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榮
老家的屋后有棵野梨樹,比我年齡還大,在我剛記事的辰光,它就有茶杯口那么粗,那時候有兩棵,正好長在灰坑的兩頭,母親曾告訴我野梨樹是自冒的,而非是我家所栽。兩棵樹都是筆直到頂無彎無節(jié),異于常樹的彎扭,就是因為長相好才沒被當(dāng)成柴火砍掉,得以傲立于屋后。其實,野梨樹的成材也傾注了父親的辛勞,聽母親說剛有大拇指粗的時候,也是彎七扭八沒個看相。
野梨樹主干上每冒出新芽,都被父親及時掐除,才不至于長出叉枝。為使野梨樹不彎曲,父親煞費苦心,繩拉鐵綁、立樁打撐一樣不少,而且是翻過來覆過去,引得母親時有責(zé)怪,說他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閑著沒事白花工夫。父親很執(zhí)著:“花點功夫不算啥,這樹可是打家具的上等料,等四個娃長大了,這兩棵樹也長大了,可以給他們每人打張八仙桌,也是我們上人的一片心意嗎!”原來野梨樹又叫鐵梨花,是一種硬質(zhì)木材,用來制作家具可與花梨木比美,父親的呵護(hù)原來是早有謀算。
這兩棵樹陪伴著我長大,所帶來的樂趣也挺多,因它不生蟲,而且上下光滑無比,是攀爬玩樹的最佳選擇,沒有一天不借此登高望遠(yuǎn)。此樹也是麻雀的愛地,故掏鳥蛋捉小鳥成了老麻雀的宿敵,以至于看見我就嘰喳不息,怪只怪它自己不長記性,依然照常做窩生蛋,連最起碼的亡羊補牢都不知曉,何能養(yǎng)兒教女。玩梨樹最驚險刺激的當(dāng)是模仿勇士大渡河,將拴牛繩扣在兩樹上,通過繩子從這棵爬到另一棵,因臂力受限常有失足發(fā)生,掉進(jìn)灰坑里弄得是灰頭土臉,也沒少挨過母親的打罵,卻也跟鳥兒一樣不作記。
對于野梨樹的光滑母親卻另有一說,意在我的攀爬,是我沒給它冒芽分叉的機(jī)會。野梨花是花中極品,其花期要早于桃花和梨花,當(dāng)楊柳剛吐芽時,野梨樹的五瓣花蕾就彰顯出層疊,風(fēng)吹蕾大、天天貌變。直到一夜花開,滿樹如雪潔白,你才知道此花有著不張揚的個性,其鮮不落白牡丹、其艷美過白菊花。其花期也非梨花那般曇花一現(xiàn),三二天就花敗落慘,野梨花卻有半月之久,花香更是百花難及。每逢花時,后門口花香親潤,因為戲花而常誤作業(yè),便引得母親大呼小叫。
野梨果狀如家梨,就是長不大,從出果到成熟也只有小指甲那么點大,即使熟透了也是酸而苦澀,食之猶如猴般齜牙咧嘴,但依然不失為解饞上品的野果。金秋果熟,半個村的小朋友不約而聚,貪眼野梨果,而我儼如樹主,按興分配。有次因為不公而引起糾紛,比我大的鄰孩非說此樹是野生的不歸我家所有,竟然直接爬上樹采摘,急得我操起竹竿就是一陣猛搗,那孩子跌下樹栽進(jìn)了灰坑。
后果是腳骨折,晚上母親拎著雞蛋拉著我登門致歉,沒想到那小子日仇不忘,惡狠狠地說:“等能走路了,非把野梨樹給砍掉,讓大家全都吃不成?!本蜑榱诉@句話害苦了我,一連數(shù)天不敢睡覺,執(zhí)棍守樹生怕真來砍樹,為解隔閡,觍著臉每天采摘一碗送上門,以求化干戈為玉帛,直到如今每談起這件事都要笑上老半天。
差不多是十三歲那年的冬天,父親突然將其中一棵野梨樹攔腰砍斷,并在上面插了幾根梨樹枝還用塑料布裹著,待我放學(xué)回來望著慘景便號啕大哭。父親解釋這是嫁接,待來年會結(jié)出半野半家的梨果來,我不是好哄的孩子,仍然坐在樹下哭訴,母親也跟著埋怨:“也是,這長得好好的樹,硬禍害成這樣,這會咋就不考慮給娃打八仙桌了呢?”
連哭幾天后便想報復(fù)父親,趁家里沒人就偷偷躥上樹,將插枝往上拔了拔,雖也冒出了葉,可沒二天就焉巴了。偷襲成功,蒙在鼓里的父親,卻一直找不著失敗的原因,就這樣連著三年壞了父親的好事,為野梨樹報了仇?;蛟S是父親自感嫁接技術(shù)不過關(guān),禿頂樹立在屋后有損看頭,還沒等我娶老婆呢,就砍了這棵野梨樹,打了一張八仙桌,都用了四十幾年,依然是油光閃亮竟沒半點拔縫。
為此,父親不曉得被母親嘀咕了多少次,硬說他是個敗家玩意,要不然,三個女兒每人都能陪嫁一張這樣的八仙桌。其實,父親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后悔在心里而已。因為父親從來不提八仙桌一事,就是有人提到父親也是以他言而過,父親的愧疚只有我們家人知道,他最常說:“科學(xué)這東西一點來不得假,否則必定吃虧?!?/p>
這倒不是父親的高大上,而是指嫁接一事,從而失了陪嫁的承諾,殊不知,罪魁禍?zhǔn)自瓉硎橇碛兴?。雖然我曾經(jīng)坦白過,但父親很執(zhí)著,一直認(rèn)為是自己的莽撞和好事,本來就不該做的事,為什么硬要去嘗試?創(chuàng)新不是盲目,不懂不能裝懂,更不能隨心所欲。為嫁接父親曾告誡過我:吃一塹長一智不可取,因為代價不允許。
剩下的這棵野梨樹枝盛葉茂,比我家的二層樓都高,是全家人的乘涼納蔭之處,也成我們的家念,雖然離開老家多年,卻一直懷念著這棵野梨樹。每年花開時節(jié),父親都會準(zhǔn)時打來電話相告:“野梨花開了?!倍乙惨欢〞D出時間回家來看梨花,看花嘗果也成為家聚的日子。
直到2013 年的秋季,也就是野梨果成熟的日子,老家因為要建設(shè)農(nóng)業(yè)科學(xué)園而拆遷了。有人出五千要買這棵野梨樹而被父親拒絕,因為耿耿于懷的父親還想著自己的承諾,實指望待這棵野梨樹長大能打三張八仙桌,哪曉得一長幾十年也沒能滿足。母親說父親曾找數(shù)個木匠來看樹,得知打三張八仙桌還差點料子,就滿村子轉(zhuǎn),甚至到鄰村去轉(zhuǎn),以期能尋著野梨樹。
母親說倒樹的那天,父親流了淚,不知是舍不得這棵野梨樹,還是擔(dān)心少了團(tuán)聚之機(jī),或是念于承諾而生內(nèi)疚。我曾打電話安慰:“我們都有孫子了,這陳年舊事何必掛心?”父親反而更難過:“做上人的承諾比什么都重要,豈能留下遺憾,這野梨樹不倒就是希望,如今是徹底沒了指望,這遺憾只能下輩子來彌補啦!”
父親對野梨樹的感情顯然不只是八仙桌那么簡單,他舍不得的當(dāng)是陳年祖屋,還有即將成為記憶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