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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限高考

        2021-11-10 06:03:10瀏森
        科學(xué)與生活 2021年12期

        瀏森

        夏日炎炎,萬里無云。楊林第九十九次坐在高考考場里,麻木空洞的雙眼沒有任何的光澤,佝僂的身體幾乎要趴在桌面上,仿佛最后一點生氣也被蒸發(fā)進了空氣中。

        熟悉的考場,熟悉的座位,熟悉的監(jiān)考老師,試卷上的黑色大字《2000年普通高等學(xué)校招生全國統(tǒng)一考試 語文》都那么熟悉。

        前面九十八次的記憶,在楊林的腦海里影片快進一樣飛速掠過。仿佛就在昨天,前天,大前天,這場高考,楊林考了九十八次,自己的人生也走了九十八回。每一幕都像印在腦子里一樣清晰,甚至不用看考卷,楊林都知道題目和正確答案。

        楊林狂喜過,無奈過,激動過,瘋狂過,現(xiàn)在是深深的無力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是上帝在跟我開玩笑嗎?出去這個考場,一切都不會記得,成為2000年那個黑瘦陽光的少年,走向自己未知的生命旅程。在這個考場里,前面九十八次生命的疊加卻是那么的沉重,壓得楊林喘不過氣來。

        第一次高考是正常的。就跟全國所有考生一樣,2000年的那個夏天,楊林懷著一點忐忑,一點期待走進了高考考場。發(fā)揮的比預(yù)想稍微差了一點,但也沒有大幅度的失誤。分數(shù)上不了北清,但上個本省的Z大是沒有問題的,就是專業(yè)不太好。

        上了Z大的楊林并不開心,高中最好的兩個死黨,都去了北清了,自己這種差人一等的學(xué)生,才留在本省上大學(xué)。楊林覺得,如果自己當(dāng)時努力一點點,分數(shù)高一點,也許人生就完全不同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越是想跟人比,越是比不過,GPA不如人,托福不如人。好像什么都比不過別人,楊林的大學(xué)過得好辛苦。好容易四年過去了,楊林逃命一般離開了大學(xué)校園。在家人的幫助下進入了一家遠洋航運公司,成了一名領(lǐng)航員??吹絻蓚€死黨都還在繼續(xù)讀研,楊林有了種彎道超車的錯覺。

        2005年,中國股市開始瘋漲,門衛(wèi)大爺談?wù)摰亩际墙裉熳约嘿嵙硕嗌馘X。同樣嘗到了甜頭的楊林,把所有可以變現(xiàn)的東西都投進了股市。2007年,股市狂跌,想著國外讀博的死黨,想著再次見面時一定要混出個樣子給他們看看,楊林一狠心沒有及時止損,再等等就可能絕地翻盤了。到年底的時候,不出意料,楊林成了窮光蛋。畢業(yè)兩年白混了,彎道超車車卻翻了。用最后的錢買了罐啤酒,在二十一層的天臺上喝完,楊林縱身一躍。下落的過程中,楊林反而有種輕松感,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高考的時候考好一點,也許人生完全不同啊。這時一束白光籠罩了他。

        第二次坐在同一個考場里,雖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楊林心里卻是狂喜的。感謝上帝,感謝佛祖,感謝誰都行,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楊林小心翼翼地答題,避免了很多小失誤,幾乎是發(fā)揮出了最高的水平。走出考場的一刻,他志得意滿,根本沒有注意到,上一世的記憶慢慢被一層黑幕遮蓋了起來。之后,如同劇本的主角一般,楊林如愿以償進入了清華。清華匯聚了全國最會努力最能吃苦的高智商學(xué)生,第一學(xué)期期末考試,楊林就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打擊了:倒數(shù)前三名。隨后三年,楊林在艱難努力中保住了中游水平的成績,顫顫巍巍畢業(yè)后,進入了一個大國企做技術(shù)員。清華鮮亮的光環(huán)效應(yīng),讓楊林有了一個漂亮的妻子,人生似乎得意起來了。

        楊林并不太擅長人際交往,就知道老老實實搞技術(shù),不會拍領(lǐng)導(dǎo)的馬屁,也不懂得迎來送往。幾年后,很多同事紛紛晉升,但楊林一直都是一個普通的技術(shù)員。楊林的領(lǐng)導(dǎo)都成了當(dāng)年同時入職的一個同事,一個八面來風(fēng)、處世圓滑的富二代,這讓楊林內(nèi)心非常抑郁,無處傾吐。工作中的情緒一點點帶回了家里,楊林跟妻子的矛盾多了起來,從拌嘴上升到動不動就冷戰(zhàn)。在一次同事和家人的聚餐中,妻子認識了領(lǐng)導(dǎo),看到了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唯唯諾諾的楊林。一來二去,妻子和領(lǐng)導(dǎo)攪和在了一起。

        憤怒的楊林沖進酒店2104房間,推開女人,追打領(lǐng)導(dǎo)。男人扭打過程中打碎了落地?zé)簦I(lǐng)導(dǎo)恰好倒在燈架上,被刺穿了脖子,當(dāng)場就沒有了呼吸。女人嚇傻了,楊林也傻了。看了一眼瑟瑟發(fā)抖的女人,楊林打開窗子跳了下去。下落的過程中,他喃喃地說:如果高考重新來過就好了。

        第三次坐在同一個考場,楊林唏噓不已。先不管是什么力量讓自己不停輪回,可以確定的是,自己死后會回到考場,在考場里自己可以隨意發(fā)揮,一旦出去考場就會忘記前世,重走自己的一生。這次楊林答題更加細心,加上前兩次對題目的記憶還在,這次幾乎門門滿分,成了耀眼的狀元郎。市領(lǐng)導(dǎo)都來家訪了,電視臺也上了,父母笑得合不攏嘴。楊林順利走過了大學(xué)生涯,順利考上公務(wù)員進了官場,在貴人的提攜下官越做越大。也不知道是酒精的刺激,官威的加持還是別人在自己面前的小心翼翼唯唯諾諾,楊林越來越膨脹,變得剛愎自用,容不得任何質(zhì)疑。有次自己確實對一個商人掏心掏肺地幫忙了,心安理得收了一張購物卡。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從購物卡也升級到了成堆成堆的現(xiàn)金或者裝飾豪華的別墅。楊林很明白,自己累積的數(shù)額大到足夠把牢底坐穿了。專案組走到單位大門的時候,楊林果斷就從單位二十一樓跳下去了。

        第四次,楊林有些膩了,膽子也大了,高考卷子上一個字也沒寫,大搖大擺就出了教室。他直接南下去了廣州打工。他吃過各種苦,睡過大馬路,終于攢錢開了一個家政公司,錢多一點后又開了一家飯店,有了溫柔的妻子和聰明的孩子。但楊林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沒上過大學(xué),處處都感覺低人一等。他從小對孩子要求非常嚴格,非打即罵。有一次孩子考試成績不理想,楊林狠狠地發(fā)了脾氣,孩子賭氣跑了出去。妻子出去找,卻一直沒有回來。等到夜深了,警察打來電話:一個醉酒的司機用130邁的速度帶走了路邊一對母子的生命,當(dāng)時母親正蹲在地上給孩子抹眼淚。楊林吹了一瓶白酒,閉眼跳下了自家所在的二十一樓?!叭绻约焊呖己煤每季秃昧恕保@是他后的念頭。

        楊林眼前一片恍惚,腦子里一片混沌。誰腦子里裝著九十八次人生的記憶都得恍惚。不記得是哪次了,自己成了黑社會老大,把一個瞧不起自己的女人殘忍分尸了,自己也在警察到來前跳樓自殺。有一次是鋼琴家,卻只能用一般的琴來演奏,越是好琴,楊林就越緊張,覺得配不上那張琴,演奏水準反而下降。還有一次是刑警,因為自己的膽小,搭上了2個同伴的性命,自己憤怒之下虐殺了嫌犯,然后羞愧自殺。

        科學(xué)家、大學(xué)教授、消防員、極限運動員,楊林的人生有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也有總也逃不出的圈圈。不知道從哪次開始,楊林注意到了,每次都逃不脫自卑自負兩個極端的魔咒,逃不脫自己的圈。

        每次高考都成了折磨,痛苦回憶的折磨,彷徨無助的折磨,無能為力的折磨。楊林曾經(jīng)在試卷上寫滿了勇敢自信,寫滿了接納肯定,但是一走出考場就重復(fù)自己的人生。到最后,楊林的試卷上就寫著殺、殺、殺。

        第九十九次好像是最慘的一次,楊林走出考場就做了乞丐。白天外出游蕩,晚上回橋洞里睡覺。橋洞里有個老乞丐,自稱以前做過公司總裁,做過億萬富翁,在經(jīng)濟危機中破了產(chǎn),年齡大了直接選擇躺平。老年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楊林,你要做個好乞丐”。一個風(fēng)雪夜里,老人走了。走之前說,“楊林,你是個好乞丐,但你要做地更好一點啊”。冷風(fēng)卷著雪花灌進衣領(lǐng),楊林縮了縮脖子,這兩句話就記在了心里。

        老人不在了,楊林一個人在橋洞里感到了寂寞。他學(xué)會了自己跟自己聊天,學(xué)著老乞丐的口吻說,“你要做個好乞丐,你要做地更好一點”。

        之后,楊林在一個人的幫助下找了一份景區(qū)扮演原始人的工作。每天楊林自己都說:“我要做個好原始人,我還可以做地更好一點?!?/p>

        從原始人到群演,從群演到配角,從配角到一些網(wǎng)劇的主角。幾年下來,從角色的穿越中,楊林體悟到了一個秘訣:不管做什么角色,都要全心接納自己的角色,肯定自己角色的價值,然后告訴自己要做地更好。

        日子一天一天過,堅持的力量就逐漸累積起來,日積月累的緩慢改變最終能爆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99歲的楊林,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留下了一個龐大的影視集團,幫助了一個又一個彷徨迷茫的年輕人,他們中有演員、編劇、快遞員、留守在大山里的貧困兒童。來送楊林最后一程的人,超過了3000個。他這一生,過得無比踏實。

        彌留之際,楊林渾濁的大腦突然清明起來,九十九次人生一幕幕掠過心頭,心里暖洋洋的:原來根本不用重新高考,不用重新開始啊。其實每一次都是最好的一次,當(dāng)下這次就是最好的一次。人生的路很長,可能性很多,重要的是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參與自己的人生。接納不完美的自己,接納不完美的高考,這次就是當(dāng)下最好的結(jié)果,接下來每天都做的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一點,人生處處就是華麗的樂章。楊林感覺自己身體變輕了,升了起來,越升越高。

        楊林閉眼的霎那,一束白光籠罩了過來,他仿佛看到了天使。

        “GT1608號治療完畢,心理波動曲線平穩(wěn),可以出院。”一陣合成電子音飄過。一個密閉的“棺材”滑倒房屋中間,緩緩打開。

        “楊林,歡迎來到天堂”,睜開眼睛的楊林,看到一片朦朧的白光,一個扇著雙翅的天使?!罢娴挠刑焯冒??”

        “本天使形象還能維持一分鐘,超時需要付費,請問您要繼續(xù)嗎?”伴隨著詢問聲,一股巨大的信息流注入了楊林的寄存器。

        醒來的楊林迅速加載著之前備份的記憶,同時快速瀏覽著“天使”遞給自己的“病歷”。逐漸回過神來。

        800年前,楊林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接受了一個醫(yī)學(xué)實驗,用一種方法把自己的一部分記憶保留了下來。

        300年前,人類在南極冰川下建設(shè)了巨大的量子計算機陣列,楊林成了第一個入住新長安城的居民,以一個電子生命的身份。新長安,就是計算機陣列的名稱。從此,人的肉體死亡之后,可以選擇以新的形式,展開新的生命旅程。人們在新長安城里構(gòu)建了美麗的城市,鄉(xiāng)村,花園,電子生命們在這里無憂無慮地生活,甚至一些學(xué)者,藝術(shù)家,還可以繼續(xù)從事之前的工作。一切都欣欣向榮地發(fā)展著,直到一個電子生命忍受不了漫長空寂的生命,選擇了自我刪除(自殺),之后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所有人類時期遺留的心理問題,在漫長的時間中逐漸放大,大到一定程度之后,絕大部分電子生命就會選擇終結(jié)自己。

        針對電子生命自殺問題的心理醫(yī)院迅速被建立起來。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和新長安的人類心理學(xué)家都投入了研究,迅速找出了一個個治療方案。楊林接受的治療方案,就是從最早的心結(jié)開始,重新開始高考,不斷地輪回,直到自己找到一個可行的道路,并習(xí)得最佳的療愈方式。

        楊林打發(fā)了扮成天使的護士程序,把自己的外貌修改成了800年前白發(fā)蒼蒼的樣子。

        “哇,精心設(shè)計的帥哥形象不要了,多可惜,花了不少錢呢”。護士程序又湊過來打趣。

        “自己的樣子就是最好的樣子,我接納,我肯定。”楊林用緩慢堅定的語調(diào)陳述著一個事實。

        “GT1608號治療方案效果不錯,我會選擇更多的志愿者加入這個方案,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測試”。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的電子醫(yī)生飄了過來。

        “佟醫(yī)生,您生前就是心理醫(yī)生,而且是知乎大V吧?”,楊林檢索自己的寄存器,發(fā)現(xiàn)了一條好玩的記錄?!拔疑熬妥x過您的《幸福課》”。

        “居然還有人記得知乎和當(dāng)年的我,真是太久遠的記憶了。我猜你一定沒有好好讀我的書。”

        “學(xué)再多的人生大道理,也不如一次體悟啊。電子生命形態(tài),讀書更加快捷了,但是體悟生成的核心代碼,永遠都是最珍貴的?!皸盍中⌒囊硪淼匕岩欢涡麓a進行了復(fù)制和備份。

        10年后,楊林那段核心代碼已經(jīng)衍生出豐茂的枝枝蔓蔓。今天,他決定接受一個新的挑戰(zhàn),成為人類第一艘星際移民船“勇氣號”的領(lǐng)航員。

        雖然大量的人進入了新長安,成為電子居民,但是地球上的人還是越來越多,為了拯救岌岌可危的地球生態(tài),地球聯(lián)邦決定正式開始星際移民。

        去年,由電子生命組成的拓荒隊已經(jīng)在火星上建設(shè)了第一個生態(tài)艙。電子生命不懼怕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核心載體又可以做得非常小,能操縱各種機械,只要有網(wǎng)絡(luò)就能夠及時逃生,因此成了最佳的宇宙拓荒者?,F(xiàn)在火星上的生態(tài)艙已經(jīng)開始穩(wěn)定地出產(chǎn)西紅柿,土豆等基礎(chǔ)農(nóng)作物了。移民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

        電子生命強大的計算能力,快速的學(xué)習(xí)能力和反應(yīng)能力,使得他們成為星際航行最佳的船員,只要接駁移民船的主控電腦,這艘船瞬間就具備了人類的智能。楊林也決定走出新長安,開始一段新的征程。

        點火之前,佟醫(yī)生的短信到了楊林的通信助手:“GT1608號治療方案已經(jīng)是醫(yī)院的招牌和搖錢樹了,作為第一個實驗對象,你留句話給后來者吧?!?/p>

        “自我接納,自我肯定,勇敢走向人生的星辰大?!?,話音未落,發(fā)動機的輸出攻率就到達了頂點,勇氣號亮起了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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