悲天憫人的人文關(guān)懷。

對人性的深刻揭露?！度罕娧輪T》講述了“小人物”的“小”故事，但展現(xiàn)出作者思考人性的大格局。故事以小人物肖四為主線，同時穿插進其他人物的故事，揭露出人性的不同側(cè)面，豐富和拓展了小說主題。

故事中肖四的生活經(jīng)歷反映出特定環(huán)境下小人物的渺小與無奈。肖四這一人物形象之所以可以打動讀者是因為每一個人都可以從肖四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肖四一方面熱愛群眾演員的工作，一方面不得不向生活低頭；肖四一邊虛榮心爆棚，一邊不得不哀求別人“少揭傷疤”；肖四一邊自吹自擂，一邊又自輕自賤……肖四是卑微的、不幸的，更是活生生的，真實的?！懊恳粋€人，既是一個渺小的個體，但又超越自身而成為整體“類”的一部分，他們分散在不同的時空，構(gòu)成的正是一個總體的普遍性的象征，以及歷史與政治的社會現(xiàn)實?！?/p>

肖四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的故事反映出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惡丑。肖四在生活的關(guān)鍵時刻總會遇到善良的人。當下崗后的肖四四處晃悠，希望找到一份可以吃飽喝足的工作時，買買提大哥不但收肖四作自己的徒弟，還毫無保留地教給他燒烤的技能，“用自己的錢給徒弟買了一套燒烤的爐子，還教給他如何配料，并分開他一些配料，讓他另起爐灶?！碑攧e人在飯桌上諷刺肖四這么大年紀還是一個群眾演員時，善良的立勤先生溫和地為肖四解圍：“你們說，我們大家誰曾經(jīng)不是一個群眾演員呢？……我自己就曾是一位在工作和生活中盡職盡責的群眾演員。毫無含糊，生活中，大家都是群眾演員，因為我們只有當好群眾演員……才可能將來成為主角”；當肖四在北京作群眾演員，對生活充滿絕望時，一位北漂的姑娘送給他一盆蘭花，給了他極大的鼓勵和安慰……

故事中的肖四也是不幸的，他總是不得志，有時甚至被侮辱和傷害。肖四的痛苦集中表現(xiàn)在他與楊紅球的交往中。楊紅球是故事中所謂的“成功”形象，卻代表著人性中的假惡丑。他的自以為是、囂張跋扈、斤斤計較、貪得無厭、對肖四的侮辱和欺凌等，都揭露出人性中丑惡的一面。在故事的發(fā)展中，楊紅球的形象與買買提、立勤先生等人的形象并置，不無諷刺意味。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生活不知不覺被撕開，巨大的傷口深處滿是生活的秘密、生活的真實、生活的感動、生活的絕望和希望……所有這些被一一呈現(xiàn)。從日常生活出發(fā)抵達人性的內(nèi)核，審視時代，從而完成了對高于生活的另一種“陌生生活”的再現(xiàn)?！?/p>

對歷史的真實回顧?！度罕娧輪T》雖然是一個個體的故事，但也呈現(xiàn)出一張歷史的網(wǎng)，反映出作者對歷史的回顧和思考。故事的講述顛覆了宏大敘事傳統(tǒng)，講述了小人物肖四的故事。但是，通過肖四的故事，作者間接描述了從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的社會變革，揭示出了“下崗潮”對底層人民生活的沖擊。

肖四曾經(jīng)在一個不景氣的工廠工作，有著所謂的“鐵飯碗”。懷揣演員夢的肖四厭倦這一工作的枯燥乏味，經(jīng)常去“西部影視城”兼職做群眾演員。隨著經(jīng)濟體制的改革，肖四和很多人一樣，最終下崗，拿了一點安置費。下崗后的肖四為了謀生，不得不去燒烤攤上幫忙，開燒烤攤，開小飯店……但是，一旦解決了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肖四的演員夢就會又一次復(fù)活。故事中的肖四熱衷于各種“演藝”工作，要么作主持，要么作司儀，要么作群演，要么作中介……雖然經(jīng)常遭遇嘲諷、鄙視甚至侮辱，但肖四一直在堅持和拼搏，在努力尋找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結(jié)尾處的肖四逐漸成熟起來，“幾年很快就過去了，依舊還是群眾演員的肖四又回到了故鄉(xiāng)，他陸續(xù)又參與出演了一些片子，演藝圈認識的朋友更多了，他自己也購買了一臺攝像機，一邊自己拍攝一些紀實風格的電影，一邊繼續(xù)去影視城接點群特的戲，活得不卑不亢。”一個曾經(jīng)為了夢想放棄自尊的“小人物”在生活的磨煉中、在社會巨變的大潮中逐漸成長了起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一個平凡的人能夠在世界中找到正確的位置并融入進去，于自身或世界而言也是一種付出，這樣的生命個體難道不值得稱贊嗎？”另外，故事結(jié)尾處人們對肖四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反映出普通大眾逐漸轉(zhuǎn)變的生活觀和價值觀。

在《群眾演員》中，作者沒有將歷史事件作為重點敘述的對象，但歷史的車輪在肖四的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下崗、自主創(chuàng)業(yè)、燒烤攤、小飯店、四處兼職、北漂、回歸等生活經(jīng)歷都使“肖四”成為那個時代的代表。作者“一開始就撇開了對宏大歷史或是現(xiàn)實場景的正面書寫，自覺規(guī)避了某些重大的社會歷史使命感，而代之以，明確的個人化視角，從微觀視角著力表現(xiàn)社會歷史內(nèi)部的人性景觀，以及個體生命的存在境遇。也就是說，在歷史與個人之間，他們不再懷有“宏大歷史情結(jié)”，而是更注重個體生命的精神面貌，更強調(diào)人性內(nèi)部各種隱秘復(fù)雜的存在狀態(tài)?！薄靶に摹钡墓适乱虼顺蔀橐淮说墓适?，成為歷史發(fā)展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了一容的《群眾演員》雖然是一部短篇小說，但其主題是多重深刻的，反映出作者越來越成熟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他對生命的深刻思考。故事塑造了“小人物”的多維形象，描述了底層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揭露了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惡丑，也勾勒出歷史的痕跡。這部歸類于寧夏本土文學的短篇故事凸顯出了人性深處的隱秘，故事的主題也超越了文字和文類的局限，成為2021 年文學圖景中不可缺少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