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霞艷
西海固、回民、女、80后、漢語作家。根據(jù)格式塔心理,這幾個詞語足以形成馬金蓮的標識度。即使在全球化、高流動的今天,每個人仍攜帶著個體的根性生活、判斷和流動。寫作是作家“收視返聽”,給自我和童年尋求安放之所。
西海固特別缺水,這一點會培養(yǎng)人的珍惜之心、珍重之情。水資源會時時提醒你節(jié)儉,提醒你資源是匱乏的,這正是我們在大都市繁盛的景象中難于感受到的。富人澆花用的水可能比西海固一家人用的水更多,與之相應,她們也獲得干旱環(huán)境中植物堅韌不屈的品格。伊斯蘭文化中,女性的地位依然比較卑微,至今她們很多人依然身著長袍、蒙面紗,仿佛女性的身體是不能公開的。我沒有能力討論宗教,只能說男女平等是一種追求、一種想象,在真實的生活中,風俗習慣和文化傳統(tǒng)深深地滲透到服裝、身體以及語言等諸種生活細節(jié)中。
馬金蓮就是從鄉(xiāng)村、性別、語言等多重邊緣地位上開始寫作的,童年的自然環(huán)境、家庭條件和宗教經(jīng)驗讓她永遠也不可能像上流階層一樣生活,也不可能以小資情調(diào)為榮。大江健三郎曾在《小說的方法》中說道:“把握現(xiàn)代危機本質(zhì)的方法就是必須站在邊緣上,不能以中心為導向。”村上春樹也說自己在雞蛋和墻二者沖突時,自己無條件地站在雞蛋一邊。文學史上很多偉大的作家都持邊緣立場,書寫“被侮辱的、被損害的”個體。馬金蓮天然地站在這個陣營里,甚至她不是替小人物發(fā)言,不是替邊緣發(fā)聲,她就是其中的一員,就像莫言所道:我不是替農(nóng)民說話,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我只是一個會講故事的農(nóng)民。
馬金蓮憐人惜物,在寫作中有雙重意義,主題上,仿佛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由她鋪排成作品,一點也不浪費。你能從字里行間體驗到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她對待文字有農(nóng)人對待種子的珍重之情。像前輩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一樣,馬金蓮有一個持續(xù)書寫童年、故鄉(xiāng)和成長的歲月,她寫作的勤勉和耐心讓我們對她筆下的扇子灣仿佛身臨其境,那些性格各異的鄉(xiāng)親鄰居栩栩如生,宛若親人。《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讓她獲得了魯迅文學獎,這個標題已經(jīng)將一切無聲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對于我們這樣一個人口大國,溫飽一直是一個巨大的困擾,內(nèi)化到民族無意識深處的難題。一缸漿水、一把酸菜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個中酸甜,對都市中成長的一代是無法想象的。
城市化最大的特點是流動,馬金蓮將目光投向這流動的人群。城市將鄉(xiāng)村多余的勞動力都吸走了,“人往高處走”,鄉(xiāng)親們在城市里如何生活、思考?她們的感情是否發(fā)生變化?馬金蓮的近作顯示了這一切。
《落花胡同》寫小學同學微信群中的兩位同學:清潔工馬小花與咸蘭蘭。小說以當清潔工的馬小花為主角。微信這個虛擬的環(huán)境助長了虛榮心,紅包刺激著大家的人設,于是漂亮的咸蘭蘭成了在北京工作的“咸總”。馬小花也不得不為自己的人設撒謊,說自己在北京工作。馬小花曾當過三家的保姆:小孩的保姆顯示城鄉(xiāng)撫養(yǎng)孩子的差距,老人的保姆讓她永不停歇,有錢主婦侮辱她。最后她選擇在小城清掃馬路,因為受了刺激撒了謊,想象自己真的是在掃北京的“落葉胡同”“落花胡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和詩意。過年時節(jié),馬小花在家鄉(xiāng)的集市見識到咸蘭蘭的真實生活:買拖鞋講價,吃涼皮,坐公交。女性的虛榮是個古老的話題,莫泊桑的《項鏈》中女主角用了十年時光為之買單。馬金蓮寫出古老的貧富在新時代的表征,微信加劇了這種想象。
《眾籌》寫自己為兒時小伙伴眾籌交了1000元之后的種種心理落差。無疑,手機、網(wǎng)絡已經(jīng)永遠地參與到我們的生活當中并修改了我們的感情。而游戲?qū)η嗌倌甑目刂茻o異于精神鴉片,然而它的控制又是暗中得到長輩的配合的?!队颜x萬歲》寫四位媽媽因孩子生病而短暫交集在北京的病房里。在狹小的空間里,四位媽媽迅速形成對比、攀比。外地的,北京打工的,北京居民……管控孩子玩游戲、分享零食的方式展現(xiàn)出不同階層的教養(yǎng)和生活方式,手機成了掩飾尷尬的絕妙道具。
《眩暈》寫于麗娜坐長途汽車回老家的片段,她心里想著母親為繼續(xù)吃低保找她鬧別扭的事,低保每個月錢雖不多,可是當?shù)厝巳韵敕皆O法占政府便宜。耳朵里不斷傳來前排兩婦女像密友一般聊化妝品的事,思緒隨之延展到城市,自己是個普通職員,人到中年,皮膚日見衰老,經(jīng)濟不寬裕,工作壓力大。結局一筆釜底抽薪,前排一直嘮嗑的兩婦女并不相熟,不過是為了推銷化妝品,濃妝艷抹的女子實際也吃著低保。
很多作家感嘆城市生活的同質(zhì)化,都市文學中充斥著千篇一律的消費景觀。中國地大物博:后現(xiàn)代的超大都市、現(xiàn)代的城市以及后現(xiàn)代的鄉(xiāng)鎮(zhèn)、村莊并立。5G的網(wǎng)絡、便捷的高鐵將這一切如此魔幻地拼貼在一起。那種天壤之別叫人目不暇接、驚心動魄。流動和速度控制著我們,每天都在面對虛擬的網(wǎng)絡和陌生的他者。實質(zhì)上,多景觀并存的時代是梟雄輩出的時代,也是寫作的黃金時代。
馬金蓮積極地投身時代洪流,她沒有素材的煩惱,她似乎從來沒有時間感嘆生活的無聊和精神的頹靡。她不需要咖啡提神,她攜帶著原生經(jīng)驗的巨大行囊上路。邊緣視角猶如一副自備的七彩鏡,任何細微的一場談話,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一陣無由來的風都能喚醒她并在這鏡像下分解出赤橙黃綠來。童年的苦難變成馬金蓮的寫作富礦,她在大家都習焉不察處凝視,她看見罅隙、聽到咆哮,體會靜水深流。
馬金蓮試圖以邊緣立場書寫時代的流動和陌生的他者。生活中種種懸而未決的片刻,陌生人內(nèi)心的一圈圈波瀾,自我的談判和審視都化成了小說。在這些貌不驚人的短篇中,我們讀到她對流動性的體察,對紛繁變幻的世事的關注,對貧窮者的體恤,對人心疑難、虛榮與糾結的同情。她混跡人群,泯然眾矣。
注釋:
①大江健三郎著,王成譯:《小說的方法》,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