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金蓮
貓需要一個名。它來的時候赤條條孤身一貓,大名小名都沒有。起名成為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家的共同話題。姓馬吧!我們?nèi)叶夹振R——馬爸爸娶了馬媽媽,生了一對姓馬的兒女。貓既然進了我家,就該姓馬,按人口數(shù)量排的話,它應(yīng)該排行老五,那就叫馬五,或者小五。女兒反對,說應(yīng)該排行老三。在她心里,貓是她和弟弟之后的另一個孩子。馬三不行,總不能叫小三吧?于是一致被否決。叫小明吧,或者小朋——現(xiàn)在流行給寵物起人的名字。女兒嗤鼻,鄙視80后老媽的落伍?!疤琢恕!薄澳悄闫饌€不俗的聽聽?”她撓著頭想了想:“就叫貓貓吧。”——典型的00后風(fēng)格,把偷懶當(dāng)聰明。我努力在腦海挖掘聽過的寵物名字。有一次上班路上聽到一個遛狗的女人喊花卷,一條小肥狗屁顛顛跑了過去。后來花卷被我用在了一篇小說中,也是一條狗的名字??催^一部網(wǎng)絡(luò)小說,里頭有條狗叫年大將軍。至于我家的新成員,要不叫個小花?不,它是公的。那就小朵。實在不行叫猴哥?老弟?大侉子?美美?沒任何來由,就想給起個有意思的名字。女兒逐一搖頭,說俗、俗還是俗。00后的內(nèi)心脈絡(luò)80后已經(jīng)摸不清了,我放棄為這事耗費精力。它可能知道自己就是只貓,喊喵兒的時候會跑過來。忽然有一天兒子說要不叫它吳子義吧。什么來頭?兒子咧嘴傻笑:“沒啥來頭,我覺著吳子義順口?!眳亲恿x,吳子義,我反復(fù)喊,沒覺得有什么順口的,家族和親友里沒有姓吳的。為了順口,我一邊干家務(wù)一邊不停地喊吳子義,它沒有任何反應(yīng)——跟我喊女兒、兒子時候一樣——跟它沒關(guān)系。吳子義三個字,比貓兒兩個字麻煩,還繞口,于是吳子義成為一個笑話:逗兒子的時候我才忽然記得拿出來笑一陣;兒子不委屈,也不放棄,他堅持叫它吳子義。每次喊出這三個字,我們都笑,其實這三個字已經(jīng)不好笑,值得笑的是那種氣氛,讓我想起《百年孤獨》里布恩迪亞家族為了抵抗失眠癥而反復(fù)上演“閹雞的故事”的那一橋段。生活里有孤獨?!栋倌旯陋殹防镉?,《紅樓夢》里有,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更有。各有各的味道,都是孤獨的味道,又是不一樣的味道。
做編輯半年時間了。這期間,收獲了比較復(fù)雜的東西。在本市的一次培訓(xùn)班上,發(fā)言當(dāng)中我說我發(fā)現(xiàn)編輯是個偉大的職業(yè),引起現(xiàn)場笑聲一片。其實這話我發(fā)自內(nèi)心,做編輯前我壓根不知道。寫作二十一年來,我只負責(zé)寫、投,然后等待被刊印出來,拿到手是印刷好的文章,可欣賞,可珍藏。敝帚自珍,自認都是血汗換取的成果,卻從未好好想過,這里頭更有編輯的功勞。從當(dāng)年校園刊物的幾位編輯老師,到后來的市刊、省刊,到外省刊物,再到國家級大刊,每一篇作品都離不開編輯的勞作。所以我說,這些年,跟編輯之間,我欠他們一份恩,他們給我一種無私的付出。這樣說并不是忽然心血來潮。身在其中,一頭扎進去,一個字一個標(biāo)點符號地修改推敲著別人的文章的時候,由己及人,驀然明白以前所有的虧欠。那些伴隨我走過來的編輯,他們也是一路攙扶我前行的人。作為編輯,面對文字的時候不自禁地就有了一份公心、無私,還有勤勞和一絲不茍。因為考慮到本土刊物既要有外來力量帶動,更要注重本土文學(xué)人才培養(yǎng),所以除了選擇外來成熟作家的投稿,每期我都要編輯出幾篇本土作者稿件。困難和考驗便來了。本市四縣一區(qū)目前還沒有一個專業(yè)作家,作者都是業(yè)余在堅持文學(xué)。因為本地沒有文學(xué)院,沒有專業(yè)藝術(shù)家編制,也就沒有專業(yè)作家。包括我在內(nèi)的業(yè)余作者,我們都有本職工作,或者謀生的方式,每天都需要為之奮斗,去掙幾斗米,或者幾個銅板。因為人活著首先得糊口。相比之下,文學(xué)只是業(yè)余,摯愛也罷,點綴也好,或者是敲門磚,當(dāng)然更可能只是一份樂趣。我們在對付生活的同時,擠出來一點時間給文學(xué)。所以要苛求大家,是困難的,也是不近情理的。自然來稿中小說稿良莠不齊,作者水平有高有低。幾位成熟作者因為太忙,寫得很少,我面對的大多數(shù)是初學(xué)寫作者。投來的稿件比較潦草。有人不寫作者名,不留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等我將稿件從手機導(dǎo)入電腦,清除手機記錄后,常存在不知道作者是誰的情況,只能去市作協(xié)會員群里問。好在西海固人實在,作家們因為有文化,內(nèi)心比常人更為柔軟,被問及也不多心,私信告訴我說自己投的稿。也有人不發(fā)文檔,直接粘貼一團文字給我,我得建立文檔,再粘貼過去。還有人不會簡單的排版,連每段首行縮進兩個字符也沒有,看不出分段,一篇文章就是巨長的一段。我耐著性子一一編輯,從題目、內(nèi)容、布局、排版、錯別字、“的地得”的使用,到整篇故事的安排、調(diào)整、刪減、精縮。有時候卡住了,卡得寸步難行,我便舉頭望高處,望身后流走的二十一年時間。我寫作二十一年了,用西海固的土話來說,活了個狗大的年齡,居然把一大半時間投注在了文學(xué)里。二十一年時間足夠我錘煉出一種對語言文字的感覺——敏銳,精準,嚴苛。現(xiàn)在以這樣的感覺修改別人的文字,有種無從下手、力不從心,又沒法放棄的感覺。一邊憤憤地生著氣,心里說咋就寫出這樣的文字,還算小說嗎?應(yīng)該被直接斃掉!真要將其改出點模樣,估計會累到吐血。手卻在一邊不停地忙碌,一刀一刀裁,一下一下剪,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個段落一個段落地推敲。往往是兩天時間,還沒改定一個小短篇。曾經(jīng)把一篇八千字的短篇改到了四千字,將兩萬多字的中篇改成了一萬字的短篇。這其中最大的感受就是難,太難了,做編輯難,不容易,默默付出,做著別人的嫁衣。我近來在忙工作調(diào)動,可能要去做專業(yè)作家,想著再也不會做編輯,這才有勇氣說出半年編輯生涯的切身感受。好在也有收獲,痛苦的時候并伴有快樂,這就是驀然看到一篇還不錯的作品,眼前一亮,懷著激動,馬上動手修改,并不斷標(biāo)注出修改內(nèi)容,寫出修改原因,和作者在微信上詳細探討。更幸福的是,有優(yōu)秀本土新人冒出來。去年還真冒出了一位,一出手就頗有小說的神韻,讓我大大高興了一把,和他探討新小說一度成為很愉快的事。這期間還得堅持自己的寫作。面對紙張和電腦,構(gòu)思和寫作,似乎都成為困難的事,有時候枯坐好一陣也沒有感覺,只能頹然收場。我似乎迷戀上了編輯中的修改,那種在別人文字里修補、拆遷、刪減、粘貼、挪移的瑣碎的感覺,這當(dāng)然是令人沮喪的,卻讓人有種深陷其中不想出來的感覺。不由得警惕,逼著自己轉(zhuǎn)場,把戰(zhàn)場遷移到了手機上。五寸長的小屏幕,隨時隨地打開,用拼音輸入法寫字,居然在不經(jīng)意間就寫出一段、兩段,甚至一口氣寫半個短篇。好處是這樣的稿件一出來就是電子版,不像手寫稿還得再次輸入電腦。等到在手機里寫好一篇,轉(zhuǎn)入電腦,做整體修改,然后投稿。最近發(fā)在《小說林》的《絕境》、《紅豆》的《榆碑》、《滿族文學(xué)》的《眩暈》、《人民文學(xué)》的《眾籌》、《雨花》的《韓式平眉》,都是這種方式寫出來的,手頭新寫的幾個短篇也是。題材也不再只寫村莊、鄉(xiāng)土、記憶和過往,對當(dāng)下、眼前、現(xiàn)實、城市,都嘗試去關(guān)注和闡釋,當(dāng)然是以小說的形式。
祖母去世一周年了。疫情尚未結(jié)束,祖母的埋體被從五百公里外拉回老家,活著的親人們都趕來送別。農(nóng)歷三月的凌晨,昨夜的薄雪被誰的手壓得又輕又白,通往拱北的路途兩邊所有的樹木都掛著一層這樣的薄白,好像樹木在為祖母戴孝。天地也在悲痛嗎?真正的悲慟竟然是后來才慢慢發(fā)酵起來的。時日慢慢疊加,我一天比一天清醒地認識到祖母已經(jīng)再也見不到了,雖然都說到了來世還有見面的機會,可那難道不是幾十年以后的事情?眼前需要跨越的是一道生與死的鴻溝。祖母高壽,一生清淡如水,卻有無數(shù)值得回味的地方。她實在是一個很普通的西海固鄉(xiāng)村婦女,含辛茹苦一輩子,忍辱負重一輩子,她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簡單、老實、善良。要不是親眼看到,我不敢相信,世人肯定更不愿意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這樣單純善良的人,僅僅依靠勤勞和善良,就支撐她在人間活過了九十多個寒暑。這么多重重疊疊的歲月里,她都是怎么過來的呀?回想讓我汗顏。驀然發(fā)現(xiàn),近來作品里所缺乏的東西,就是善良和淳樸。我筆下的人物、故事、情感,似乎都越來越現(xiàn)代,越來越功利,有了算計,有了計較,少了寬廣、了然、包容、豁達、善良。反思讓我冷汗潸潸。尤其深夜從夢里驚醒以后,我望著黑暗默想,祖母,她走了,帶走了她的故事,但她言傳身教留下的一些東西我得堅守,寬容、淳樸、善良、真實,任憑現(xiàn)實生活如何變遷,這份珍貴的人格財富不能丟。我又拿起筆在紙上寫,讓節(jié)奏慢下來,慢到察覺不到在寫作,而是和過往對話,和已故的親人對話。以筆為手,我打撈著已逝歲月里的那些生動和美好,便有了新小說《時間花環(huán)》《落花胡同》《紅袍小將》,和正在構(gòu)思中的《時間雕花》《銀簪》。初稿完成后,一個字一個字往電腦里輸入的時候,我忽然不著急了,好像這個枯燥的過程也成了一種享受。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急什么,時間還那么多,慢慢活吧,慢慢地走向和祖母重逢的來世吧。
生活在變遷。外在,和內(nèi)里。孩子們在成長,更多時間處于懵懂狀態(tài);我卻清醒地面對著孤獨。走過的路,走著走著就到了盡頭;愛過的人,愛著愛著就找不到了;有過的夢,夢著夢著,發(fā)現(xiàn)天早就亮了。人生這樣悲涼,人世又這樣美好。常常像剛睡醒的吳子義一樣,用懵懂未解的眼神傻乎乎打量眼前的世界,穿透眼前看向所有走過和讀過的想象過的驚懼過的向往過的美好的和不美好的世界。吳子義是祖母去世后不久我遇到的,如今它已經(jīng)身材欣長。想念祖母的日子,寫作的日子,都還很長很長。急不得,不需要急,一筆一畫,一撇一捺,一個白天一個黑夜,慢慢地來吧。時間亙古,人在中年,江湖遼遠,夢想其實早就日漸地稀薄,每一天都在全身心地撲在生活的攤子上,守著酸甜,也守著苦辣,守著冷,也守著暖。有什么在貫穿時間、空間,和變遷抗衡,和流逝抗衡?當(dāng)然是文學(xué),小說,小說里的人和事,流云和清風(fēng),花紅和葉綠,白雪和紅梅,林黛玉和賈寶玉,天上和地下,生和死,愛和恨,擁抱和別離,思念和忘卻。大意相同的話在不少創(chuàng)作談里說過,卻還是忍不住要說。文學(xué),小說,大的外延,小的內(nèi)涵,囊括起來就是一個用文字承載和包裹的世界,很小的世界,很大的世界,收留我,我的心,我在凡俗生活之外的全部。時間如何變遷,自我如何變遷,唯有對文學(xué)的愛,始終不會隨著變遷而松手。這樣的愛,挺暖的。擁抱著,永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